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识已经清醒，可是却舒服地并不想睁开眼睛，这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那时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和姐姐相依为命的日子，他害怕自己稍微做出一点改变就要打破这份久违的美好。
“原来死后真的有灵魂啊。”
“那这里应该是天堂咯，姐姐一定也在这里，没有想到，我坏事做尽，竟然还不够资格下地狱。”张白胡思乱想着，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张白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努力，他奋斗，他杀伐果断与唯利是图，他冷血无情但也柔心弱骨，只是这一切，都在姐姐死亡的那一瞬间归于虚无，随后从他收拾姐姐的遗物，翻开那笔记本，瘫坐在房间的地板上，到去派出所自首，其实已经是一副行尸走肉。后来波澜不惊地听到法律对自己的宣判，直到死的那一瞬间，忽然想起自己直面了自己的“恶”，也算是小小地补偿了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姐姐会不会开心一点呢，于是僵死的心中，才突然涌起了一阵安稳。
现在这种安稳的感觉正在延续，一双手突然盖在了张白的额头上，旋即滑下，摸了摸他的脸。接着张白便听到了毛巾拧水的声音，张白猛地直起身来，睁开眼睛，看到一个轻盈的身影正拿着一块方巾，依稀确是姐姐张浅的身影。
“呀……张白你醒了，太好了，刚才摸了摸你额头，体温也终于正常了。”
“姐姐……”
“你昨天中暑了呢，站在门口就那么晕倒了，还是隔壁扬哥看到，帮忙把你搬进来的。”
“姐姐……”
“你从昨天一直睡到现在，身上出了好多汗，也发起了低烧，吓死我了……啊张白你摸我脸干什么。”
张白跪在床上，直起身子刚好和姐姐一样高，他右手捧着姐姐的脸，大拇指从姐姐脸上不断滑过，左手紧紧握着姐姐攥着毛巾的手，眼神温柔的可怕，脸上有泪水滑过，可他却在笑。
“啊，放开啊，捏疼我了，还有不要调戏姐姐我啊，我会生气的。”张浅睁大一双杏眼，瞪了婆娑泪眼的张白一眼，“中个暑还会哭，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看看你的样子，真恶心。”
“不放开，我死也不会放开的，再说，姐你刚才不还是摸我了。”张白带着哭腔喊着。
张浅脸上一红，但马上摆出一副镇定的样子，亮亮地双眸再次瞪了弟弟一下，手用力一收，转身将毛巾轻轻放入水盆中，“哼”的一声走开了。
“我跟你老师请假了，下午还是好好休息啊，中暑了就不要再出去工作了，姐姐我很能干的，可以照顾好你，还有多喝水。”房间外传来姐姐的声音，这时张浅的语调也已变得很轻柔，随后一声“吱”的开门声响起，“那我去葛叔那里帮忙了。”接着门就关上了。
张白愣了一下，上学？上学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为什么我还要上学？他迷惑地扫视了一眼四周，却更加不解，这栋老房子，我为了偿还贷款，不是抵押出去了么？
“不对不对，刚才姐姐的样子，也确实是没成年时候的样子啊。”张浅未住院前，经常穿着那一身蓝色的碎花裙，骨子里散发着一份清冷，却总是用开朗的言语展现乐观，甚至偶尔还会安慰心疼姐姐的弟弟，这个样子，让人止不住地怜惜。“难道是穿越么？又或者是走马灯，毕竟我已经死了啊。（据说人在濒死的瞬间，求生的本能会让他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情。这种现象被称为走马灯。）”
前一世姐姐张浅住院的时候，因为无聊，也因为遗憾自己早早休学，所以经常一个人在病房看书，偶尔张白过来陪姐姐聊天，她就会兴致盎然地讲书上的内容，那时的张浅根本不像病人，宛如一个向父母兴高采烈地汇报学校生活的孩子，拜姐姐所赐，平时很忙的张白也知道穿越啊平行时空啊甚至外祖母理论之类的东西。
此时的张白眯着眼看向床旁的小方桌，两个盛满水的玻璃杯，旁边还有半盆水的小脸盆，里面放着一块毛巾，身上的衣服很干燥，根本不像姐姐说的出了很多汗，应该是姐姐帮忙换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触感也很真实呢。”张白嘿嘿傻笑了两声，动了动摸过姐姐的右手，仿佛还残留着光滑又带着些许冰凉的感觉。这一切感觉那么满足与舒心，虽然并不能解释眼前发生的事情，但就算自己还是进了地狱，就算眼前是为了夺取灵魂的魔鬼的杰作，自己也觉得没什么不满意的了。
“呃，书包里是高一的教材么？那姐姐的病情还没加重，太好了。”
“嗯，2006年6月25日，高一快结束了。”
在前一段人生，高一的结束是张白人生的转折，8月初姐姐张浅的病情加重，之前一直没钱住院也没钱接受正规治疗导致了严重的并发症，手术的钱短时间内根本凑不上，房子也不会那么快出手，张白只能选择高利贷。
张白没听张浅的话继续在家休息，喝了点水后便出了门，他知道自己需要赶快赚钱，不能再像前世一样拖到姐姐病重。
可是自己现在又能干什么呢？姐姐目前应该上午在别人家打扫卫生，下午在葛叔的小超市看店，张浅比张白大一岁，虽然营养不良导致身体很瘦弱，但也有了成年人的样子，和张白相依为命的这几年，心性更是成熟，在这种个体户打工也没有什么问题。楼下的烧烤摊还没开始营业，张白记得自己在做高利贷前一直在这里打工，虽然只能放学后在这里帮忙不到四个小时，可是老板对他很好，从来没有克扣过工钱不说，还经常拿一些做菜的材料给张白。
“可是，不够啊。”
张白浑浑噩噩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学校门前的十字路口。右手边是自己就学的高中，下午的学校很安静，教学楼的窗户里还能看到老师上课的身影，偶尔还能看到一个学生摇头晃脑的，应该是在睡与不睡的痛苦中挣扎。门口的看门大爷对着老式的电视百无聊赖地换着台，蓦地脑袋一撇，看到了路口侧身站着的张白，那样子似乎是感觉这个学生很眼熟，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好奇怎么看起来这么像学生的人这个时间在街上乱逛。张白走着走着突然站定了，他知道自己不是突然怀旧想看一看学校，只是因为学校的对面，那条街的尽头是那家他工作过的高利贷公司。
“平安小贷，常伴身边”。这是公司贴在窗户上的广告，虽然此时的他站在很远的地方看不清楚这几个大字，可回忆总是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在这里借了钱，不仅要赌上自己的平安，并且在没还上之前公司总有办法找到借款人，跑都跑不掉。
高利贷产业，通常以中小微企业短期贷款和个人短期贷款为主营业务，同时辅以黑社会进行收款，一直是我国严重缺乏监管的灰色产业。很早之前华仔粉丝逼死父亲，2015年的温州非法集资然后跑路以及2017年的刺死辱母者事件，都是这乱象下的一个个具体表现。这里的利息，就算少的也要一个月五分，相当于一年的利率就能达到百分之六十，这就比一半还多了，延期也行，只要公司觉得你能还，不过这样就要在本金和利息的基础上再算，这就是利滚利了，一般也就一些中小公司要还上银行贷款，新的贷款没有批下来的时候敢借个一两个月周转，一般的个人借款后哪一个不是倾家荡产。催款的人是很赚钱的，只要能收回来，公司可以让个人提利润的百分之二十到五十，哪怕收款会受点伤，付医药费也是足够的了，就算不小心把事情弄大了，几次收款的积蓄也足够打点关系。
张白的步伐往那里挪了挪，一个多月的时间，够自己收到一笔款子了，这样姐姐的医药费也可以有着落。
可是走着走着，上一世姐姐的那封信又浮现在眼前，张白甚至可以想象姐姐写信的时候眼里的泪水，这是最让他伤心的。这个行业，一旦踏了进去，能否再迈出来根本由不得自己，这点他很清楚。
身后学校的下课铃响了，紧接着传来一阵喧闹。姐姐是希望张白可以好好学习的，他们姐弟两个都很聪明，可因为家庭的困境和自己的身体，也为了张白可以继续上学，张浅在初中就休学了。
张浅一方面是将自己上学的愿望寄托在张白身上，另一方面则是认定张白一定进一个很好的学校，过上很好的生活，尽力去成就他的人生是自己做姐姐的责任。唯一有些难过的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张白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张白也清楚姐姐的心思，所以虽然经常打些零工，可是成绩从来没有落下。自己赚钱的时候姐姐是没什么表情的，张白知道，可是看到自己成绩单的时候姐姐会笑。
张白站在路口左右为难，如果赚不到足够的钱，就算现在不想方设法进平安小贷，最后还是会走上这条路，张白想，并且自己说不定能全身而退呢，毕竟自己的见识也不是小孩子了，要说经验手段，这里的人还真没几个比自己丰富。
想到这，张白又往公司的方向望了过去。
可是，难道自己愿意再经历一次姐姐的离开么？就算自己可以提高警惕性，让姐姐没有机会自杀，可是写着那本笔记本的时候，姐姐的内心不是在滴血么？
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张白知道，上一世姐姐走的时候，他就像只四肢尽碎绝望的野兽在幽深的洞穴中绝望地低嚎。自己决定自首，不就是因为自己的灵魂已经消逝。
或许姐姐的希望和姐姐的健康是一个不能两全的选择，可张白从来没有要选择的想法，既然重新来过，那一定要让姐姐同时保持健康和幸福，这是毋庸置疑的。
“那就下定决心吧。”
张白最后瞅了一眼左手边的公司，然后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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