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国商-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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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操作室外面此刻已经围了不少人,洋行的打手和鲁德曼的船员水手各自持枪对峙,在他们中间,鲁德曼正和那名洋行管事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三人赶到,刚听了几句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明白了之后,便是如林涣英这般沉稳的人也不由怒火万丈。原来,刚才那个女人抱着死去的孩子跳海之后,这名洋行管事便带着十来个打手,找到鲁德曼,说因为他的无理要求,才给了那个本来要卖去三宝垄给他们带来数百元利润的女人以寻死的机会,所以这笔损失要算在鲁德曼头上,要他赔偿他们总共三百三十元的损失。至于那个死去的小女孩,这名洋行管事则很大方地说,看在鲁德曼先生是美国人的份上,就算了。

    “我操你大爷!”杨攀没等洋行打手们反应过来,怒狮一般扑了上去。

    林涣英一把没拉住,心道不妙,也来不及细想,当机立断之下,跟着扑向了那名管事。盛怒中的杨攀丝毫没有顾忌打手们手上的长短洋枪,他几乎不要命地在十几名打手中间拳打脚踢。也许是因为怕开枪伤了美国人,也许是因为惊愕之下忘了开枪,总之在杨攀和林涣英把十几个打手及他们的管事打翻在地之前,没有人开枪。

    船员们在这两头中国狮子冲过来时很识趣地躲到一旁,当杨攀和林涣英完事之后,打手们想爬起来捡枪之时,他们极有默契地把手中的武器指向了地上躺着的人。

    鲁德曼来到洋行管事跟前,双手提着他的衣襟,把这个个子矮小的家伙提了起来。

    “听着,黄,我无意与你们为敌,但你们也不要逼得一位美利坚合众国公民不得不用暴力来维护自己的尊严,你不过是想要钱,我赔给你,但你要保证,不要骚扰我的朋友和船上其他乘客,否则,我对圣母玛丽亚起誓……”美国人说着掏出了腰里的手枪,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擦着那黄管事耳边飞过,灼热的弹头立刻将他的鬓毛烧得卷曲。

    鲁德曼把他放下的时候,那家伙的脸色比死人还苍白。

    林涣英生气地把还想上前的杨攀狠狠甩到身后,从裤兜里摸出一叠比荷兰盾值钱得多的叻币,看也不看,扔在管事脸上。

    “这里至少值五百盾,拿着钱,滚!”

    “你傻啦!”杨攀怒吼着,想从尹正纲手臂里挣扎出来,谁知道尹正纲虽然没习过武,但仗着人高马大,很有几分蛮力,任他怎样使力,都无法挣脱。

    “杨大哥,林大哥这么做有道理。”尹正纲一边用劲,一边大声劝道。

    洋行管事把钞票抓在手里,恶狠狠地看了几人半天,才跟自己手下挥了挥手,一行人东倒西歪地绕过操作室,钻进了去乙舱的舱门。

    “有个鸟的道理!”

    尹正纲见对方走了,松开手臂,杨攀终于挣扎出来,便又要追上去,却被林涣英一把抓住衣襟,把他摔到操作室的墙壁上。

    “你听着。”他压低声音,在杨攀耳旁咬牙道:“我知道你恨不得杀了他们,可他们是荷属东印度的人,是荷兰公民你懂不懂?杀了他们会连累到鲁德曼和他的船员,就算你杨大爷是英雄,愿意去自首,可这一去就是砍头的下场,你想死,我不想死。在这里杀人,要么去荷兰人那里受审,要么去美国受审,我告诉你,鲁德曼在美国的情况跟我们在国内的情况一样,你死了不要紧,不要连累我的朋友!”

    “算了,杰克。”鲁德曼叫着林涣英的昵称。他看起来有些沮丧,把枪收回枪套,冲好友摆摆手,转身向值班室走去。

    杨攀扒开林涣英的手,恨恨地看了他两眼,转身回了甲舱。事态总算平息了下去,尹正纲不由松了口气,直到这时,他才记起似乎少了点什么。

    “安安呢?”他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

    当尹正纲、林涣英和杨攀三人在靠近烟囱的一个旮旯里发现正在抽泣的尹安安时,三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刚才发生在船尾的一幕对一个才九岁的孩子来说太过残酷了,自见到那位母亲抱着小女孩从船尾跳下去,她便哭着跑开,一个人躲在烟囱下偷偷哭泣。

    尹正纲把安安带回甲舱,好好地安慰她,可不管怎么安慰,她还是哭。林涣英从船长室给她拿来点心,她不要,杨攀蹲在她身边给她扮鬼脸,她不笑。三个大男人使尽浑身解数,却无法安慰好一个才九岁孩子,这让三人尤其是杨攀很有挫败感。

    “为什么妹妹会死?”

    “为什么她娘要抱着她跳下去?”

    ……

    小姑娘问了很多为什么,可惜她的大哥无法回答她——尹正纲埋着头,很久没说话。

    “这是大人才能明白的事,小孩子不要问。”最后,他只能用很久以前爹娘敷衍自己的话敷衍小妹。

    林涣英看着犹自哭个不停的尹安安,一缕担忧爬上额头——尹正纲不懂,杨攀不在乎,但他知道,今天这一幕,将在安安幼小的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中午大家都没胃口,尹安安就更不必说,厨房送来的饭菜又被船上的中国水手原封不动地端了回去。下午时分鲁德曼找了林涣英去他的船长室,回来时已是黄昏。杨攀问了一句“怎么样,是不是要赶我们下船”,林涣英只是回了一句“别瞎说”便不再说话,这导致甲舱一个晚上很是沉闷。

    夜晚如期而至,哭累了的安安终于沉沉地睡去,但尹正纲却怎么也睡不着,这不仅因为整个晚上安安都在做噩梦,还因为白天的一幕在他脑子里不断浮现,让他无法安睡,每当想起小女孩那张娇小可爱的脸,他的心就感到一阵揪痛。

    轻轻地把安安从怀里放下,给她盖好被子,尹正纲悄悄起身,刚转过来,便看见两双眼珠子骨碌碌地盯着他。

    “你们也睡不着?”他低声道。

    “废话!”杨攀掀开被子爬起来。

    “出去聊聊。”林涣英摆摆手,轻手轻脚打开舱门,当先走了出去。

    尹正纲钻出舱门,站在舱门两旁的人影吓了他一跳,借着月光定眼一看,才发现是两名桑蒂斯号的中国水手,正荷枪实弹地站在那里。

    “这是……”

    “科比担心义兴会的人会报复我们,所以叫人来守着。”林涣英解释道。

    这让尹正纲对连话都没说上几句的美国人充满了感激,也让杨攀对这个洋鬼子的看法有所改观。

    三人离开舱房,就这样信步走着,谁也没先开口说话,直到看见船舷,停下来的他们才发现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船尾。这是目睹了上午那一幕的三人绝不愿意、也不忍再来的地方,可站定之后,却没人提议离开。

    夜凉如水,这四个字用来描述海上的夏夜再恰当不过,月色并不十分明亮,四处还能看见一些星光。尹正纲举头望着天上,出了好一会神,半晌才喃喃地道:“听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别他妈学那些文人放酸屁,骗小孩的话你也信,傻不傻呀你。”杨攀翻着白眼,没好声气地骂道,可话说完,他自己却忍不住向天上看去。

    三个人又不说话,都抬着头向上看。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三人回头,便见白日里那位胡医生站在身后。

    “睡不着。”见三个年轻人看着他,这位医生尴尬地笑了笑。

    胡医生年龄不大,不过三十来岁,皮肤看起来很白净,嘴角两撇八字胡似乎刚留起来没多久,有些散乱;鼻梁挺拔,额头很宽,应该是个很有智慧的人,只是此刻的他看起来,却是满脸倦容,这“睡不着”三个字,显然只是一个借口。

    “胡医生忙了一天,辛苦了。”尹正纲说着,拱手一揖。

    直到现在他们也还不知道这位医生的名字,只知道他姓胡,是位西医。其实他并不是鲁德曼聘请的随船医师,只是鲁德曼的朋友,因为想要考察东南亚的医药行业,便跟着桑蒂斯号走南闯北,也就顺带成了这船上的义务医生。

    一整天这位胡医生都忙里忙外地制作药水,在船上消毒,以预防可能蔓延开来的伤寒;还亲自出面跟义兴会的人交涉,对关押“猪仔”的底舱进行了全面的大扫除。也许是因为害怕伤寒传染到自己身上,义兴会的人居然没怎么刁难他。

    如果那个叫秀秀的小姑娘患的是伤寒,那胡医生的所作所为,无疑是救了大家的命,所以林涣英和杨攀两人对他也是充满了好感。

    “胡医生仁德之心,让在下钦佩之至。”林涣英诚恳地道。

    谁知胡医生却苦苦一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来到船舷处站定,双手把在栏杆上,看着天上那轮有些暗淡的月亮。

    “我与舍弟自小学医,舍弟继承父亲衣钵学习中医,我去了不列颠学习西医,十数年寒窗苦读,为的就是能悬壶天下,拯济世人于病痛之中……”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低下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又似乎在抑制着什么,过了很久,才听他一字一句地道:“学成归来三年有余,今天是第一次有人死在我眼前。”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他喃喃地说着,眼里闪动着一片晶莹。

    尹正纲不知道他所说的“奇耻大辱”是说自己作为一个医生却救不了病人还是另有所指,他只是凭着直觉,感到这位医生所说的话应该不会仅限于表面的意思。

    “我们就算治得好秀秀的病,也挽救不了她的命运。”林涣英忽然说出这句话,让胡医生和两位年轻人心里不由一凛。

    “就算华佗在世,能治得好所有人的病痛,也治不了这千疮百孔的国家。”

    胡医生听着这话,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林涣英,半晌,才叹息一声,道:“可总得有人照顾他们的生老病死,佛家虽说生老病死乃是人最深的孽,但我却以为,生老病死恰恰才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所在,只有照顾好这个根本,才能再谈其他。”

    他虽然说得不快,语气轻柔,但看得出,他对自己的观点有着坚定的信念——这不是一个能说服的人,所以林涣英立刻放弃了继续说下去的念头,只是笑了笑,拱手道:“胡医生学识渊博,林某佩服。”

    胡医生淡淡一笑,拱手回礼:“林先生过奖了,先生忧国忧民之心,在下一向都是佩服的。”

    这“一向”两个字着实让尹正纲和杨攀两人愣了愣,心想难道他们是老相识?可看起来又不像啊。

    尹正纲苦思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原来林涣英方才一番话,已让胡医生猜到了他的身份,这个“一向”,其实是暗指“革命党”,而并非指林涣英一人。

    他就奇怪了,林涣英似乎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自己是革命党一样,到哪里遇见谁都忍不住要宣扬一番,难道他一点都不怕?

    事实上,尹正纲有点冤枉林涣英了,那是因为他没有到过南洋,并不知道在那里,革命党的活动与国内大不一样,南洋的革命党活动,大部分都是公开的。在那边,就算是清廷要打击革命党,都只能借助舆论,而无法像国内那样,动不动就抓住杀头。三年前,革命党的《中兴时报》与皇党的《南洋总汇报》在马来的一场论战便是明证。

    杨攀并不是傻子,相反还聪明得很,但若是比起心里的弯弯来,他比在场的另三人确实差了不少,所以无论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刚才胡医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好在就他看来,这不过就是一句普通的寒暄,无甚紧要,只是看着林、胡两人相谈甚欢,而尹正纲那小子也挤眉弄眼地掺乎进去,自己颇有些被冷落,心下不忿。

    “一向只知先生姓胡,还未请教大名。”趁着三人接话的空档,杨攀使出了“岔开话题”这一手,只是学着林涣英和尹正纲咬文嚼字,实在是难受得很。

    “呵呵!”胡医生倒是来者不拒,拱手回道:“不敢当,胡修文,字学章,这位小兄弟……”

    “在下杨攀,没什么字。”杨攀大大咧咧地笑道。

    林涣英拿眼角瞄了瞄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道:“不如我送你一个表字吧,叫附贵如何?”

    尹正纲一时没转过弯来,顺口就道:“攀权附贵……”

    “你大爷的,你才攀权附贵呢。”杨攀跳起来。

    “哈哈……”胡修文和林涣英一齐大笑,满脸尴尬的尹正纲不好意思地看着杨攀。

    这段小小的插曲让四人中间略显沉闷的空气活泛了些,仿佛聚在大家心头的乌云都散去不少,之后的谈话也轻松愉快了许多,直到海平线泛起鱼肚白,胡修文才告辞回自己的舱房。此时困意已经上来,三人也都不再说话,回到舱房,倒头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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