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从血泊中站立起来,以火一样热情投入了工作。那时,虽然各村都有了经过培训的接生员,但还是有许多妇女愿意到卫生院生产。姑姑捐弃前嫌,与黄秋雅密切合作,既当医生又当护士,有时连续几天几夜不合眼,从鬼门关口,抢救了许多妇婴的生命。在五个多月的时间里,她们接生了八百八十个婴儿,包括十八台剖腹产手术。在当时,剖腹产还是相当复杂的手术,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小小公社卫生院妇科,竟敢干这样的大活,一时引起轰动。连姑姑这种心高气傲的人,也不得不钦佩黄秋雅的精湛医术。姑姑后来之所以能成为高密东北乡土洋结合的妇婴名医,还真要感谢她的这个冤家对头。
黄秋雅是个老姑娘,她这一辈子,大概连恋爱都没谈过。她脾气古怪,是可以原谅的。进入晚年之后的姑姑,曾经多次对我们讲述她的老对头的事。黄秋雅这个上海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名牌大学毕业生,被贬到我们高密东北乡,真是“落时的凤凰不如鸡”!谁是鸡?姑姑自我解嘲地说,我就是那只鸡,跟凤凰掐架的鸡,她后来可真是被我揍怕了,见了我就浑身筛糠,像一条吞了烟油子的四脚蛇。姑姑感慨地说,那时所有的人都疯了,想想真如一场噩梦,姑姑说,黄秋雅是个伟大的妇科医生,即便是上午被打得头破血流,下午上了手术台,她还是聚精会神,镇定自若,哪怕窗外搭台子唱大戏,也影响不了她。姑姑说,她那双手真是巧啊,她能在女人肚皮上绣花……每当说到这里,姑姑就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第12章
姑姑的婚事,已经成了我们家族的一块心病,不但上了年纪的长辈忧心,连我这种十几岁的野孩子也很操心。但没人敢在姑姑面前提这事,一提,她就翻脸。
1966年春天,清明节那日上午,姑姑带着她的徒弟——我们当时只知道她的外号叫“小狮子”——一个年约十八、满脸粉刺、蒜头鼻子、双眼间距很宽、头发蓬松、个头不高、身材相当丰满的姑娘,来村里为育龄妇女普查身体。工作完毕后,姑姑带着小狮子回家吃饭。
拤饼、煮鸡蛋、羊角葱、豆瓣酱。
我们早就吃过了,看着姑姑和小狮子吃。
小狮子很害羞的样子,低着眼不敢看人,颗颗粉刺,如同红豆。
母亲似乎很喜欢这个姑娘,问短问长,看看就要问到婚姻上了。姑姑说:嫂子,你别唠叨了,想让人家给你做儿媳妇吗?
哪里啊,母亲说,咱庄户人家,哪里敢高攀呢?“小狮子”姑娘可是吃国库粮的,你这些侄子们,哪个能配得上她?
“小狮子”头更低了,饭也吃不下去了。
这时,我的同学王肝和陈鼻跑来。王肝只顾往屋里看,一脚把地上的鸡食钵子踩得粉碎。
我母亲骂道:你这个熊孩子,走路怎么不长眼呢?
王肝手摸着脖子,嘿嘿地傻笑。
王肝,你妹妹怎么样?姑姑问,长高了点没有?
还那样……王肝说。
回去告诉你爹,姑姑咽下一口饼,掏手帕抹抹嘴,说,无论如何,你娘不能再生了,再生她的子宫就拖到地上了。
别对他们说这些妇道的事。母亲说。
怕什么?姑姑道,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女人有多么不容易!这村里的妇女,一半患有子宫下垂,一半患有炎症。王肝他娘的子宫脱出阴道,像个烂梨,可王腿还想要个儿子!哪天我要碰到他……还有陈鼻,你娘也有病……
母亲打断姑姑的话,呵斥我:滚,跟你的狐朋狗友出去玩,别在这里讨嫌!
走到胡同里,王肝说:小跑,你要请我们吃炒花生!
为什么要我请你们吃炒花生?
因为我们有秘密要告诉你。陈鼻说。
什么秘密?
你先请我们吃花生。
我没有钱。
你怎么没有钱?陈鼻道,你从国营农场的机耕队那里偷了一块废铜,卖了一块二毛钱,当我们不知道?
不是偷的,我急忙辩白,是他们扔掉不要的。
就算不是偷的,但卖了一块二毛钱是真的吧?快请客吧!王肝指指打谷场边那架秋千。很多人围在那里,秋千嘎啦嘎啦响着。那里有个老头儿在卖炒花生。
等我把三毛钱的花生平均分配完毕后,王肝严肃地说:小跑,你姑姑要嫁给县委书记做填房夫人了!
胡说!我说。
你姑姑成了县委书记的夫人,你们家就要跟着沾光了,陈鼻说,你大哥,你二哥,你姐姐,还有你,很快就会调到城里去,安排工作,吃国库粮,上大学,当干部,到那时候,你可不要忘记我们啊!
那个“小狮子”,可真美丽啊!王肝突然冒出了一句。
第13章
那茬“地瓜小孩”出生时,家长去公社落户口,可以领到一丈六尺五寸布票、两斤豆油。生了双胞胎的可以获得加倍的奖励。家长们看着那些金黄色的豆油,捻着散发出油墨香气的布票,一个个眼睛潮湿,心怀感激。还是新社会好啊!生了孩子还给东西,我母亲说:国家缺人呢,国家等着用人呢,国家珍贵人呢。
人民群众心怀感激的同时,都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多生孩子,报答国家的恩情。公社粮库保管员肖上唇的老婆——也就是我同学肖下唇的母亲——已经给肖下唇生了三个妹妹,最小的那个还没断奶,肚子又鼓了起来。我放牛回来时,经常看到肖上唇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从小桥上经过。他身体胖大,自行车不堪重负,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经常有村里人开他的玩笑:老肖,多大年纪了?一夜也不能空?他就笑着回答:不能空,为国家造人嘛,必须不辞劳苦!
1965年底,急剧增长的人口,让上头感到了压力。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计划生育高潮掀了起来。政府提出口号: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县电影队下来放电影时,也在正片之前加演幻灯片普及计划生育知识。当银幕上出现那些男女生殖器的夸张图形时,黑暗中的观众发出一阵阵怪叫和狂笑。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跟着瞎起哄,很多年轻男女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这样的避孕宣传简直就像催生的春药,县剧团组织了十几个小分队,深入到各村演出一齣小戏《半边天》,批判重男轻女思想。
此时姑姑已是公社卫生院妇产科主任,并兼任公社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组长是公社党委书记秦山,他基本不管事,挂名而已,我姑姑实际上是我们公社计划生育工作的领导者、组织者,同时也是实施者。
姑姑那时身体略有发胖,那口令人羡慕的白牙也因无暇刷洗而发黄。她的声音嘶哑,有了几分男人嗓,我们经常能在高音喇叭里听到她的讲话。
姑姑的讲话大多是以这样几句话开场:敲锣卖糖,各干一行。干什么吆喝什么。三句话不离本行。我今天要讲的就是计划生育……
那段时间里,姑姑的群众威信有所下降,连我们村那些深得了她的恩惠的女人们也开始说她的坏话。
尽管姑姑不遗余力地狠抓计划生育,但收效甚微,老乡们根本不接茬。县剧团到我们村演出,当那女主角在台上高唱: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时,王肝的爹王脚在台下高声叫骂:放屁!都一样?谁敢说都一样?!——台下群众群起响应,胡吵闹,乱嚷叫。砖头瓦片,齐齐地扔到台上。演员抱头鼠窜。王脚那天喝了半斤白酒,仗着酒劲儿,野性发作,分开众人,跳上舞台,前仰后合,指手画脚,发表演说:你们管天管地,还能管着老百姓生孩子?有本事你们找根麻绳把女人的家什都缝上吧。台下观众哄堂大笑。王脚更来了狗精神,从舞台上捡起一块瓦片,瞄准那盏挂在幕前横杆上、放射出耀眼光芒的汽灯,猛地投上去。汽灯应声熄灭,台上台下一团漆黑。——为此王脚被拘留半个月,放出来后,他依然不服,气汹汹地逢人便说:有本事把老子的鸡巴割了去!
前些年,姑姑回家,前呼后拥;如今,姑姑偶尔回家,人们冷冷地避着她。我母亲劝道:他姑姑,计划生育这事儿,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呢,还是上头让干的?
什么叫“自己琢磨出来的”?姑姑气愤地说,这是党的号召,毛主席的指示,国家的政策。毛主席说:人类应该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的增长。
我母亲摇摇头,说:自古到今,生孩子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大汉朝时,皇帝下诏,民间女子,满十三岁必须结婚,如果不结婚,就拿女子的父兄是问。如果女人不生孩子,国家到哪里去征兵?天天宣传美国要来打我们,天天吆喝着解放台湾,女人都不让生孩子了,兵丁从哪里来?没了兵丁,谁去抵抗美国侵略?谁去解放台湾?
嫂子,你这些陈词滥调,就别给我啰嗦了。姑姑说,毛主席总比你高明吧?毛主席说:人口非控制不可!无组织无纪律,这样下去,我看人类是要提前毁掉的。
毛主席说: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办事,人是活宝,有人有世界!我母亲说,毛主席还说:不让老天下雨是不对的,不让女人养孩子也是不对的。
我姑姑哭笑不得地说:嫂子,你这是伪造毛主席语录,矫传圣旨,在过去是要砍头的。我们也没说不让大家生孩子,只是让大家少生,有计划地生。
人一辈子生几个孩子,都是命中注定的。我母亲说,这还用得着你们计划?我看你们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姑姑们的努力,也确如母亲所言,是白费财力,还落下骂名。刚开始时她们将免费的避孕套发给各村的妇女主任,让她们分发给育龄妇女,并要求她们的丈夫戴上套子行事。但这些避孕套要么被扔进猪圈,要么被当成气球吹起来,并涂上颜色,成了孩子们的玩具。姑姑她们也曾挨家挨户发送女用避孕药,但妇女们都嫌副作用太大而抗拒服用。即便当场逼着她们吞下去,但一转身,她们就用手指或筷子探喉,将那药片吐出来。于是,结扎男子输精管的技术便应运而生。
那时候,村里盛传,男扎技术是我姑姑与黄秋雅共同发明的。也有人说,黄秋雅的贡献是理论构想,我姑姑的贡献在临床实践。肖下唇煞有介事地对我们说:她们俩,都是没结过婚的变态女人,看到别人夫妻双双她们心中嫉恨,所以发明了绝户计。肖下唇说我姑姑和黄秋雅先是在小公猪身上做实验,又在公猴子身上做实验,最后,她们在十个死囚犯身上做实验,试验成功后,那十个死囚被改判为无期徒刑。当然,很快我们就知道,肖下唇是胡说八道。
那些日子里,广播喇叭里经常传出姑姑的叫喊:各大队干部请注意,各大队干部请注意:根据公社计划生育领导小组第八次会议精神,凡是老婆生过三个孩子及超过三个孩子的男人,都要到公社卫生院实行结扎手术。手术后,补助二十元营养费,休息一周,工分照记……
听到广播的男人们,聚在一起发牢骚:妈的,有劁猪的,有阉牛的,有骟骡子骟马的,哪里见过骟人的?我们也不想进皇宫当太监,骟我们干什么?当村里的计生干部对他们解释结扎只是把——他们瞪着眼反驳道:你们现在说得好听,只怕一上了床子,麻药一打,恐怕不止是我们的蛋子,连我们的鸡巴也要被她们割了去!到了那时候,我们就只能像老娘们一样蹲着撒尿了。
非常有利于妇女、手术简便、后遗症很少的男扎手术,遇到了重重障碍。姑姑她们在卫生院扫榻以待,但没有一个人来。县计划生育指挥部每天电话催报数字,对姑姑的工作极为不满。公社党委为此专门召开会议,做出了两项决议:一是男子结扎要从公社领导开始,然后推广到一般干部和普通职工。村里则由大队干部带头,然后推广到一般群众。二是要对那些抗拒男扎、制造和传播谣言的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对那些符合结扎条件但拒不结扎的,先由大队停止劳动权,如果还不服从,就扣掉口粮。干部抗拒,撤销职务;职工抗拒,开除公职;党员抗拒,开除党籍。
公社党委书记秦山亲自发表广播讲话。他说计划生育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社直各部门、各大队必须高度重视,符合男扎条件的干部、党员要带头先扎,给群众做好表率。秦山突然变化了腔调,用聊家常的口吻说,同志们,譬如说我吧,老婆已经因病做了子宫切除手术,但为了打消群众对男扎的恐惧,我决定,明天上午就去卫生院结扎。
秦书记在讲话中,还要求共青团、妇联、学校积极配合,大力宣传,掀起一个轰轰烈烈的“男扎”高潮。就像历次运动一样,我们学校最有文才的薛老师编出了快板诗,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背熟,然后四个一组,每人手持一个用纸壳或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子,爬到房顶上,树梢上,大声喊叫:社员同志不要慌,社员同志不要忙。男扎手术很简单,绝对不是骟牛羊。小小刀口半寸长,十五分钟下病床。不出血,不流汗,当天就能把活干……
在那个不平凡的春天里,姑姑说全公社共做了六百四十八例男扎手术,由她亲自操刀的只有三百一十例。姑姑说,事实上,只要把道理讲透、把政策定好、领导带了头、层层抓落实,群众还是通情达理的。她做了那么多例手术,绝大多数人是在村干部和单位领导带领下走来的,真正调皮捣蛋的,动用了一点强制措施的,只有两例。一例是我们村的车把式王脚,一例是粮库保管员肖上唇。
王脚仗着家庭出身好,既反动又嚣张。他从拘留所被放出来后就放出狂话,谁敢逼他去结扎,他就跟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的朋友王肝,因为迷恋我姑姑的助手小狮子,在感情上往姑姑这边倾斜。他亲自动员父亲去结扎,结果挨了两巴掌。王肝逃出家门,王脚手持大鞭追赶。追到村头池塘,父子俩隔水大骂。王脚:你这狗日的,竟敢动员你爹结扎!王肝:你说我是狗日的,我就是狗日的。王脚一想,骂儿子等于骂自己,便绕塘追赶。爷儿俩团团旋转,仿佛推磨。围观者甚多,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引起一阵阵笑声。
王肝从家里偷出一把锋利的马刀,交给村支书袁脸,说这是他爹准备的凶器。王肝说我爹说谁敢让他去结扎他就用这把刀劈了谁。袁脸不敢怠慢,拿着刀去了公社,向党委书记秦山和我姑姑汇报。秦山愤怒地拍了桌子,说:反了他了!破坏计划生育就是反革命!姑姑说:不把王脚解决了,局面就难以打开。袁脸称是,说村里那些该当结扎的男人们都在看着王脚呢。秦书记说:抓这个反面典型。
公社公安员老宁腰挂匣枪,前来助阵,村支书袁脸率领妇女主任、民兵连长、四个民兵,冲进王脚的家。
王脚的老婆抱着一个吃奶的女孩,正在树荫下编草辫,见来者汹汹,扔下手中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王肝站在房檐下,一声不吭。
王胆坐在堂屋门槛上,拿着一个小镜子,照她那张小巧而秀丽的脸。
王脚,袁脸喊,出来吧,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公社宁公安都来了,你逃过了今天,也逃不过明天。男子汉大丈夫,不如索性爽利些。
妇女主任对王脚女人说:方莲花,别嚎了。让你男人出来吧。
屋子里没有动静。袁脸看看宁公安。宁公安一挥手,四个民兵提着绳子冲进屋子。
这时,站在房檐下的王肝对着宁公安施了一个眼色,并对着墙角猪圈那儿呶了呶。
宁公安虽然一条腿短一条腿长,但行动非常敏捷。他几个箭步窜到猪圈门口,掏出匣枪,厉声喝道:王脚,出来!
王脚顶着一脑袋蜘蛛网钻出来。四个民兵提着绳子围过来。
王脚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怒冲冲地说:宁瘸子,你咋呼什么?你拿着块破铁老子就怕你不成?
没让你怕,老宁道,乖乖地跟我走,啥事也没有。
不乖乖地怎么着?难道你还敢开枪?王脚用手指点着裤裆,说,有本事往这里打,老子宁愿被你用枪子儿打掉也不愿被那几个老娘们用刀子割去。
妇女主任说:王脚,你别胡搅蛮缠了,男扎,就是把那根管儿扎上……
该把你那个家什缝上!王脚指点着妇女主任的裤裆,粗野地骂道。
宁公安晃晃手中的枪,下令:上,捆起来。
我看你们谁敢?!王脚回身抄起一张铁锨,平端着,双眼发绿,说,谁上我就铲掉谁的头!
这时,袖珍女孩王胆,拿着她那面小镜子站起来。那时她已经十三岁,身高只有70厘米。她的身体虽然矮小,但长得十分匀称,仿佛一个来自小人国的小美人。她用小镜子将一束强烈的阳光反射到王脚脸上。她的嘴里同时发出一阵细弱的、天真无邪的笑声。
趁着王脚眼睛被强光照射、不能视物的当口,四个民兵一拥而上,夺下他手中的铁锨并反剪了他的双臂。
正当民兵试图用绳子捆绑他的双臂时,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沉痛,令趴在他家院墙上、围在他家大门口看热闹的人们也跟着心中难过。民兵们手提绳子,一时不知所措。
袁脸说:王脚,你还算个男子汉吗?这么点小手术就把你吓成这样!老子已经带头做了,什么都不影响,你若不信,就让你老婆问我老婆去!
爷们,别说了,王脚哭着说,我跟你们去就是了。
姑姑说,肖上唇这杂种,是社直机关的反面典型,他仗着自己给八路军地下医院抬过担架那点事儿,死磨硬抗。但当公社党委研究决定要开除他的公职将他下放回村务农时,他自己骑着辆破自行车跑到卫生院来了。姑姑说,他指名要我给他做手术。他是个色鬼,流氓,满嘴下流话。他上手术台前还追着小狮子问:姑娘,我弄不明白,俗言道“精满自流”,可你们把输精管给我扎起来,我那些精液怎么办?会不会把我的肚子胀破?
小狮子满脸通红地望着我。我说:备皮!
给他备皮时他竟然勃起了。小狮子没见过这种阵势,扔下刀子躲到一边。我说:你思想健康点!他无赖地说:我思想很健康,它自己要硬,我有什么办法?——好吧,姑姑说她拿起一柄橡皮锤,对准了,漫不经心地敲了一下,那东西顿时就萎了。
姑姑说,我对天发誓,王脚和肖上唇的手术,我做得非常认真,非常成功,但手术之后,王脚一直弯着腰,说我把他的神经给捅坏了;肖上唇,不断地来医院闹事,还多次到县里上访,说我把他性功能破坏了……这两个家伙,姑姑说,王脚有可能是心理问题,那肖上唇,纯粹是胡搅蛮缠。“文化大革命”中他当红卫兵头头那阵子,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姑娘。如果没结扎,他还有所忌惮,怕给人搞大了肚子不好收场,结扎后,他真是无所顾忌了啊!
第14章
批斗县委书记杨林的大会,因为参加人数太多,无地可容,时任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肖上唇别出心裁地将会场安排在胶河北岸滞洪区内。正是隆冬季节,水面上结着厚冰,一眼望去,一片琉璃世界。我是村子里最早知道要在这里开大会的人。因为我经常逃学到这里来玩耍。那天,我正在滞洪闸桥洞里凿冰窟窿钓鱼,听到头上有人在大声说话。我听出说话者是肖上唇。这个人的嗓音,我从一万个人里也能一下听出来。我听到他说:妈的,好一派北国风光!批判大会就在这里举行,主席台就搭建在这滞洪闸上。
这里原本是一片洼地,后来,为了保证下游安全,在胶河堤坝上修建了滞洪闸,每当夏秋季节胶河行洪时,就开闸放水,使这片洼地,成了一个湖泊。当时,我们东北乡人对此极为不满,因为那些洼地,尽管低洼也是地,种不了别的,种高粱还是可以的。但国家要办的事情,小民岂能违抗。我曾多次逃学,跑到这里来,看滔滔的洪水从十二个泄洪孔洞里奔涌而出。洪水过后,滞洪区一片汪洋,成了一个方圆十几里的湖泊。湖中鱼虾蕃多,捕鱼的人成群结队,卖鱼的也渐渐多了。先是在滞洪闸上摆摊,滞洪闸上摆不开,便移到了滞洪区东岸,在岸边那一排柳树下,依次展开。热闹时有二里多长。集市原先是设在公社驻地的,自从这里起了鱼市后,集市就慢慢地迁到这里来了。卖菜的来了,卖鸡蛋的来了,卖炒花生的也来了。连附着在集市上那些小偷小摸、流氓乞丐也跟着来了。公社组织武装民兵,前来驱赶过几次。民兵一到,纷纷逃窜。民兵一走,又试试探探地聚集起来。于是就这样半合法半非法地存在下来。我特喜欢看鱼。我看鲤鱼鲢鱼鲫鱼鲶鱼黑鱼鳝鱼,螃蟹泥鳅蛤蜊之类的也顺便看一看。我在这里看到过一条最大的鱼,有一百多斤,白白的肚皮,看上去像个怀孕的女人。那个卖鱼的老汉守着大鱼,畏畏缩缩的,好像守着一个神灵。我跟那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鱼贩子混得很熟。他们为什么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呢?因为公社税务所的收税员经常来没收他们的鱼。有一些公社的闲杂人员,也冒充税务人员,前来巧取豪夺。那条一百多斤重的大鱼,就差点让两个身穿蓝制服、嘴里叼着香烟、手提着黑皮包的家伙没收了去。如果不是卖鱼老汉的女儿匆匆赶来大哭大闹,如果不是秦河揭穿了这两个人的真实身份,那条大鱼真就被他们抬走了。
秦河就是那个留着大分头、穿着蓝华达呢学生制服、口袋里插着一支博士牌钢笔、一支新华牌双色圆珠笔、模样仿佛“五四”时期大学生的乞讨者。他面色苍白,神色悒郁,眼睛里湿润润的,仿佛随时都会潸然泪下。他口才极好,满口普通话,讲出话来句句都似话剧台词——我后来之所以写话剧,跟他的影响有关——他总是端着一个硕大的白搪瓷缸子,上边用红漆涂有五角星和一个“奖”字。他站在那些卖鱼虾的人面前,充满感情地说:同志,我是一个丧失了劳动能力的人,您也许会说,瞧你这么年轻,哪像个丧失劳动能力的人?同志,我要告诉您,您看到的只是我的外表,其实,我有严重的心脏病。我的心被人用刀子戳伤过,只要一干活,心上的疤痕就会崩裂,那样我就会七窍流血而死。同志,您就送给我一条鱼吧,我不敢奢望要一条大的,我要一条小的,一条最小的小鱼……他总是能要到鱼,或是虾,要到之后,他就跑到水边,用一把小刀收拾了,然后找一避风地方,拣来柴禾,支起两块砖头,将瓷缸子放在上边,点起火来炖……我经常站在他身后看他炖鱼,鲜美的气味从他的瓷缸子里散发出来,使我馋涎欲滴,我从心底里羡慕他的生活……
秦河是公社党委书记秦山的亲弟弟,曾经是县第一中学才华横溢的学生。公社书记的弟弟在集市上乞讨,其中必有复杂的原因,有人说他是我姑姑的疯狂爱慕者,受到过严重刺激,用他哥哥的手枪,自杀未遂。伤好后即成了这个样子。刚开始时还有人嘲笑他,但自从他帮助老汉保住了那条大鱼后,卖鱼的人都对他另眼相看。我感到这个人很有吸引力。我想了解他。我一看到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就对他产生同情。有一天傍晚,鱼市散后,他一个人迎着夕阳、拖着长长的影子往西走。我悄悄地尾随着他。我想知道这个人的秘密。他发现我的跟踪后,停下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亲爱的朋友,请您不要这样吧。我模仿着他的腔调说:亲爱的朋友,我没有怎么样啊。他可怜巴巴地说:我的意思是请您不要跟在我身后。我说:你走路,我也走路,我没有跟在你身后啊。他摇摇头,低声嘟哝着:朋友,请可怜可怜我这个不幸的人吧。他回身往前走。我依然跟着他。他抬腿往前跑去。他的步幅很大,腿抬得很高,轻飘飘的,身体摇摆不定,仿佛是用纸壳剪成的。我只用五分力气就跟在了他身后。他停下来,咻咻地喘息着,面色如金纸,眼泪汪汪地说:朋友……求您放了我吧……我是一个废人,一个受过重伤的人……
我被他打动了,停住脚步,不再追随他。我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呜咽之声。其实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知道他的生活,譬如,他夜里睡在什么地方?
那时我双腿细长,脚很大,十几岁的孩子竟要穿40码的大鞋,我母亲为此常常发愁。我们学校教体育的陈老师,原是省田径队的运动员,真正的运动健将,右派。他像买骡马的人一样,捏过我的腿脚,认为我是块好料,便重点培养我。他教我抬腿,迈步,调整呼吸,安排体力。我在全县的中、小学生运动会上,取得过少年组3000米第三名的好成绩。所以我经常逃课跑到鱼市上观光,就成了半公开的事。
那次追随之后,我与秦河成了朋友,每次见面,他都会向我点头致意。他比我大十几岁,有点忘年交的意味。集市上除他之外,还有两个乞丐,一个名叫高门,宽肩大手,看上去力大无穷的样子;一个名叫鲁花花,本是个黄病汉子,但不知道为什么起了这样一个女性化的名字。有一天,这两个叫花子,一个手持柳木棍子,一个攒着一只破鞋子,联手打秦河,打得很凶,秦河不还手,只是频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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