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国商-新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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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他说话的时候神色不善,但尹正纲一路还是对他客气得很。新客的工头与他这个工头可完全是两码事,至少人家有鞭子,而且不用干活,只需要对手下的工人拳打脚踢就行了。

    这时候雨比先前大了不少,雨点打在泥水地上总能溅起红色的水花来,下了半天的雨,气温也降了很多,冷不丁一颗水珠子钻进脖子里,还能让人打个寒战。

    这场子不像老客那边前高后低,积水多了都会顺着后面的斜坡流进林子里去,这里的地势四面高中间低,雨水全都往中间的操作场地里聚集,雨大的时候,积水要淹过腰才算完。

    还好,尹正纲他们扛着工具到这里的时候,积水才刚刚淹过膝盖,一行人是涉水前往工作区的。

    绕过一丛泡在水里的灌木,走进工作区,便看见矿场中间用土垒砌了两个宽大的台子,齐腰高,几十个新客就在上面分矿、碎矿和研磨,手推车来来往往地往那里运送矿石。

    “这些人还真他妈会想办法。”李大胖子一边歪歪扭扭地趟水,一边低声骂道。

    交代一番之后,尹正纲开始分派人手,两个人去看碎矿和研磨,他和贺老在各处点验,冯宝则和李大胖子两人下到井下,去看他们的开采情况。

    矿场上弥漫着一种不怎么好的味道,经雨水一泡,这气味便能从鼻孔直冲五脏,让人恶心想吐。诺大的工作区除了叮叮咚咚的铁锤声就没什么别的声音了,至少没有人的声音。看上去忙碌纷乱的矿场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就连不小心被铁锤砸到了手,那些新客也只是捂着伤处流泪,连呻吟都没一句。

    他们,就像死了一样。

    这种感觉很诡异,但只是一转念,便能让人感觉到毛骨悚然——听着铁链在地上拖动发出的哗啦声,尹正纲突然觉得自己身在地狱,而那些表情冷漠脸色苍白的人们,就是地狱里的冤魂。

    老贺拉了拉尹正纲的衣袖,示意他向上看。

    尹正纲抬头,见雨雾弥漫之中,天空有些发青。

    “什么?”

    “怨气冲天啊!”贺老沉沉一叹。

    带着贺老四处转了转,尹正纲尽量不去看那些新客的脸,也不去看他们脚踝上拴着的铁链,只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做的事情上。

    新客们对这一群不速之客的到来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安静和冷漠,这一点尹正纲能理解,毕竟没人愿意被别人参观,尤其是在自己最不幸的时候,这虽然是一种自怨自艾心理,但他想,就算是自己处于这样的环境中,只怕也免不了自怨自艾。

    渐渐地他开始试着和新客交谈,但这些人总表现得很冷漠,即便偶尔回答一两句话,也生硬得可以拿去砸矿石,尹正纲知道,并不是他们不愿意交谈,而是他们对陌生人的信任,实在是少得可怜。

    “我们也是做工的,就在前面的山谷里。”雨声很大,尹正纲不得不大声说话:“咱们是一样的。”

    他俯身在一名碎矿的新客前,试图表明自己的身份,但那名新客只是看了他脚下一眼,翻了翻眼皮,没有说话。他觉得很愕然,但当贺老指了指那新客脚踝上的铁链,再指了指他的脚下后,他立刻明白过来。

    “我们是老客。”他的话徒劳无功,这名新客连看都不看他了。

    半天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下工的时候,尹正纲一行人逃命似的回到营地。

    “吃不下饭了,吃不下饭了。”回到营房,冯宝就叫起来:“井下到处是屎,这些人怎么随地就拉呀!”

    “哟,还娇气了,你他妈不是这么过来的?”李大胖子斜着眼,语气很是不屑。

    冯宝突然窜起来,坐在床板上,眼睛瞅了瞅门外,压低声音道:“不瞒你们,我还真不是这么过来的,打到南洋我就在金银铺子里做学徒,说在矿上干过,是骗他们的。”

    “嘿你这小子……”李大胖子吼了一声,又紧张地看了看外面,把声音降低,道:“你还真敢编。”

    “这没啥吧,什么叫老客,在南洋呆老了的都叫老客。”冯宝瘪着嘴道。

    “哎哟,那咱们这营里,怕只有贺老才是老客了。”同屋一个工友打趣地笑起来。

    “去去去,别拿我寻开心。”贺老磕着烟锅道。

    见他心情不好的样子,大家收起了开玩笑的心思,冯宝假咳一声,道:“贺老,今天咱们看也看了,那边的事情该怎么弄,旭子那里有没有什么章程?”

    “他找小林子去了,等他回来再说。”

    贺老话音刚落,尹正纲便推门而入。

    “呵呵,真不经念叨。”一屋子人笑了起来。

    “什么不经念叨?”尹正纲走进屋子,把脚上那双被水泡烂了的鞋子踢了出去,盘腿坐上床板,道:“今天看了新客那边的情形,心里头大概有数了吧?”

    “有数倒是有数,但到底该咋弄,还是你拿主意。”贺老砸吧着烟嘴,道。

    “也没啥主意不主意的,这事情其实好办,矿上给了七天时间,其实两三天就可以完事,关键是那些新客要配合,矿上倒是说不配合的就拿鞭子抽,但我还是想让他们主动一些。”尹正纲想了想,便把刚才跟杨攀商量的结果说了出来。

    “难。”李大胖子瘪嘴道:“这帮子人我太知道了,十年前我也这样,看谁都是坏人。”

    “也不难。”冯宝这些天似乎习惯了跟李大胖子抬杠:“让工头拿鞭子站在旁边做门神,他们不敢不听话吧。”

    “球!”李大胖子喷着唾沫星子道:“那些畜生养的抽人上瘾,他们能忍得住不抽?”

    “也是。”冯宝缩了缩脑袋,没有再抬杠。

    “要不……”一直蹲在一旁没说话的赵顺昌突然开了口,但见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对准他,他一慌神,又把话吞了回去。

    “有话就说,你小子怕什么?”贺老拿烟锅磕了下他的脑门。

    老人家发话,赵顺昌不敢不说,清了清嗓子道:“要不,先跟他们交交心?”

    “咦!”尹正纲觉得有意思了。

    “哈!”一名工友大叫一声:“我明白了。”

    “狗日的,吓死我了。”李大胖子一巴掌扇过去。

    “齐六哥,你说。”尹正纲指了指这名叫齐老六的工友。

    “小赵说那意思,不就跟杨头的意思一样,把他们变成咱们的人?”齐老六嘿嘿笑起来。

    “对了!”尹正纲一听这话就知道有门了,对齐老六翘起大拇指:“看看,还是要大家一起想办法才行,就这么一会,问题不是解决了么。”

    “对,嘿嘿,这叫集思广益。”赵顺昌憨笑着道。

    “哟,秀才呀,这话说得,多有文采。”冯宝说话阴阳怪气地,怎么听着都别扭。

    “去去去。”贺老瞪眼道:“你小子说话怎么酸溜溜的,别人有学问你嫉妒了?”

    “那不是……我……”在贺老面前,冯宝只有装老实人,一副委屈样子逗得大家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尹正纲也笑了,摆着手道:“还有件事,矿上通知了,咱们可以下山去给家里寄钱了,等这场雨过去,要往家里寄钱的都把钱交给我和杨大哥,由我们统一去寄。”

    这是个好消息,大家在这矿上累死累活,不就是为了给家人挣点活命钱么。前面三个月,矿上说营地初建,管理不便,不准工人下山去,甚至连营地也不准出,不少人都急得不得了,现在终于开禁,算得上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还没等大家高兴完,尹正纲脸色却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有些凝重:“还有件事,要跟大家说说,听杨大哥说,过几天矿上要把营区管事房划一半出来,开几间……几间门面。”

    “门面?管事房那里不是有杂货铺了么,还开什么?”

    “就是,那里的东西真她妈贵。”

    “多开几家说不好要便宜些。”

    ……

    听了尹正纲的话,屋里的人似乎并未觉察出什么,带着刚才那股还没散去的兴奋劲,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是窑子、赌场和烟馆。”

    尹正纲话音刚落,屋子里顿时静下来,很久都没有人说话,一时屋子里只听得见贺老砸吧烟锅的声音。这里面的每个人,几乎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也曾亲眼见过很多人走进那些地方过后,便再也没法回头。窑子、赌场、烟馆,有人把它们称作天堂,但事实上,对他们这些靠出卖体力吃饭的工人来说,它们就是不折不扣的地狱,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尹正纲才轻叹一声,道:“这些东西,我以前也没见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想必大家都是过来人,明白深浅,多的我就不说了,贺老以前提过,要想攒钱,就不要去碰那些东西,大家都是有父母妻儿的人,遇事多想想家里。”

    他这话说得有些重,但正如杨攀之前跟他说的,这话说多重都不为过,那三样东西,任何人只要是沾上了,就别想落下好。

    “放心吧,旭子,我还是童子鸡呢,不想第一次就给了婊子。”沉默良久,冯宝在脸上挤了些笑容,看着尹正纲道:“要说赌,我连牌九都没碰过,想赌也不会啊,嘿嘿!”

    “狗日的,这些畜生养的,吸血吃肉不算,还要刮骨头。”李大胖子狠狠地啐了一口,转头看着身后几个工友,道:“警告你们,要是敢去沾,老子把你们一个个全扔出去,怕你们染一身花柳病回来,把老子传上了,犯烟瘾鼻涕眼泪的也别来丢人现眼,要是赌输了想借钱,行,砍手来抵押。”

    李大胖子以前做过屠夫,别说,这一番话说出来还真是杀气腾腾。

    “你他妈少叽叽喳喳的像个娘们。”几个工友一听,都笑骂起来。

    工友们的态度让尹正纲放心不少,但正如杨攀所说,那玩意儿没个准,他们表态的话先听着,但还是要看他们的表现。现在的二、四队,之所以能得到这么多优待,甚至于让矿上都对他们有所忌惮,完全是因为两队够齐心,大家劲往一处使,不会有人动别的心思,没人当出头鸟,也没人扯后腿。但若是这两队中一旦有人沾染上了那些东西,便极易被别人控制拉拢,只要两队内部出现分裂,现在他们占有的所有优势都将荡然无存,到那时候,矿上对他们,才是真的想搓圆搓圆,想捏扁捏扁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尹正纲还带着贺老他们去新客矿区。雨下了一夜,虽然比昨天小了很多,但丝毫不见有停下来的迹象。矿区的水已经快要漫到腰了,行走都很困难,更不要说那些新客还要往土台子上运矿石,现在手推车根本没法用,只有靠人力用手搬,不少新客走着走着就和一筐子石头沉进水里,旁边的人七手八脚才能把他捞起来。

    “这样不行啊张头。”尹正纲看着这场景,心里总觉得堵得慌,开口对站在身旁的工头道:“这样还能干什么活,他们干一天还不如咱们那边干三个钟头呢。”

    “有什么办法,这该死的天。”那姓张的工头挥了挥鞭子,对天上翻着白眼。

    “旭子。”正说着话,冯宝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我跟胖子看了下,要排水,最短得挖三十丈的沟,费力啊。”

    “排水,你想排水?”工头看着尹正纲,脸色不善:“老子们早就看过了,挖一个沟起码耽搁三天,要能挖我早就挖了,还用得着你们?”

    尹正纲勉强挤出点笑脸,装出讨好的模样,道:“张头,这账不能这么算,现在是雨季,要是天天这么耽搁,损失可比三天的工多多了。”

    “少他妈教训我!”那工头果然是抽人上了瘾,话没说完,鞭子举了起来,只是举到一半,不知为什么又悻悻地放下了。

    “老子管不了你,你自己去跟总管说。”工头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说就说,我正巴不得呢——尹正纲想着,便带冯宝跑回了他们的矿场,找到了方书恒。

    “这是还真有些难办。”听了尹正纲的建议,方书恒有些犹豫,在凉棚里来回踱步,眉头紧紧皱起。

    “这怎么难办了?”冯宝低着脑袋,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嘀咕。

    “方总管要是担心误工的话,小的可以立个军令状,那边停工三天,产量我半个月之内给您追回来。”尹正纲心中拿捏得准了,便抬头对方书恒道。

    “哦!此话当真?”方书恒抬头,眼睛一亮。

    “小的可以立个军令状。”尹正纲淡淡一笑。

    “不用不用。”方书恒露出笑脸,摆手道:“有你这句话就行了,立什么军令状……这样,我叫人过去打个招呼,你去安排吧。”

    辞了方书恒,两人又回到新客矿场,见了这边的管事,把事情说了,这管事得了方书恒指示,当然事事照办,立即吩咐人安排下去,把新客们召集起来。

    工具都是现成的,尹正纲也早叫冯宝去看了位置,没什么需要准备,说干就干了起来。这时候他总算见识了新客们的干劲,一个个甩开膀子,一边挖还一边窃窃私语,虽然没像老客那边时不时还有人哼两句小调,但比起他们之前挖矿来,兴致高了不止一点。

    “呵呵,我算是明白了,原来事情关乎他们自己的时候,他们还是知道使劲啊。”冯宝斜睨着这些新客,似笑非笑地道。

    “明白了吧,每个人都这样,你我都不例外。”尹正纲一边挥出头,一边笑道。

    “我有些糊涂,哎,胖子,你给说说,这挖沟排水多简单的一件事,好处是摆明的,可矿上怎么还答应得扭扭捏捏的?”

    “冯宝,你还年轻,好多事情还看不清呢,人心啊,人心,懂不,这些人,阴着呢。”李大胖子放下出头,抬手抹了把汗。

    “哼!”旁边的贺老道:“都是些什么狗屁,还不是想练练新客。”

    “练练新客?”不仅冯宝,尹正纲也觉得新鲜。

    “新客,猪仔,几十年了,那么多人,谁不是被骗来的、拐来的、绑来的?心里怨气大,不服他们管,那些猪仔头就想出些点子折磨这些人,往往不出半年,再大的怨气也老实了。”贺老鼻孔里喷着粗气,扔下锄头,把腰里别着的烟锅拿出来,刚想往里装烟叶,才突然发现天上在下雨,只得骂了声娘,又把烟锅揣回去。

    “狗日的。”冯宝学着贺老和李大胖子的腔调,低声骂道。

    “这狗日的雨什么时候歇啊?”李大胖子手搭凉棚,向天上看了看,有些焦躁。

    没人接他的话,连一向被叫做话篓子的冯宝也沉默了。

    尹正纲拔起锄头,向自己带来的几人靠拢了些,拿眼扫了下远远近近的新客,低声道:“就三天啊,你们要抓紧。”

    “冯宝先去,探探路,看他们好说话不。”贺老埋着头道。

    “又是我?”

    “去不去?”

    贺老眼睛一瞪,冯宝二话不说,扛着锄头跑新客扎堆的地方去了。

    “爷们儿,谁抽烟?”到了地头,他忍着痛,把自己花一块钱买的双喜香烟掏了出来。

    “这家伙,呵呵!”尹正纲看着冯宝笑了笑。

    众人看着冯宝在新客圈子里如鱼得水地样儿,都发出会心的笑。

    “你们好,我叫孙进达。”

    身后一个声音传来,大家回头一看,便见一个瘦高的年轻人面带友好的笑意,支着铁镐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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