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林子里显然要凉快很多，早上在屋子里闷坐了一会，尹正纲走了出去，打算到林子里逛逛。虽然是休假日，但新客营地里的人很少，矿上开出四毛一天的工钱，说动了绝大部分急于还清欠债的新客加班。
对这件事，尹正纲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到这里就是赚钱来的，虽然他知道，新客百分之百都不是自愿前来，但既然来了，就得赚钱不是？
经过管事房的时候，他看见那几间挂花帘子的大屋门口都站着一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目无生气地看着天上灰白的太阳。见到尹正纲走过来，离得近的两个女开始用夹舌头的中国话向他打招呼，大概是因为脸上的肌肉松弛的缘故，她们一笑，脸皮便层层叠叠地堆起，挤得脸上厚厚的脂粉不停往下落。
这情景有些渗人，尹正纲不敢多看，只得加快了脚步。
进了林子，气温陡然降了许多，他拔开汗衫，长长地出了口气。顺着林子里的坡地往下走，不多时便听到了流水声，早就听冯宝他们说过这里有一条小溪，但从没来看过，正值天热，猛然闻听得这清脆悦耳的声音，他不由心思一动，向小溪跑了过去。
溪水从一处并不高的断崖上流下来，小小的一股，并不大，但站在溪岸旁，扑面而来的一阵清凉却让他难以遏制去寻找更大溪流的渴望。他把身上的汗衫脱下来，缠在手上，迈步就顺着溪水向下游跑去。
跑了大约十来分钟，在一连串地上坡下坎之后，一路上见到的四股溪流终于在一处峡谷交汇，听到平静地穿过几丛灌木的溪水在落下断崖时发出的轰鸣声，他不由开怀大笑。
尹正纲三下五除二的甩掉衣裤，钻进了瀑布下面的水潭里，清凉的溪水漫过胸口时，他兴奋得哇哇大叫。
“这小子怎么找来了？”
正在水潭里畅游的尹正纲没有发现，此时水潭对面的灌木丛被拔开一道缝，杨攀的脑袋从里面伸出来，旋即又缩了回去。
“嘻嘻，旭子来了。”冯宝看了看外面，回头对身旁的李大胖子道。
“咦！他怎么来了？”李大胖子有些奇怪。
“你们说的旭子，是不是你们的龙头尹旭尹大哥？”旁边一位陌生的汉子看了看三人，道：“我们几个都想见见尹大哥呢，听老齐说，尹大哥义薄云天，智谋无双……”
“等会儿等会儿。”杨攀一听就纳闷了：“龙头大哥，还义薄云天，智谋无双？”
“是啊，老齐这么说的啊，他说尹旭大哥和你杨林老弟是兴昌栈劳工的龙头大哥，现在咱们联络其他矿山的兄弟，都是用你和尹大哥的名号呢。”汉子眨眨眼看着杨攀。
“我还就纳闷了，咱们什么时候结社了，怎么就出来个龙头大哥？”杨攀瞪着冯宝和李大胖子。
“咳咳……那个……那个不是为了方便联系组织么……”冯宝讪笑着道。
“你个混球，咱们跟福盛、德远矿的兄弟讲的是交情，还用得着摆这谱儿？”杨攀没等他说完，一爆栗敲在他脑门上。
“以后不许这样。”杨攀瞪了眼冯宝和李大胖子，转回头看了看旁边一位年轻人，指着他对刚才说话那汉子和他身旁的两人道：“各位兄弟，刚才孙进达兄弟已经说了咱们矿上新客的情况，看起来，兴昌、福盛和德远三个矿的新客都差不多，快要活不下去了，闲话我不说，前几个月贺老和老齐也已经跟你们的人碰了十几次，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大家都明白了吧？”
“知道的杨林兄弟，你就放心吧。”三名汉子异口同声地道。
“我就说两件事，第一，你们都是老客，是因为对新客的遭遇看不下去才决定做这事的，算得上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我相信各位会坚持到底，但也不能不防有人为了几个赏钱就出卖朋友，所以事情一定要保密；第二，尽快跟邻近的矿场联络妥当，争取咱们这边一定下时间，一天之内就能把消息传到所有矿场，大家一起发动。”
“放心吧，杨林兄弟，这些个矿场，一个连一个，离得也不远，要传递消息，只要有轮班休假，一天之内准能传到最远的矿上。”
“好！”话说到这里，杨攀也有些激动，他一拳砸在掌心上，笑道：“咱们好好干一回，把芝格托克地区掀个底朝天。”
谈话在兴奋激动的气氛中结束，三名别矿的老客离开时，杨攀又再三叮嘱，以后凡是遇上休假日，便派人在老地方等候，兴昌这边一旦有消息，会随时派人来联系。
待到三人离去，杨攀才叫冯宝和李大胖子掩护着新客联络人孙进达偷偷回营，自己则搭着衣服，钻出了灌木丛，他要去找尹正纲，是该把一切告诉他的时候了。
尹正纲正靠着瀑布冲下来的地方闭目养身，便听得水里“哗啦”一声，他惊恐地睁开眼睛，发现在自己不远处，水面像被煮开了一样翻滚。
正在想是不是碰上了水里的什么怪兽，便见杨攀的脑袋从水里钻了出来。
“哈哈！”见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杨攀大笑。
尹正纲虎着脸，扑下去就把他按进了水里。
“你说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在回去的路上，尹正纲一边用汗衫擦头发，一边笑着对杨攀道。
“什么时候？”
“从三个月前你们第一次跟那些人碰上，你们几个，也太不会保密了，冯宝是什么人？直肠子，一看他跟贺老咬耳朵那神情，我就知道他在说什么。”尹正纲笑着摇了摇头。
“这王八羔子！”杨攀恨恨地骂了一句。
“我还在想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呢。”尹正纲把汗衫拿起来抖了抖，搭在肩上，回头看着杨攀道：“要不是我挨个跟艾秀生他们打招呼，这事怕是早传遍了，你还瞒得住？”
杨攀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的心虚，瘪了瘪嘴，没有说话。
“杨大哥，说句话你别生气，不是我说的啊，是贺老说的……嗯，小林子有孟尝之风，但做事不够严谨，漏洞多啊……呵呵，别打，别打……”尹正纲拿着腔调、学着贺老一脸正经的样子，话还没完，就被杨攀一脚踢在屁股上。
“臭小子，敢消遣我。”杨攀笑骂道。
“谁叫你瞒着我。”尹正纲跑远了，回头来叫道。
“那不是因为担心你小子心肠软吗。”
两人打着闹着，一路回了营区，刚走近丙区，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喧哗，再一细听，里面似乎还有呵斥和怒骂的声音，两人心中俱是一惊。
快步走进营里的空场子，便看见甲区门口围了一个大圈子，密密麻麻全是人。
“艾秀生！”看见一个黑壮的小伙子拿着根手臂粗的木棒，怒气冲冲地从屋子走出来，杨攀叫了一声。
“杨大哥，尹大哥！”艾秀生见得两人，跑了过来。
“你这是干什么？”甲区那里发生的事，尹正纲心中已经猜到几分，再看艾秀生的样子，怕他惹祸，便一把夺去了他手里的木棒。
“丢他老母，打手来抓咱们的人了，杨大哥快去帮忙啊！”艾秀生也不管尹正纲，只看着杨攀，急得眼眶里泪珠子打转。
“慢慢说。”尹正纲本能地觉得这事不合情理，所以并没有着急。
在这个广西青年连珠炮一般的讲述中，两人明白了原委——打手并不是无缘无故地抓人，他们来抓的，是欠了赌场和烟馆账的人。
得知事情前因后果，尹正纲和杨攀反倒冷静下来，这事并不意外，尽管早就说清楚了利害，但一些工人最终还是没能抵御住鸦片和赌博的诱惑，成了烟馆和赌场的常客。既然踏进了那个门槛，欠债是早晚的事，而据说矿上的规矩是，过期一个月不还，利息加倍，过期两个月不还，就抓到新客营，拿工钱抵债，换句话说，就是卖身抵债。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种人救什么救？”杨攀冷冷地道。
“杨大哥，都是咱们的兄弟，这要是不救……”艾秀生说话声音小了些，再没有先前的底气。
“兄弟？我杨林没这样的兄弟。”杨攀说完，拂袖而去。
尹正纲看了看艾秀生，叹了口气，转身追上了杨攀。
“我还在想，矿上最近的作为不像打算留下有经验老客的样子，现在才知道，他们不是不留，是换了个法子留。”他陪着杨攀走进小木屋的时候，这么说道。
杨攀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听说欠了矿上钱的人不少，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样下去，咱们一半的人就没了，再说，矿上拿这种由头抓人，咱们想救也救不了，大家看在眼里，怕是会离心啊。”
“那有什么办法。”杨攀怒气未消，眉间却透着焦虑。
“现在的计划是怎样的，罢工还是逃走？”尹正纲也知道这事确实没什么办法解决，索性放在一边，又把话题转回到杨攀他们几个一直密谋的事情上来。
“罢工？”杨攀摇了摇头，道：“林大哥说的这玩意儿，在有法律的地方还行得通，但你看这地方，这个矿山，这整个芝格托克，有法律吗？罢工，不过是给个理由让别人向你开枪而已。”
“逃走……嗯，这也不错，几百人一起逃，他们抓不过来。”尹正纲点头道：“打算什么时候发动？”
杨攀侧头看着他，笑了：“我说你这家伙，怎么跟涣英一个德性，一说造反就来劲。”
“嘿嘿！”尹正纲摸着脑袋咧嘴笑道：“未必你不是想到林大哥跟你说的话，才打算把工人组织起来的？”
“是啊！”杨攀感叹着道：“咱们算是让林大哥给拉下水了……说起来，也不知道他现在混得怎么样。”
“他肯定混得比咱们好。”尹正纲笑着转移了话题：“既然要逃走，咱们还是得先计划计划，这事你不在行，我来干吧。”
“需要什么？”杨攀知道，论心细，他比不上尹正纲，拾遗补缺的事交给他，正得其人。
“怀表、指北针，西爪哇地图。”尹正纲挠着后脑勺想了想，道：“暂时只想到这些，另外贺老和赵顺昌得来帮忙，日期定下来之后，提前十天通知我。”
“指北针和地图我还有点办法，矿上都有，只是怀表不好办，这东西贵重，别人又都随身携带，不好下手。”
“怀表不急，走之前找到就行了。”
“我们剩下的时间也不多，姓韩的来了以后，咱们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昨天，三个新客吞烟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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