金枝宫婢-第37章:长春宫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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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后,还有谁会知道一个早已消亡在历史的云烟之中的王朝,还会有一个女子手捧传国玉玺,在这步步杀机的宫中,以一己之力苦苦支撑?

    煊赫如大业皇朝,也不过百年便化为云烟,仅余两个不甘心的女子,一个在北番餐风露宿,一个在深宫步履维艰,只为着那一番推卸不掉的责任。唯有化身为泥,方能放下重担,岂非凄凉已极?

    一朝一国尚且如此,一个人的生死,还有什么是看不透的?

    窗外的日出日落,每日里已经看厌了,窗台上的燕泥已是积下了许多,想必那些多事的禽鸟,也将这婉云轩当做了一处无人居住的死地,当做了这宫中繁华之外的一处寂寞之所了吧?

    遍地繁华,斯人独憔悴。

    一世容华,一世盛宠,灿如烟花,落尽哀凉。

    在这样的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的时候,云素裳觉得,哪怕即刻就让她去了刀山火海,那也是幸福的了。

    婉云轩的大门,在紧紧地关闭了数月之后,终于被大大方方地敞开,迎来了外面的第一缕阳光。

    云素裳微微眯起眼睛,却仍是看不清站在门外的人。

    那居中的一道人影渐渐走近,在云素裳的榻前,慢慢地屈身跪了下来:“奴才小豆子,参见娘娘。”

    “小豆子?”云素裳有些意外,却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事到如今,他连亲自来一趟,都不肯了吗?

    小豆子见她始终闭目不语,猜不透她心中所想,只好仍然恭敬地伏在地上:“是。奴才奉旨,前来请娘娘移驾。”

    云素裳慢慢地坐起身来:“移驾?去哪里?这婉云轩,已经是宫中最冷的地方了。莫非……此刻便要送我上路吗?”

    “娘娘,圣旨下,请您移驾长春宫。”小豆子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说。

    看来这婉云轩的清冷,真是吓到这孩子了呢。云素裳悠悠地想着。

    不过……长春宫,那是什么地方?

    见云素裳始终兴趣缺缺的样子,小豆子只好硬着头皮起身,自作主张要去搀扶她:“娘娘有所不知,昔年昭华宫走水,已是毁损大半,不及修葺。如今皇上吩咐修缮了长春宫,作为皇后起居之所,现下万事齐备,只等娘娘移驾了。”

    云素裳的眉头越皱越紧:“长春宫,皇后居所?那么你带我去做什么?皇后是谁?为什么皇上自己不发落我,却要交给皇后?”

    “哎哟,我的娘娘哎……”小豆子忍不住叫了起来,“您怎么还不明白,长春宫是皇上特意为您收拾出来的,意指君恩常在,那是给您住的地方,您就是咱们沐德皇朝的一国之母,谁敢发落您啊!”

    云素裳闻言只是怔怔的,竟好像是没有听懂的样子。

    小豆子见状不禁发了急,忙屈膝重新跪下,咚咚咚地磕了好几个头:“奴才一时高兴糊涂了,还没来得及向主子道喜呢!圣旨一会儿就下,到时候恐怕还要有别的小猴儿崽子向娘娘讨彩头呢,这头一个报喜信儿的荣耀,奴才可绝不能让别人沾了去!”

    云素裳淡淡地点了点头,似是对这个消息浑不在意:“既是这样,即刻便动身吧。婉云轩里的东西不吉利,不便赏你,日后我在长春宫看见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再给你留着,算你这第一个报喜信儿的彩头。”

    小豆子忙夸张地磕了个头,又说了一长串的吉利话,可云素裳的神情一直冷冷的,看不出半点喜色,小豆子说到最后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起来,只好讪讪地住了嘴。

    在小豆子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出宫门,云素裳不禁再一次眯了一下眼睛。

    见惯了黑暗,竟连这日光,也觉得有些不喜了。

    小豆子殷勤地吩咐小太监将软轿抬到门口,亲自扶了云素裳上去,又板着脸呵斥小太监们:“仔细着点脚下,若滑了一下半下的,颠着了主子,你们有九条命都不够赔!”

    小太监们一个个都恭敬地应下了,云素裳却险些没有笑出声来。

    她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尊贵了?方才还是生死无人问,一转眼就变成颠一下就要小太监以死抵罪的稀罕物件儿了。就算是这人间有大起大落的,到她这种程度也就算是尽了!

    软轿晃晃悠悠的,走得很慢,似乎有意让她看尽这宫中繁华一样。

    云素裳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婉云轩中的遍地荒芜,再看看外面的红花绿柳,只觉得什么都一样无趣。

    都是死的。

    软轿被小太监们高高地扛在肩上,视野非常开阔。云素裳几乎可以越过宫墙看到任何一处宫苑内里的光景。

    除了婉云轩已是荒废之外,别处景致,俱都依旧。

    很多年没有在宫中坐过这样的软轿了,这样高高在上的滋味,竟已是全然陌生的了。

    还记得幼时在父皇或者母妃的怀抱之中,由谨慎的小太监们抬着,到各处宫里闲走,到御花园里玩耍……那时的她,是真正快乐的,那时她以为,这世上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满着欢声笑语,那时她不懂,这世上竟有解不开困境,竟有化不尽的忧伤。

    一经丧乱,金枝玉叶变为丧家之犬,这世上所有的艰难、所有的丑恶,所有不美好的东西,一股脑儿地都到了眼前来。

    到如今么……

    到如今所有的荣耀与屈辱,都是秦翰飞给她的,有些东西看上去很美好,有些东西看上去很可怕,但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水里的倒影儿,晃晃悠悠的,怎么看都觉得不真实。

    所以受罚受辱的时候,她没有觉得屈辱难忍;盛宠之下,她也并不觉得有多荣耀。

    她不过是戏台之上的皮影,唱念做打都是别人的手在操控着,别人的嗓子在咿呀着,要她高兴时她便高兴,要她哭泣时她便哭泣,半点也由不得自己。

    闲的时候她会想,秦翰飞要的是这样的一个她吗?

    每次这样想的时候,云素裳都会在心里狠狠地鄙视自己一下。

    其实不是不知道的。秦翰飞并不在乎她是怎样一个人。只要她的前朝公主身份在,只要她的“天女”身份在就可以了。这一次突然要立她为后,究竟立的是那个与他相知相许的宫女云儿,还是身份尊贵的“天女”云素裳,答案不问可知。

    若是哪一日这几个身份成为了他的累赘,他也会毫不迟疑地将它们,连同只剩了一个空壳子的她,一起抛却了的。

    帝王之家的恩情,她并非不懂,却总奢望着自己可以成为例外。

    其实成为了例外又怎么样?前朝唯一的例外,便是她的母妃,那个捧出一片真心来与一个身为君王的男人倾心相爱的女子,最终得到的结局是什么呢?

    一朝身死,零落成泥,为她陪葬的是一个如日中天的王朝,和千千万万无辜百姓的生命。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有些事情不能想,有些话不能说。一旦将什么东西都摆到了面上来,则揭开皮剔出骨,看什么都鲜血淋淋的,再没了半分美好可言。

    长春宫么……

    看来她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不知这一线残生,究竟要了断在哪一处宫殿里,才是秦翰飞想要看到的结果呢?

    长春宫中,一进门便是呼啦啦一大片宫人内侍跪迎,刚刚从轿上下来的云素裳一时有些眼花,竟险些以为是前朝宫中那片煊赫一时的热闹了。

    小豆子见云素裳只管呆愣着不说话,只好凑上前来解说道:“娘娘,长春宫中奴才们都在这儿了,有几个是您从前使唤过的,有些是原在这里洒扫的下人,还有些是皇上特意从各处挑了给您送过来的。奴才看着都还算机灵,您看看……”

    云素裳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都起来吧。”

    宫人们应诺,齐刷刷站了起来,不待云素裳看清,已有几人飞快地冲到了前面:“主子,我们可想死你了!”

    小豆子见状慌忙呵斥:“打嘴!”

    云素裳一见来的是诗筠小枝鹊儿等人,忙止住小豆子,神色终于带上了几分暖意:“都是故人,高兴些难免的。”

    小豆子慌忙垂首退下,向云素裳告了个罪,自去找秦翰飞复命去了。

    鹊儿一见小豆子转过身去,立刻就像出了笼子的鸟一样,窜到云素裳的怀里抱着她的肩膀就不肯放:“主子,奴婢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您了!”

    云素裳嫌弃地推开她,随手扯了扯自己身上被揉皱的衣裳:“我又没那么容易死,怕什么?”

    小枝冷冷地哼了一声:“没死,可也差不多了!看你这干巴巴的,成什么样子!别站在这儿丢人了,丫头们交给诗筠替你教训,你先回屋收拾一下自己再说!”

    云素裳无奈地任由她拉着进去,留下一群太监宫女面面相觑。

    实在不怨她们沉不住气,这样的主子和这样的奴才,简直都是闻所未闻!

    云素裳被小枝和鹊儿两个人拉着进了内室,见那两个丫头翻出一大堆衣裳首饰来,看过这个又看过那个,挑得手忙脚乱,她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一堆劳什子玩意儿是哪里来的?”

    “还能是哪里来的?”鹊儿兴奋得两只眼睛都放光:“皇上赏的嘛!说是娘娘在婉云轩受尽了委屈,所以特地吩咐人从库房里挑出些最出色的东西,一股脑儿都送到了长春宫来!您可不知道,奴婢陪着管事儿的在挑东西的时候,眉妩阁的掌事宫女茹心也在,看见这么些好东西,眼睛都绿了!”

    她在这里说得兴高采烈,云素裳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影。那些琳琅珠玉,被她随手一抛便扔回了盒子里,也不管会不会摔坏,倒把鹊儿心疼得直咧嘴。

    “眉妩阁是什么地方?我记得宫中并没有这样一处宫苑。”见小枝的神色有些怪,云素裳终于忍不住问道。

    鹊儿的笑脸立刻僵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说:“就是霞影殿旁边的那处小院子,以前叫惜月斋的……后来柳承闺进去住着,嫌名字不好听自己改了……”

    鹊儿边说便偷眼看云素裳的脸色,生怕她再追问柳承闺是谁。幸好云素裳看起来并没有这样的兴致,只是随手将那个金光闪耀的盒子往前一推,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鹊儿求救似的看向了小枝,后者却也没有一丝笑影,只是慢慢地走到云素裳身后,随手将她的一头青丝拢了起来,只拣了一根看上去最寻常的玉钗簪了,淡淡道:“还是清爽一些好看。”

    云素裳这才满意,正要吩咐鹊儿将那个碍眼的盒子并下面一大堆的新衣裳一起收起来,却猛地看到盒中一件东西,似乎有些眼熟。

    鹊儿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忙将盒子捧到眼前。

    云素裳颤抖着伸出手来,在那盒中翻了许久,才将被埋在中间的一个玛瑙手串拣了出来。

    鹊儿无趣地撇了撇嘴:“我还当您看见了什么好东西呢!这串子虽然难得,在这盒子里却也只能算作寻常,比它珍贵的东西多着呢……”

    小枝见云素裳脸色不太好,忙扯住还要喋喋不休的鹊儿,却听见云素裳淡淡地说:“比它珍贵的再多,也只有它是母妃戴过的。”

    “啊?!”鹊儿错愕不已,云素裳却只是把玩着那串珠子,再也不肯放手。

    鹊儿见状只好捧了那盒子“劳什子东西”下去,小枝便侧身站到云素裳身边,平静地说:“外面的战事,已经结束了。”

    云素裳轻轻颔首,表示知道。

    小枝又补充道:“北番撒鲁尔王子已臣服,铭宣公主外逃,天朝大获全胜。”

    “知道了。”云素裳并没有半点意外。

    若结果不是这样,接她出婉云轩的人就不会是小豆子了。

    小枝幽幽地叹了口气:“前朝毕竟气数已尽,你也算是尽力了。皇上已经下旨不再追讨铭宣公主,你深居宫中更是与此事全不相干,所以,你只需要做一个盛宠不衰的皇后便好,那些江山社稷的大事,还是不要管的好。”

    “我便是想管,也是有心无力。这一身一命,何曾有半日是自己的?”云素裳冷笑了一声,满心尽是自嘲之意。

    早料定了这一天,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难过。不知此时的皇姐身在何处,感想如何?

    她竟仍然是秦翰飞的笼中雀,如今身居这热闹的长春宫,只怕更是身不由己了。

    不想在旁人面前流露出太过枯寂的神色,云素裳只得狠狠地甩了甩头,将那些带着灰霾之气的情绪赶出脑海,装着不经意地问:“从前婉云轩的故人,只剩了你们几个吗?”

    “哪能呢,”小枝淡淡地笑了一下,“因为这一阵子,宫里添了不少人,所以好些人都被分到别的宫里去了。就连我们三个,也是分去伺候了别的主子,这两天才调回来的。”

    云素裳默默点头,并不多问。

    这宫中添了多少人,她无心去管,也管不过来。

    至于那些奴才们,既然有了别的去处,云素裳当然也没有再惦记着的道理。尤其是,在并不知道究竟有谁包藏着祸心的时候。

    小枝见她这样,心中却有些忐忑,不知该如何安慰,索性一股脑儿全告诉了她:“若是今儿下午圣旨能下来,这长春宫就是名正言顺的内宫之首,明日一早,少不了便会有新人前来请安的。”

    次日一早,云素裳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鹊儿便已经飞快地扑了进来:“娘娘,外面各宫的……那些人的来了,吵着要见您呢!”

    云素裳近来浅眠,鹊儿刚进来,她便已经听见了,只装着不知道。直到那没规矩的丫头叫了好几声,她才不情愿地应了一句。

    鹊儿急得什么似的,忙忙地又是找衣裳,又是找首饰,生怕遗漏了一点半点。

    云素裳见状深为厌烦:“她们要来便叫她们来,她们要见便叫她们等着,你忙什么!”

    鹊儿吓了一跳,怔怔地住了手。诗筠从外面进来,见状忙扯扯她的衣袖,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凭那些女人还不值得咱们主子着急忙慌的!昨儿咱们这儿已经接了圣旨,她们便是妒忌得眼睛出血,也只好由着她们了!随她们闹去,咱们啊,稳坐钓鱼台!”

    鹊儿如梦方醒,不禁深恨自己不够沉稳。云素裳也不理她,只是经过这一闹,她已是没了睡意,只得懒懒地起身,闭着眼睛任凭丫头们替她更衣梳妆。

    小枝从外面走进来,见状不禁冷哼了一声:“没病没灾的,成什么样子!日上三竿了,你连眼睛都睁不开吗?”

    诗筠和鹊儿虽然也是与云素裳极为亲近的,却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当面冲撞,但二人俱知道小枝是云素裳昔日共患难的姐妹,所以倒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暗暗蹙眉而已。

    云素裳见了她,倒是颇有些忌惮的样子,忙睁开眼睛干笑一下。无奈素日懒惯了的身子实在是困倦,不过片刻又懒懒地闭上了眼睛。

    小枝终于也无奈地选择了放弃,过来跟着验看了一遍妆容,又盯着小宫娥们布好早点,敦促着云素裳吃完。这一番折腾下来,便是半个多时辰过去了。

    外殿的一群莺莺燕燕们是不是等得心焦,是否有人吵翻了天,却全然无人关心,只有几个尚未成气候的小宫娥伺候着,除了连连请罪之外,连一句压得住场面的话也说不出来。

    云素裳在鹊儿和诗筠的搀扶下走出内殿的时候,正看到一个妖娆的女子将手中的茶泼到一个小宫女的脸上,那宫女慌忙跪下,叩头求饶不止。

    鹊儿见状早已着了急,云素裳像是没看到一样,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前走着,目不旁视。

    满堂的喧嚣,在她出现的那一刹那诡异地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如刀锋一般落在她的身上,云素裳浑不在意,直到被两个丫头搀着落了座,她才淡淡地向下方扫视了一圈:“丫头跟我说添了好些新人,我还不信,今日一见,真是大开眼界啊!”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除了小枝毫无规矩地径直走下去搀起那个嘤嘤哭泣的小宫女之外,竟仍是鸦雀不闻。

    云素裳却也不觉得尴尬,苍白得几乎透明的纤细手指拨弄着茶盏的盖子,一声一声清脆无比,在这殿中悠悠地回响着。

    良久之后,终于有一个女子沉不住气,拿帕子掩了口,轻轻笑道:“久闻皇后娘娘娴雅有度、才情过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众人明明白白听出反讽之意,立时便有几人吃吃笑了起来。

    云素裳也不急也不恼,等她们笑够了,才漫不经心地说:“谁说过那样的混话,可以立刻拉来乱棍打死了!信口开河捕风捉影的风气,这宫中可不能长!”

    适才说话的那女子立刻便觉得脸上挂不住了。

    哪有什么别人,这话分明是从她一人口中所出,云素裳所言需要“乱棍打死”的人,不是她是谁?

    一时之间,众女子不禁都有些惊疑不定。

    在场诸人无一不是新近承宠的,人人都有着一颗高傲的心,盼着有一日能成为这宫中最尊贵的女子,谁又能想到一个身居冷宫身份尴尬的女人,忽然有一日走出冷宫,便一脚踏进了这宫中人人艳羡的长春宫?

    本以为今日一早众人齐齐来访,足够给这个没有母家可以依靠的女人一个下马威,不想几个回合下来,刀兵未动,胜负便已分明!

    先是出场。众人虽素闻那女子倾城绝艳,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料到,一个已在冷宫之中煎熬了数月的女人,虽是面色苍白瘦弱不堪,却仅凭一袭月白长裙遮身,一支蓝田玉簪绾发,便将这满堂莺燕精心装饰的娇美面容尽数衬成了俗艳的村妇!

    后是举止。明知堂中有人刻意为难宫女,她却只恍若不闻,步履娇弱而不失从容,举止洒脱随意,全无半分规矩,却偏有种自然生长的妩媚,任谁看去都该是个爱热闹的女子,偏她神情冷淡,不似烟火红尘中人。

    再后来便是言行。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被皇帝不离不弃地守候着的女人,竟似是对这尊贵无比的身份不屑一顾似的,一言一行,全无半点后宫之首的风范,分明一身清贵之气,却偏要学那山野村妇,半点不留情面。

    聪慧些的女子已禁不住皱紧了眉头。

    这位一步登天的皇后,非但看不上她们这满堂的花样女子,更看不上那个令天下女子趋之若鹜的男人。

    她才是真正睥睨天下的人,这份从容,比那君王犹甚!

    可是这可能吗?

    死一般的沉寂之中,人人惊疑,偏人人都不敢率先开言,这宽敞的外殿之中,气氛已诡异得令人大气都不敢出。

    自然,不受这气氛影响的,只有长春宫的主人,和她那些与她一样全不守半分规矩的婢女们。

    “主子,您一个人在那个鬼地方呆了那么久,竟还是这幅目中无人的德性,真真是难得!”

    鸦雀无声的殿上,忽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脆脆地响了起来,众人不防,一时好些人都吓得打了个寒颤。

    云素裳也是有些意外,抬眼细看了那个开口的人一番,一张漫不经心的脸上终于缓缓绽开笑容:“凤儿,是你。”

    众女子听得凤儿开口时,原是一个个幸灾乐祸的,不想这番显然是以下犯上目无尊卑的招呼过后,等来的却不是上位者的勃然大怒,而是一声亲切的呼唤,一时人人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只见凤儿身着一袭枚红色曳地长裙,戴了满头珠翠,便是在这珠围翠绕的外殿之中,也算得上是顶华丽的了。

    在云素裳诧异的目光之中,她自人后盈盈起身,一步三摇地走上前来:

    “毓秀殿修媛余氏,拜见皇后娘娘。”

    云素裳身后的诗筠和鹊儿两人脸上齐齐露出不屑的神色。

    云素裳却似不以为意似的,笑吟吟地赐了座,眼中带着纯粹的好奇:“修媛?你好本事,爬得这样快!看来你的贵妃之位,是志在必得了?”

    一众女子原知道凤儿是云素裳的侍婢,闻言俱是绷紧了脸,等着看这对昔日的主仆,在如今这样的情势下,能不能闹出些有趣的故事来。

    毕竟这位皇后娘娘的话,可是半点都没留情面啊!

    在众人看似担忧实则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凤儿的笑颜依旧灿烂无比:“那是自然,娘娘许了我的,我自然要拿到!”

    “我昔日真是小看了你,”云素裳由衷地说,“本以为需要我费一番脑筋帮你拿到那个位子,不想凭你自己的本事便已经足够,我只看着就是了。”

    凤儿倒是半点都不谦虚地接受了这样的“赞美”:“正是这话,只求娘娘容得下凤儿便好了,余事都是凤儿自己的本事!”

    云素裳显得极是开怀,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一众美人们见状都有些错愕,却也悄悄放下了心。

    看着长春宫中,先是奴婢,再是皇后本人,然后是这位早已在宫中如日中天的余修媛,人人都是快言快语,全无半点拘谨之意,她们方知这位皇后是当真简单得可以一眼望到底,于是人人都松了一口气,殿上很快便说说笑笑的,热闹了起来。

    云素裳被一群女子连连恭维了一阵子,早已是极其不耐烦,一时却又不好立刻赶人,只好装着困倦的样子,带着疏离的微笑听着她们说话。

    鹊儿借着添水,悄悄地凑到云素裳耳边,低声抱怨道:“这群女人吵死了!平时没机会凑到一起还罢了,一旦凑一块儿非生出些事情来不可!平时皇上被她们吵得烦不胜烦,现在又来烦咱们!暗地里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没个完,面上还要说说笑笑亲得跟一个妈生的似的,她们自己也不觉得累!”

    云素裳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女人都是这样的嘛,你们几个被我带坏了,还指着全天下的女人都是咱们这样吗?”

    “咱们这样有什么不好?”鹊儿昂着头反问道。

    云素裳静静地看着下面的这一番热闹,心里只觉得好笑,唇角不禁高高地扬了起来。

    她本以为自己见到这满堂的莺莺燕燕,心中一定会感到难过的。

    毕竟,她深爱着的那个男人,在将她囚禁冷宫生死不顾的同时,已经将这空寂的宫中,热热闹闹地充实了起来。

    他的身边从来不缺少燕瘦环肥,而她这个故人,红颜未老恩先断,早已是不合时宜的了。

    但她竟也未曾十分伤心。她只是冷眼看着,看这些各有千秋却同样娇美得如三春新蕊的女子,为了一个男人费尽心机。

    这时她忽然想,自己也许已经真正放下他了吧?

    此身不由己,若出不了这座宫门,她便安安分分地坐着这中宫也好,这世上,已不会有什么事再让她似从前那般费尽心机了。

    但愿这些女子也安分一些,莫要随意招惹她才好。

    正这样想着,珠帘动处,小豆子已不声不响地进了门,高高地打起了帘子,侍立一旁。

    这架势,不用问也知谁来了。众佳人慌忙齐刷刷站起身来,就地跪迎。

    那道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出现在殿中的时候,云素裳的心境已经静如止水。

    爱过恨过,如今哪怕同在一片天空下,也早已是形同陌路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是值得铭记的,那也已经与眼前之人无关。从前那个笑得灿烂的他,从前那个会为了她臂上的一处鞭痕而心疼许久的他,从前那个会为了她的一个蹙眉而忧心如焚的他,都早已不复存在了。

    如今的他,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他也许会为一个女子流连,却绝不会为了一个女子哀伤。他想要的,是女子的温柔贤惠,女子的百媚千娇。

    这些东西,这殿中的每一个女子都可以给他,唯独她没有。

    同样,这些女子想要的是他的恩宠,是他能给的荣耀和富贵;而她想要的,是他的倾心相许,是他不能给的一生一世的承诺。

    所以这一局,出师未捷身先死。

    云素裳的脸上绽开完美无缺的笑容,盈盈起身,看向这个她曾深爱过的男人,口中却并无半句言语。

    秦翰飞对殿中那些恭敬地跪着的宠姬们视而不见,几个箭步走到云素裳的面前:“你可好?”

    “我是不是该说‘托皇上鸿福,臣妾一切安好’?”云素裳的唇角笑意嫣然,言语之间却隐有凉意,听得在场的莺燕们俱是怔忡不已。

    这样当面的嘲讽,秦翰飞竟也似乎浑不在意。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万千年的时光。

    “当然不,”他说,“当然不需要,你不是‘臣’,也不是‘妾’,你是我的妻。”

    云素裳微微一怔,下方那些尚跪在当地不得起身的女子却俱是变了脸色。

    凤儿跪在众人之首,满心等着秦翰飞经过时顺手将她牵起,但他却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此刻再闻听此言,凤儿顿时感到心头微微一沉,本想像平日一样说几句俏皮话来凑趣,无奈口中酸涩,竟是连脸上的笑容都维持不住。

    云素裳幽禁的日子里,她早已是这宫中最尊贵的女子之一,平素总以为此生的荣耀和尊崇早已是跑不掉的了,不想今日,看到帝后相见的场景,她才知自己仍然不过是牡丹花枝下的一株野草罢了。

    牡丹未开时,野草或许还因着一抹绿意而得以苟且存身,但等到百花之首盛开时,哪里还会有她的存身之地?

    这样想时,凤儿便觉得背后涔涔地生出冷汗来。

    秦翰飞定定地看着云素裳的身影,浑然忘记了世间万物。倒是云素裳一直清醒着,见他不像要叫众女子起身的样子,她只好越俎代庖:“诸位都别跪着了,你们皇上今儿个糊涂,忘了疼你们了。”

    凤儿带头起身,勉强笑道:“皇上见了皇后娘娘,自然就忘了我们了。”

    秦翰飞听得动静,有些尴尬地笑道:“偏你们两个贫嘴!都散了吧。”

    众佳人无奈,只得应诺一声,乖乖地退了下去。

    云素裳既不挽留也不相送,任由她们自行离去了。

    秦翰飞忐忑地走上前来,尝试要着牵她的手:“这些人,没惹你生气吧?”

    云素裳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避了开去:“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秦翰飞的脸上有些尴尬,忙打发走了侍立的宫人,陪着笑道:“也是,她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你若是看不顺眼,打发了也罢。”

    “与我无关,我何必不顺眼?这样一群美人,看着都养眼,打发了多可惜。”云素裳淡淡地道。

    秦翰飞一时捉摸不透她话中的意思,只好陪笑不语。

    云素裳见他一直赖着不走,呆站着又尴尬,一时竟也有些无奈起来,只得没话找话,淡淡地问:“今儿来了不少,但应该还不齐吧?凤儿是修媛,却并没有坐在前面,最前面的那两把椅子,似乎没有人敢坐呢。”

    秦翰飞的神情越发窘迫,竭力装着漫不经心地道:“芊芊病着,已经多日不曾出门见人了,还有一个是来自西南边陲小国的女子,因言语不通,素日不肯与人来往。”

    “你这里可真热闹。”云素裳由衷地赞叹了一声,却害得秦翰飞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煞是好看。

    云素裳也实在不愿理他。他此刻在这里脸红,也许是真心的,但一转身之后又跑到别处去软语温存,也未必没有存着两分认真。相处日久,他的真心,难道她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吗?

    一切都是镜花水月罢了。

    秦翰飞见她神色淡淡,竟似是十分厌倦的样子,有心安慰,却见她分外疏离,竟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许他再往前靠近一步,他顿时感到心中生出了几分恐慌。

    好在不咸不淡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还是可以的。秦翰飞想了又想,终于还是迟疑着说:“铭宣公主那边,只带了十几个人出去了,我没有叫人追,如今人应该是在山东一带……你知道,江山为重,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云素裳的目光微微一闪,却也没有追问什么。

    秦翰飞愈发尴尬,只得趁她不备飞快地走过来将她拥入怀中:“云儿,你在恨我,是不是?我有我的难处,你该懂的……莫非在你的心里,真的只有那些所谓的大业、那些与你我无关的仇恨……而没有我吗?”

    世易时移,云素裳听到这番话只觉得好笑。

    莫非他是要指责她无情无义吗?

    也罢了,他如今是皇帝,他说什么,自然便是什么了。云素裳才懒于与他争辩。

    秦翰飞的手臂越收越紧,几乎将云素裳整个身子都挤到了一起去。她挣扎了几下,他反而变本加厉,云素裳无奈,也只得放弃了。

    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自然也就什么都由得他,只要他高兴便好了。

    秦翰飞见云素裳神色极淡,眉宇间无悲无喜,总是一副疏冷的样子,心中不禁焦躁起来。

    昔日幽王倾国博佳人一笑,那是何等的宠爱,虽千秋万代为史家所诟病,却也引得痴心的情人歆羡不已。秦翰飞并非不知道云素裳想要的是什么,可是他做不到。

    毕竟在他的身后还有这来之不易的江山,他并未做好为了她而倾尽天下的准备。她可知道?

    或许是知道的吧。她并不是一个任性的女子,却有着旁人不及的执念。自相知相许,她便在心里存了一线期望,只可惜,他不能给……

    两人保持着亲密的姿势,却是各人存着各人的心思,真真是人远天涯近了。

    云素裳听着秦翰飞熟悉的心跳,心中却再没了从前那种欢喜和满足的心情。心寒这种情绪,一旦产生,就会像藤蔓遗忘,密密匝匝地缠绕在人的心上,隔绝了周围所有的温暖,再不敢去对谁敞开。

    她知道一切都变了,如今的她,手中也不会再有什么东西可以抓住,只这一口气在,算不得一个死人罢了。

    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值得期盼的吗?

    痴心错付,便是一世的哀伤。

    云素裳觉得,此刻的自己,便是伤心,也觉得淡了。仿佛自己已经化成了一道影子,已经成了整个世界的一个过客,一个旁观者。

    这样,也好吧。

    云素裳幽幽地想着,秦翰飞却在迟疑了一阵之后,忽然语气伤感地叹道:“云儿,你为什么总是不懂我的心思,这么多年,我对你……”

    云素裳微微一怔,无言以对。

    他的心思,她不是不懂,而恰恰是因为太懂了,所以才会出了这样那样的波折,他真的不明白吗?

    秦翰飞的声音似乎有些急切:“你的心思,我越来越猜不透了。云儿,你素日是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却总要将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是怕别人会伤害你,怕我不能保护你吗?”

    云素裳总觉得有几分好笑。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说这些伤感的话,有何意义吗?

    蓦然间,云素裳心念一动,仿佛闪电劈开了夜空,心中顿时明朗,却又免不了生出一阵惊惧,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件东西,很重要吗?”

    秦翰飞想不到自己一开口便被她猜破心思,一时脸上十分尴尬,讪讪地说不出来。

    云素裳饶是早已心灰意冷,此刻仍觉得从发肤道骨髓,无一处不冰凉,心中更是千万根针扎过似的,密密麻麻的疼痛让她几乎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秦翰飞看到她煞白的脸色,一时越发手足无措,却又不得不细细向她解释:“那件东西毕竟事关重大,你知道,朝中清流十分关心那东西的去向。我朝立国虽有多年,但始终不得清流诚心俯首,便是这个原因。云儿,你为了我做过那么多事,为何偏偏这一次……”

    云素裳心中发冷,面上却忽然凄凉地笑了起来:“秦翰飞,我以为你留着我一条命,又把我抬到这个位置上来,只是为了我所谓的‘天女’身份,如今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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