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战国-宋公守信定齐乱 趁机图霸不自量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齐国大乱,宋国却是风平浪静,一片太平景象。宋国朝臣们对这种太平景象不觉有些厌倦起来,希望能发生些什么“大事”,改变刻板的日子。每天在朝堂上议罢国家大事,朝臣们并不能回府享受歌舞酒食之乐,更无闲暇游猎郊外。宋襄公日日都要在朝堂上讲解“仁义大道”,从不厌倦。

    方今天下混乱,虽有齐国主盟,亦难禁绝杀伐弑逆之事。此为何故?乃诸侯不明“仁义大道”矣。今欲匡正天下,非大行“仁义大道”不可。

    宋襄公的高论已连续在朝堂上讲了七八年,众朝臣随口就能背出。然而宋襄公并不满意,总认为朝臣们还没有将他讲解的“仁义大道”明白透彻。

    这日,宋襄公仍按例在议事之后讲解“仁义大道”。开讲之前,宋襄公先让公子目夷诵读先祖所遗书誓。

    公子目夷虽已年老,精神却很旺健,嗓音清亮,朗朗念道:

    呜呼!古有夏先后方懋厥德,罔有天灾。山川鬼神,亦莫不宁,暨鸟兽鱼鳖咸若。

    于其子孙弗率,皇天降灾,假手于我有命,造攻自鸣条,朕哉自豪。

    惟我商王,布昭圣武,代虐以宽,兆民允怀。今王嗣厥德,罔不在初,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始于家邦,终于四海。

    公子目夷所念的是商朝第一位贤臣伊尹教导商王太甲的一段训词。宋襄公非常欣赏这段训词,不厌其烦,反复讲解。

    “此段训词是说,夏朝的始祖禹王努力实行仁义大道,因而得到上天庇佑,没有遇到大灾。山川鬼神,都很安宁,就连鸟兽鱼鳖,亦是生育顺畅。到了禹王的后代子孙时,就不遵守先祖定下的仁义大道。所以,上天就降下灾难,借我商朝之手,讨伐暴虐,复行仁义大道。先祖汤王敬天守德,以仁政革除暴虐,使得亿万百姓怀念不已。要承袭先祖的美德,初即位时就当实行,丝毫不得苛且。仁义大道在于立爱,唯有爱于人者,方可称为仁义。立爱须先从亲近的人开始,及于长者,及于朝臣,及于百姓。仁义大道先在家邦中实行,家邦之国仁义大行,复可行于天下者。我宋国今欲复现汤王之大业,必须遵守先祖定下的仁义大道。唯有仁义大道,方可救天下之乱矣。”宋襄公滔滔不绝地说着,愈说愈是兴奋。朝中的众大臣听着,却是昏昏欲睡,又不敢真的睡过去,只得强打精神,硬支撑着听下去。

    宋襄公除了太过热心于讲解仁义大道外,在别的方面,还算是一位不错的国君,且又堪称言行一致。他宣称立爱须从亲近的人开始,果真说到做到。

    宋襄公做太子时,曾欲让位给庶兄公子目夷。一般来说,有了这种“过节”,兄弟之间纵然十分友爱,也必然会生出嫌疑。良善者,会渐渐疏远;性恶者,甚至会自相残杀。但宋襄公却拜目夷为相国,将朝政处置大权放手交出,毫无猜嫌之意。

    他又立公室子弟公孙固为大司马,主掌全国军兵之事。宋襄公庶弟公子荡亦被拜为上大夫,辅佐目夷治理国政。宋国公室之和睦,已成列国罕见的例外,连霸主齐桓公都是羡慕不已。对于朝臣,宋襄公亦是礼敬有加,从未有擅动刑罚、滥施暴虐之事,有功必赏,厚赠禄米。对于百姓,宋襄公常常减征赋税,着意休养民力。

    宋襄公登位已有八年,对外谦恭有礼,不随意挑起兵祸,以免劳动士卒。对内不修宫室,不筑别馆,减少了许多劳役之事。这样的一位贤明之君,宋国已多年没有出现。所以宋国朝臣们虽然厌听“仁义大道”,也还忍耐得住,没有谁生出怨言。

    唉!主公要是少啰嗦些,就是一位十全十美的国君了。许多朝臣在心里叹道。

    公子目夷对于宋襄公讲解“仁义大道”并不厌倦,却感到担忧。他发觉宋襄公的“志气”太大了,总不忘在讲解中提到先祖汤王的功业,并欲发扬光大。莫非主公竟要重现汤王的光辉,王于天下?公子目夷想着,常常想出了一身的冷汗。

    宋国虽然不是小国,且又名列一等公爵,然而毕竟难和强大的齐、楚、晋、秦相提并论。在目前的国势下,宋襄公志气太大,只会给国家带来灾祸。

    好不容易讲解完毕,已到午餐时刻。宋襄公对朝臣们甚是爱护,当即传命膳夫送上佳肴美酒,与众人共为宴乐。这也是令朝臣们头疼的一件尴尬之事。每次宴乐,宋襄公就会令乐女们大唱《商颂》,以赞扬先祖的丰功伟绩,使众朝臣生发出作为殷商之后应有的自豪感。

    朝臣们开始时听着,都深感亲切,神情激动,果然有着无比的自豪感,个个壮志凌云,慷慨陈词,誓言不负先祖,强大宋国。但是年复一年地听下来,众朝臣的激情已消磨殆尽,仅是不愿让国君扫兴,这才装出仍对《商颂》诸曲极为欣赏的神情。

    在《商颂》诸曲中,宋襄公最喜欢听的是那首叙述殷商起源的《长发》之曲,百闻不厌。只见在舒缓宏壮的钟鼓声中,一队长身玉立的歌女齐声高唱起来:

    浚哲维商 (智慧明哲的国度是殷商)

    长发其祥 (长久不断现瑞祥)

    洪水芒芒 (洪水遍地昏茫茫)

    禹敷下土方 (大禹治理安四方)

    外大国是疆 (都外大国定边疆)

    幅陨既长 (领域宽广且悠长)

    有娀方将 (有娀之女成嫁娘)

    帝立子生商 (身为帝妃而生商)

    玄王桓拨 (玄王仁德治天下)

    受小国是达 (既使小国政令达)

    受大国是达 (亦使大国政令达)

    率履不越 (俱遵大义行礼法)

    遂视既发 (各处巡回勤视察)

    相士烈烈 (商王相士真伟大)

    海外有截 (四海蛮夷全归化)

    帝命不违 (上帝之命不可违)

    至于汤齐 (同德同心归齐一)

    汤降不迟 (敬贤爱士不迟疑)

    圣敬日跻 (圣德日日高升起)

    昭假迟迟 (诚意感天久不息)

    上帝是祗 (奉敬之心达上帝)

    帝命式于九围 (帝命商王九州里)

    ……

    “嗵!嗵!嗵!”朝堂外忽然响起了震耳的鼓声,打断了歌女们的高唱。这是一种示警的鼓声,只有遇到了紧急大事,需要国君立刻接见,方能敲击。朝臣们不觉精神一振,兴奋起来,同时又心生疑惑——宋国能有什么大事,莫非是邻国发兵相侵?

    宋襄公也是一怔,随即传命,让击鼓人立刻晋见。但见一人神色憔悴,踉跄走上大殿,哭倒在宋襄公面前。啊,这不是齐国的太子昭吗?他如何成了这般模样,宋国君臣俱是大吃一惊。

    “太子殿下何以致此?”宋襄公降座将太子昭扶起,关切地问。太子昭惊魂稍定,哽咽着把齐桓公病重,被竖刁、易牙囚禁内宫,以致暴亡,以及竖刁、易牙为拥立公子无亏,欲诛杀于他,逼得他不得不连夜逃亡的经过叙说了一遍。

    宋国君臣愈听愈是心惊,感慨不已。想不到齐侯威风一世,立下亘古未见之霸业,结果竟是如此可悲。这也怪他平日不与臣下讲解仁义大道,以致心腹之人,全然如同禽兽,不明君臣之义。宋襄公在心里说道。

    齐侯一亡,天下失其霸主矣。太子昭经此大乱,纵然能够承袭为君,恐也难继其先君霸业,晋侯、秦伯、楚子各有所短,想霸于中原,亦是力所不及。只怕华夏各邦,从此之后又将兵戈大起,永无宁日。公子目夷忧心忡忡地想着。

    齐侯死了,我宋国应能有所作为。如此免了主公日日讲解仁义大道,令人厌烦。公子荡心中无忧,反倒有些高兴。

    “高、国二卿,俱不足恃。唯有贤公,方能救昭之危难。昭若能归国,一尽父子之情,当永世不忘贤公大恩大德。”太子昭说着,再次哭倒在地。

    “太子但请放心,齐国之难,即是宋国之乱,寡人决不会置之不理。”宋襄公说着,令内侍扶太子昭至馆驿中歇息,好生看顾,然后他宣布散朝,单留下公子目夷、公孙固、公子荡商议大事。最初的惊诧感慨过后,宋襄公忽觉眼前大放光明。看来他多年广行德政,以仁义治国的诚心已感动上帝,降下了一个使他复现汤王大业的极好机会。

    “昔年齐侯在葵丘大会,曾亲以太子昭嘱托寡人,恳请寡人使太子昭主于社稷,此事想来,历历如在眼前,寡人不敢忘也。今齐国贼臣作乱,居然驱逐太子,大失仁义矣。寡人欲约会天下诸侯,讨平齐乱,使太子昭得以即位,此举若成,一则寡人不为失信,二则宋国可因此名震天下,得以号令诸侯,继齐为霸矣。”宋襄公目视三位亲信大臣说着。

    “主公此计大妙,微臣至为钦佩。”公子荡首先叫起好来。

    “齐国为天下盟主,主公讨平其乱,确乎可以名震天下。”公孙固看来也赞成宋襄公的举动。

    公子目夷却是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子鱼,寡人此举,可有不妥之处?”宋襄公问。为表示对目夷敬重,他平日里从不在目夷面前摆出国君的架子,不呼官职,而以其字呼之。

    “如果主公为守齐侯之信,起兵平乱,则可。如果主公欲借此图霸,则有许多不妥之处。”公子目夷坦率地说。他感激宋襄公的信任,在朝政大事上从不曲意逢迎,而是据理力争。在许多时候,宋襄公也能听进他的劝谏,从善如流。

    “图霸乃光大先祖之伟业,有何不妥之处?”宋襄公问。他的神情中已微露不满之意,看来是不愿“从善如流”了。

    “是啊,齐国之乱,乃是天赐良机,我宋国若不趁势而霸,必将悔之无及矣。”公子荡不待公子目夷回答,抢先说道。

    “光大祖业,自是后代子孙应尽之务,唯须量力而行。我宋国与齐相比,有许多不及之处,欲图霸业,力所难及。力所不及而强求之,必会招致大祸。”公子目夷说道。

    “我宋国与齐相比,只是国小兵少耳。然霸业成,就可号令天下,何愁国小兵少。”宋襄公不以为然地说道。

    “兵在精而不在多。我宋国之兵,勇冠天下,图霸必成。”公孙固充满自豪地说着。他向来以武勇自许,盼望着能够领兵征讨四方,立下赫赫战功,威名远扬,令天下诸侯闻风丧胆,俱拜伏于他的车下。但是八九年来,宋国几乎未经过一场大战,使他的武勇毫无显示的机会,徒然感叹岁月的无情流逝。现在宋襄公欲图霸业,必有征战,正是他大显身手之时,使他心中兴奋不已。

    “齐之图霸,不仅在于兵威,还首倡尊王攘夷之义,并有管仲、鲍叔牙诸贤臣为辅,且背海临山,尽得地利,又广行商旅,国中豪富,故可霸于天下。”公子目夷说道。

    “齐侯首倡尊王,寡人可以首倡仁义。齐侯有管仲,寡人有子鱼。齐侯得地利之险固,寡人得地之通达。齐侯国中豪富,寡人国中积累十年,亦不为贫。故齐侯可霸于天下,寡人亦可霸于天下矣。”宋襄公固执地说道。

    “主公,我宋国本为前朝之遗,周室向有猜忌之心,各宗室诸侯亦不甚敬我……”

    “正因如此,我宋国更须图霸,使天下诸侯不敢轻视!寡人心意已决,子鱼不必多言。”宋襄公以少见的决然语气打断了公子目夷的话头。

    唉!宋国将遭大祸矣。公子目夷在心里叹息着,默然无语。他毕竟是臣下,纵然据理力争,也难以改变国君的决断。而且一旦国君立下决断,他就必须竭尽全力去依从国君,帮助国君实现光大先祖的伟业。否则,他就不是一个遵行“仁义大道”的贤臣,也有负宋襄公的信任。

    高、国二位上卿盼望的公室子弟大拼杀始终没有能够杀起来。竖刁、易牙、公子无亏和公子潘、公子开方以及公子元、公子商人只想谋夺君位,并不愿在一场血腥混战中与对手同归于尽。三方人马对耗了两个月尚无结果,整个齐国朝政乱成一团,人心惶惶,盗贼四起,眼看国势就要崩溃。

    齐桓公的死讯已传遍天下,而齐国却没有向任何一国派出报丧使者,令列国诸侯大为震惊。高、国二人不觉慌了,他们是“正人君子”,再这么坐视下去,名声必将大坏,会引起国人公愤。他们到底是齐国的世家,首先有齐国的存在,才有他们的存在。国势崩溃,他们的“家势”亦是难保。

    二人被迫与众公室子弟相商,以长幼之序为借口,让公子无亏主持丧事,收殓先君。依照礼法,只有太子才能主持先君的丧事。高、国二人已是明显地偏向于公子无亏。

    高、国二人认为偏向公子无亏至少有两大好处。

    首先公子无亏是长子,依照礼法,无嫡立长,储位理应归于长子。如此,会显得他们公平大度,不计私怨,不愧为身居上卿之位。另外,公子开方和竖刁、易牙相比,更令高、国二人感到畏惧。竖刁、易牙是国人皆知的奸党,对付起来要容易许多。公子开方则俨然是一位“贤者”,与这等人作对,必然是大费神思。

    公子潘、公子开方和公子元、公子商人见高、国二人已偏向公子无亏,自觉势弱,只得暂退一步,同意由公子无亏主持丧事。

    当天,众公室子弟与朝臣进入内宫,收殓齐桓公。此时齐桓公的尸身已躺在榻上六十余日,虽是寒冬季节,也已腐烂,尸气熏天,白骨外露,惨不忍睹。众公室子弟和朝臣百感交集、羞愧难当,无不伏地大哭。冬十二月十四日,公子无亏以长公子的身份主持入殓大礼,并于当日在齐桓公的梓棺前即位,成为齐国国君。

    依照惯例,各国派驻齐国的使者应立刻入宫,祝贺公子无亏。齐为霸主之国,兵势极强,各国决不会对其有失礼之举。不料除了鲁国之外,天下各国居然都是不知好歹,竟敢拒不入贺,大失“礼仪”。

    原来宋襄公和太子昭联名向各国发出帛书,指斥公子无亏为“谋逆”之贼,恳请众诸侯勿忘仁义大道,集兵于宋共讨逆贼。宋襄公还遣公子荡为使者,亲赴王都,请周天子发下讨逆诏书,并赞扬宋国维护礼法的仁义之举。

    太子昭既然还活着,又有宋襄公的支持,则齐国的君位不能算是确定。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太子昭和公子无亏之间必将有一番血战。各国诸侯还想等一等,看看太子昭和公子无亏到底谁是最后的胜者。齐国毕竟是第一等的强国,虽然霸主齐桓公已经去世,仍是不可轻视。在这个关键时刻看错了人,贸然入贺,定会在日后遭到报复。

    公子无亏闻听宋襄公居然想召集天下诸侯讨伐他,不禁勃然大怒,当即拜竖刁、易牙为大司马,以国君之命征集齐国最精锐的“隐军”,准备先下手为强,攻伐宋国。

    众“隐军”士卒素闻竖刁、易牙之奸,心生厌恶,迟迟不至都城集结。竖刁、易牙大恐,对公子无亏言道,“隐军”乃管仲亲手所练,而太子昭又为管仲所亲,众“隐军”若是倒戈投往太子昭,实与我等大为不利,不如将其散置各邑,另征新军。公子无亏依计而行,发禁军突袭“隐军”所居之乡,强行将其散置各邑。

    “隐军”为管仲所教,信守礼法,虽对公子无亏的举动极为愤恨,却也并未反抗。无论如何,公子无亏也是高、国等朝臣承认的国君。臣民军卒,绝不能以武力对抗国君,否则,就是“叛逆”,罪该诛灭九族。一支强大的齐国精锐军队,竟如此消散无形。

    对于公子无亏的这个举动,无论是高、国二人,还是公子开方等人,都是大为高兴,恨不得大呼公子无亏为“圣贤之君”。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公子无亏会凭借身为国君的有利地位,将齐国最精锐的“隐军”士卒牢牢控制在手中。一旦公子无亏拥有了强大的兵威,他们只能暂且居于“忠臣”之位,过着忧心忡忡的日子。不想公子无亏却自弃“利器”,解除了敌手的心腹之患。

    竖刁、易牙二人倒是很快就征集了新军,足有兵车六百乘,士卒近五万人。只是新军人数虽众,因不习战阵,一时无法出战。

    周襄王十年(公元前642年)春,宋襄公亲率兵车三百乘,会合卫、曹、邾三国之师,共兵车五百乘,奉太子昭伐齐。公子无亏拜易牙为大将,率新军迎击宋襄公,然后传命临淄紧闭城门,凡是男丁,俱须上城御敌。三月,宋襄公所率四国之众已直抵临淄城郊,与易牙统领的齐军对垒相敌。

    太子昭身穿重孝,哭着请求宋襄公立即攻进临淄城中,杀尽“逆贼”。宋襄公有苦难言,只是好言安慰太子昭,却并不下命攻击齐国。

    他本想着帛书一出,众诸侯就会从者如云,亲率大军至宋,共同维护仁义大道。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众诸侯并不怎么欣赏他的仁义之举,对他的号召反应冷淡。尤其命他愤怒的是,鲁国不仅不行仁义之举,反而助桀为虐,居然遣使入贺公子无亏。

    鲁僖公面对着宋国使者,神色傲然地说道:“寡人只知长幼之序,君位理应由长子承袭。”他说出这番话来,就是有意与宋襄公作对,让宋襄公难堪。

    鲁僖公之所以如此,一是出于嫉妒,二是出于恐惧。齐、鲁世为婚姻之国,且鲁国又为宗室诸侯之长,可是齐桓公却将太子昭托于宋襄公关照,而不托于他鲁僖公。显然在齐桓公眼中,宋国比鲁国更值得信任。齐桓公既然不把他鲁国放在眼里,他又为什么要去帮助齐桓公喜欢的太子昭?他不仅不帮太子昭,反要去帮助公子无亏。

    宋、鲁为近邻之国,兵势不相上下,常常争战不休。鲁僖公很清楚,宋国若能帮助太子昭夺得君位,必将名震天下,声威大增,兵势亦将极为强盛。宋国的强大,自然与他鲁国极为不利。鲁僖公对宋襄公的“仁义之举”深怀戒惧之心,暗暗遣使至交好各国,劝其不要出兵至宋。

    除了鲁国,周室的举动亦令宋襄公感到愤怒。周天子对公子荡很热情,亲自接见,并赐宴于朝堂。但是对于公子荡的“天子下诏、讨伐逆贼、赞扬宋公”的请求,周天子却装作不知,闭口不提。

    天子下诏,等于是承认宋国有号召天下诸侯的权力,与宋襄公大为有利。当今天子周襄王全是凭着齐桓公之力,才得以登上大位。为了报答齐桓公,周襄王应该发下诏令,使宋襄公能够顺利地帮助太子昭回国即位。可是周襄王却把齐桓公的大恩大德忘在了脑后,仿佛根本不愿让太子昭得到君位,使齐桓公九泉之下,尚不能得以瞑目。公子荡在周室待了半个多月,一事无成,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宋国。

    “唉!仁义之道不行天下,世上尽是鬼魅。”宋襄公恨恨地长叹了一声。

    公子目夷再一次向宋襄公劝谏道:“周室对诸侯向来深怀戒心,齐国为太公之后,又首倡尊王大义,屡救王室之乱,可谓功劳至大矣。然数十年间,周室尚不肯赐予齐侯信物。我宋国虽为一等公爵,却是前朝之遗,周室对我猜疑之心,必更甚于齐国矣。不得周室信任,单凭我宋国之力,图霸难矣。”

    “世上何事不难?知难而为,方是大丈夫之气概。”宋襄公虽然愤怒,图霸的雄心却丝毫未减。

    没有鲁国的支持,周天子又不肯下诏,响应宋襄公号召的诸侯也就少而又少。到了会兵之日,只有卫、曹、邾三国率师来到了宋国。卫、曹、邾三国与别国诸侯不同,不能不响应宋襄公的号召。当年狄人攻卫,几乎灭了卫国。是齐桓公率兵赶走了狄人,又会同列国帮助卫文公建造都城,并赠送无数财物和牛、羊、鸡、狗及种子,使卫国残民能够安居乐业。没有齐桓公,就没有卫国的存在,对此卫文公从来没有忘记。太子昭是齐桓公亲立的储君,帮助太子昭,正是卫文公对齐桓公的最好报答。而且,当初宋国对卫文公亦是多有帮助,宋襄公之母也是卫国公主。

    宋、卫两国一向关系密切,来往甚多,宋襄公与卫文公私交也极是亲密。卫文公亲率兵车百乘,第一个赶到了宋国,使宋襄公感动不已。

    曹国紧邻鲁国,与鲁国向来不和,偏偏兵势又不及鲁国。在与鲁国的争战中,曹国往往处在下风。为此,曹国历代国君都与宋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并订有同盟之约。

    鲁国攻击曹国,就等于是在攻击宋国,必然会受到宋国军队的干涉。当然,宋国若有任何举动,曹国也必须毫不犹豫地给予支持。但是对于宋襄公拥护太子昭回国承袭君位的举动,曹共公却不愿支持。

    齐国的兵势太强,领近各国谁也不能与之抗衡。万一宋襄公的举动失败,曹国就会平添了一个强大的敌国,岂不是自讨苦吃?然而曹共公又绝不能自弃盟约,得罪宋襄公,吃眼前之亏。曹共公想来想去,借口有狄人侵犯边境,只带了五十辆兵车赶往宋国。这样,宋襄公若是胜了,自也少不了他的一份功劳。宋襄公若是败了,则他只带了少许兵车,“罪”不算大,尚能与齐国讲和。

    见曹共公只带了五十乘兵车,宋襄公大为失望,却也没说什么。对宋襄公来说,曹共公能够亲身至宋,而没有打发手下大夫领兵,也算是差强人意。

    在东方诸小国中,邾国离鲁国最近,好几次险些为鲁国所灭。每一次到了紧要关头,都被宋国解救。到后来,邾国名义上还是能够去王都朝拜天子的诸侯,实际上几乎是宋国的附庸,对宋襄公的号令,不能不从。邾君能够带往宋国的兵车,也只有五十乘而已。

    宋国兵势不弱,拥有兵车六七百乘,可是亦因防备鲁国的缘故,顶多能出动三百乘兵车。以五百乘兵车的军力,攻伐齐国这样的第一等强国,未免力不从心。

    齐国经过管仲数十年的治理,人口大增,且富有财帛,若倾其国力,征集千乘兵车也并非难事。可是宋襄公已骑在了虎背上,只能将他维护仁义大道的举动进行到底。他自为主将,以公孙固为副,公子荡为先锋,浩浩荡荡杀奔齐国。

    虽然外表上宋襄公英勇无比,敢冒以寡敌众的风险,但他心中却是异常谨慎,不愿轻易攻击齐军。与齐国的这场大战,是宋襄公图霸的第一场硬仗,只能打胜,不能打败。

    胜了,他则名震天下,狠狠打击了鲁僖公的傲慢,亦给了周天子一个警告,使周室再也不敢轻视他。

    败了,他则成为天下诸侯的笑柄,不仅图霸不成,反而会遭到齐、鲁两国的联手攻击,国势危矣。

    宋襄公心中虽有无数言语,也难以告知太子昭。他在出征之前,派了无数密使赶往临淄打探消息,对齐国的内乱知道得非常详细。高、国二人,还有公子潘、公子元和公子商人决不会善罢甘休,定然将趁我宋国兵临城下的机会,谋害公子无亏。寡人就这么和齐军耗下去,耗得久了,齐国自会生出内乱。

    宋襄公打定了拒不出战的主意,偏又日日巡视军营,做出立刻就要攻击齐军的样子,使齐军主帅易牙更加紧守营门,不敢轻易出战。

    易牙之所以不敢出战,正是担心齐国会生出内乱。他统领的齐军不仅仅要对付外敌,还要对付“内贼”。

    宋襄公盼望的齐国内乱果然爆发了——高、国二人首先动了手,借口有紧急军情相商,在城楼设伏,乱剑杀死了公子无亏。

    公子无亏曾经承诺,如果易牙、竖刁能击败宋襄公,他当拜二人为相国,委以军政大事。这几乎是说明了——竖刁和易牙将取代高、国二位世袭上卿的权位。

    高、国二人好不容易盼着管仲死了,“夺回”了失去的权力,岂肯轻易让出?二人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以遵守先君之命为号召,尽起家兵“诛杀逆贼”。

    公子潘、公子元和公子商人亦同时发难,直扑于竖刁府中,将竖刁及其全家老幼俱都杀死,一个不留。其府中堆积如山的财帛铜钱被众公子们分了个干干净净。高、国二人闻讯,忙扑进易牙府中,将易牙的全家老幼处死,财物抢掠一空。

    竖刁、易牙二人的党徒见势不妙,纷纷逃往城外,大部分为众公子和高、国二老的家兵拦截杀死,但也有几人侥幸逃脱,奔至易牙的大营。

    易牙听了党徒们传来的噩耗,惊怒悲痛交加,欲尽起营中军卒回城“平乱”。不料众军卒闻听都城生变,国君已死,亦是大乱起来,不听易牙的号令,擅自散队,急急向家中奔回去。

    整个齐国大营的军卒似溃堤而出的洪水,横冲直撞,四处乱溢。易牙惊恐之中带着二三心腹,狼狈逃往鲁国。宋襄公大喜,拥着太子昭,直向临淄城中扑去。

    高、国二位上卿亲领百官,出城迎接太子昭,并备下羊酒,感谢宋、卫、曹、邾四国平定齐国之乱的大功。宋襄公得意扬扬,与太子昭同乘高车,径自驰入齐宫,先至齐桓公灵前痛哭一场,然后以太子昭为主丧之人,重行入殓大礼。

    众公子大为不服,表面上对太子昭恭敬有加,暗中却尽力扩充家兵,准备再发动一次“诛杀逆贼”的血战。宋襄公严格遵守仁义大道,“不敢”带兵在齐国久留,三日后即班师回国。四国之军刚走,众公子就反了,各出家兵攻打朝堂。

    太子昭再一次落荒而逃,追上班师的宋襄公,请求宋襄公为他杀尽众公子。宋襄公大为恼怒,迅速回军。众公子亦出家兵,至城外决战。众家兵虽然勇悍,人数却比四国之军少了许多,且不惯阵战,被打得大败。众公子紧闭城门,惶惶不知如何才好,只得磕头向公子开方“请教”。

    公子开方并不赞成众公子的莽撞举动,但是他一时又无法说服这群欲望如火般熊熊燃烧的公子们,此时公子开方虽对众公子极为不满,还是尽力为众公子奔走不迭。毕竟,他和众公子的命运已紧紧连在了一起。

    公子开方“摒弃前嫌”,主动拜访高、国二人,请求高、国二人出面,与太子昭讲和。高、国二人一来担心彻底与众公子闹翻了,会落下个同归于尽的结果。二来也不愿公子昭的君位来得太顺,有意留下些隐患,故与公子开方讨价还价一番后,答应出城讲和。

    临淄城墙高大坚固,攻打不易。宋襄公听了高、国二人的一番言语后,欣然同意讲和。太子昭心中并不情愿讲和,只是不便拂逆宋襄公,也没有拒绝高、国二人。

    夏五月,众公子出城拜倒在太子昭车前,口称死罪。

    太子昭下车亲手扶起众公子,折箭为誓——易牙、竖刁、公子无亏身犯大逆之罪,三家党羽例当诛杀,并灭其族人,除此之外,所有人等,一概不予追究。众公子感激涕零,誓言忠于太子昭,永无二心。

    当日,百官于朝堂拥太子昭为君,是为孝公。各国使者闻报,纷纷入贺。周天子亦派朝中大夫为使者,至齐入贺。齐孝公仍拜高、国二人为上卿,执掌朝政,又给朝臣各加一级,并赏给财帛等物。

    宋襄公这次留在齐国都城五日之后,方班师回国。临行之际,齐孝公大出内府黄金玉璧,献与宋、卫、曹、邾四国君主。

    卫、曹、邾三国之君大喜,欲纳厚礼,却听宋襄公说道:“寡人为仁义而来,岂能贪此意外之物?”宋襄公不收厚礼,卫、曹、邾三国亦不敢收。列国诸侯闻之,不觉对宋襄公大为钦佩,又派使者至宋,庆贺宋襄公的“平定齐国之功”。

    宋襄公兴奋至极,破例没有在朝堂上讲解仁义大道,让朝臣们无拘无束,连着痛饮了三天。半醉之时,宋襄公对公子目夷说道:“齐乃霸主之国,然须我宋国,才能平定其乱,此岂非天帝欲我宋国霸于天下?”

    公子目夷唯有苦笑,什么话也说不出一句。他知道,平定齐国的大功已如美酒一样使宋襄公沉醉于他的图霸大业中,任何人也休想将其劝醒。

    秋八月,齐孝公以诸侯所能享受的最隆重的礼仪,将他的父亲齐桓公葬于临淄城南的牛山。晏蛾儿以死相从齐桓公,大受史官赞扬,得以在齐桓公的陵墓旁立一小坟。

    齐孝公又命将长卫姬、少卫姬连同其内侍宫人尽行驱入墓道中陪葬。长卫姬的儿子无亏是“逆贼”,自当遭此厄运。少卫姬的儿子公子元已被赦无罪,却不能挽救母亲的生命。齐孝公说,先君最喜欢的姬妾,就是两位卫国公主,当儿子的不能让父亲在地下感到寂寞。

    放屁!先君最喜欢的姬妾就是郑姬,否则,你怎么会当上太子?你口中说不追究我,却在以这种残酷的方式向我报复。我饶不了你!总有一天,我要将你和你的母亲、姬妾、儿子们全都杀了!公子元痛苦地在心中呼喊着,天天在心中呼喊着。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