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国商-逃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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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云来坐在自己的办公房里,手里拿着一沓写满了字的纸,正聚精会神地看着。

    这是尹正纲出事之前留下的客栈经营建言,洋洋数千字,可谓是字字珠玑,无一句不切中要害,虽然一些地方还有点稚嫩,但只需稍稍修改,便是一剂足以起死回生的良方。

    这孩子,是块经营的料,若是能留下他……

    想着这些,邱云来沉沉地叹息一声,放下手里的信纸,慢慢站了起来,绕过书桌,来到关帝的神位前,点起一炷香。

    “关二爷,您睁睁眼,看着那两个孩子,保佑他们逢凶化吉吧……”他说着,喉间有些哽得慌。

    “老爷!”一声咋呼从院里传来,紧接着,房门被推开,厨下的学徒顺子慌里慌张地跑进来。

    “顺子,一惊一诈的干什么?”邱云来把手里的香插进香炉里,背对着伙计喝道。

    “老爷,正纲……正纲回来了。”顺子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兴奋地道。

    邱云来呆了呆,随即退了两步,对着关帝像深深一揖:“谢关帝爷。”

    尹正纲提着自己的行李出了房间门,便见邱云来脚步匆匆地走过来,不由有些意外。他是偷偷回来的,为的就是不想撞见邱云来和关师傅,却没料到帮自己开门的顺子竟然去告诉了邱云来。

    此时见面,尹正纲心里充满了内疚,邱云来却更内疚,一时间谁也没开口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老板,我……”尹正纲杵在原地,沉默良久,却不知说什么好。

    “你要走?”半晌,邱云来才嘶哑着嗓子道。

    “我要找安安。”

    “找安安我会帮你找,难道你对我一点信任都没有?”邱云来说着这话,不知怎么的,心头有些酸楚。

    尹正纲慌道:“您怎么这么说……我……正纲……”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从那些人手里逃出来的,但我知道你今天如果就这样出去,跟找死没两样,你以为那些人会善罢甘休?”邱云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门里带:“进去吧,安安的事,我不会不管。”

    “老板……安安还在那些人手里,生死未卜……我不能……”

    “就因为这样,我才更不能让你走!”邱云来沉声道:“那些人心狠手辣,你看看治国现在的样子……”

    说起关治国,尹正纲沉默了,但只是一会,他抬起头看着邱云来道:“老板,求求您,让我走吧!”

    “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没法向全德兄弟交代,我已经叫阿书和阿年去找他了,万事等他到了再说。”邱云来咬了咬牙,用从来没有过的固执语气道:“说破天我也不能让你踏出这个客栈的门槛,顺子……”

    他叫了一声,厨下立刻跑出几个年轻人来,站在尹正纲两旁,左右把他的路全堵上。这个一向温和的中年人发起狠来,却比谁都不讲道理,看来今天尹正纲要想离开客栈,是不可能的了。

    “老板……”尹正纲说不出话来。

    “正纲,老板是为你好。”顺子个子不高,几乎要踮起脚来才能拍到尹正纲的肩膀。

    “是啊是啊……”几个年轻人忙不迭地道。

    “安安是我唯一的妹妹!”尹正纲嗓音有些嘶哑,像是在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吼出来。

    “我们疼她不比你少!”一个粗豪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随即,关永泉有些发福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

    “关师傅……”

    关永泉手里掂着一把炒勺,几步来到尹正纲跟前,揪住他的衣领,低吼道:“丢你老母的,你是不是还不想说,你跟义兴会到底有什么仇?治国都搭进去了,我怪你没有?老子只气你什么都不肯说,你把我们当什么了?”

    “正纲,你如果还当我们是一家人,你就说实话。”邱云来看着尹正纲,清癯的脸庞因为极力控制着情绪而有些抽动。

    “是啊,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年轻人们纷纷道。

    “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尹正纲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跺着脚吼叫起来。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能说,不能说,他不能再连累这些人了,这些把自己当作一家人的好人们并不知道,事情根本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起初他也认为这事不过是在船上跟黄永盛的一场冲突引起的,待到上午闯了义兴会堂口,他回过头来冷静一想,才发现有什么不对——从头到尾,义兴会的总管跟那个胖子都没提到过桑蒂斯号轮船和船上的猪仔,而这些,正是所有事情的主因,按道理他们不可能忽视。联想到林涣英所说的关于南洋诸会党私贩猪仔的事情,可以想见,对义兴会这样一个自诩公道和正义的组织来说,贩卖同胞绝对是一件见不得光的秘密,而安安的失踪,自己的遭遇,很可能就是他们为了保守这个秘密采取的行动,所谓黄永盛是义兴会的叛徒这个借口,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既然他们敢如此明目张胆,那一旦知道自己把桑蒂斯号上的事情告诉了别人,肯定更会不惜一切杀人灭口,所以,这件事情绝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云来客栈的人。

    再者,他不知道在破庙里开枪救了自己的人是谁,这些人是敌是友,但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到了动枪的地步,就已经不是小事了,云来客栈根本没有与任何一方抗衡的能力,让他们参与进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可现在的情况是,客栈上上下下并不清楚这一点,而他,却不能说出来。

    “干……”关永泉听得他这话,举起了手里的勺子,扬了半天,最终却没落下,旁边的顺子被吓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一把给他抢了。

    “没关系?治国为这事还躺在医院里,强盗都闯进客栈里来了,你还说这事跟我们没关系?”关永泉瞪着尹正纲,双眼通红。

    “我不妨给你透个底,我已经在荷兰人捕房那里报了案,等会他们的侦探来调查时,你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字不漏地跟他们说清楚,要找到安安,这才是唯一的办法。”邱云来牙齿咬得铁紧,一字一句地道。

    “你不说我们怎么帮你?”顺子也急了,摇着尹正纲的胳膊道:“你非要急死我们啊!”

    任众人说的口吐白沫,尹正纲似乎仍不为所动,他挨个看了看眼前诸人,固执地摇着头,道:“治国的事,不能再发生一次了,我不会说的。”

    “你……”邱云来真的有些生气了,指着尹正纲,刚想说什么,却见家里的管家孙伯跌跌撞撞地跑来。

    “老爷……阿书回来了。”

    阿书被派去巴城找桑蒂斯号,因为路途比去泗水远了一倍,所以这时候才回来,虽然坐的火车,但也算快的了。

    “找到人没有?”此时邱云来听得他回来的消息,忙一把搀住孙伯,问道:“找到人了没有……算了,我自己去问……关二,告诉店里,今天起,云来关门停业。”

    接着他又指着尹正纲对顺子道:“把他看好了,不准他踏出房门一步。”说完便跟着孙伯匆匆地去了。

    “这消息可靠?”

    老人坐在软椅上,挺了挺身子,看着眼前的汉子。

    “我亲眼见到那小子闯进了义兴会,又平安无事地出来,可靠的……”汉子恭敬地说着,却被老人挥手打断。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邱云来真的报了捕房?”

    汉子一见老人皱起的眉头,便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妙,慌忙答道:“是,这事是甲必丹唐老告诉我的,怎么……”

    “四少爷?”他只是一转念,便意识到事情的关键之处。

    “小畜生真会惹祸啊!”老人喟然一叹,颌下的胡须抖了抖。

    “若是到了荷兰人那里,姓尹的小子肯定是要出来作证的,到时候,桑蒂斯号上那件事便瞒不住,你该知道,那是老四种下的祸根……”老人捏弄着拇指上的祖母绿扳指,稀疏的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这在荷印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大家为了面子,都小心谨慎地看着那层窗户纸,心照不宣罢了,可一旦谁要是站出来捅破了……”

    老人话还没说完,汉子便知道他的意思了,忙接着话头道:“老爷,您看要不要我……”

    “不用,现在局势不同了,不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再说,这事姓尹的小子肯定不知道内情,我们求个保险就好。”老人摆摆手,思索着道:“说来还是邱云来那个侨生婆娘,荷兰人警察向来只管土著和洋人的案子,邱云来……他还没那个资格。”

    “您是说……田家?”汉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老人点点头,撑着扶手站起来,移步到大厅中央,汉子赶忙上前,跟在他身后两步的距离。这位在荷印华人里至高无上的老人陷入了沉思,只是来回地走着,没有说话,汉子也不敢开腔打扰他,只得老老实实地低头等候,大厅里一时有些安静,只有老人那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在回响着。

    “你去找唐老……”老人忽然止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汉子:“你告诉他,我不希望这件事闹大,叫他去跟田家的人说说,让他们收敛一点。”

    “明白了。”汉子恭敬地一揖,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派人看着义兴会,黄永德那小子不简单,我担心老四的屁股没擦干净。”老人抬了抬手臂,沉声道。

    汉子抬头看着老人,脸色沉了下去,也不搭话,鞠了一躬,转身去了。

    堂屋里很静,静得连门外台阶下蚂蚁爬行的声音都能听见。茶碗里的龙井清香诱人,但显然,此刻坐在堂上的三个人都没心思喝茶。

    邱云来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理着衣摆,似是对那位戴着一副眼镜坐在上首的老人视而不见;田清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满脸的为难之色,几次要开口,却欲言又止。

    不知过了多久,上首的老人咳嗽了一声,捋了捋颌下的几根胡须,道:“要不是如今当着这个家,我也不愿登你的门……这话是甲必丹府的人亲自传到家里的,来人还说了,让他们传话的,是玛腰府,这一个玛腰一个甲必丹,都不是我们田家得罪得起的,这些年,多少……”

    “不要说了!”邱云来突然在茶几上拍了一巴掌,站了起来。

    “哼!好大脾气,我知道你向来瞧不上我这个做二叔的,但事关田氏一族的荣辱兴衰,你就算不想听,我还是得说。”老人斜睨了邱云来一眼,脸上虽没怎么动容,鼻孔里却喷着粗气。

    “荣辱?莫非你以为在这些人面前摇尾乞怜就能光宗耀祖?”邱云来冷笑起来。

    “咳咳……”老人突然咳嗽起来,田清慌乱地帮他拍了拍背,又把茶碗给他递过去,让他喝了口茶水,这口气才顺了过来。

    “你也不要辱我,我知道当年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还记恨着,但那只是咱们俩的恩怨,今天我说的,却是事关一门生死的大事,孰轻孰重,你也算读过书能明理的人,掂量掂量吧。”

    “我只知道,一个年轻人半死不活地躺在医院,还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生死未卜,如果我还有点良心,就不能坐视不理!”邱云来加重了语气,瞪着眼前的老人,愤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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