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将息。

    尚还带着迷茫的微光从门窗缝隙透入殿内，大红的绡纱账中，颀长的身影轻轻掀开薄被，缓缓坐起。

    “殿下，你这就要去上朝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约莫卯时三刻。”朱景烁边回答着边转眸，见尚且睡眼朦胧的姑娘也准备起身，忙抬手按住她：“你且再睡会儿，我不用你服侍。”

    叶婉兮摇头：“我得去向母妃请安。”

    见他蹙眉欲反驳，她补充道：“母妃说不用请安，那是她的好意，我去请安，是我的孝心。”

    朱景烁这才不言语了。

    抬手摇响床铃，便有江蓠等人端着洗漱用具进来，尽管朱景烁说不用她伺候，但叶婉兮自觉已因他受益良多，为人妻的本分可不能再丢，于是仍旧亲手替他梳洗穿戴。

    可惜她乃是初次做这些事情，不甚熟练，随便一颗盘扣都得捣鼓半天，差点把自己急出满头大汗，幸好朱景烁并没有催促她，好脾气的任由她折腾着。

    终于把他的衣饰整理妥当，朱景烁已来不及用早膳，只得匆匆喝下半碗粥，叶婉兮满心惭愧地将他送到门口，正暗自反省，却感觉有只温暖的手落在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出行有你相送，归来有你等待，我一直期待着这样的生活。”

    言罢，他转身踏入晨风之中，渐渐远去。

    他已看出她尚没有适应宫中生活罢？叶婉兮心口一热，忽觉身体各处都有勇气生出，梳洗装扮一番，便前往咸福宫。

    瑾贵妃才刚刚起身，她很是识趣地在偏殿等候，直到宫人过来传唤，这才前往正殿。

    瑾贵妃已然开始着手处理宫务，桌案上堆着厚厚的账簿，而前来禀事的宫人络绎不绝，她有些纳闷，却没有亏待自己，径直寻了个锦凳坐下。

    待宫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她才恍惚明白瑾贵妃是借此让她熟悉宫中事务，便愈发用心地听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巳时。

    终于能歇上口气，瑾贵妃却冲她摆手：“好了，你且回去罢，明日再来。”

    叶婉兮躬身告辞。

    外边阳光已盛，颇是刺眼，江蓠撑了把伞，遮在她的头顶，问道：“太子妃，回东宫吗？”

    眯了眯眼，叶婉兮摇头：“我得去会一个人。”

    皇城之中有宫殿七十余座，然而那个人若是无事，最喜欢呆在幽静冷清的竹沁阁。竹沁阁正如其名，遍植紫竹，远远瞧着那一大片竹林，只觉碧绿如盖，清凉不已。

    她的运气竟是不错，抵达的时候，想找的人正好就在。

    他依旧身穿一袭白衣，腰间悬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酒壶，眉眼温润，神情寡淡，虽只是随意靠在一株紫竹之上，周身却有股令人无法轻视的华贵之气，正是清华道长。

    听得脚步声，他微微侧眸，而后敛容一揖到底，仿似势微的宫人般恭敬无比地道：“太子妃万安。”

    叶婉兮心里莫名不是滋味，吩咐江蓠等人道：“你们在这等着，我过去跟他说几句话。”

    “太子妃，”江蓠立刻阻拦道：“道长虽是方外之人，却总归是外男，您可不能跟他单独相处。”

    “放心，我会呆在你们能瞧得见的范围之内。”叶婉兮道。

    江蓠闻言，实在不能再继续阻止，便只能看着她们的主子慢慢靠近其他男人，心里却在痛苦纠结着待会得如何跟殿下解释……她由衷希望着尊贵的太子不要化身成一个醋坛子！

    这厢，见清华道长始终作揖不起，叶婉兮缓声说道：“我的眼睛虽是朱雀治好，但方法是由你传授于她，故道长已不再亏欠我，实在无须行此大礼。”

    “太子妃身份尊贵，微臣不过小小闲人，自当放低姿态。”清华道长回道。

    叶婉兮忍了又忍，终是苦笑一声：“道长，许是我过于愚笨，竟从未看透过你……你若执意疏离，也等我说完这几句话。”

    “太子妃请说。”

    “新婚那夜，北钰以酒引我现身，那酒……光闻味道便知极香极醇，普天之下，唯你能酿出。”泱泱大明，若论酿酒，无人能出清华道长其右。叶婉兮虽嗜酒，却甚少将就，只喜他手中之酒，断不可能辨认错误。

    只是，单凭她的直觉无法成为证据，而那些酒水又悉数融于池水之中，故她不曾声张，只想着必须问他一问：“北钰跟敦亲王联手，试图谋害太子性命，不知道长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清华道长半晌没有回话，一直敛眸静默着，温雅的眉目间恍惚凝聚起一股悲意，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那酒确实为我所酿，我也知道你会前来找我，但不曾想过你会找到这里来……你是如何知道我身在此处？”

    这话听着像是他正刻意躲着她？叶婉兮不动声色，轻声回道：“碰巧。”

    “此处偏僻，且靠近冷宫，不知太子妃欲办何事才需经过此处？”

    叶婉兮无言以对。

    “太子妃心存疑虑，故不能直言相告，我亦如此。”清华道长说着，再次冲她作了个揖：“微臣不才，从前曾答应过太子妃，随时酿酒与你畅饮，如今已不能兑现承诺，实在惭愧，还请原谅则个。”

    叶婉兮心头一跳，蹙眉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清华道长深深凝望她一眼，神情隐隐含着股释然的味道，仿佛终于能够下定决心舍弃什么一般，而后倏地掠起轻功离去。

    而这一面，却是永别。是日，敦亲王世子朱珩峰畏罪潜逃，清华道长奉命追捕，两个月后，双方最终决战于云麓山山巅，朱珩峰拼死抵抗，被当场斩杀。

    至于清华道长，据说在亲手杀害朱珩峰后因力竭而随意坐在山崖边歇息，结果山石不稳，带着他一起滚落万丈悬崖。

    消息传回京城，叶婉兮虽然震撼，却又微微释然。清华道长的本事，旁人或许不知，但她是知道的，任那朱珩峰武艺高强，他也不可能对付不了，故坠崖一事，定然只是他的脱身之计。

    就像前世那般，他终是决定远走天涯，带着他那复杂却无人知晓的身世一起，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而他留存于京城的势力，也顷刻间化作砂砾，再无从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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