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国商-招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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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正纲等了整整一天,才等到一列从日惹开往万隆,拉煤的火车,他偷偷上了车,来到打横。在打横逗留了五天,却没有找到工作,正如之前预料的,生意的不景气让大部分华人店家甚至有了关门回老家的念头,又怎么可能招募雇员呢。不得已,他只得穿山越岭,去了据说是华人聚居地的井里汶,他花了六天的时间,才穿过了塞雷梅火山。

    在这段日子里,他学会了用芭蕉树皮和山鼠充饥,学会了花十五分钟从树叶上接一捧雨水解渴,也学会了怎样在没有篝火的夜里让自己不被野兽发现。

    当他走进井里汶城区的时候,样子已经跟一个乞丐没什么区别——衬衣早就变成灰黑色,一缕一缕的,不走近看,会以为他只是在身上挂了几根布条;浑身上下到处是长长短短的伤口,尽管进城之前在河里洗了个澡,却无法洗去他满脸的憔悴之色;那双从国内一直穿到三宝垄的布鞋早就不知掉到哪个山沟里了,他只能赤着脚走在井里汶的大街上。

    “老板,您这里招工吗?”

    三天来,这句话他不知道问了多少遍。作为爪哇岛上华人和土著相处得最为融洽的城市,井里汶显然并不排斥他这样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华人,但现实的困境却让尹正纲成了这个城市无数流浪者里的一员。

    此时正值下午三四点钟,本是平日生意最好的时段,但大街两旁的商铺,十家之中居然有四五家都大门紧闭,剩下的虽然还在营业,却也是门可罗雀。

    倒是靠近码头的地方,还能见到一片繁忙景象,生意不景气,显然并不影响那些属于欧美列强的商船满载而归。

    尹正纲拖着越发沉重的步子,忍着胃里一阵又一阵的翻腾,就这样沿着一条条街道询问着,但无一例外,几乎所有人都对他摆手,无论是华人还是侨生。

    再这样下去,就只有去做乞丐了,他想,然后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就算饿死,也不能给爹娘丢脸。

    “招工了,包吃住,另外每月十五个荷兰大钱。”正当他头晕眼花,感觉自己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一声吆喝犹如一剂清神良药,让他顿时惊醒过来。

    前面不远处一幢中式的门楼前,已经围了密密匝匝地一大堆人。他赶紧几步跑过去,仗着人高马大,用最后一点力气挤进了人群。

    人群中间摆了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堆契约纸,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手拿一支钢笔,正埋头写着什么,在他身后,一个满面油光的汉子挥动手臂,正在叫唤。

    “招工了,包吃住,另外每月十五个荷兰大钱。”

    一听见他的吆喝,下面围观的人群立刻炸开了锅。

    “什么地方招?”

    “就是啊,哪里招工,种植园还是矿山?”

    “种植园就去,矿山就免了。”

    “哟,大麻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有活干就不错了。”

    “废柴明,你知道个屁,去了矿山担心你回不来,前些天龙翻身的时候,塌了多少矿死了多少人,你不知道么?”

    “什么龙翻身,那叫地震。”

    “管他天震地震,反正老子不去矿山,要是种植园招工还差不多。”

    “就是,当心有钱没命花。”

    ……

    起哄过后,大家都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年景不好,这些以前在城里帮工,生活还算不错的华人也不得不考虑再回到种植园或者是矿山做工,这些人大多都是从那些地方出来的,当然清楚将要面临怎样一种生活,但要活下去,不回去又能怎么办?

    尹正纲听着这些议论,心里也有了些底,只是他现在已经没什么选择的余地,无论是种植园还是矿山,他都得去。

    “别吵吵,别吵吵,吵什么!”油光脸见下面炸了锅,满脸鄙夷地道:“老子还没说完呢。”

    下面的声音小了些,他才抖了抖脸上两块横肉,道:“这次招工是咱们兴昌栈的芝格托克银矿,六个坑,得招两三百人呢,有的是活干,你们急什么急。”

    “哗”,一听是银矿,围观的人群当即散了一半。那正在桌前写字的眼镜中年人闻听这话,也斜睨了油光脸一眼,叹息着摇了摇头。

    “别走呀,十五个大钱,不低了。”油光脸见场面冷了,着急地叫起来,但没人听他的。

    “魏先生,魏先生,你倒是说句话啊。”他没办法了,只得过来拉眼镜。

    这个姓魏的中年人这时才放下了手里的笔,对他翻了个白眼,站起来,扫视着眼前的人群,清了清嗓子。

    “老少爷们,大家听我说。”姓魏的双手叉腰,站上了凳子:“咱们兴昌栈公司的银矿是刚刚从破产的荷兰人那里买下来的,这不,刚开始么,肯定是需要大把人手的,大家不要担心什么,咱们花大价钱从美利坚国请了专家,保管把坑子建得结结实实的,别说是地震了,就是在里面放炮也不会塌,大家伙就放心报名吧。”

    他这么一说,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了,显然都有些心动,虽然怀疑这不一定是什么实话,但没人有勇气跟自己的肚子较劲。要说做苦工,大家当然更愿意去种植园,苦是苦了点,毕竟那里小命有保障啊,但谁叫没有种植园要招工呢。

    “我去。”想明白这个道理之后,当即就有人吼起来。

    “我也去。”

    “还有我。”

    ……

    人群再次炸开了锅,大家开始挤着朝前涌,尹正纲见势不对,忙跑到了前面,赶紧给自己号了个位置。

    “排队,排队。”油光脸笑得嘴都裂开了,赶紧招呼着站在两旁的手下维持秩序。

    尹正纲也是饿得稀里糊涂的,巴不得早点找到工作好解燃眉之急,排在队伍里只知道随着人流往前走,却没顾得上看那张贴在桌子后面木板上的招工启事。

    当前面还有两个人时,他无意中抬起头来,才看到那份招工启事,内容倒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那落款,却看得他心惊胆战——岭南公司。

    那不就是岭南会馆!

    那个绑架自己的白十七不就是岭南会馆的人么。

    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眼镜中年人已经进入他的视线,正抬头看着他。

    “问你话呢,什么名字?”他拍了拍桌子,显得很不耐烦。

    “哦……我……我叫尹旭。”尹正纲略一犹豫,便报了个名字。

    “尹旭……”那眼镜愣了愣,自言自语地道:“倒是个好名字……刚从国内来?”

    “啊……不,来了两年了,前两年在烟草园里干。”这里他耍了个滑头,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刚来”和“来了两年”的区别,就是“新客”和“老客”的区别,这种区别会很明显地体现在待遇上。

    “嗬,看不出你年纪轻轻,还是个老客。”眼镜推了退鼻梁上的镜架,看起来有些不信。

    “那是,我十六岁就过来了。”尹正纲讨好地冲眼镜笑了笑。

    “这身衣服怎么回事?”眼镜放下正作记录的笔,指了指他的上衣。

    “遭了强盗,钱被抢了,衣服也……”这些早就是编好的说词,讲起来并没有任何障碍。

    “是这样……这世道不好……”眼镜皱了皱眉,想了一会,这才重新拿起笔,在契约纸上填写起来。

    尹正纲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看着眼镜手里的钢笔在纸上沙沙地行走,似乎肚子都不怎么饿了。

    “你看得懂?”眼镜写完,抬头便见尹正纲正拿眼瞅着契约纸,似乎在读上面的内容,好奇之下便问了一句。

    “是,在国内上过几天教会学校。”

    “咦!”眼镜惊叹一声,道:“洋人的学校,那不错啊。”说完想了想,又拿过那张契约纸,在上面补了一行字。

    “这些人都没读过什么书,正愁找不到人来带这一队呢,正好,你做个工头吧,每个月加五块工钱。”他说着,把契约纸推给尹正纲,顺手把笔也递给了他。

    尹正纲心道,这又是因祸得福了,便也不多话,拿过笔就在上面写上了“尹旭”两个字,完了又在旁边的印盒里沾了印泥,摁在自己的名字上。

    完了事,眼镜便把油光脸叫过来,指着尹正纲对他交代了几句,油光脸拿三角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也没说什么,便把他领进了后面的楼房里。进得楼,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小房间,找来一个老妈子,给他拿了套旧衣服换上。

    “你小子脑子有毛病,遭土匪就遭呗,忍忍就过去了,还敢跟人家耗。”尹正纲脱了衣服,油光脸见了他浑身的新伤,砸吧着嘴,不屑地道。

    对他这番不无揶揄的话,尹正纲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两三下换了衣裤,再抹了抹蓬乱的头发,这才道:“多谢这位大哥了,还没请教高姓大名。”

    “少给老子套近乎,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一个工头罢了,还他妈学那些文人放酸屁怎么的。”油光脸说完,鄙夷地看了看他,转身便出了房间门:“快点出来,这地方不是你呆的。”

    一听得这话,尹正纲只得把剩下的话烂在肚子里,看着油光脸敦实的背影,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待到出了楼房,站在桌前的人已经很少,倒是桌子后面,站了四五十个人,当然便是招到的工人了。

    “这是你们这队的头,上了山你们就归他管了,当然,你们和他都归老子管,老子就是你们的总管。”油光脸把尹正纲带到工人面前,从口袋里摸出一片鱼干来,放在嘴里嚼着。

    工人们先是看了看一脸木然的尹正纲,立刻便交头接耳起来,语气神情,颇有些瞧不起的意思。

    “这么年轻?”

    “不会是谁的亲戚吧?”

    “亲个屁的戚,兔相公还差不多。”

    “说不好是那四眼的女婿。”

    “滚蛋,你会让你女婿去那阎罗殿?”

    ……

    前面的人群叽叽喳喳,尹正纲却没管这么多,这时他的肚子正空响着呢,嘴里一阵一阵地冒酸水。油光脸说完话便一直瞪着他,见他双眼无神地站在那里发愣,脸上布满了寒霜。

    “咳咳……”旁边一个打手模样的人虎着脸咳嗽了几声,尹正纲这才惊觉过来,忙不迭地给油光脸鞠了一躬,站到人群前面。

    “诸位大叔大哥,在下尹旭,今后就是一个锅里吃饭的自己人了,还得靠大家伙多照顾照顾。”他也看出来底下的人对他不怎么上心,所以把“照顾照顾”这四个字咬得很重,以提醒这些老客们,自己是工头。

    果然,他说出这句话来,人群里的杂音就少了大半,方才说话不那么好听的一些人,尽管知道尹正纲没有听到他们的话,还是心虚地低下了脑袋。

    油光脸站在后面,听得尹正纲这一番话,不由又看了他一眼,只是眼里的神色,不怎么和善。

    “好了,闲扯个什么鸟蛋,待会就吃饭,吃了饭上路。”他站出来,打断了尹正纲的话,挥了挥粗壮的手臂。

    “这拨工人怎么样?”一间房子里,姓魏的中年人吐着烟圈,悠悠地道。

    “那没的说,魏先生,还是你的主意好,趁这个时候招工,随咱们挑,我原来还说,实在不行就带着弟兄们去绑些个回来呢。”油光脸捧着茶碗,一脸的阴笑。

    “绑什么绑?”魏先生不屑地看了眼油光脸,道:“白世仁,不是我说你,你这脑子也该换换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动不动就打打杀杀,你姐夫可叫我给你带话了,要你好好干,收收你那脾气,不要像你那个堂兄白十七一样,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呸!”谁知油光脸白世仁听了这话,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道:“还能是怎么死的,十七哥一世英雄,到头来成了义兴会的替死鬼,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狗东西!”

    “你怎么就知道是义兴会下的手,他白十七在垄川可没什么好名声,想杀他的人多了。”魏先生摇头道。

    “这还不简单么?”白世仁放下茶碗,腾地站起来,愤声道:“十七哥跟他那几个手下,都是中枪死的,咱们的人不是去看了么,几个人加起来,身上有三十多个弹孔,在垄川除了义兴会,还有谁有这么大火力?”

    “罢罢罢,我不跟你争这个,为个死了的人,争着没意思。”魏先生摆摆手,轻描淡写地把这一节抹过去,吸了口烟,这才道:“反正龙头叫我带话给你,从银矿开始,咱们算是转正行了,以前那一套收起来。”

    “那换人去管算了,那些个中国猪都是贱坯子,不收拾收拾他们不肯听话啊。”白世仁两手一摊,一副无奈表情。

    “中国猪?你从哪儿学的这词?”魏先生皱了皱眉头,脸上的表情有些难看。

    “洋人和土著都这么喊。”

    “白世仁你没长脑子是怎么的,骂人的话你都听不懂啊?”魏先生把烟头往地上一摔,站起来指着白世仁的鼻子

    “反正又不是骂我。”白世仁狡辩着,眼神有些闪烁,似乎有些忌惮这位魏先生。

    “放你娘的屁,未必你不是中国人?”魏先生跺着脚骂道。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见魏先生开始骂娘,白世仁跳起来,扬着一张油光脸,叫道:“我娘可是大龙头的岳母!”

    “呃……”魏先生只得把余下的脏话咽进肚子里,扶了扶因为动作过大而歪在一旁的眼镜,叹了口气,才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来。

    “世仁啊,不是我说你,你呢,勇力是够的,可在这年头,要想赚钱,匹夫之勇可不行,得靠脑子啊!”歇了一会,他才语重心长地道。

    “今天招的这些人,也不是说不能打不能骂,别的矿山庄子都这么干,咱们也不能例外不是,我只是说,能好言好语抚慰着的就多费点口舌,那不比打骂更省力气?”

    “好言好语,这事我干不来,叫我姐夫另请高明。”白世仁直着脖子,生硬地道。

    “咳咳……”魏先生刚点了支烟,就被他这话呛着了,咳嗽了好一会才平息下来,咬了咬腮帮子,完了摸着胸口道:“知道你干不来,这不,给你安排了个帮手,那个叫尹旭的小伙子不错,读过书,说话也上台面,下午你也看见了。”

    “就那个?一上来就抢老子的风头,球都不懂的黄毛小子……”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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