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穆公本来对太子圉十分看重,将其女儿怀嬴相嫁,欲使晋国世世代代与秦盟好,以扫除秦国的后顾之忧,争霸天下。不料太子圉却忘恩负义,扔下怀嬴,“不辞而别”。秦穆公大怒,整顿兵车,意欲报复,与晋国大战一场。而晋国亦毫不示弱,举国大征兵卒。此事传扬出来,对秦、晋两国俱是不利,故两国君臣对此事守口如瓶,不肯泄露。
公子目夷执掌宋国朝政,对列国之间,尤其是大国之间的来往之事极为重视,不惜以金帛收买详知内情之人,故对各国的隐秘之事了如指掌。他将秦、晋交恶之事告知重耳,是希望重耳能借此良机,回国夺取君位,使宋国增一强援。
晋惠公父子俱同秦穆公有了深仇大恨,已绝无和好的可能。秦穆公若想与晋和好,非得使晋国另立新君不可,而这新君的最佳候选之人,又非他重耳莫属。重耳恨不得肋生双翅,一下子飞至秦国,然后在秦国大军的支持下,夺取君位。这样,他就会少经许多风险,少吃许多苦头。
郑国居于中原冲要之地,欲入秦国,必先经过郑国。重耳心想他只是过境郑国,不会遇到阻拦,不料却在关口为郑国兵卒挡住了。郑国兵卒道:“国君有令,凡晋国私逃之人,不许进入郑国境内,违者杀无赦。”
原来,重耳离开齐国的消息已传至晋国,晋惠公大为惊慌,立即遣使飞驰各国,“请”各国勿纳重耳。郑文公听晋使说明来意,当即发下诏令,让边关拒纳晋国“私逃之人”。
上卿叔詹谏道:“重耳贤而好礼,昔齐桓公深敬之。今宋国又以君礼相敬,可见其人实不可轻视,主公奈何拒之?”
“晋国与郑甚是相近,寡人若纳重耳,晋君必怒,若发兵侵之,奈何?”郑文公反问道。
“郑方与楚国盟好,晋伐郑,楚必救之。故微臣料定,晋国不敢来侵。”叔詹道。
“上卿此言谬矣。晋君昏暴,行事不依常理,岂能料定其必不来侵?”郑文公不高兴地说着。
“主公若不能礼敬重耳,必成其仇。不如将其诱至国中斩之,永绝后患。”叔詹献计道。他也担心若是收纳重耳,晋君会不计利害,发兵侵郑。到了那时,郑国势必陷入两难之地:抗拒晋师,力有不及;向楚国求救,则楚君需索无穷,难以应付。上次楚君无礼于郑,使郑国君臣大感屈辱,一直耿耿于心。
“重耳宋之所敬,却为郑国所杀,必为天下讥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寡人不令重耳入国,正是不欲生事矣。”郑文公说着,不再理会叔詹。叔詹无奈,退回府中,密召家将吕仲、吕叔,命其挑选勇悍家兵十余人,至边境伏杀重耳。
“公子,郑国既然不许入境,我等只有绕道而行。”赵衰道。
“若欲绕道。只能南下楚国,自汉水上游入秦。”狐毛道。
“看来也只有到楚国去一趟了。”重耳懊丧地说着,令众从者改道向南而行。
郑国身为宗室诸侯,却是毫不知礼。有朝一日我当了国君,定要好好教训你等一番。重耳在心中恨恨地说着。重耳等人都带有干粮,虽未进入郑国,却也没有受到饥饿之苦。一行人急急往楚国边关方城赶去,次日已赶至楚、郑边境。
时当黄昏,但见遍地野草随风摇曳起伏,发出一阵阵哗啦啦的响声。
“唉!列国边境之地,往往人烟稀少,荒凉不堪,此乃征战之过也。”重耳感慨地说道。
“当年齐桓公曾在此地与楚君列阵相敌,双方的兵车加起来,大约有两千辆以上,想来实为壮观。”狐毛说道。
“可惜双方没有打起来,不然,那真是一场古今罕见的大战啊。”先轸遗憾地说着。他为晋国世代将门之后,对争战之事极感兴趣。
“嗯,依你等看来,当日齐、楚两国若打了起来,谁胜谁败?”重耳也来了兴致,问。
“齐、楚两国当日势均力敌,真打起来,胜败实是难说。”赵衰道。
“齐、楚两国君臣俱是明白事理之人,不肯弄险,终究是没有打起来。”狐偃道。
“虽说是齐、楚两国势均力敌,最后到底是楚国服了软,愿意朝贡天子。此为何故?”重耳又问。
“因为齐国是霸主,可以号令天下。楚国敢同任何一国相敌,却不敢与天下相敌。其实论起军力,齐国尚比楚国稍逊一筹,因其称为霸主,反倒占了楚国的上风。”赵衰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重耳一眼。
重耳心中一震,想,我欲成为晋国之君,势非凭借外力强夺不可。借外力以得国,臣下只怕对我怀有轻视之心,非立奇功,不足以服众。晋国之强,决不弱于齐、楚,齐能图霸,我又为什么不能图霸?晋国乃唐叔虞之后,亦为宗室之国,更应倡行尊王大义。如果霸业大成,谁还敢轻视于我……
“哇呀呀——”道旁草丛中忽然跃出十余人来,挥动长戈短剑,劈头盖脸向重耳等人杀来。重耳以为是强盗,急令众健仆上前抵挡。这些健仆乃宋襄公所赠,虽为奴仆,不习武技,然个个身强力壮,手执大棍,又足有五十来人,对付十余强盗,应是绰绰有余。魏犨、先轸等精于武技的从者并未出手,只护拥在重耳两旁,袖手观战。
不料众“强盗”竟厉害至极,身手个个不凡,转眼之间,已杀死十余健仆,尤其是两个为首的大汉,左冲右突,倏忽扑至重耳车前,举着长戈,向重耳当胸便刺。魏犨、先轸大惊,忙挥戈反击,二人素以勇力名闻晋国,无人可敌,想着这一戈反击出去,定能将两个“强盗”当场斩杀。
“当!”魏犨一戈刺出,竟被敌手挡在一边。而先轸一戈竟刺了个空——敌手见到来势猛恶,闪身后退,避开了他势在必中的击刺。
“好家伙。你倒是个厉害角色!”魏犨惊中带喜——喜的是他在这荒野中居然碰到了对手,可以痛痛快快地大战一场。
先轸却是只惊不喜——他并不愿意与强敌硬拼,这不合用兵之道。狐毛、狐偃、赵衰、介子推、壶叔等人见“强盗”太凶,忙各挺兵刃,上前助众健仆对敌。他们的武技虽然不能与魏犨、先轸相比,但常常游猎,也练出了几招真实本领,远胜寻常之人。
如此一来,“强盗”们顿时抵挡不住,惨呼声中,已倒下了七八个。那两个为首的“强盗”也在魏犨、先轸的凌厉攻击下左支右绌,狼狈不堪,无奈之下,虚晃一招,向野草中急逃过去。
其余的“强盗”见势不妙,扭头就跑。但此时重耳已看出他们并非普通“强盗”,喝令不得放走一个。健仆们武技不如“强盗”,奔跑的速度却比“强盗”们快多了。只奔出了百余步,就追上了众“强盗”。
“厮杀只杀半截,算什么好汉!”魏犨不得尽兴,狂怒地吼着,和先轸亦飞步追了上来。
两个为首的“强盗”见无法逃走,对望一眼,倒转戈柄,自刺而亡。剩下的“强盗”纷纷扔了兵刃,跪倒在地磕头求饶。
重耳带着众从者走过来,喝问道:“你等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前来行刺?”众“强盗”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敢回答。
“不说,老爷统统宰了你们去喂野狗!”魏犨挥着长戈大吼道。
赵衰则微笑着从怀中掏出几块黄金,放在地上,道:“说了,不杀你们,还赏你们黄金。”
“是,是上卿大人让……让我们来杀公子的。我们都是上卿大人的家兵,那两个自杀的是家将吕仲、吕叔,是我郑国有名的勇士。上卿大人之命我们……我们不敢不听啊。”一个“强盗”终于开口说道。其余的“强盗”也争先开口,将他们上卿大人的名讳都说了出来。
“好一个叔詹,你的厉害我总算是领教了。可惜你侍奉的国君是个昏君,不然,我只怕早已死无葬身之地。”重耳说着,猛一转身,走回到了大道上。
赵衰脸上仍带着微笑,却暗暗对魏犨做了个手势。魏犨会意,长戈连刺,将跪在地上的众“强盗”全数杀死。
“干得不错。主公有你老魏护驾,可以高枕无忧矣。”赵衰赞了一声,拾起地上的黄金,又塞进怀中。狐毛、狐偃兄弟脸上均露出不悦之色,想,魏犨、赵衰二人,一个太过鲁莽,一个太过阴险,日后在朝中相处,只怕不大方便。荒野中竟会藏着刺客,这使得重耳等人不敢停歇,连夜向楚国疾驰。
“公子!”介子推忽然喊了一声,驱车自后面赶上。
“你有何事?”重耳问,自从那次吃了“肉汤”之后,重耳见了介子推,总觉有些尴尬,能不与其相见时,就尽量不见。而介子推也更加沉默寡言,亦尽量不与众人相见。天长日久,重耳和众从者几乎忘了介子推,好几次在大摆宴席时,竟没有安排介子推的座位。
“公子至楚,倘若楚君不纳,又当如何?”介子推反问道。
“这你不懂,楚乃大国,若不纳我,是向晋国示弱也。楚君自视甚高,怎会向晋国示弱?”重耳笑道。他觉得介子推虽有忠心,才智却是不足,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楚君或许不会为难公子。然楚国大臣只怕怀有私心,会对公子不利。”介子推道。重耳一怔,想,楚亦有称霸中原之心,臣下多是武夫,性躁而狭,如若对我忌恨,倒是难以相处。
“秦方恨晋,必善待公子。子推欲扮作流民,先至秦国报信,使秦君遣人至楚相迎,以免公子久留楚国。”介子推见重耳不作声,又说道。
“这倒是好办法,只不过要扮作流民,未免委屈你了。”重耳道。他本来打算一到楚国,就派人至秦国,让秦穆公知道他身在何处。但现在想来,如此安排并不妥当,万一楚君有意为难他,如何能让他将人派往秦国?
“只有扮作流民,才不至于引起郑人怀疑。事不宜迟,子推告辞了。”介子推说走就走,跳下车便没入沉沉的夜色之中。重耳又是一怔,想,这个介子推,脾气倒越来越古怪了。
楚成王闻听重耳来到,极是高兴,命令朝臣——宋公以什么礼节迎接重耳,楚国便以什么礼节迎接重耳。凡宋公送给重耳的礼物,楚国也照样送给,并加上一倍。
楚国处于南蛮之地,向来被中原各诸侯视作夷人,不甚礼敬。虽然近些年兵威大盛,中原各诸侯闻之色变,畏惧不已。但畏惧是一回事,礼敬又是另外一回事。在中原各诸侯眼中,楚国仍是不知礼法的蛮夷之邦。许多中原诸侯发生内乱,公子们被迫逃亡时,很少会逃到楚国来。但是今日,重耳却来到了楚国,这说明楚国在中原诸侯眼中,已与过去有所不同。
重耳是堂堂晋国的公子,非一般自命为华夏之邦的中原诸侯所能相比。放眼天下,当今能与楚国相敌者,也只齐、晋、秦数国而已。可是晋国的公子却要投奔楚国,这令得楚成王大感光彩,如同又打了一个威震敌胆的大胜仗。
重耳对于楚成王给予他的隆重礼遇,又是高兴,又有些畏惧。他并非是投奔楚国,而只是借道投奔秦国。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在楚成王面前露出借道之意,否则,楚成王恼羞成怒之下,轻则会将他囚禁终生,重则会立刻杀了他,将他的脑袋装在漆盒里送给晋惠公。重耳只能以非常谦恭的言辞感谢楚成王,并以父兄之礼拜见楚成王。楚成王更是高兴,在朝堂上大摆酒宴,演奏雅乐,招待重耳及其从者。
楚国的宫殿,比齐国还要高大堂皇,尤其是朝堂正殿,台基高达九丈,重耳及其从者坐在朝堂中,犹如坐在云霄之上,恍恍然几疑身在梦中。殿上的金鼓之乐的宏大,更远远超出重耳的意料。
其中又以编钟最为令人惊叹,晋国也是强盛的大国,但朝堂木架上悬着的编钟不过十余只,重者数十斤,轻者只有数斤,刚好能够奏出五音。而楚国的编钟根本不用木架悬挂——钟架本身亦为青铜所铸,架柱铸成人形,如力士托山一般,威武雄壮,且架上编钟一排排耀人眼目,看上去何止百余?其中大者约有半人高,只怕有千斤之重。
晋国的编钟演奏时为二三美女以小槌敲击,清脆有余,浑厚不足。楚国的编钟演奏时竟需十余赤膊大汉,手抱彩绘大棒,浑身涂朱,边舞边撞击大钟。其间又穿梭四五美女,以细棒撞击小钟。
其音色既清脆又浑厚,清脆时如山间幽溪淙淙流动,又如竹叶垂露,滴落在深潭之中。浑厚时如天际万马奔腾,又如海潮涌进大江,呼啸于云山之间。重耳及其从者听得痴了,不知身在何处。
朝堂上演奏的虽是雅乐,但堂前的歌舞却非是雅乐之舞。楚王既称为王,女乐的规模亦完全等同于周天子,亦为八八六十四人。六十四位乐女没有穿着常见的轻纱长袖,而是几乎半裸着身子,腰间系满五彩的羽毛,头上也插着长长的雉尾,舞姿似是在模仿着鸟类的动作,做出飞翔、展翅、跳跃、饮水、相戏、睡眠等种种姿态,还唱着歌——全用楚国语调唱出,重耳等人一句也听不懂。
“此乃凤鸟之歌。”楚成王对重耳解释道,脸上全是无法掩饰的得意之色。重耳及其从者的神态,就像是乞食者进了厨房一般。由此可见,楚宫的富丽堂皇已彻底征服了晋国公子。
“楚居南方,以五行推之,南方属火。火为赤色,以太阳为神。太阳实为朱雀,亦称凤鸟,故楚人喜赤色,喜凤鸟,今日观之,果然如此。”重耳从沉醉中醒过神来,有意用一种方士看到异术的语气说道,以此掩饰他的失态。
原来他早知道这是凤鸟之歌,不过初次见到,好奇而已。楚成王有些扫兴地想着。
“楚国地方千里,物产之富,甲于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令重耳羡慕之至。”见楚成王神情不悦,重耳又忙奉承了一句。
“哈哈!”楚成王听了,又高兴起来,道,“公子若留在楚国,则楚国之富,当与公子共享耳。”啊,楚君之意,竟是要留我长住,这便如何是好?重耳心中发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哈哈!”楚成王又是一笑,道,“公子胸藏大志,我楚国纵然地方千里,只怕也容不下你。”
“贤君言重了。逃亡之人,能得一安身之地,便是大幸,何来大志?”重耳苦笑着说道。
“寡人说公子胸藏大志,并非随口说说,而是有感而言。”楚成王说道。
“贤君之言,莫测高深,重耳不明。”重耳谦恭地说道。
“寡人一生不肯服人,但放眼天下,却有三人令寡人不得不服。”楚成王笑道。
“但不知这三人是谁?”重耳问着,好奇心大起。他实在是想象不出,目空天下,自称为王的楚君能够“服”于何人?
“一为齐侯小白,二为宋公兹甫,三为晋公子重耳矣。”楚成王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重耳吃了一惊,差点从席上跳了起来——齐侯小白、宋公兹甫俱已身亡,只有他这位晋国公子活在世上。目空天下的楚君怎么能“服”于一个活在世上的人,楚君在此刻说出这句话来,是不是动了杀心?如果楚君此时动了杀心,他重耳只能任人宰割,毫无逃脱的可能。
“怎么,公子不信寡人之言吗?”见重耳不说话,楚成王不悦地问道。
看他的神情,似并未动了杀心。重耳定了定神,道:“齐侯九合诸侯,有大功于天下,贤君服之,尚不出人意料。只是宋公乃楚之‘囚’耳,至于重耳,乃一逃亡之臣,朝不保夕,贤君却言服之,纯为取笑耳。”
“寡人虽居于南荒,然平生所逢敌手,唯齐侯小白一人耳。无齐侯小白,则寡人早已为中原之主矣。至于宋公兹甫,虽是国小兵弱,却敢与寡人争霸天下,虽屡受寡人折辱,终不屈服。中原诸侯要是多出几个宋公兹甫这等人物,则我楚国危矣。故齐侯与宋公虽然功业悬殊,寡人均是不能不服。而公子偏能得齐侯与宋公推重,自然有常人难及的妙处,寡人纵然不服,也是难违天意矣。”楚成王笑道。
“贤君说到天意,更是令人莫名其妙。”重耳越听越是心惊。
“公子难道不知,晋君正患重病,不能视朝,大位将虚悬吗?”楚成王笑道。楚国和宋国一样,在列国之中,尤其是大国之中布有密使,各国中不论发生任何事情,楚国君臣很快就能知道。
“晋国自有太子,何谓大位虚悬?”重耳也笑了起来。既然楚成王已知晓晋国之事,他就不必惊慌了。楚成王肯定早已就晋国的情势做出了对付他的办法,面对这种处境,他只能顺其自然,随机应变。
“晋国太子所能倚仗者,唯秦国之势耳。今其失秦国之势,欲得大位,只能自欺耳。以寡人观之,晋国大位,必将归于公子矣。”楚成王说道。他希望重耳能够当上国君,并且愿意出力帮助重耳当上国君。当年齐桓公为什么敢于率领举国之兵伐楚?是齐桓公帮助燕国强大起来,牵制了晋国之兵,解除了后顾之忧。他今后若想继续争霸中原,势必会与齐、晋两国发生冲突。
楚国虽强,然同时对抗齐、晋两国,力量未免不足。楚成王只能采敢齐桓公当年用过的方法,“牵制”其中一国,全力攻击另一国。但燕国太远,难以为楚国所用。楚成王必须将齐桓公的办法改变一下,不用外力,而以“恩宠”来“牵制”晋国,让晋国感激之下,为他所用。
“若得蒙天幸,归于故国,则贤君之恩,永不敢忘矣。”重耳欣然说道。楚成王既然说他重耳将得大位,自不会加害于他。
“如果公子果然归于故国,将以何物相报寡人?”楚成王笑问道。
“这可难了。楚有荆山,可产美玉;又有铜山,可产金宝;还有云梦之泽,羽毛齿革之物堆如山积。且人众之多,冠于天下;美女之多,亦冠于天下矣。重耳实在想不出能以什么来报答贤君。”重耳做出一副苦思的样子说道。
“以公子的聪明,怎么会想不出来呢?”楚成王追问道。
“这……”重耳犹疑了一下,说道,“吾若归国,愿与贤君世世交好,永不相战。”
楚成王心中大喜,口中却道:“万一不幸楚、晋相战,公子又当如何?”
重耳忙拱手对楚成王深施一礼:“重耳绝不敢与楚争战,万一不幸以兵车相会,自当退避三舍。”
“哈哈哈!好一个退避三舍。”楚成王仰天大笑起来,心中极为满意。他认为,晋国必将为他的“恩宠”所“牵制”,不会与楚为敌。
楚成王在朝堂宴乐散后,刚回至内宫,就有内侍禀告:“大将军成得臣求见。”
“让他进来。”楚成王说着,心中奇怪——这成得臣有什么话不好在朝堂上说,要到内宫来寻寡人?
楚宫中礼仪远不如中原诸侯繁复,成得臣进至内殿,略施一礼,道:“大王,臣以重耳此人不可纵其回国,当杀之以除后患。”
楚成王一惊,问:“子玉何出此言?”
“重耳其人,外示谦恭,内藏傲慢,居然大言不惭,说什么与我楚军相敌,当退避三舍。他此言对我楚军甚是轻视,是可忍孰不可忍!其归至国中,必负楚恩,为我楚国大患也!”成得臣带着怒气说道。
“原来如此。”楚成王笑了,“那重耳不过是一句戏言,将军何必计较。”
楚成王好胜,朝中大将也个个争强好胜,成得臣为众将之首,好胜之心亦为众将之首。在成得臣眼中,他统率的楚军天下无敌,又怎么能容人相让呢?
楚成王喜欢争强好胜的将军,只有争强好胜的将军,才会奋勇杀敌,为楚国攻城略地。但将军们大都头脑简单,哪里能明白他们大王心中的远大谋略呢?虽然常常为无人明白他的谋略而遗憾,却又绝不愿意臣下真能明白了他胸中的远大谋略。他是大王,只要他自己心中明白,就已足够。
“臣下看那重耳所言,不似相戏。”成得臣仍然按捺不住心中的杀意。
“寡人说是戏言,就是戏言。”楚成王不高兴了。他新得的两位郑国公主极是娇媚,令他“爱不释手”,每当回至内宫,就急欲“把玩”一番。同样,每当这时候,他就讨厌谁在他面前啰嗦个不停。成得臣不敢再说下去,躬身行了一礼,退出内殿。
主公肯定要将重耳留在国中住上一些时日,在这些时日里,我自能找到机会,将重耳刺杀。成得臣在心中说着。他喜欢争强好胜,但并不愿意别人也争强好胜。一个人如果争强好胜,又很聪明,就会极难对付。成得臣认为重耳倒不一定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但重耳的从者却无疑都是争强好胜,而又极为聪明的人。
国宾馆舍中的侍者长是成得臣的亲信,将偷听到的许多机密话告诉了成得臣。成得臣从而知道,重耳实际上是被从者劫持出来的。敢于劫持主人,其争强好胜之心可想而知。
如果重耳仅仅是个四处流浪的逃亡公子,成得臣并不会将那些敢于劫持主人的从者放在心上。但是重耳偏偏极有可能当上晋国的国君,他的从者自然会成为晋国的文武大臣。
两雄不并立。晋国之强,天下共知,早晚会和楚国大战一场。成得臣绝不愿意和难以对付的人大战一场,他最欢在敌手还未披上坚硬的盔甲之前,抢先动手。这样,他永远都是胜利者。
失败的楚国将军,必须以他的生命为代价,洗去战败的耻辱。成得臣渴望他永远是国君宠信的大将军,就绝不能有任何失败。重耳被杀,他的那些争强好胜的从者自然也难逃一死。
朝宴过后,楚成王和重耳愈加亲密,常常一同乘车外出游猎。郢都地近云梦大泽,楚成王亦最喜欢在泽畔的山冈之下围猎,乐此不疲。泽畔芦苇密布,长草丛生,是埋伏刺客的极佳之处。但就在成得臣准备好一切,欲一举将重耳刺杀的时候,秦国忽派使者至楚,迎请重耳。
秦国近年来与楚国订有盟好之约,两国来往密切,甚是亲近。楚成王无法拒绝秦使的请求,将重耳召至宫中,让重耳来做决断。
“逃亡之人能得贤君庇佑,已是大幸,岂敢再去他国?”重耳道。
楚成王笑道:“寡人并不敢强留公子。所以请公子住了这么多天,是想寻机助公子归国耳。然楚、晋两国相距甚远,中间又多有阻隔,实为不便。秦国与晋为邻,朝发而夕可至矣。且秦君甚是贤明,必能助公子顺利归国。公子请准备好行装,待择定吉日,寡人当亲送出城。”
他既然无法阻止重耳去秦国,只得尽量显出“大方”之意。重耳顺势对楚成王拜谢一番,急急回到馆舍,将好消息告知众从者。众从者大喜,立刻准备行装,修整车辆,并以精料喂养马匹。
成得臣知道了重耳将去秦国的消息,叫苦不迭,没奈何,只得又重新安排刺客,准备在路上截杀重耳。不料重耳辞行之日,楚成王竟然亲命长子商臣为送行之使,陪伴重耳直到秦国。
商臣在国中势力甚大,又为国君长子,将来极有可能会承袭君位。成得臣虽然争强好胜,却并不敢公然得罪长公子。他只能将预先挑选的刺客秘密杀死灭口,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重耳及其从者兴高采烈地驱车驰往秦国。
秦穆公对待重耳,同样如宋公、楚君一般,以君礼相迎,极其隆重。但是秦穆公自己却并未出面迎接重耳,出城迎接的是中卿由余。
对于晋国,秦穆公已仇恨到了极处,好几次欲发倾国之兵,攻破绛城,将晋惠公父子砍为肉泥。蹇叔和百里奚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方劝得秦穆公平静下来。平静之后,秦穆公也就明白了他的举动太过轻率。
晋国的兵势决不弱于秦国,就算秦国能打几个胜仗,也难以把晋国灭了。秦国不能灭了晋国,必然会遭到晋国无休止的报复,两国争战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秦穆公渴望着他能争霸天下,无论如何也不愿在这个时候与晋国两败俱伤。可是他更不愿咽下心头的恶气,放过“忘恩负义”的晋惠公父子。
“我秦国不能灭了晋国,也非把晋国乱了不可,让晋君父子乱中身亡。”由余说道。
“欲乱晋国,非寻得重耳,方能成事。”百里奚说道。
“重耳素有贤名,我秦国助他为君,必无后患。”蹇叔也说道。
必无后患?哼!恐怕蹇叔把那重耳想得太好了,越是有贤名的人,行出事来越是出人意料,那宋公不就是如此么?秦穆公在心中不以为然地想着。
“行,就让重耳去当晋国国君吧。”秦穆公口中却对蹇叔主张十分赞同。只要能让夷吾父子死无葬身之地,谁当晋君都行。秦穆公在心中说道。恰在这时,介子推赶到了秦国,报知重耳已去了楚国。秦穆公担心重耳为楚国所用,连忙派使者至楚迎请重耳。
介子推扮作流民进入秦国,一路上吃了许多苦头,病倒在馆舍中,无法跟随秦使赴楚。使者走了之后,秦穆公心中郁郁不乐,好多天没去上朝。
一日,由余来至后宫,求见秦穆公,问:“主公是否仍在为晋国之事担忧?”
“是啊,晋国人向来不讲信义,重耳做了国君,恐怕也会和那夷吾一样。”秦穆公答道。
“重耳其人,喜好虚名,故在列国间甚受敬重。主公若以虚名系于其身,可令其不能不守信义。”由余献计道。
“哦,有何虚名,能系于重耳其身?”秦穆公大感兴趣地问。
“主公可与重耳结为婚姻之好,择一公主嫁给重耳,如此,主公既助重耳得国,又为重耳之舅。论公论私,重耳都不能不守信义。”由余说道。
“不行,不行!重耳比寡人还要年长,且又为夫人之兄,怎能娶寡人的公主呢?荒唐,荒唐!”秦穆公连连摇头。
“重耳比主公年长,又为夫人之兄,论起尊卑来,主公大为吃亏,于礼仪上无法压倒重耳。”由余又说道。
“这……”秦穆公犹疑起来。晋国是宗室之国,外表上极重周礼,而周礼又于姻亲尊卑上尤为看重,他若能成为重耳的姻亲之长,自然可对重耳“倚老卖老”,多所索求。而重耳碍于周礼虚名,亦不能不对他多加敬重。只是重耳身为秦国夫人的兄长,又“降格”做他的女婿,本身也违反了周礼。而重耳已年过六旬,头发都花白了。秦穆公也不忍将少年的女儿相嫁。
“主公不必以嫡生公主相嫁,将怀嬴嫁给重耳,甚是相合。”由余笑道。
秦穆公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双眼一亮,不觉脱口叫出一声:“妙!”
怀嬴是秦穆公贱妾所生的女儿,从小就不甚得秦穆公喜爱,对其婚姻之事不放在心上,将近二十岁时才嫁给晋国的太子圉。秦穆公厌恶晋惠公,连带着也十分厌恶太子圉,并不愿以嫡女相嫁。太子圉名为国宾,实际上日日困住馆舍中,形同囚禁。怀嬴虽然贵为太子夫人,处境并不比从前好了多少。
太子圉临逃走时,并未隐瞒怀嬴,说:“在秦国这么多年,若非夫人善加抚慰,我早就憋闷死了。如今父亲病重,我若不速归,只恐君位难保。只是与夫人恩爱多年,实难割舍。不如夫人和我一齐逃走,诚为两便。”
怀嬴听了,不禁流下泪来,道:“夫君贵为一国太子,屈辱至此,早就该逃回国了。只是我奉有父命,名为侍奉夫君,实为监视夫君矣。今若从夫君归国,是为背叛父命,罪莫大焉。夫君休以儿女私情,误了国家大事。我虽难以相从夫君,但决不会将公子之语泄于外人。”夫妻二人抱头痛哭一场后,含泪而别。
秦穆公知道太子圉逃走之后,大怒之下,将怀嬴母女禁锢冷宫,日日派内侍加以斥责,并减其饭食。在秦穆公眼里,怀嬴犯有“大逆”之罪,早该处斩首之刑。只是怀嬴毕竟是晋国太子夫人的身份,他此时斩杀怀嬴,就是与晋国公然“争战”。
在没有策划好“乱晋”的办法之前,秦穆公并不想与晋国争战。而一旦他想好了对付晋惠公父子的办法,立刻就会斩杀怀嬴。但是做父亲的斩杀女儿——虽然只是贱妾所生的女儿,传扬出去也未免不太好听,有损他“贤君”的名望。
由余的“妙计”却轻松地解除了秦穆公的犹疑,不仅不使他担上杀女恶名,且能大得实利。首先,他可在辈分上长出重耳,以周礼虚名“系住”重耳。其次他以婚姻之亲,助重耳夺取君位,可谓“师出有名”。最后,他还可以因此狠狠报复太子圉和怀嬴,大出胸中闷气。
重耳是太子圉的伯父,却“娶”了太子圉的夫人。太子圉知道了,非气个半死不可。怀嬴以青春女子嫁给重耳,日日与老朽之人相伴,亦是对她的最好惩罚。
“主公,此事不宜让二位老上卿知晓,就交给微臣来办吧。”由余见秦穆公已赞同他所献之计,忙又说道。
“嗯,寡人知道了。”秦穆公会意地点了一下头。由余的主意虽妙,然而以侄媳改嫁伯父的事情,在蹇叔和百里奚眼中,未免太过荒唐,只怕难以接受。
“其实我们西方各国,父娶子妇、子娶父妾,原是常有之事。”由余笑道。他之所以要献上这个妙计,并非是真的认为“虚名”可系住重耳。列国之间,父子兄弟尚可相残,区区“虚名”又有何用?秦国若想征服晋国,唯一的途径,就是在国力上胜过晋国。想借“婚姻”之事来图谋晋国,只能是一厢情愿的痴人之想。
蹇叔和百里奚两位老上卿非常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一致劝说秦穆公以培固国力为主,使用诡谋为辅。秦穆公对此口中应承,心中想的却是应该以诡谋为主才对。培固国力见效太慢,而大行诡谋之道,却可立刻获得眼前之利。
由余在心底里不得不承认蹇叔和百里奚的见识高明,但是又希望秦穆公实行以诡谋制敌的国策。培固国力,论的是经世济民之道,在这方面,由余的才能远远不能和两位老上卿相比。如此,他也就永远位在两位老上卿之下,难以谋取执掌朝政的大权。
由余很清楚,他的才能只有在诡谋中方可大放光彩。秦穆公大行诡谋之道的时刻,也就是他执掌朝政大权的时刻。他应该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把秦穆公往大行诡道的路上推去。今日他献出妙计,是走出的第一步。这一步走成功了,他等于是掌握了秦国的半个朝政。
秦穆公最大的愿望,就是渴望着东进中原,争霸天下。晋国是秦国东进路上的一只拦路虎,不征服晋国,秦国要想争霸天下,势比登天还难。秦穆公接受由余的妙计,就是意味着他将以诡谋之道来征服晋国。这样,秦国就会和晋国不断地发生冲突,秦穆公也会因此不断需要由余的妙计。而由余也就会因此成为秦穆公心腹之中的心腹,权势无人可比。
“不错,怀嬴改嫁之事,在我秦国人看来,自是不足为奇。”秦穆公对由余所言深有同感。
唉!蹇叔和百里奚到底是中原人,太过古板,且年纪已老,料事甚是不明。今后这晋国的事儿,寡人倒应该多和由余商议才对。由余虽然难称为“贤人”,却有满肚子主意,在许多方面都胜过了两位老上卿。秦穆公既已打定了让重耳做女婿的主意,自然不便出城相迎。
由余盛情款待重耳,亲送至馆舍中,然后把狐毛、狐偃、赵衰等人召至偏室,告以秦穆公欲将怀嬴嫁给重耳之事。狐毛、狐偃、赵衰大出意外,一时不知如何对应。
“主公敬重公子,非婚姻无由示其诚心,还望诸位细思之。”由余笑道。
“此事关系重大,我等须与公子仔细商议,方可回话。”狐毛道。
“也好,我且静候佳音。”由余对众人拱手拖了一礼,退出馆舍。狐毛、狐偃、赵衰连忙赶至馆舍正堂,将由余所说之事告知重耳。
“不行,不行!”听了众人的禀告,重耳连连摇着头。
他是天下闻名的贤者,怎么能娶侄媳为夫人呢?此事若传扬开来,中原各诸侯必视他为不知礼法的“禽兽”。何况他的夫人已够多了,季隗、齐姜都对他有着大恩,都在他最危困最消沉的时候帮助过他。
没有季隗、齐姜的深明大义,就没有他的今天。对季隗、齐姜的最好报答,就是他在夺取君位后,将季隗、齐姜封为夫人,共同执掌中宫。但是他若娶了怀嬴,这中宫夫人之位,就只能为怀嬴所有。
从好处说,怀嬴可能是一位“贤妇”,能够容纳季隗、齐姜居于偏宫。若不幸怀嬴是位“悍妇”,必会倚仗娘家之势,轻则将季隗、齐姜打入冷宫,重则会将季隗和齐姜幽杀于暗室之中。
“公子至秦,所为何来?”赵衰见重耳拒绝,心中着急,忙问道。他和狐毛、狐偃等人一听由余的语气,已是明白——如果重耳不娶怀嬴,就休想得到秦国的帮助。在赵衰等人心中,重耳根本不该有一丝一毫的犹疑之色。娶了侄媳,便可得到君位,实在是一件大得便宜的妙事。
“我等至秦,是欲借其力,非欲娶其女也。”重耳不高兴地回答道。许多他不愿去做的事情,都在赵衰等人的“逼迫”下,被迫做了。今天他可不想再一次受到赵衰等人的“逼迫”,他是主人,赵衰等人只是从者,哪有从者“逼迫”主人的道理?
“公子,古人曰:‘欲人从己,己先从人’。公子欲借秦力,又不从秦,力可借乎?”赵衰又问。
重耳默然无语,良久才道:“夺人之妻,神明难佑。”
“怀嬴乃圉所弃,已非其妻,何谓夺之?况公子归国,与圉必成仇敌,仇敌之妻,夺之何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公子奈何不明?”狐偃大声问道。
唉!借人之力,必受制于人。重耳在心中叹了一声,终于答应了迎娶怀嬴。
秦穆公大喜,当即备下重礼,充作嫁资,令由余为媒,主持怀嬴的出嫁事宜。蹇叔、百里奚闻知,欲加以劝谏,已是不及。在同一处馆舍中,怀嬴头披红巾,第二次做了新娘。
她是秦国的公主,性格接近戎夷之族,虽然熟知中原礼仪,也不认为再嫁是“禽兽”之举。但是她知道,父亲把她改嫁给重耳,是对太子圉的羞辱。太子圉还活在世上,她不应再嫁,更不应让太子圉蒙受羞辱。她早已暗藏了一把匕首,准备以死来对抗父亲的昏暴。可是由余的一番话,让她再也无力举起匕首,只得做了重耳的新娘。
由余说,她从不从父命,将连累母亲一同受到斩首之刑。还说,她若嫁给重耳,就能在重耳夺得君位的时候,保全太子圉的性命。在这个世界上,怀嬴最爱的人是母亲和太子圉。母亲身为贱妾,不为主公所宠,在凄寒的冷宫中孤独地度过了青春年华,受尽了折磨。她决不能让母亲受了连累,遭到残酷的斩首之刑。是太子圉给了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暖和关怀,她不能让太子圉被重耳杀死。
馆舍中鼓乐喧天,人声嘈杂,热闹得如同街市一般。秦国朝臣们都知道主公非常“喜欢”重耳,都知道重耳将回国夺取君位。这个时候是向重耳示好,而又不会引起主公猜忌的唯一机会。聪明的秦国朝臣们牢牢抓住了这个机会,纷纷向重耳送上厚礼,令重耳应接不暇。直到午夜,客人才散,重耳脚步踉跄,走进了新房。
怀嬴将侍女遣开,亲自端上水盂,让重耳漱洗。重耳醉眼蒙眬,见烛光下的怀嬴艳丽如花,欲念大炽,哪里顾得上漱洗,口中叫着美人,抱住怀嬴就要往帐中拥去。怀嬴猛推一掌,竟将重耳咕咚一声摔了个四肢朝天。
重耳到底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已难以经受怀嬴的一推之力。怀嬴忙放下水盂,将重耳扶了起来,坐在软席上。
重耳摸着摔痛了的股骨,气哼哼地说道:“难怪人们都说秦国是蛮夷之邦,为人妻者,居然敢对丈夫动起手来!”
“我不是要向你动手,只是让你别向我动手。”怀嬴平静地说道。
重耳一愣,过了半晌才说道:“你是我的夫人,我怎么不能向你动手?”
“我并不想做你的夫人,是父亲让我做你的夫人的。我不能违背父命,只想求你一件事。你答应了这件事,想把我怎么样,都随你。你不答应这件事,我也没有办法,只能以死谢罪。”怀嬴说道。
“是什么事,你说!”重耳皱起了眉头,心中异常不舒服。
“我想求你,将来你回国之后,一定要赦免太子圉的性命。”怀嬴说。
“这么说来,你竟还是在想着太子圉?”重耳心中泛起了酸意。
“太子圉并未休我,是父亲硬逼我嫁给你的。”怀嬴说。
“好吧,我答应你,不杀太子圉!”重耳说着,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新房。
他心中怒气勃发,直恨不得一剑将怀嬴杀了。他身为堂堂的晋国公子,居然要受一个女人的挟持,是可忍孰不可忍!可是他不能忍也得忍下去——他身在秦国,欲借秦国之力,就决不能得罪了怀嬴。
依照惯例,国君出嫁公主,应以宗室之女陪嫁。秦穆公这次挑选的陪嫁之女都很漂亮,且一下子选了四位。重耳本不应该在新婚之夜先到陪嫁之女那里去,但他既然已忍让了怀嬴的“大不敬”,怀嬴也该对他有所忍让……
新出嫁的公主,应由丈夫陪同在三日之后回拜娘家。如果公主嫁的是国君,则次年方可回拜。重耳还未当上国君,又身在秦国,三日后亲自陪同怀嬴入宫,以子婿之礼拜见秦穆公。秦穆公很是高兴,以父辈的身份俨然受礼,然后令穆姬在后宫设宴招待怀嬴。他则在朝堂上大摆雅乐之宴,招待重耳。他完全是以招待国君的礼节来招待重耳。狐毛、狐偃、赵衰等人也享受到了大臣的礼遇,和秦国大臣们分左右列席两旁相陪。
秦穆公一心想争霸中原,乐舞礼仪也尽量仿照中原。婚姻之国的国君相会,应互相吟唱雅乐之歌致意。两位国君若是平辈,则主人先歌,客人后答。两位国君的辈分若有高低之别,则辈分低者先歌。重耳本来和秦穆公是平辈,该秦穆公先歌。但此时重耳却矮了一辈,不得不先放声而歌:
沔彼流水 (浩浩流水向东归)
朝宗于海 (朝于大海永不悔)
<鸟穴>彼飞隼 (高高天空孤鹰飞)
载飞载止 (时飞时停啼声碎)
嗟我兄弟 (叹我兄弟久相违)
邦人诸友 (纵有国人及友辈)
莫肯念乱 (难解我忧消乱危)
谁无父母 (恨无父母心伤悲)
沔彼流水 (浩浩流水向东归)
其流汤汤 (涛声阵阵吼如雷)
<鸟穴>彼飞隼 (高高天空孤鹰飞)
载飞载扬 (时飞时停姿雄伟)
念彼不迹 (想他行事素不轨)
载起载行 (肆意主张无所畏)
心之忧矣 (我心忧愁难入睡)
不可弭忘 (难忘国乱神憔悴)
鴥彼飞隼 (高高天空孤鹰飞)
率彼中陵 (羽翼掠过山陵背)
民之讹言 (流言纷纷如犬吠)
宁莫之惩 (不肯惩戒不加罪)
我友敬矣 (我友警惕勿逾规)
谗言其兴 (纵有谗言难相摧)
重耳所唱之歌名为《沔水》,巧妙而又婉转地表达了他的意愿,在颂扬秦穆公的同时,又不致贬损自己。
重耳果然不同一般,连所歌之曲也深思熟虑,含意深远。秦国朝臣们在心中大为叹服。
狐毛、狐偃、赵衰等人则将目光望向了秦穆公,想从秦穆公的答谢歌曲中探知秦国未来将有什么举动。秦穆公微微而笑,以长者的神情回应着狐毛、狐偃、赵衰等人,缓缓而歌:
六月栖栖 (六月烽火传边警)
戎车既饬 (整顿兵车选精兵)
四牡骙骙 (驾车四马凌空腾)
载是常服 (日月大旗戎服映)
玁狁孔炽 (玁狁入侵逞凶横)
我是用急 (飞驰迎敌车不停)
王于出征 (奉行王命为出征)
以匡王国 (救国危亡献忠诚)
比物四骊 (黑色四马猛如虎)
闲之维则 (左驰右突有法度)
维此六月 (在此六月出王都)
既成我服 (军容整齐披戎服)
我服既成 (整齐军容披戎服)
于三十里 (三十里地一停宿)
王于出征 (奉行王命为出征)
以佐天子 (辅佐天子将敌逐)
四牡修广 (驾车四马真高大)
其大有颙 (高大雄壮将敌踏)
薄伐玁狁 (讨伐玁狁奋冲杀)
以奏肤公 (立下大功早还家)
有严有翼 (杀敌威武众人夸)
共武之服 (共赴战场同赏罚)
共武之服 (共赴战场同赏罚)
以定王国 (定我王都安华夏)
……
狐毛、狐偃、赵衰等人听着听着,不觉都现出钦佩之色。
秦穆公所歌之曲名为《六月》,本意为赞颂周宣王时的贤臣尹吉甫出征玁狁凯旋。秦穆公此时歌之,有两重意思,一为期望重耳归国,夺取君位,成为尹吉甫那样的贤臣,拱卫周天子;二为提醒重耳,让重耳别忘了,他能“立功还家”,是秦国给了他“车马”。
“重耳拜谢秦贤伯厚赐!”歌声才停,赵衰便高声说道。重耳立刻离席而起,在君位的台阶下行磕拜大礼。
秦穆公以歌相答,就是公开承担了帮助重耳复国的责任。重耳身为子婿,自当大礼拜谢秦君所“赐”的晋国国君。见重耳当众行以大礼,秦穆公连忙站起,走下了一级台阶。依照周礼,秦穆公的举动是在说——他仍然承认晋国与秦国为平等的国家,他并不敢接受晋国的朝贡,因此在此时也不敢接受重耳的大礼。雅乐之宴结束,秦穆公和重耳等于是结成了“生死与共”的同盟,双方都很满意,从此来往更加亲密,几乎日日饮宴不断。
秦国派出无数探哨,侦察着晋军的动静。绛城中秦国使者也密切注视着晋国的朝政大事,以寻找秦军护送重耳归晋的借口。列国之间,寻找争战的“借口”是最为容易的一件事,秦国使者很快就将争战的“借口”送到了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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