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了下眼睛,他笑着道:“这回,小九哥派我去清漳,护住大军的侧翼。也许会对上清河郡的杨善会,或者是武阳郡的魏征和魏德深。也许是他们三个一起。反正差不多,打谁都是打。如果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也不要担心。反正,我的心思你明白的。只要还有知觉,不论走多远,都会回来看你!”
说罢,他握着刀站起来,用包铁战靴踩灭了熊熊烈火。然后转过头,大步离去。背后,袅袅青烟慢慢飘散,却有几声低低的呜咽从秋林中响了起来,顺着风,在湖面上飘出很远,很远。
王二毛蹲在一座没有墓碑的坟茔前,身旁堆满了落叶。巨鹿泽上下痛恨周宁忘恩负义,不准王二毛给她立碑,平素也没人来照管。所以,这座孤坟上看上去更像是一座长满荒草的土丘。
王二毛每回巨鹿泽一次,都会在周宁的坟前坐上一会儿。这里不仅仅葬着周年那娇小冰冷的身体,连同他年少时所有青涩,都一并埋在泥土之下。
周宁为什么要给杜鹃下毒的原因,王二毛早就想明白了。她的全家上下都死于馆陶之难,儿女给父母报仇,天经地义。
而杜鹃之所以将周家灭门,是因为周家谋害程名振在先。
周家之所以欲将程名振置于死地,却绝不仅仅是为了抢走小杏花,而是因为一个活着的程名振,有可能给周家带来危险。
至于这个危险到底存不存在,在下手谋害程名振时,周家上下没人在乎。一个戍卒之子的生命,也许比周家养的狗还轻贱些。抹掉他,不需要太多考虑。在周家人眼里,程名振这样的人,也许根本不是,也不配被当做同类。
既然不是同类,互相残杀起来,又何须怜悯。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们生于同一地域,长着一样的皮肤,说着一样的话,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共戴天。
这些到底是谁造的孽?王二毛想不明白,也没力气去想。他唯一知道的是,周宁的死,让很多人都变了。
那场血色的婚礼,不仅仅影响了他王二毛一个人。
自从周宁死后。程名振就不再婆婆妈妈地劝着弟兄们少做杀戮。他给张金称献的那条“养猪杀肉”之策,也被大伙换了个方式,更果断地执行开去。
凡是愿意定期向巨鹿泽缴纳“保安费”的村庄堡寨,张家军上下基本做到了秋毫无犯。但是,对于那些敢于抵抗的堡寨,张家军也做到了鸡犬不留。他们不想再给自己留下什么后患,一个弱女子周宁,都差点要了七当家和九当家的命,那些被屠戮者的后人一旦长大,还不一定会翻起多大风浪来。
所以,干脆杀干净了吧。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一股血色浪潮以巨鹿泽为中心向周围蔓延开去,官吏乡绅,贩夫走卒,见之无不变色。即便是刀头上打滚的绿林豪杰,提起“巨鹿泽”三个字,背上也会紧一紧。
无数高墙大院被攻破,人头在地上翻滚。侥幸逃出生天者,无不对张金称恨之入骨。
还有更多的贫苦汉子,放下妻儿饿干瘪的尸体,紧紧裤腰带,挣扎着走向了巨鹿泽。很快,他们就会拿起刀,成为新一波复仇者。
但是,杀戮却没给大伙带来解脱。相反,王二毛觉得自己的心脏越来越沉重。虽然最近巨鹿泽几乎百战百胜,连气势汹汹奔河北而来的老将军冯孝慈都被大伙摆了一道。灰头土脸地退回了黎阳城。可这种杀人放火的日子何时是尽头?自己的未来又在哪里?他在血光中看不到答案。
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次杀戮之后,回到周宁的坟茔前蹲一会儿。拔一拔份上的荒草,顺便对着周宁,对着埋在土里,当年那个稀里糊涂的自己疲倦地笑一笑。
这样,他的心才能感觉到片刻的宁静。
“再忍忍,再忍几天就好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住在这里!”已经被刀磨得满是老茧的手依旧那样灵活,青草在手指上打几个圈,就变成了一个活灵活现的草蝈蝈。王二毛将它放在坟前,与刚才扎好的草人、草马摆在一处,让它们消解周宁的寂寞。
“张大当家今天亲口答应了,只要小九哥帮他打掉冯孝慈,他就让小九哥到外边单独立营。”仿佛沉睡的人能听见,他继续自言自语。“立营的地点我们差不多都找好了,就在漳水和洺水之间,天好时,隔着河能看到馆陶。”
一个小小的鸽子又在王二毛手指间成形,看上去振翅欲飞。周宁生前不喜欢他四下劫掠来的那些礼物,唯独不拒绝他亲手扎的这些草偶。想着周宁捧起草鸽时小心翼翼的模样,他继续道:“今天来看你,还有一个好消息。你最讨厌的那个王麻子,准备去山那边发展了。其实是张大当家放逐了他。他老是想陷害小九哥,并且老想着纳你为妾。这回,你跟小九哥都轻松了。再不用看他那张臭脸!”
林间传来微微风声,仿佛有人在轻叹。王二毛的手迅速摸向腰间刀柄,然后又慢慢放了下了。没人会到周宁的墓前来,这里是整个巨鹿泽中最荒僻所在。即便有一两个喽啰知道自己喜欢在这里逗留,他们也没胆子来打扰。
如今的王堂主,可不再是那个人见人捏的耸包蛋。亲手砍过那么多脑袋,王二毛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死气。战马见到他就不敢撒欢,士卒们见到他毕恭毕敬。就连平素与他最为亲厚的两个妹妹,如今远远地看到他,也会低下头去,小心翼翼贴着墙角。
他自己也不喜欢这种死气。但他却知道,如果早几个月之前自己能有现在一半凶悍的话,也许程名振新婚之夜那血腥的一幕根本不会出现。
可惜,自己醒悟得太晚了些。
可惜,周宁不会等。
“其实我也知道,王麻子之所以处处针对小九哥,是张大当家故意纵容的。他想利用王麻子和姓卢的牵制小九哥,这样他的大当家位置才能安稳。”警觉地扫视了四周一圈,王二毛坐下来,继续陪着周宁闲聊,“不过这回牵扯的利益太大,张当家不得不亲手打破这种平衡。上次冯孝慈出兵剿匪,高士达、窦建德等人都被打得抱头鼠窜,只有小九哥这一路,放火烧掉了冯孝慈的粮草。从那以后,张大当家就几乎能跟高士达平起平坐。如果小九个这回再帮他彻底拔掉冯孝慈,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的位置,就会落在他张大当家头上!嗤!争来争去,不过就是个虚名,可偏偏他们都放不下!”
几根青草,在他手中又渐渐成形。这回,是个小巧的草房子,门窗俱全,屋檐下还挂着顶上还竖着一根草茎做的烟囱。“小九哥已经立下的军令状,明年开春之前,一定会砍下冯孝慈的脑袋。张大当家也豁了出去,把所有本钱都拨给了小九哥。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征,也许几个月才能再回来看你。不过,下一次,我就可以把你搬走,在巨鹿泽外重新找个住处。”
“其实,我娘跟我妹妹也不喜欢这里。她们说这里太阴,太潮,住时间长的容易生病。我们家就我一个男人,我得给她们找个能安身的地方。等打完了这仗,咱们一起搬过去!”放下草屋,将先前扎好的草偶重新归拢,一一摆于草屋子之前。所有草偶码放整齐后,就像一个完整的家了。有牛有羊,有鸡又鸭,热热闹闹,生机勃勃。如果屋子前站着一个女主人,她一定会为富足的日子满心欢喜。
王二毛在附近寻了些干草和枯枝,堆成堆,用火折子点燃。然后将草偶们一一摆到了火堆上。精美的草偶被火苗一舔,立刻腾起阵阵青烟。渺渺的烟雾中,他仿佛又看见了周宁临终时的笑容。
抹了下眼睛,他笑着道:“这回,小九哥派我去清漳,护住大军的侧翼。也许会对上清河郡的杨善会,或者是武阳郡的魏征和魏德深。也许是他们三个一起。反正差不多,打谁都是打。如果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也不要担心。反正,我的心思你明白的。只要还有知觉,不论走多远,都会回来看你!”
说罢,他握着刀站起来,用包铁战靴踩灭了熊熊烈火。然后转过头,大步离去。背后,袅袅青烟慢慢飘散,却有几声低低的呜咽从秋林中响了起来,顺着风,在湖面上飘出很远,很远。
小半个月后,王二毛带领一队骑兵来到了漳水河西岸一处叫做清漳的地方。隔着河道阻断了武阳郡通往武安郡的去路。不出他和程名振事先所料,本来已经与巨鹿泽达成“保护”协议的武阳郡果然背信,尽遣郡中兵马,前来给右武侯将军冯孝慈助战。敌我双方隔着河水互相叫骂,却谁也没有挥师渡河。
来自武阳郡的援军人数有五千上下,装备还算精良,却疏于训练。若是被“贼军”半渡而击,肯定会遭受重大损失,没一年半载缓不过元气来。
而王二毛所部骑兵虽然是程名振亲手训练出来的,人数却实在少了点儿。满打满算,把伙夫、马夫都加上才九百出头。更没有力量渡过漳水河主动挑起战端。
双方如同有默契般,隔着一条秋水驻扎了下来。每天号角之声相闻,彼此却相安无事。至于就在不远处的滏山下,由程名振带领的巨鹿泽好汉与由冯孝慈所部大隋府兵之间的那场恶战,仿佛不关大伙的事情般,谁也无暇分身去顾。
这一对峙,就又是二十余天,直到初雪飘下,双方主将还是鼓不起没有放手一搏的勇气。只是偶尔用号角声互相挑衅。百无聊赖的日子非但令将士们疲惫不堪。就连漳水两岸的小动物也习惯了那悠长低沉的角声。夜间出动觅食的它们该扒雪的扒雪,该挖洞的挖洞,仿佛附近驻扎的庞然大物根本不是军营般。只有饿晕了头的乌鸦,偶尔会伸长被冻僵的脖子抗议几声,“哇!”“哇!”,催促战斗尽快开始。
只要战斗一开始,便意味着血肉横飞,便意味着数不清的美食。可惜,远道而来的它们到冻死之前也没盼到本该发生的战斗。官军和流寇仿佛有默契般,谁也不肯踏过那条已经变得非常狭窄的漳水河。谁也不肯率先向对方发出第一支羽箭。
“唏嘘嘘!”伏枥的老骥也发出不甘心的嘶鸣。它们已经步入暮年了,也许此战便是它们今生最后一次驰骋。但主人们却丝毫不理解它们焦躁的心情,只是打着灯笼来加一点夜草,便又打着哈欠回军帐安歇。
“散了睡吧!平安无事!”贵乡县丞魏德深用手捂住嘴巴,疲惫不堪地感慨。长时间的对峙,让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酸涩。如果真能做得了这支队伍的主儿,他宁愿冲过河去,痛痛快快地跟敌人打上一架,胜也罢,败也好,至少对得起身上这件官袍。可他仅仅是武阳郡贵乡县的县丞,上头还有一大堆这主簿、那主簿给羁绊着,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却无力可用。
掌管粮草军需的主簿储万钧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开始动手收拾桌面上的杂七杂八。所谓舆图、米筹,大多数都是摆出来装装样子的。武阳郡太守元宝藏早有命令,只要贼兵不过漳水,武阳郡将士就不得主动出头,以免引火烧身。理由是:如果右武侯能打败张金称,犯不着武阳郡兵前去添乱。反之,如果连右武侯都战败了,武阳郡兵去了也是一样白给。还不如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以免偷鸡不成反而蚀把米!
看着储万钧带头收拾桌案,其他主簿、司仓们也伸着懒腰站了起来。又平平安安过了一整天,大伙虽然形神俱疲,但心情还是非常愉悦。毕竟没真刀真枪地打起来,河对岸的贼军虽然不多,可都是骑兵!武阳郡兵凭着两条腿去跟四条腿硬撼,即便侥幸赢了一场半场,又能讨到多少便宜呢?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只有魏德深和魏征这种疯子,才总是想着舍生取义。
武阳郡长史魏征唯一没跟着大伙一块收拾的人,他面前摆着一张巨大的舆图,几乎将涿郡以南,黄河以北的大半个河北道给包了进去。主要的道路、山川、河流都标记得清清楚楚,个别战略要地,还可以用朱砂涂红,以示其与普通地点的差别。
此刻,主要战场在滏阳,程名振、张金称带领巨鹿泽群寇与冯孝慈老将军所部官兵正杀得难解难分。滏阳背后不远,便是分隔襄国、武安两郡的滏山。而就在滏山的另一侧,清河郡丞杨善会带领数千精锐驻扎于邯郸,对着张金称的后背按兵不动。
再远处,便是自己这路援军和对岸的王贼所部骑兵了。也跟杨公卿所部郡兵一样,静止到了极点。
一动,两静。敌我双方都像在等着什么发生,而大破僵持的关键在哪,舆图上却看不出半点儿端倪。在魏征眼里,从来没有任何事件是孤立的。凡事有其果,则必有其因。一连串看似毫不相关的事件联络起来,可能就构成了一个惊天阴谋。而只要抓住其中关键几个点,便有可能料敌机先,甚至抢在敌人前面,在危机关头力挽狂澜。
王二毛驻扎到清漳县已经有二十多天了,杨善会率领所部郡兵穿过平恩,赶到邯郸的时间也超过了十天。在此之前,王二毛所部贼军与杨善会所部郡兵曾经擦肩而过,最近时彼此相距不过二十余里,如此近的距离上,这对老冤家居然没打起来,这事本身就透着古怪。以魏征对清河郡丞扬善会的了解,此公绝不是个心胸开阔,吃了亏却从不想找回场子的主儿。而王贼二毛这半年间的表现就像一条疯狗,只要见到大隋旗号,肯定会扑上去咬两口。
该找场子的没找场子,该发疯的也没发疯,莫非他们心中都有更重要的事情?杨善会心中的要事,魏征多少能猜得到。此公把所部郡兵驻扎在邯郸,就是要等着关键时刻上前“摘果子”!张金称万一战败,肯定要退往巨鹿泽。届时杨善会只要把所部兵马向前推进二十里,就可以牢牢卡住张金称的退路。
但王二毛到底想干什么?魏征就猜不到了。若说此人驻扎在清漳是为了堵截武阳郡兵过河,他带的人也忒少了点儿。如果不是郡守元宝藏三令五申不准主动生事,魏征敢保证,麾下郡兵只要来一个平推,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突破王二毛的防线!可能会有所损失,但损失肯定能控制在武阳郡的承受范围之内!
如果说王二毛悬师清漳,意在威慑吧?好像也不太对。诚然,贼人可以采取“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那种无赖策略。只要武阳郡兵渡过漳水,他们立刻放弃清漳,逆向渡河,趁虚杀入武阳郡捣乱。可那样的话,武阳郡顶多损失几个堡寨,郡内的各大县城却不会被如此少的贼兵攻破。而在漳水的另一侧,张金称本部就可能受到两路官军的夹击,形势将非常严峻。
百思不得其解!魏征曾经跟很多同僚探讨过贼军的用意,可大伙不是笑他杞人忧天,就是很轻蔑地认为贼兵属于胡乱出招,不该以理度之。换了别人如此排兵布阵,魏征还可以接受同僚们给出的答案。可用兵的人偏偏是程名振!对于这个刚刚崛起对手,魏征绝对不敢掉以轻心!此人连杨善会都能轻而易举地骗到,岂是胡乱出招之辈?他肯定在玩着什么阴谋,只是这个阴谋藏的太深,让人一时难以察觉而已。
“玄成老弟,行了!你再看,也不能从舆图上看出花来!”见魏征迟迟不动,众文武官员们笑着打趣。如果魏征不肯回寝帐休息,大伙谁都不好意思先走。虽然魏征的官职不高,但他却是武阳郡太守元宝藏最信任的心腹。万一被他在元宝藏面前讲上几句,大伙没三年五载甭想再有机会出头。
“噢!看我这记性。”魏征这才发现所有同僚都在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惭愧得直拍脑袋,“什么时辰了?诸位该休息尽管回去休息,我再用米筹推算一遍,也就睡了!”
看到魏征那意犹未尽的模样,储万钧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追问,“推算什么?咱们不是已经推算好几遍了么?王二毛没胆子主动发起攻击!咱们只要不过河,就能确保武阳郡平安!”
“我想算算除了武阳之外,王二毛还能威慑到哪?”魏征打了个哈欠,满脸疲惫。“大伙别等我,我这个人是属夜猫子的,晚上比白天还有精神!”
说得好听!几名低级幕僚气得直翻白眼。您老人家不睡,谁敢不尽心伺候着!肚子里边骂归骂,大伙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不慢。一边起身,一边笑着响应,“那我等也不睡,看看玄成老弟到底有何新发现?万一被咱们蒙对了,说不定可以将张金称一举荡平呢!”
后半句话就纯属借题发挥了。魏征知道自己惹了某些人不痛快,耸了耸肩膀,非常桀骜地回敬道,“魏某虽然愚钝,但也知道既然拿了朝廷的俸禄,就得对得起这份工钱。否则日后别人议论起来,说魏某个尸位素餐。魏某即便自己听不见,晚上也睡不踏实。”
话音落下,很多人立刻变了脸色。想抓个把柄反唇相讥,但魏征平素持身甚正,律己极严,他们还真难挑出什么毛刺来。正憋得难受间,行军主簿储万钧又上前做和事老,“玩笑话,玩笑话。玄成老弟言重了。大伙都是朝廷命官,守土之责,怎敢轻易忘记!来来,反正这夜长着呢,大伙听听玄成的分析再去安歇也来得及!”
听到职别最高的储主簿都发话了,其他人无论高兴不高兴,也只好怏怏陪着。已经走到门口的县丞魏德深见状,也笑着踱转回来,一边慢慢向舆图靠近,一边笑着打哈哈,“我说玄成老弟,如果你今天再推不出个子午卯酉来,可得请我们大伙吃宵夜。这大冷的天,多说一句话都浪费很多体力!”
“一定,一定!”魏征笑着拱手。对于同样桀骜不驯的县丞魏德深,他反而怀有几分敬意。与其他官吏不同,县丞魏德深虽然总想着早点开溜,却并非无心公务。相反,正是因为心中志向得不到施展,总是被郡守元宝藏打压,魏德深才对任何事情都表现得很不积极。如果被放在两军阵前,魏德深却总是身先士卒,无论面对多少敌军脸上都没半分惧色。
“那我等就叨扰玄成了!”听闻魏征肯破费,众人精神又为之一振。郡兵中的油水不多,有权力在钱粮方面开口子的就有少数几个人。而魏征恰恰是这少数几个人之一,有时他说句话,比主管粮草辎重的储万钧说话还管用。
“如果能给敌军一记重击,回去后我在醉风楼摆宴给大伙庆功!”接过众人的话头,魏征趁热打铁。“我总觉得,需要探一下河对面的深浅。否则,大伙每天都睡不安生!”
“早该如此!”魏德深用力一拍桌案,抢先回应。“是实是虚,打完了再说!老是等着挨打算什么鸟事情,咱们是官,他们是贼。自古只有官兵抓贼,谁听说过贼抓官兵来?”
众官吏纷纷侧目,心中对魏德深好生鄙夷。天下本无事,就这种庸人喜欢到处点火。打仗难道就不死人么?就拿这么点俸禄,还值得大伙真把命给搭上?
“不是简单的渡河作战,而是要把敌军堵住,确保他玩不出更多花样来!”没等大伙出言挤兑魏德深,魏征已经把手指关节重重地砸在了舆图上,“我仔细看了一下,贼军陈师清漳,最可能威慑到的地方有三个。其一是临近的清河郡,眼下运河与漳水都结了冰,贼军不需要寻找渡口,便可以长驱直入。他们都是骑兵,一日夜便可杀到清河郡城之下。到那时,杨善会恐怕只能回军先救自己的老巢!”
武阳郡众官吏对杨善会也没多少好感,听到魏征的分析,非但不着急,反而幸灾乐祸,“回师也没用。王贼能跑得很。上次他带得全是兵卒,杨善会使出吃奶的劲儿追都没能追上他,最后反而被他诱进了狐狸洼……”
魏征抬头横了说话者一眼,将对方的后半段“惊人之语”瞪回了肚子。都是大隋官吏,偏偏有人喜欢画地为牢。清河郡被贼抢了,武阳郡能讨到便宜么?届时没饭吃的百姓蜂拥南下,武阳郡还不是首当其冲?
这个节骨眼儿上显然不是晓之以大义的时机。若说以邻为壑,没人比郡守元宝藏做得更过分。魏征心里明白其中道理,所以嘴上也不做深究,“杨善会已经过了漳水,王二毛却没趁机杀向清河,这说明他的主要目的,不是威慑杨善会!而我等于此恭候多时,王贼却按兵不动,估计他对武阳郡的兴趣也不大!”
“他要敢过河,咱们就让他有来无回!”众官吏撇着嘴,七个不服八个不应。本以为魏征还能谋划出什么惊才绝艳的调调来,不料却还是前些日子那一套。这话还用你魏征说么?早在一个月前,郡守大人就坐好了相应准备。
“大伙莫要忘记了,他所部全是骑兵。杨善会追不上他,咱们一样追之不上!”扫了众人一眼,魏征摇了摇头,把骑兵两个字,咬得非常重。
众官吏体会不到他话中之意,很是不屑地嘟囔:“那又如何,他们又不能骑着马攻城。只要地方官员将贼人阻上几天,咱们便可前后夹击!”
“他可以下了马攻城。骑兵即便下马作战,依旧是骑兵。步卒所威慑范围,不过一二十里。骑兵却能在二百里之外,对目标发起长途奔袭。而处于二百里之外的对手,却不会想到有一支骑兵会打他的主意。待他发现了敌军,再做准备,一切就为时已晚!”
这句话虽然绕,道理却表达得非常清楚。众官吏这些日子天天与金鼓为伴,也多少对战事有了些了解。纷纷点头,低声应道,“玄成说得有道理。眼下河面结冰,咱们的确应该提醒郡中各县严加防范。别没等咱们追过去,他们已经将县城给丢了!”
魏征叹了口气,轻轻点头。众人的目光虽然还是局限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至少说态度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漫不经心了。这让他心中对未来多少又升起一点希望,顿了顿,以极低的声音提醒道,“咱们和杨善会,都对张金称威胁不大。所以这支骑兵即便想施行围魏救赵之策,也不该打咱们清河与武阳两郡的注意,我刚才仔细算了算,如果以清漳为圆心,以二百里为径画一个圆……”
“嘶!”没等魏征把话说完,大伙纷纷倒吸了口冷气。他们的目光虽然短浅了一些,可毕竟都是地方精英,思维远比普通人敏捷。此刻一经提醒,眼神立刻开始向清漳城之外漂,越漂越远,越漂脸色就越难看。
去年夏末,大伙都曾见识过骑兵的推进速度。当时郡守元宝藏还和众人反复推演,官军要经过多少时日,付出多少代价,才能一步步攻到黎阳城下。不料雄武郎将李仲坚却只用了几千骑兵来了个大迂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到了毫无准备的反贼面前。
当日,黎阳守将元务本麾下拥众数万,却连半天都没能坚持住。此刻,汲郡太守张文琪的部众都追随冯孝慈去了滏山,万一王二毛学着李仲坚的样子百里奔袭,无兵防守的黎阳仓简直就是一个被剥光了壳的熟鸡蛋。
这下,连最稳重的行军主簿储万钧也变了脸色,瞪着魏征,颤抖着声音问道,“玄成,你几时想到的,怎么不早些跟大伙说?”
“我也是刚刚才想到!”魏征苦笑,“若不是大伙说骑兵跑得快,杨善会追不上,我还真未必能想得到。毕竟咱们麾下的郡兵也是以步卒为主,谁没事天天想着骑兵怎么打仗?”
“这,这,这可怎么办?”储万钧急得直搓手,“朝廷的法度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冯老将军战败,肯定会被追究。届时我等虽然无辜,恐怕也免不了遭受池鱼之殃!”
“万一贼军拿下黎阳仓,顷刻可聚集起数万兵马来。不用朝廷追究,咱们也没多长时间好活了!”贵乡县丞魏德深伸手将储万钧扒拉到旁边,大声强调。“眼下到处都是流民,谁给口饭吃就跟谁走。黎阳仓内的粮食足足可以养活二十万大军,张金称坐拥二十万大军,再加上那个程名振,咱们还有活路么?玄成,我连夜去劫营,不劳你下令。如果元郡守过后追究,魏某宁愿拿脑袋抵罪!”
“德深兄高义!”魏征苦笑着点头。“刚才我还听见敌军中有报时的角声传来,他们应该还在等待最佳出手机会。德深兄,你带领本部兵马先杀过河去,从南侧迂回,我与其他将士随后便从正面强攻。咱们两面夹击,拼着死伤些将士,也不能放贼军南下!”
到了此时,谁也不敢再说魏德深好战了。众官吏纷纷转身,小跑着去做战前准备。储万钧为人仗义,临出门,又转过身来,大声承诺,“玄成,我和你一块署名修书给郡守大人,责任不要你一个人来背!”
“元郡守深明大义,未必会追究我等!储兄,待会儿劳你为我瞭阵!”魏征摇了摇头,非常干脆地说道。
储万钧知道魏征是个宁为玉碎的性格,所以也不跟他争谁带队冲锋。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出帐。众官吏慌里慌张地将已经就寝的郡兵们叫醒,在刺骨的寒风中列队。然后匆匆动员了几句,便借着夜幕的掩护,快速向河对岸摸去。
说来也怪,他们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对岸的贼兵却毫无察觉。眼看着就要临近敌营门口,长史魏征用力一挥令旗,“发响箭,出击!”说罢,拎起一杆长槊,战靴在冰面上踩出一串白印,径自冲向黑压压的寨门。
“哧——”“哧——”二十几支响箭交替升空。随即,敌营南侧传来一阵低沉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虎啸龙吟声中,贵乡县丞魏德深带着两千多兵卒,越过寨墙,杀进沉睡中的营帐。
“放火,放火!径直向里推,别恋战!”一边冲,魏德深一边强调。他是这支兵马中唯一文武双全的将领,深知夜袭的最关键之处何在。刹那间,贼军大营中便起了无数个火头,红星乱飞,黑烟滚滚。
祸事临头,敌军来不及做任何反抗。十几个喽啰从军帐中逃出来,跳上坐骑,亡命奔逃。魏德深用弓箭射翻了一个,组织人手抓住了另外一个,其余的却追之不及,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打马远去。
转眼之间,魏征所统领的主力兵马也杀到了敌营核心处。七千多郡兵胜利会师,脸上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对着烧成火堆的营帐骂骂咧咧。“他奶奶的,空营一座!”
“他奶奶的,被人当傻子耍了!”
众武阳官吏面面相觑,心中都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你说,王贼跑到哪里去了!”还是魏征恢复得快,上前踹了唯一的俘虏两脚,厉声喝问。
“想活命,就老实交代!”魏德深抓起一把横刀,狠狠地架在俘虏的脖子上。“说出王贼的下落,老子就作保放了你。倘若敢信口胡言,你来看……”
说罢,他将刀猛地一挥,齐齐地砍断了一根木矛。然后又迅速横过来,架在了先前同一位置。
睡眼惺忪的喽啰兵咧了咧嘴巴,满脸都是晦气,“当然是去抄你等的老窝了,这还用问?军爷,您来得忒晚了。老子们在空营里等了你们好几天,你们怎么才来!”说罢,他笑着耸耸肩,“我先走一步,几位军爷下次快点!”
“听口音你是临清人,你就不怕牵连老婆孩子?!”魏德深将刀刃向下压了压,大声威胁,“说,王贼去了哪?否则,死的肯定不止你一个!”
“老婆孩子?”俘虏看傻瓜一样看了魏德深一眼,咧嘴而笑。“大人,她们早就承您的情,被活活给饿死了。你想抓,跟着我来好了!”
说罢,将脖子狠狠一转,只听“噗!”地一声,魏德深来不及回撤的刀刃深深地割了进去,飞溅而起的血光喷了他一身,同时将魏德深的手染得通红。
染血的手掌,在火把的照耀下是那样的扎眼。
劫营劫了一个空,唯一的俘虏又自杀了。这下,武阳郡的众官吏们个个都傻了眼。
他们担心的不止是一座黎阳仓,而是整路右武侯大军的粮草供应。滏阳附近各地遭受匪患威胁多年,民间疲敝不堪,根本不可能为大军提供粮草。而一旦储备着粮草的黎阳仓被王二毛拿下,任孙吴复生,也避免不了右武侯大军粮尽而溃的结局。
一片混乱当中,只有魏德深勉强还沉得住气。伸手扯了扯呆立于俘虏尸体旁的魏征,低声问道,“玄成老弟,如今之计,你看我等该如何打算?”
魏征正为俘虏临终前的那几句话而心神不宁。听同僚发问,只得强行压下心头的慌乱,低声跟大伙商量道,“张文琪麾下没几个人,黎阳仓怕是不保了。于今之计,咱们只能想办法力保右武侯能全身而退。只要冯老将军能活着撤下来,便可能收拾残局,今后再找张贼算账。如果冯老将军接到黎阳失守的消息而方寸大乱……”
“那咱们可倒了血霉了!”储万钧急得鼻斜眼歪。他的想法与魏征的谋划稍微有些差异。从管辖区域上划分,黎阳城属于冯孝慈和张文琪二人的责任范围。所以只要冯孝慈活着,朝廷就不能随便拿他人顶缸。可万一冯孝慈听闻黎阳受到攻击的消息后沉不住气,不小心被贼人给砍了。出面顶罪的就得换成其他人。届时武阳郡守元宝藏难逃坐视不救之罪,武阳郡的这些文武幕僚恐怕也要跟着吃官司。
作为武将,魏德深远比储万钧等文官冷静,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句句都令人如坠冰窟,“这事恐怕瞒不住冯老将军。我若是张金称,无论打下打不下黎阳,都会将消息散布出去,以乱右武侯的军心。并且,黎阳一旦失守,右武侯的粮草供应必然中断。届时不用任何人告知,冯孝慈也能推算出他的后路被人切了!”
“你,……”储万钧瞪着魏德深,怒火万丈。如不是忌讳着对方比自己武艺高明太多,简直恨不得立刻将魏某人推进火堆中烧死。魏德深本来就跟他不睦,冷冷回敬了一记白眼,低声数落,“卑职又哪里得罪储主簿了?记得五日之前,卑职便曾经打算带兵过河一探,是哪个死把着印信不肯拨给卑职粮草器械,才导致今日之失?”
“姓魏的,你不要逼人太甚!”储万钧彻底失去了理智,张牙舞爪便向前冲。众同僚怕他吃亏,赶紧将其死死抱住,“储主簿,储主簿息怒。魏大人只是随便说说,大伙都是同僚,一损俱损,他怎可能将罪责全推给你一个人?!”
“那可未必。魏某人是个武夫,就喜欢实话实说!”魏德深丝毫不领情,撇着嘴冷笑。
储万钧暴跳如雷,指着魏德深的鼻子,污言秽语滔滔不绝。如果魏德深坚持举报的话,他储某人将成为顶缸的首选。身边这些同僚甭看现在说什么一损俱损,届时肯定背后里人人踩上几脚,以求将自身洗得干净。
众郡兵们不知道几位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争执,听到骂声,一个个诧异地凝神张望。实在没面目跟着储主簿一道丢人,行军长史魏征赶紧走到他的面前,笑着开解道,“储主簿稍安务躁,魏县丞也少说两句。口出恶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今之计,我等只能死马当做活马来医……”
“怎么医?”储万钧从魏征的话里听出了几分希望,停止唾骂,喘着粗气问道。
从本质上,他不是一个恶人。只是目光短浅了些,又与魏德深这等武夫合不来而已。作为同僚,魏征也真不忍心看着大伙将储万钧当做祭品送上供桌,设身处地的替对方想了想,低声补充,“大伙无论怎么推卸,责任恐怕都推不掉。只是谁承担得多,谁承担得少而已。与其在这里互相指责,不如趁着消息未明之时,想办法亡羊补牢!”
“你倒是说啊,到底怎么补?”众同僚等得不耐烦,七嘴八舌地追问。
“这事得好好核计、核计,不能随意而为!”魏征扫了众人一眼,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强调,“大伙必须齐心协力才能做好此事,并且,恐怕要付出点儿代价来!”
“玄成若有良策,尽管直言。该魏某做的,魏某决不含糊!”魏德深上前半步,主动表态。“先前的几句话,都是气头上的胡言乱语。储主簿不必多虑,魏某岂是那落井下石之徒?”
看到魏德深主动退让,本来就不占理的储万钧也赶紧顺坡下驴,“魏县丞高义,储某铭刻五内!万一朝廷铁定了要追究,诸位尽管放心,该储某背的责任,储某决不推诿。反正大不了一死而已,以储某一死,换大伙平安。储某死得也值!”
这话听起来已经像是临终遗言,闻者无不心中戚戚。有平素跟储万钧关系厚者,已经落下泪来,凄然回应道,“我等一心保全地方,不料到头来反而成了罪人。这大隋朝的俸禄,不吃也罢!”
“对,不吃也罢。大伙共同进退,定能保得储主簿安全!”其他幕僚听得悲从心起,七嘴八舌地嚷嚷。
看到大伙寻死觅活的模样,魏征气得哑然失笑。“呵呵,没那么严重吧。朝廷即便得到消息,那也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弟兄们都在看着呢,我等千万别自乱军心!”
武阳郡众官吏这才想起周围的弟兄来,四下看了看,面红过耳。魏德深不想大伙继续于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接过魏征的话头,低声提议,“咱们先把弟兄们带回营中安顿好,有事到中军帐里商议。弟兄们休息好了,才能替咱们拼命!”
“此言有理!”储万钧难得跟魏德深意见一致了回,点点头,低声附和。说罢,他勉强打起精神,与魏征、魏德深三个分头整顿士卒,奏响凯歌,缓缓退回了漳水东岸。待麾下弟兄们都回营休息了,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入中军,和同僚们商议下一步的对策。
有了近一个时辰的功夫做缓冲,魏征的思路也慢慢清晰起来。见同僚们都到齐了,清清嗓子,率先开口。“目前的情况是,我等只知道王二毛可能去了黎阳。不清楚黎阳是否被其攻破。所以不能胡乱猜测,更不能瞎传消息乱了自家的军心。”
众官吏点头称是。从骤然打击下缓过神来,他们都知道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很是尴尬。如果王贼根本没去攻打黎阳,把未经证实的消息传给冯孝慈,就可能受到故意扰乱军心的指责。如果王二毛已经攻下了黎阳,消息传不传给冯孝慈都一样。老将军那边自有对策,不缺武阳郡这一根手指头。
见大伙都无异议,魏征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黎阳与滏山相距甚远,王贼即便得手,消息也没那么快传给张金称。张金称想要得到黎阳仓的存粮,首先还得过冯孝慈那一关。什么时候贼人把右武侯完全击败了,什么时候才能动身南下。这期间,恐怕至少有五到七天!”
“有可能王贼偷袭黎阳,目的只是为了祸害冯孝慈。”魏德深点点头,低声在一旁补充,“黎阳有失,右武侯军心必乱,王贼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如果右武侯仓促回扑,肯定会被张贼尾随追杀。如果右武侯死战不退,到头来也难逃粮尽而没的危险。即便他们能在滏阳周围征集到足够的军粮,甚至侥幸击败张金称。过后朝廷追究下来,冯老将军的仕途恐怕也就此到了头!”
“这招一出,冯老将军怎么算都是输!”储万钧不甘落于魏德深之后,跟着补充了一句。“咱们能做的,也就是尽力减小损失,无论是为了朝廷,还是咱们自己!”
这话还用你说?众同僚齐齐侧目,对储万钧的啰嗦颇为不满。大伙都急得快脑门冒烟了,此人还在以说废话为乐。也不是谁,刚才寻死觅活来着。
猜到众人在想什么,储万钧讪讪笑了笑,将头转向魏征,“我是把身家性命都交给玄成老弟了。大伙要是跟我一个想法,就表个态。要人出人,要钱出钱,一切全凭玄成老弟调度!”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众人恍然大悟,齐齐开口,“玄成尽管吩咐,我等只要能做到的,决不推辞!”
在一堆期盼的目光中,魏征站起身,四下拱手,“魏某考虑再三,准备死马权当做活马来医!冯老将军那边,我们只能通知他劫营失败,王贼不知去向。至于王贼去了哪里,必须由老将军自己推算!这并非推卸责任,而是将我等的猜测结果知会不知会老将军,都已经于事无补!”
官吏纷纷点头赞同。心中都道魏征这招心照不宣的棋子落得妙。接下来,众人又听见魏征说道,“不通知冯老将军黎阳仓岌岌可危的消息,并不等于我等坐视不理。与公,我等不能任贼在我大隋疆土内肆意驰骋,残害百姓。于私,我等即便没猜到王贼的去向,也可能被朝廷抛出来顶罪。还不如放手一搏,以图个无愧于心!”
已经没了退路,武阳郡的众官吏只能团结起来以求自保。接过魏征的话头,七嘴八舌地响应,“快说罢,我等听你的吩咐!”
“怎么搏,玄成尽管明言!”
再度四下拱手,魏征继续说道:“魏某能想到的办法有三个。第一,武贲郎将王辩如今驻扎就在灵昌防范瓦岗众。那里距离黎阳不过一河之隔,如果咱们能凑一笔礼物送到灵昌犒师。并且说明王贼二毛的实力。武贲郎将大人必然要为朝廷出力讨贼。眼下黄河也已经结冰,官军全力前进,顶多三天,就能杀到黎阳城下!”
请官军剿匪,还得地方上出钱“犒师”,这种怪事也就在大隋能发生。可花点儿钱将黎阳抢回来,总比那里变成一个匪巢强!并且日后朝廷追究,武阳郡众官吏也有言辞证明自己的清白。只是用目光匆匆碰了碰,大伙就明白了孰轻孰重。笑着点头,一致接纳了魏征的提议。
“劳军的财帛,储主簿先从武阳郡官库里边调。我会写信给郡守大人说明情况,诸位都做个见证。今天调用了多少,大伙日后出钱补多少。每个人均摊一份,官职高的多出,官职低的少出!”
对于魏征的这条补充提议,众人也没不同意见。破费点儿钱财,总比丢官罢职强。只要留着这身官服在,早晚还能从民间把损失刮回来。
“第二,咱们不能光依靠官军。咱们明天一早立刻起兵南下,无论王贼是否去攻黎阳,咱们都赶过去。”顿了顿,魏征继续提议,“如果前番推测失误,咱们帮张文琪守城,就不能算消极避战。如果王贼已经攻下黎阳,仓促之间,他一样布置不好防御。咱们麾下弟兄是他的好几倍,数个打一个,足够他应付一阵子的!”
众官吏没想到魏征的胆子居然如此之大,一个个目瞪口呆,半响之后,才乱纷纷地回应,“那武阳郡怎么办?”
“一旦王贼趁虚杀到武阳郡内呢?”
“通知各地,严加防范!”魏征把手一挥,很干脆地回应。“只要有所准备,王贼便很难得手。况且只要黎阳仓不失,大伙便有机会翻本。如是黎阳仓失掉了,咱们今后恐怕有心杀贼,也没那个机会了!”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除了“死马当做活马医”之外,官吏们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当下,储万钧连夜带了两名精于计算的幕僚赶往最近的县城去筹集“犒师”用的财帛,其余文武官员则由魏征和魏德深二人率领,抓紧时间准备大军出发所需的一切物资。
第二日是个极度糟糕的天气,荞麦皮大小的雪片纷纷扬扬,不停地从彤云中往下掉。武阳郡众官吏自救心切,不顾天气寒冷,带领着郡兵草草开拔。一上午连滚带爬行了二十余里,个个都疲惫不堪。到了正午时分,雪势却愈发大了起来。呼啸的北风吹着雪粒,打在已经结冰的铠甲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官员们将头缩进裘皮大衣里,跌跌撞撞勉强还能继续赶路,士卒却冻得连兵器都握不住,哭爹喊娘,哀声一片。
如此士气,即便能赶到黎阳城下,也没力气跟流贼搏命。官员们两个被逼无奈,只好寻了个避风之所,将队伍暂时停下来休整。不敢再奢求能及时赶到黎阳,挽狂澜于即倒,只求着老天能公平一些,也让土匪流寇们尝尝这“白毛风”的滋味。最好连人带马都冻死在半路上,也算老天爷终于开了一回眼,为百姓除了一群祸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许是听见了武阳郡官吏的祈祷,也许是在老天爷眼里,无论贫贱富贵,无论是官还是贼,都是一样轻贱,一样微不足道。这场大雪还真是从黄河一直下到了燕山,把整个河北大地都银装素裹。
连绵白雪一直下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早晨云层后才勉强出现了微弱的阳光。富贵人家房顶上青烟袅绕,屋子里边热浪蒸腾。寻常百姓家中却既无取暖的干柴也无果腹的余粮,眼睁睁地就要冻饿而死了。
雪势一停,黎阳郡守立刻命人从仓库中取出存粮,在城内开设粥棚赈灾。这下,坐以待毙的百姓们终于有了盼头,端着大碗小碗蜂拥而至,在粥棚前排起了一条长龙。堪堪到了正午,不但城里的流民、乞丐都得到了消息,连居住在城周乡村的穷人们也拖家带口地赶来了,跪在城门口请求郡守大人给一条活路。
“尔等所居之地,自有良善乡绅负责赈济。都跑到城里来做什么?”没有汲郡太守张文琪的命令,守门的差役不敢开门,站在墙上大声斥责。
“都回去,回家去等着!赈济粮食下午就能送到里正手上!”临时被官府雇佣来的民壮也被城外黑压压的人头吓了一跳,伸着脖子向下劝告。
城下百姓无言以对,只是不断地叩头哀哭。哭了一阵子,见差役们还是没有开门的打算,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扬起满是冰坨子的脸来,大声祈求道,“请老爷们开开恩,放了女人和孩子进去吃口热乎饭吧。家里的房子早就没法住人了,我们这些老骨头冻死不打紧,可孩子们可没法再熬下去了!”
“请老爷们开恩!”女人和小孩们齐声哭求,悲惨之处令人不忍耳闻。城头的民壮都是本地的苦哈哈,没等张嘴,眼圈先红了。一个个回过头来看负责守门的班头赵拐子,请他拿个主意。众目睽睽之下,赵拐子也非常无奈,又探出了半个身子,柔声劝道,“几位老人家别说丧气话。咱们张郡守可是个大好人。为了赈济大伙,他把家产都搭上了。大伙再忍一日,就一日,最迟明天早晨,粮食肯定送到堡寨里去!”
“赵大爷,您看看我们这样子,还能熬到明天早晨么?”一名老者认得负责守门的班头,撩开百孔千疮的单衣,指着干瘪的肚皮哭道。
“赵大爷行行好吧。我等日后肯定给您立生祠!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等的再生父母!”跪在人群后排的都是些年青小伙子,异口同声地哀告。
“赵菩萨,活菩萨呐!”
几句高帽子一戴,赵班头再也拉不下脸。咧了咧嘴,十分为难地向城外喊道,“不是我不放你们,是我做不了主啊!太守大人有严令的,为了防止贼人趁乱生事,没有他本人的手谕,谁也不得擅自打开城门!”
话音未落,立刻有百姓哭喊着回应,“大爷呐,您看看我们饿到这个样子,还有力气生事么?”
“孩子们,快,快给赵大爷磕头!”一名头带破草帽的壮汉向前走了几步,冲着几名瘦骨嶙峋的孩子命令。
“给赵大爷磕头了。赵大爷您大富大贵,公侯万代!”小孩子甚为听话,低下脏兮兮的脑袋,撞得雪地噗噗作响。
这下,赵拐子心中愈发不忍,冲着城下连连摆手,“别,别,别磕了。我真的做不了主,真的做不了主!”
破草帽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仰着头质问,“您怕大人闹事,还不能可怜可怜孩子们么?我们都退开,您救救孩子行不行。”
说罢,他站起身,带头便向后退。跟在老弱妇孺后的年青人们以手掩面,跟跟跄跄走向远方。直到距离城门二百步远了,才停住脚步,跪在雪地中继续祈求怜悯。
“孩子们,你们能否活命,就看赵大爷了!”几个夹杂在孩子们中间,衣衫破烂到没法再破烂的女人继续叩首。
“求赵大爷开恩!救救我们吧!”小孩子们一边哀哭,一边跟着磕头不止。很快,额角上便磕出了血,染得地面上殷红一片。
“别,别,别磕了,我求求你们了!”班头赵拐子嘴巴一咧,眼泪也淌了满脸。都是本乡本土的父老,平时还能闭着眼睛装作看不见他们一个个变成路边的饿殍。如今要眼睁睁地看着一群机灵的孩子死在雪地里,他心里像刀扎般难受。
用力抹了两把眼泪,赵班头咬牙跺脚,大声命令,“来人,把门开一条小缝,先放小孩子进城!”
“赵头,这恐怕跟郡守大人命令不符!”一名唤作郭长顺的衙役警惕性高,扯了一把赵拐子的衣袖,低声提醒。
“这……”赵班头立刻又犹豫了,揉着通红的眼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要不,咱们先给郡守大人请示一下?”郭长顺想了想,又低声提议。
像赵班头这个级别的小吏,平素根本没机会见到郡守,所谓请示,不过是一种变相的推诿而已。“这?”好心肠的班头犹豫不决,就在此时,城下的百姓们又嚷嚷起来,“长顺啊,你个缺德带冒烟的,我记得你家祖坟在哪!你瞪大眼睛看看,这可是你亲叔伯弟弟!”
“长顺哥,我饿!”一名小男儿跪在雪地里,仰着脖子哭喊。
“春子,春子,你看看,我是你五姨丈啊!”有名老者也从城头上认出了自家亲戚,扯着脖子哀求。
“狗蛋,狗蛋,可怜可怜你侄子吧!”
刹那间,城上城下哭声一片。都是土生土长的黎阳人,谁还没几个拐着弯的乡下亲戚?这两年民间几度疲敝,一场如此大的雪,不冻死饿死几百号人,那才是真的怪异。有人立刻想起了自己失去的亲朋,有人也惦记起了自己家中半饥半饱的妻儿老小,拒绝的话谁也说不出口,眼巴巴地望着赵班头请他决断。
“他们,他们可都是本地人!”赵班头向下面又望了几眼,抹着泪和大伙商量。“除了退开那些,剩下的连老带小不过一百多口,还能惹出多大麻烦。咱们偷偷将门开一条缝隙,就算替自己积德了。日后谁也不说,上头也未必会认真追究!”
“那只能开一条细缝,让他们一个挨一个往里进。最好把瓮城的铁闸也落下,等确保他们都被搜检过了,在一个个地放入!”郭长顺还真是个死较真儿,皱着眉头建议。
众民壮懒得再理睬他,小跑下城墙去开门。才将城门推开一条缝隙,门口的老弱妇孺立刻像见了肉的群狼般,蜂拥着向里边冲。
“别,别,一个挨一个的进!”班头赵拐子见到此景,心中好生后悔。俯下半个身子,大声维持秩序。
此刻谁还肯再听他的,人人都唯恐落在后边,失去了活命的机会。其中有些衣衫褴褛的“女人”力气甚大,三下两下便将城门挤成了全开,连开城的民壮都给夹在了门板后。见到此景,先前退开那些壮年汉子也不讲信誉,撒开双腿,一个赛着一个冲向城门。
郭长顺发觉不妙,拔腿就像铁闸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赶快,赶快把铁闸落下。有诈,有诈!”
还没等他跑到拴铁闸的辘轳旁,已经冲入瓮城的百姓中“嗖”地飞出一支短弩,正中其胸。郭长顺惨叫一声,“啊!”张牙舞爪地从城头栽了下去。
“弟兄们,夺城门!”一名“女人”丢下江湖人用的短弩,从衣服中抽出横刀。跟在老人小孩后的其他“女人”们答应一声,从破烂的花衣服下取出横刀,顺着马道便向城头冲。
失去了这些人的挟持,老弱妇孺们也立刻炸了群。抱起脑袋,哭喊着四处乱窜。偶尔挡了贼兵的路,立刻被毫不犹豫地推倒在地,转眼便有几双大脚从倒地者的身体上踩过去,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夺门,夺门!”哪里是女人,分明是一群凶神恶煞。结队冲上城墙,缝人便剁。城中的郡兵大多数都被冯孝慈带到几百里外的滏山去了,剩下的民壮全为临时招募,几曾见过这种阵仗。刚一交手,立刻被砍倒的十几个,余者惨叫一声,四散奔逃。
“吹号角,命令骑兵直接向里冲!”片刻后,草帽汉子持刀立于城头,威风凛凛。旁边的喽啰兵答应一声,立刻将牛角号吹将起来,“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远处的树林里,有凄凉的角声相迎。几百匹浑身上下掉着冰渣的战马疾驰而出,在雪地上拉起了一条醒目的黑线。
自从在馆陶县公审了林德恩之后,张家军和善名和恶名就同步在河北大地传扬开来。黎阳城内郡兵、差役们知道张家军喜欢将抵抗者的心肝挖出来煮着吃,又得知城门已失,立刻作鸟兽散。临时征召来的民壮们则早就听闻张家军每破一地都回例行放一次粮,念及家里的老婆孩子还饿着肚皮,更没有跟自家过不去的心思。不待喽啰们靠近,立刻丢下了兵器。还有一些市井流氓,泼皮无赖,唯恐天下不乱。听说贼军进了城,非但不躲,反而抄起家伙直奔城里的米铺、当铺、市署,准备借机大捞一票。
见到这种情景,王二毛立刻改变既定策略。将入城的骑兵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直扑府衙,彻底击垮黎阳城的防御中枢。另外一部分扑向其余三座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他自己则带领麾下亲兵担任执法队,沿着主街往来巡视,发现趁火打劫者,无论是自家弟兄还是流氓无赖,全都拖到街道中央,一刀斩杀。
闹哄哄折腾了近两个多时辰,黎阳城终于被张家军控制住了。有些老资格喽啰甚为不满,嘀嘀咕咕地抱怨上头不该如此绝决,连大伙捞一票的机会都不给。怨言传到王二毛耳朵里,听得他撇嘴一笑,大声冲着身边校尉、队正们奚落道:“看你们那点儿出息,连哪里土厚,哪里土薄都不知道。街上人家再有钱,能比府库里的钱存得多么?待会叫人开了府库的大门,想拿多少钱,让弟兄们随便拿!”
“王都尉英明!”“王堂主仗义!”凑在王二毛身边的这些惯匪们盼得便是这句话,欢呼一声,阿谀奉承之词滔滔不绝。王二毛用力一挥手,继续补充道:“先别忙着拍马屁,咱们先说好了,每人只能进去一回,拿自己一口气能拿动的。拿多拿少全凭自己,与他人无关。过后互相之间不准攀比,不准抱怨。拿了钱之后,更不准再随便出去抢!否则,谁都别怪我不讲情面!去吧,大伙先商量个先后次序,一队一队的轮流去拿!”
众惯匪连连称是,嘴里没有半个不字。待他们兴高采烈地去远了,郝老刀麾下悍将的张猪皮才扯了扯王二毛的绊甲丝绦,低声提醒道:“二毛兄弟,没有大当家的命令,你现在就分了府库,不怕过后被人上眼药么?咱们巨鹿泽中,可是向来有好处先尽着几位当家人挑!”
“他奶奶的,你以为我想这么干啊!”王二毛抄起桌上的砚台重重向下一拍,满脸不屑,“咱们两个麾下就这千十号弟兄,而黎阳城周围的百里内的官兵和郡兵加起来,少说也得有两三万。如果不把弟兄们都喂饱了,他们会尽心卖命么?反正如果大当家不来,府库里的钱咱们也无法全带走。不如先给弟兄们分掉一批,也省得他们再四处结怨!”
“那倒也是!”张猪皮想了想,事实还真像王二毛说得那样,除了花钱买命外,二人手里无任何实力可凭。这次百里奔袭,到现在为止进行得还算顺利。但在攻下黎阳之前,弟兄们已经因为天气原因怨声载道。如果不是王二毛一直拿城内的金银财宝给大伙“画饼充饥”,也许没等把黎阳城拿下来,二人麾下的队伍已经先散了。
“别也是了,咱们两个赶紧一起去找点吃的垫垫肚子,然后洗个热水澡。不然,不被官军杀死也得冻出毛病来!”王二毛笑了笑,大声建议。二人本是平级,彼此互不统属。这回合作,张猪皮却能处处让着他这个后起之秀,并凡事都以他的马首为瞻,让王二毛心里十分感激。所以做事也肯多替对方考虑考虑,有什么好处也拉上对方一块分享。
黎阳城乃汲郡治所,府衙中厨子、仆役自然是不缺的。为了保命起见,他们都竭尽全力讨好两位“杀人不眨眼”的好汉爷。须臾之后,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酒菜便整治好了。王二毛和张猪皮也不客气,坐下来先吃了个酒足饭饱。然后钻进郡守大人和郡守夫人平素用的朱漆浴桶里,痛痛快快去洗热水澡。
才洗到一半,外边又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几名平素比较得宠的校尉带着冷风闯进内堂,将赤身裸体的两名上司堵了个正着。
“不是都答应你们分钱了么?还不消停!”王二毛气得火冒三丈,蹲在浴桶里边抱着满膀子的鸡皮疙瘩怒叱。
“属下不是为钱而来!”正当其冲的校尉叫袁守绪,没想到都尉大人正在洗澡,向后退了几步,非常委屈地给自己辩解。
张猪皮怕弟兄们因此起了隔阂,笑着撩了几把水,大声建议,“除了分钱,还有事情比填肚子重要么?吃过了么,没吃就到厨房自己点去。那可是郡守大人的厨子,日后出了黎阳城,你想吃都吃不到。”
“属下等也吃过饭了!”袁守绪又抱了抱拳,低声回禀。“属下来见两位堂主,是有别的事情请示。狗官张文琪被抓到了,市署衙门的司库和黎阳仓的司仓,郡里的马快、捕头、班头也都被弟兄们搜了出来……”
“杀掉,杀掉。老子没工夫审他们。反正以贪赃枉法罪杀,任何一个都不冤枉!”不待袁守绪汇报完,王二毛很不耐烦地摆手。
“杀了,千万别手软。咱们麾下弟兄少,照顾不过来这么大一座府城。早杀完早利索,免得他们的家人和死党发现咱们的真正实力后,再勾结起来作乱!”对于大隋朝的官吏,张猪皮可没对自家弟兄一样客气。也赞同王二毛的意见,及早杀了以绝后患。
“那……”袁守绪低下头,欲言又止。
王二毛最烦人跟自己拐弯抹角,抓起一把洗澡水泼了过去,“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放完了赶紧把门给我关好。没见我这里还光着屁股呢么?”
几名校尉迅速躲开几步,避免了热水淋头之厄。然后才想起来替都尉大人关好房门,陪着笑脸解释,“属下们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狗官张文琪不服,说临死也要见主事者一面,否则就是咱们怕了他。还有几十个吃饱了没事干的饿殍跟着起哄,求咱们不要杀狗官,说他是个大大的好人!如果咱们执意要杀,他们愿意替狗官殉葬!”
“好人,好人能家里用红漆洗澡捅,让城外的百姓连木头房子都住不起?”张猪皮将嘴一撇,冷笑着反驳。“我看那几个饿殍是被狗官糊弄了,给口粥喝就忘了自己姓啥。去,将他们绑了,先抽一顿。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放掉!”
“吆喝,还真有不怕死的!”王二毛也觉得很气愤。顾不得屋子里的温度低,赤条条地从浴桶里爬出来,抓起条床帘胡乱擦了几把,然后一边穿衣服,一边决定,“求情的那些傻蛋,就按张大哥的吩咐去做。先捆起来打一顿,什么时候打老实了什么时候为止。至于狗官么?”他回过头,用商量的口气跟张猪皮探讨,“要不,咱们听听他到底要放些什么狗屁。否则传出去,还真以为咱们怕了他,连一面都不敢见!”
张猪皮想了想,心里也对胆大的汲郡太守涌起了几分兴趣,本着猫玩老鼠的原则,笑着附和,“也好,反正下午闲着也是闲着。咱们两个也学学大当家,在这府衙里边审审张文琪,狠狠刹刹他的威风。”
王二毛闻言,立刻笑着接口,“那你来当官老爷,我当掌刑的衙役!”
张猪皮腾地一下从洗澡桶中站起来,摆着手推辞,“算了吧,我天生一个杀猪的模样,还是你看着齐整些。我来当班头,你当狗官!”
将平素作威作福的官员拖到公堂上羞辱,是张家军弟兄最喜欢干的事,对其的热衷程度甚至在铜钱和女人之上。不待两位堂主大人争论出谁当官老爷,谁当掌刑的班头,先答应一声,哄笑着着去准备。大约一刻钟之后,大堂上响起了催堂鼓,几名吃饱喝足的亲兵换了三班衙役的袍服,手持水火棍,齐唱堂威。还有几名手脚利落的喽啰推开府衙大门,敲打着铜锣邀请百姓随意观看。
街头上的尸体还没来得及清理,此刻哪个胆子大的敢出来看流寇们装神弄鬼的勾当。锣鼓响了好一会儿,也没招徕到看热闹的观众。倒是刚才斗胆给张文琪请命的那几个流浪汉义气,拼着挨更多鞭子,也要向新来的山大王陈情。
“让他们都在门外跪着,看看他们保护的够官是什么德行!”王二毛气得用力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还甭说,穿上郡守袍服的他看上去还真有几分斯文模样,连脸上刚刚长出的胡须都软了很多,随手捋捋,立添三分文质彬彬。
“威……威…威……,唔……唔……唔”临时客串衙役的亲兵们大声呼喝。
堂威声中,袁守绪带领麾下喽啰将先前替张文琪请命的百姓推到大堂前,一个个按着头压跪在雪地上。
“把狗官的部下,从属也都一并押过来,省得过后还有人扎刺!”王二毛又拍了下惊堂木,大声命令。
底下的喽啰们闻言,立刻七手八脚地将黎阳城落网的大小官员都推了过来。每人照着腿弯处踹了几脚,强迫他们在大堂外跪成三排。
有些文职幕僚胆子小,立刻匍匐于地,哭喊着求饶。有些胥吏自知今日不能幸免,则冲着堂上破口大骂,“给老子来个痛快的,别折腾人。不然老子到了阴曹地府,也会回来找你们算账!”
一片哭喊唾骂声中,某个默不作声的文官则显得分外醒目。看年纪,他已经有四十上下,但皮肤一直保养得很好,即便脸上带着淤青,依旧透出几分飘逸出尘的味道。
“把那个穿锦袍的先带上来!”王二毛眼神好,知道默不作声者肯定是个大人物,笑着命令。
几名临时“衙役”应声出列,上前架起文官,拖到跪石前。那文官也不反抗,要走就走,要跪便跪,只是自始至终脖子都挺得直直的,片刻不曾低头。
看到对方如此镇定,王二毛心中反倒涌起了几分敬意,“你就是张文琪?”他清了清嗓子,客气地询问。
“正是本官!”张文琪淡然一笑,大声答应。
“你可知罪?”王二毛学着当年林县令的模样,笑咪咪地从对方嘴里套话。
如果对方自称知罪,他自然就可以顺着坡走下去,逼迫对方自己羞辱自己。如果对方声言无罪,他亦可以发起官威,命令“差役”们将其按倒打板子。反正只要到了公堂上,想定什么罪,都是坐着的人随心所欲。至于跪在下边的人,命运向来是无法自主的。
但事态发展偏偏不按着他的安排进行,张文琪又是淡然一笑,昂着头发问道:“堂上的大人问我可否知罪?但张某想知道,按照贵军的规矩,都有哪些是罪,哪些不是罪呢?要张某认罪,至少大人手中有部律法,张某才能逐一承认其中的罪名。如果大人手中连律法都没有,岂不是让张某想要认罪,都无罪可认么?”
“你!”王二毛被问得目瞪口呆,想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有块惊堂木。“啪!”向桌案上一拍,厉声呵斥,“还敢嘴硬,莫非你想讨打么?来人,先给我打他二十大板!”
“威……威…威……,唔…唔…唔”临时客串衙役的亲兵们又开始喊堂威,但声音里却明显缺少底气。张猪皮带人冲过去按倒张文琪,举起板子就是一顿狠揍。将对方打得屁股开了花,再将其架起来强迫其跪正。却没料到张文琪却依旧满脸微笑,仿佛刚才挨了打的根本不是自己。
“你可愿意认罪?”王二毛学足了林县令的威风,继续拍案。
“大人想让我认什么罪?”郡守张文琪腿上鲜血淋漓,脖颈却依旧挺得笔直。“大人的律条在哪?难道大人把我拖上堂来,只为了屈打成招么?那样,大人岂不就是个枉法的狗官?与张某先前死在大人刀下的那些同僚,到底有何区别?”
几句话问得义正辞严,满堂都尉、校尉,居然没有一人能坦然面对。王二毛心里憋了一肚子怒火,却无法正视张文琪的眼睛。咬了咬牙,强辩道,“我就不信你没贪过脏,没枉过过法。这黎阳城乃屯粮重地,你守着粮仓不贪污,岂不是老猫守着鲜鱼不下口么?”
“对,早日招了,免得受皮肉之苦!”扮作衙役的喽啰们七嘴八舌地帮腔。他们造反前看过的官吏,几乎没有一个不贪脏的。眼前这个张文琪虽然看上去像个好人,但这大隋朝官场黑得像墨汁般,好人怎可能活得下来?
张文琪耸耸肩,丝毫不理睬众人的喧嚣,“本官到任还不满一年,去年此城曾经两度易手,在本官上任时,府库几乎是空的。哪里有钱可供本官来贪。至于粮食,盗卖军粮乃灭族之罪,本官胆子小,断不敢干如此勾当!”
“你没贪过?没索过贿赂!”王二毛仿佛大白天见了鬼般,瞪着眼睛追问。就连张金称那里,寨主、堂主们还要向泽地中的住户索要孝敬,下属们也认为此举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眼前这名狗官居然自诩清廉,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本官非但没贪过,而且没存心冤枉过一个好人。你可以随便在城中找人问,若是有人指证,本官决不死撑!”张文琪又笑了笑,非常自信地回答。
“大王,张老爷是个好官啊!”外边陪跪的闲汉们连连叩头,齐声为张文琪喊冤。
“大王,张大人所说句句都是实言。你要杀便杀,且莫诋毁张大人的声名!”刚才还在哭喊求饶的幕僚们也抬起头,七嘴八舌地替张文琪作证。
这下,王二毛更为难了。以往张金称破了县城,抓到的官员无论大小,以贪赃枉法论处,个个都死有余辜。就凭着审问这些贪官污吏的壮举,张家军在河北南部的声誉大大好转。有些对这伙人的过去不了解的百姓甚至一厢情愿地以为巨鹿泽中住着一群义贼,随时都可能出来为他们主持公道!
继续问下去,也只有屈打成招一途了。那样不但会大大影响张家军好不容易塑造出来的正义形象,也应了张文琪方才那句反问,这样的作为,与被往日他们所杀的那些大隋朝官员,到底还有没有区别?
想到这些,王二毛心中烦躁。用力一拍惊堂木,打断堂外的喊冤声。“都给我住嘴。既然老子今天打下黎阳,凡是大隋朝的官,就是都活该被杀。谁也别喊冤枉,要怪,只怪你等不该当大隋的官。”
“大王饶命啊!”
“奶奶的,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正堂之外,哭泣喝骂声又响成了一片。
“不过是个贼!”跪在堂前的张文琪却像早就料到王二毛会如此表现般,冷笑着点评。挣扎了几次没能站起来,干脆滚倒于地,冷笑着向门外滚去。
“不过是个贼!装什么大头蒜!”几名跪在堂外的胥吏重重地向地上啐了一口,高扬起头,满脸不屑。
“不过是个贼!”王二毛的心猛地一抽,仿佛被刀子扎了般,淅淅沥沥滴出血来。
从来没有人用类似的话侮辱过他,但张文琪说话时的神态,眼神,对王二毛来说却是无比的熟悉。他记得当年自己前方百计弄来一些珍奇玩意塞给周宁,像对方表达爱慕时,周大小姐就是这样看着自己。不拒绝,但也不感谢,只是淡淡地看着,看得人浑身上下的血液一点点发凉,一点点像冰水般淌过胸口。
王二毛清楚地记得,直到两人相处的最后一刻,周宁都是这种态度。仅仅在她失去站立的力量之后,那骄傲的目光中才终于露出了一点点温柔。但那仅有的一点温柔也不是对自己的,王二毛清楚地知道。
不是自己,临终前的周宁终于感动于自己的赤诚,却对自己没有一丝爱恋。王二毛一直迷惑于对方为何如此,今天他终于找到了答案。然而这个答案却是如此的尖利,如此的冰冷。
不过是个贼!原来,在她心里,我始终都是个贼。不过是个贼!这句话如锥子般插入他的耳朵,戳破他的喉咙,顺着哽嗓直戳而下,将他的五腹六脏穿成一串,依旧不肯做丝毫停顿,不管流了多少血,多少泪,兀自一下下地向心脏深处捅。没完没了,无止无休。
再这样戳下去,王二毛知道自己非疯掉不可。他知道如何解决,张大寨主早就做好示范。“将狗官给我绑到柱子上,老子要将亲手挖了他的心!”强压住沉重的喘息,他以某种从不属于自己的声音怒喝。“还有他的那些爪牙,全绑到桩子上,老子今天一个挨一个的挖!”
众亲卫一愣,瞪大了眼睛扭头张望。张文琪属于大隋高官,不得不杀。但对于这样一个清廉且有骨气的人,喽啰们更愿意给对方一个痛快。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动手!”王二毛抓起惊堂木,将桌案拍得啪啪作响。
“诺……王都尉,咱们……”扮作衙役的亲兵们不敢跟上司硬顶,也不愿执行命令,瞪着眼睛嘟囔。
正迟疑间,张猪皮站了出来,用身体挡住已经快陷入疯狂状态王二毛,冲着底下大声命令道,“犹豫什么,王都尉又没说现在就将他剖了。先把狗官带上来,我还有几句话问他。
众亲卫暗自松了口气,冲下堂去,将正被拖着向外走的张文琪又扯回大堂,七手八脚按到跪石前。张文琪却再不肯下跪,膝盖弯处接连挨了好几脚,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冲着张猪皮等人嘿嘿冷笑。
张猪皮知道眼前这名官员是个少见的硬骨头,也不想再折辱他,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询问,“你刚才说临死之前要见我等一面,否则死不瞑目,难道就是为了临死之前找机会羞辱我等一番么?”
提起这个话头,汲郡太守张文琪脸上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些,晃了晃脑袋,冷笑着道:“你们这些蟊贼敢以千把人就奇袭郡城,也算有胆。能利用我属下差役对百姓的恻隐之心骗开城门,亦可说是有几分见识。所以张某先前以为,你等虽为匪类,倒也当得起“有胆有识,敢作敢为”八个字,因而有几句话想问一问。谁料见了你等这般模样,想必问了也是白问!算了,要杀便杀,别拿什么剖腹剜心的话吓唬张某。不过是一死,怎么死都差不太多!”
由于年龄和阅历的原因,张猪皮远比王二毛更能沉得住气。也笑着摇了摇头,丝毫不以汲郡太守的话为忤,“两军交战,本来就是能出什么招就出什么招。总不能朝廷派了官兵去征剿,我等还得在指定的地方笑脸相迎吧?”
汲郡太守张文琪被问得微微一愣,然后迅速回答道,“所以张某虽然不齿你等的作为,亦佩服你等的胆量和见识。可惜你等大好男儿,不晓得为国出力,偏偏要去当贼!虽然逞了一时之快,却要背上万世骂名!”
“放你娘的狗屁!”王二毛一把拨开张猪皮,抢到了汲郡太守眼前。他心中的火气还没散尽,脸色看上去青里透红。但眼神却比刚才平和多了,说话也变得有条理起来。
指着张文琪的鼻子,他继续骂道,“老子如果像你一样,天天有朱漆澡盆泡着,有大鱼大肉吃着,还造哪门子反?你瞪大眼睛四处看看,这大堂里边的弟兄,哪个不是被你们逼得实在没活路了,才不得不拿起刀的?”
看到张文琪满脸不服,王二毛一转身,点手叫过距离自己最近的喽啰,“柳老三,你跟这狗官说说,你为什么不去考试当官,偏偏当了贼娃子!”
“我,我……”喽啰兵没转过弯来,摸着自家的后脑勺嘟囔,“我,我家里穷得连饭都吃不起,哪有钱念书啊?前年个,前年个天旱,我家欠了官府的赋,衙役们就要把地收走。我阿爷跟他们求情,当场被他们踹吐了血……”
开头几句,他还说得结结巴巴。说到后来,悲愤之气从心而起。眼睛一红,几乎是嚷嚷着补充道,“我一看反正也没法活了,就拿着斧子冲了出去。他们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他们活滋润了。奶奶的,反正都是死,不如先拉几个垫背!”
“你,朱老根儿,你怎么好好日子不过,非要当土匪?”王二毛又随便找出一名喽啰,大声质问。
“谁愿意当土匪啊?没吃没穿,不当土匪,我怎么活啊?”朱老根瞪了张文琪一眼,恨恨地回应。
不给张文琪说话机会,王二毛一连串地点下去,接连点了十几名喽啰,居然全是活不下去,被逼铤而走险的。
汲郡太守张文琪兀自不信,瞪着眼睛四处寻找支持者。王二毛猜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又叫来一个看上去斯文的,大声追问道:“你呢,袁守绪,你读过书,怎么不考个县令,郡守来当当啊?”
这名扮作衙役的人张文琪很熟悉,刚才就是他动了恻隐之心,才把众官吏从刀口下拉到了大堂上,进而引发了一场闹剧。
哪成想袁守绪虽然模样看上去文质彬彬,心里对大隋朝廷的恨意却一点不比柳老三、朱老根儿等人少。“我家有一百三十亩地,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不知道哪个王八蛋下的令,非要我家搬到城里去住。说是防贼,去了又不给发粮食吃。我家的家底不到半年就折腾空了,两个妹妹全给卖给了人当丫头,也只换回了三斗粟……”
想到自家失散的妹妹,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冲着王二毛躬身抱拳,哽咽着道:“属下知错了。凡是朝廷的狗官都该杀。属下一时心软,请都尉责罚!”
“太守大人,你还有什么话说?还需要我再找几个人问么?”王二毛一边托起袁守绪的胳膊,一边笑殷殷地冲着正在发傻的张文琪追问。瞬间挽搬回一局,他心情稍微舒缓了些。只是那股痛,却像块石头般压在胸口,让人每次呼吸,都能真切地感觉到它的存在。
张文琪出身于官宦世家,虽然知道大隋朝这几年吏治越来越差,却没想到竟差到如此地步。非但那些贩夫走卒没法再活下去,连袁守绪这种良家子弟也失去了生存的依托。他是正直的读书人,没脸面继续狡辩。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今天败在你手,也不算冤。可惜这话没法让皇上知道,否则张某一定冒死进谏……”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皇上,肯定有什么样的狗官。你这狗官居然不贪赃,不枉法,还能做到郡守,真他娘的奇怪!”这回,轮到王二毛冷笑了,“老子问你,你刚才到底找我等想说什么。把话说完了,我让你做个饱死鬼!”
“张某身为大隋官员,不能替皇上铲除奸佞,又没能替朝廷守好黎阳,死不足惜!”张文琪身上的傲气尽丧,叹息着回应。“但张某临死之前,想劝大王一句。你占了黎阳,东西可以随便拿,随便搬。拿不走的,搬不动的,请千万别毁了它!”
“你是说这黎阳仓?”心态慢慢恢复平静的王二毛反应迅速,带着几分佩服问道。死到临头了,狗官居然还想着替他的主子守卫粮库,真称得上是忠心耿耿。但黎阳仓却是必须要烧掉的,张家军一时半会儿来不了,而此城周围根本无险可守。一旦朝廷调动大军来夺,转眼之间就能把粮食全抢回去。
张文琪叹了口气,轻轻点头,“此仓乃河北各郡二十余年的积蓄。当年杨玄感没舍得烧了它。李将军困守孤城,也没舍得烧掉它。大王虽然出身草莽,看上去也是个有胆有识的,切莫做这人神共愤的事情!”
“不做人神共愤的事情,官军来了,就会留我一条活路?我不烧了它,难道让朝廷招兵买马再来打我么?”王二毛哈哈大笑,对张文琪这种书呆子言论十分不屑。
汲郡太守张文琪无言以应,喟然长叹。看到他心灰意冷的样子,王二毛也动了几分惜才之念,走近了些,蹲下身去问道,“如果你投降,我就不烧黎阳仓。这笔交易,郡守大人肯做么?”
张文琪听了,脸上先是一喜,随后又变得一片惨然,“张某没能守住黎阳,已经辱没了祖宗一次。岂可以身事敌,再让张家列祖列宗蒙羞?大王别逼我,张某虽然败于你手,这张脸面,却是要留着见祖宗的!”
王二毛对三言两语劝降这个书呆子本来就不报什么希望。听对方如此回应,笑了笑,命人将其拖了下去。另外一名都尉张猪皮对郡守的人格和胆略依旧心存几分佩服,凑上前,低声劝道,“二毛兄弟,你真的非杀他不可么?”
“杀什么杀。来人,把他押到大牢中,好吃好喝伺候着!”王二毛苦笑几声,命令弟兄们将已经引颈待戮的张文琪上了镣铐,关入衙门之后的囚牢。“老子先不杀他。老子让他看看,怎么才是真正的好官!”
说罢,他也不理睬张文琪的抗议,径自走回郡守之座。端端正正坐稳,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哑着嗓子命令,“来人,将黎阳仓司仓给我带上来!”
喽啰们答应一声,从俘虏堆中连拉带拖,将黎阳仓司仓汤德才押上大堂。那司仓大人却远没郡守张文琪有骨气,不待别人踢,立刻“扑通”跪倒,一边叩头,一边哭喊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小的就是一个看粮库的,可是从来没干过什么坏事啊!”
“看你这点尿性!”王二毛十分不齿对方的为人,低声唾骂。
“威……威…威……,唔…唔…唔”临时客串衙役的亲兵们也觉得汤德才太给刚才那名官员丢脸了,齐声喝响堂威。才喝了一遍,汤德才已经吓得瘫在了地上,官袍湿了一大片,也顾不上羞耻,扯着嗓子哭喊道:“大王,我真的没干过坏事啊。最多偷过几袋子米,但不是死罪啊!”
“住嘴!”王二毛差点给他气乐了,用力一拍桌案。“本官不管你偷没偷过粮食,本官问你,黎阳仓到底有多少存粮?你那里有没有个总数?”
“有,有,绝对有!”黎阳仓司仓汤德才听闻对方拿自己有用,精神不觉一振,“小的那有一摞账本,最近十年,进出粮库的每一笔粮食都记录在上面。小的每个月都会核对,即便有差错,也差不过千石之数!”
“我问你到底有多少粮食,没说要查你的账本!”王二毛又拍了下桌子,命令对方不要说废话。
千石之数,在司仓官员只算个小误差,黎阳仓存粮之巨,自然是可想而知了。但汤德才报出的数字却远远超出众人的预想,非但将喽啰们惊得目瞪口呆,连一些哭喊求饶的官吏们,也愣愣地停止了哭声,张大了嘴巴。
“黎阳仓是先皇为备荒所建,一内有粮窖一千一百二十五个。如果全部装满,每仓可放粮食八千石……”[1]
王二毛听得眼前一黑,差点从座位上栽下来。顾不得保持形象,他双手扶住桌案,大声问道,“现在呢,每座粮窖都满着,还是空着?”
司仓汤德才想了想,如实回答,“满,大部分都满着!杨,杨玄感运走了一些。李,李将军给百姓分发了一些。但,但,那只是九,九牛一毛。只是有些仓里的粮食放得时间太长,已经不能吃了!”
“奶奶的,宁可粮食放得不能吃,也不肯赈济百姓,狗官还好意思在老子面前装高深!”王二毛连连拍打桌案,又是惋惜,又是气愤。他的老家馆陶距离黎阳仓没多远,借助渡船,三天便可以走一个来回。但在他的童年记忆里,饿肚子的时候却远远高于有饭吃的时候。
想到家门口守着座大粮库,自己却总是饿得头晕眼花,一股无名怒火再度冲上了他的顶门,“你们这个狗官,自己偷就偷了,怎么还忍心让粮食都烂掉。不知道那都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才捡回来的么?他奶奶的,我看你等全都他奶奶的该杀,谁都不冤!”
“大人,冤枉啊。大人!”没料到王二毛说翻脸就翻脸,司仓汤德才俯身于地,放声嚎啕。“我等只是守粮库的,哪有胆子开仓放粮啊!即便,即便是郡守大人,也得先上了折子,等朝廷批复下来,才能动仓里边的粮食……”
“大人,不是我等见死不救!今年冬天的折子递上去了,等朝廷批复下来,已经是明年秋天。该饿死的,早就饿死了!”另外一名衙门的书吏唯恐遭受池鱼之殃,抢先替自己辩白。
王二毛怒气冲冲地拍了会桌案,却没心思再去杀人。咬了咬牙,森然道,“汤司仓,我问你,你可知道哪座粮仓里边的粮食是完好的,哪座里边的粮食是烂掉的?”
“这?”逃生的机会就在眼前了,汤司仓却发现自己很难抓住,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如实禀告:“小人,小人也不太清楚。小人麾下还有很多仓长,库兵,平素都是他们负责照看粮食。小人只管记个总数!”
“那你手下的爪牙呢?”王二毛喘了口粗气,继续追问。
汤司仓向大堂外的人堆看了看,毕恭毕敬地回答,“小人麾下一共有三十名仓长。二百多名库兵。库兵全跑光了,仓长跑了十几个,被大王麾下的好汉们砍了四个,剩下的都在外边跪着呢!”
话音方落,大堂外又响起哀鸣一片。十几位束手待毙的仓长们个个喊冤,都道自己薪俸低廉,任务繁重,基本待遇和大户人家的长工差不多,根本不该被算在官吏之列。王二毛听着觉得好笑,也不纠正这种荒唐说法。略作沉吟后,大声命令:“既然尔等都不想死,我要尔等帮我做些事情,尔等愿意么?”
“愿意,愿意,小人一百二十个愿意!”汤司仓用膝盖向前挪了几步,头如捣蒜。“大王用得着我等,是我等的福分。您只管下令,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倒不用尔等替我去赴汤蹈火!”王二毛撇嘴冷笑,“我要教教姓张的怎么当官,在这黎阳城内开仓放粮。你们这些家伙既然掌管库房多年,平日没少向自己家里边偷。自然应该知道哪些粮窖里边的米粟比较新,哪些粮窖里边装的全是陈米……”
“大,大,大王不敢。不,不,不,大王,打死我等,我等也不敢动官仓的粮食啊!”没等王二毛把话说完,司仓汤德才又趴在地上嚎啕起来,“私开官仓,那是要族诛的大罪啊。大王,您就开开恩,放小的一回吧。小的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恩典!”
王二毛又好气,又好笑,用力拍了下惊堂木,大声喝道,“给我闭嘴!本官放粮,关你们这些鸡零狗碎屁事。去年杨玄感和李仲坚两个随便搬粮食,狗皇帝不也没把你们怎么着么?别跟我说去年的粮仓不是你们管。如果你们这些家伙再推三阻四,老子就不麻烦你们了。我不信这么大个黎阳城,就找不出几个肯替老子干活的来!”
所谓不麻烦,自然是一刀砍了了事。汤司仓等人不敢再讨饶,一边红着眼睛抹泪,一边低声告解,“大王饶命,大王饶命,我等听您的吩咐就是。但就我们这几个人儿……”
王二毛眉头一皱,“怎么,还嫌人少了?老子不用你们帮忙搬粮食,老子只要你们在旁边记记账。总计搬出多少,一笔一笔地给老子记录在案。若是谁敢偷偷私吞,老子定要他的好看!”
汤司仓吓得一边抹头上的冷汗,一边连声答应,“不敢,不敢!小的肯定一笔是一笔记录清楚!”嘴上喊得响,心中却暗自纳闷,“这伙天杀的强盗,抢粮食就抢粮食是了,还记帐做什么?”
“柳老三,你带二十名弟兄押着这群狗官先去粮仓准备!”王二毛摆摆手,命令扮作衙役的柳老三先将汤司仓和他的手下押走。然后向大堂外看了看,低声命令,“将班头赵拐子给我请上来!”
“带赵拐子!”亲兵们成心凑热闹,扯着嗓子喊道。
班头赵拐子几个时辰前在城门口中计被俘,此刻正跪在雪地里等死。猛然听到堂上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以为大限已至,腿一歪,直接瘫在了地上。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兵扯起他的胳膊,拖拉着向堂上走。到了大堂中央把手一松,赵拐子立刻扣住地面上的石头缝,死活再也不肯起身。
“大王,大王饶命。小的有功,小的有功啊!”一边挣扎,他一边哭诉。
王二毛被此人的话弄楞了,顺口问道:“我从来不认识你,你有什么功劳?”
“小人,小人就是被大王骗了,把大王当做饥民放进城里的那个!”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赵拐子哭哭啼啼地辩解。“小的,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未满周岁小儿……”
“那你多大了?”王二毛给逗乐了,继续顺嘴盘问。
“小的今年三十有五!”张拐子老老实实地回答。随后立刻意识到一个三十五的男子家中不可能有八十老母,孩子也很难满足才周岁这一指标,磕下头去,继续哀鸣,“小的全家老少都凭小的一个人养活,大王您要杀了小的,就等于杀了小的全家。小的放大王入城,没功劳也有苦劳……”
“谁说要杀你了!”王二毛不耐烦地摆手,“我来问你,这黎阳城的住户,你是否熟悉?”
“小的……”赵拐子想回答说不完全熟,又怕因为无用而挨刀。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吹嘘道:“小的当差二十多年,对城里情况在熟悉不过了。如果大王再给我配上些老弟兄,保证连只老鼠都能替您挖出来!”
王二毛想了想,十分干脆地命令,“我把黎阳城的所有衙役,捕快都调归你管,再派几个人协助你。哪个不听话,你给我一刀砍了!”
赵拐子发觉自己死里逃生,还大权在握,立刻来了精神,挺起胸脯来回应道,“大,大王要小的做什么,小的就做什么!”
王二毛点点头,笑着命令,“你带着所有衙役去黎阳仓协助放粮,凡是城内百姓,每人都可以领二百斤米或者粟。排队领取,不得重复领取,如果有人贪便宜冒领,你负责将其揪出来正法!”
“小,小的得令!”赵拐子一听只是带人维持秩序,精神愈发抖擞。扭头看看还在外边跪着的同僚,心中好生佩服自己的运气。
“你先下去挑人。肯跟着你去维持秩序的,随便挑。挑剩下的,老子直接砍了!”王二毛挥挥手,命令赵拐子退下。
大堂外的差役、捕快们见到活命机会,早已喜出望外,哪个还敢嘴硬不服?见到赵拐子走近,立刻陪着笑脸祈求,“赵大哥,赵哥!”“赵前辈,赵前辈”“拐子兄弟,拐子兄弟!”直把赵拐子拍得晕晕乎乎,如踏万顷白云之上。挑了这个,难以拒绝那个。不知不觉间,竟然把所有衙门里的官差、白员都挑了出来,站在身后密密麻麻排了好几排。
“你自己每人可以领二百斤粮食。粗细随意。”王二毛也不计较,笑了笑,大声吩咐。
“谢大王赏!”众官差无需训练,把平素常喊的“大人”两字换成“大王”,喊得既顺口,又整齐。
“但是,你等得帮忙往外抬粮食。老子麾下没那么多人手,无法干这力气活!”王二毛点点头,继续吩咐。
抬粮食再累,总比把命丢了强。众差役连声答应,脸上丝毫不敢带出半分敷衍之色。王二毛叫来心腹弟兄袁守绪,命令他带着五十余号弟兄将衙役们押到粮仓候命。然后又叫来张文琪的师爷,命其以巨鹿泽张大当家的名义起草告示,通知百姓们明天一早到黎阳仓门口领取粮食。紧接着又从太守大人的后宅中找来一堆仆役,闲人,命令他们将放粮告示四下张贴。
大堂外还绑着一批替张文琪请命闲汉,这些家伙本来打定了注意要以死报效张文琪的善待之恩,此刻见土匪头子非但没杀张太守,反而比张太守更懂得大伙需要什么,一个个垂头丧气,再不敢自称仗义敢言。
王二毛命人将他们一并带上大堂,笑着讥讽道:“张郡守给你们碗粥吃,你们就感激得恨不得将命都卖给他。老子给你们每人二百斤粮食,让你们一家大小活过这个灾年,你们是不是也跟老子表示表示?”
众闲汉们羞得脸红脖子粗,嚅嗫了半天,终于有人带头回应道:“张大人肯施粥放粮,这黎阳城内不知道多少人都靠着每天两碗粥才得以活命。我等受了他恩,自然不能看着他稀里糊涂的被杀。大王你敢把黎阳仓开了赈济城中父老,我等当然也欠了您的人情。日后只要您吩咐一句,无论做什么,哪怕是去挡刀子,挡箭,我等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算你们这些泼货有良心!”王二毛笑着咧嘴,“来人,把他们身上的绳子全解了吧。给他们每人发一根棍子,到街上去帮忙维持秩序。”
立刻有亲兵上前,用刀子割断绳索。众闲汉活动活动被捆麻了的手臂,又伏下身子,叩头施礼,“谢大王不跟我们几个计较!我等无以为报,只是有一句话告诉大王,不知道……”
王二毛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吧,我听着呢!”
“黎阳城四周无险要可守,非常容易受到攻击。大王若是能早走一步……”众闲汉互相看了看,非常仗义地告诫。
“这个,本官知晓!”王二毛很承情地拱手,“你等去维持秩序吧,拿着衙门里的水火棍去,也好当个凭据!朱老根儿,你先给他们当两天头儿。遇到敢惹事的,甭管他是谁,都给我往死里打。”
正乐呵呵看着王二毛审案的亲兵伙长朱老根儿听到任务,赶紧出列,冲着上面抱拳,“得令咧!保证不给您丢脸!”
“去吧!”王二毛笑着起身,送朱老根儿和仗义的闲汉们离开。然后又往下看了看,发现堂前跪着的人已经寥寥无几,笑了笑,大声问道:“剩下平时都是干什么的,给老子报上名来,免得老子一一招呼你们!”
审了近一个时辰案子,没有任何人被推出去杀掉。被俘的黎阳官员们心里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恐慌,听见王二毛问,互相看了看,按照平素形成的说话习惯依次自报家门。
黎阳城去年曾经遭受过一回兵祸,所以此刻官员配置比较精炼。除了被俘的郡守张文琪,战死的郡丞高慎之外。如今还叫得上字号的官员有光初主簿曹开济、市曹主簿王起贤、司库韩守志等十余人。并且其中大部分都是去年黎阳城被李仲坚收复后才上任的,还没来得及为非作歹。
王二毛本意就不是为了杀人立威,所以也没有仔细去寻找这些官员的过错。先板起脸来吓唬了一番,然后叹了口气,和颜悦色地说道:“我张家军一向不杀无罪之人,以往你等听到的传言,十有八九是人编造出来的。既然你们这个狗官还没做过什么坏事,今天老子就一并饶了你们……”
“谢大王,谢大王不杀之恩!”众官员们可不像张文琪那样有骨气,赶紧跪倒拜谢。
“起来吧,别跟磕头虫一般!”王二毛摆了摆手,笑着命令。“本官既然放了你们,你们就得替本官做些事情。这城中的富户谁有钱,谁没钱,估计只有你们最清楚!”
“大,大王如果需要募集资金,尽管包在我等身上!”众官吏大包大揽,唯恐王二毛是一时冲动,热情过后便立即改口。
“我不募集资金。我需要募集大牲口。骡子,马,个头大点的驴子也将就。几位大人马上分头去富户家跟他们商量,就说老子拿粮食跟他们换牲口。多少石米一头牲口,价格随便他们开。”说到这,王二毛板起脸来,阴恻恻地强调,“但是有一条,谁都甭想着跟老子藏私。如果有大牲口不肯卖给老子,却被老子听见了牲口叫唤。老子就派人直接杀进去,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死里逃生的众官吏们哪敢说个“不”字,硬着头皮将这个任务接了下来。为了避免他们不尽力,王二毛特意从麾下弟兄们中挑选出一批比较精细的,一个配一个,押着众官吏们前去执行。见到低矮的茅草房子,全部绕开。见到高墙大院,直接上前拍门。
城内的富户们几曾见过这种阵仗,听官员们将命令传达了,不敢狮子大开口,随便说了个数字便将家中的大牲口牵了出来。也有个别人不开眼,偷偷将骡马藏了起来。张猪皮带人在后半夜又补搜了一回,凡是敢私藏牲畜不卖者,当真是堵住家门,杀了个干干净净。
整整一夜,黎阳城都被折腾得鸡飞狗跳。到了第二天上午巳时,搜检和杀戮方才结束。毕竟此地乃一郡治所,城中富豪较多。所有牲口加起来,居然凑够了七千之数。王二毛很讲“道理”,果真命人黎阳仓内抬出粮食,通知富户们前来领取,童叟无欺,绝不短斤少两。在兑现给富户们骡马报酬的同时,大开仓门,将精米、麦子、谷物流水般分给了城中百姓。
这一下,黎阳百姓可算过了年,高兴得连空气中的血腥味道都忽略了。扶老携幼前来领粮,唯恐自家短报了一口人,少领到二百斤粮食。班头赵拐子也抖擞精神,尽力维持秩序。发现有贪心不足,领完一回又前来冒领的地痞无赖,立刻揪出来,交给“好汉”们发落。众“好汉”根本不懂什么刑罚轻重,凡是抓到这些贪婪家伙,只要证据属实,当头就是一刀。十几颗血淋淋的脑袋砍了下来后,再无人敢以身试法,整支领粮的队伍井然有序。
泼水般散了一日夜,黎阳仓的粮食不过减少了一成。第二天早上,连居住在黎阳城周围三十里内百姓都被惊动了,扶老携幼结队而来。没得到王二毛的命令,赵拐子等人不敢拒绝,本着做善事的原则,凡来领粮的都给装满口袋。如是,城内城外的气氛愈发热闹,几乎是处处透着喜庆,只盼官军永远别到,让“好汉爷”们永远守着粮仓才如意。
高兴的日子过得总是嫌快,放粮行动一直持续了四整天,到了第五天头上,探马和百姓同时送来了黄河对面出现大批官军的消息。与此同时,另外一支打着武阳郡兵旗号的队伍也赶到了汤阴,距离黎阳城不足五十里。
王二毛闻讯,立刻命人停止放粮。募集城中壮士,将黎阳仓中的精米细麦捡好的装袋,驮到了富户们“义卖”来的牲口背上。随即从大牢中提出张文琪,将官袍、印信连同这几天放粮支出的账本一并交给了他,让他留着跟朝廷交差。
“你开黎阳仓放粮,救了数万饥民,也是一桩义举!”在大牢里冻了几天,张文琪早已没了当初的硬骨头,叹了口气,低声感慨。“但张某的性命,也为你的义举而葬送了。还要这印信何用?不如你在官军到来前给张某一刀,也让张某跟家人有个交代!”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般死性呢?”恢复了一身流寇装束的王二毛说话的语调也跟着恢复了本来面目,“也没人看见,你不会说暗中召集部属,趁我不防备,重新将黎阳城抢回来的?别说你从来没骗过上头,要是不会欺上瞒下,你也不可能当得了这个郡守!”
“你,你……”张文琪被问得说不出话来,结巴了半天,跺了跺脚,转身回了衙门。王二毛冲着他的背影笑了笑,翻身上马,率领部众,赶着牲口,浩浩荡荡,直奔西门。
出了西门口,黎阳城和黎阳仓就等于又还给官军了。张猪皮心中有些不舍,回头望了望,低声问道,“二毛兄弟,咱们真的不放火?那么多粮食留给朝廷的人,可够他们吃上好几年的!”
王二毛苦笑着摇摇头,低声回应,“你没听狗官说么,杨玄感没烧,李仲坚没烧。如果咱俩一把火把黎阳仓烧了,回到巨鹿泽中,那些曾经在土里刨过食儿的弟兄们当面说咱们干的痛快,背地里,说不定怎么戳咱们的脊梁骨呢!”
张猪皮的本意就不是想放火烧粮,而是担忧回去后无法向大当家交差。听王二毛这样一说,心中觉得十分有道理,点点头,低声附和:“也对,咱巨鹿泽弟兄们有几个不是种田出身?平素谁敢把吃剩下的饭菜喂牲口,都会遭到大伙的白眼。这么几万万石粮食要是被咱们俩个一把火全给烧了,后半辈子咱们两个就都甭想做人了!”
“可九当家的命令怎么办?”袁守绪为人谨慎,小声提醒。
“九当家跟王堂主,还不好得跟亲哥两个似的!”另外几名亲兵笑呵呵地替王二毛回答。都是苦出身,杀人时不会眨眼。但王二毛如果真的让他们放火把黎阳仓给点了,估计众人谁也下不去手。所以不如稀里糊涂就这么算了,反正七千多匹大牲口背上驮的全是精米。有了这么多收获带回老营,即便是张大当家也不好指责众人抗命。
王二毛笑了笑,算是默认了大伙的观点。事实上,对于程名振到底会不会以军法惩处自己,他心里其实一点儿底儿都没有。经历了新婚之变的小九哥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小九哥,他变得更理智,更深沉,更敏锐。就像一把抽出鞘的宝刀,锐利得可怕,冰冷得吓人。即便是王二毛,也难预料这把宝刀到底会砍向哪里。
正说说笑笑间,背后的黎阳城门附近突然响起了一片喧哗。数十号汉子,每人手里拎着根水火棍,大喊大叫地向马队追了过来。
“吆喝,还真有急着为朝廷出力的!”张猪皮鼻子一拧,手迅速按到了腰间的刀柄上。放了太守张文琪,是因为大伙觉得此人就是个书呆子,根本不会给弟兄们造成任何危害。这样做仅仅出于轻视,绝非意味着软弱。如果书呆子太守不知道好歹的话,大伙不介意再杀个回马枪,让郡守衙门彻底被人血染上一遍。
毕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精锐,不待张、王两位堂主下令,负责殿后的喽啰们已经迅速摆开了战斗队形。只要追击者继续靠近,众喽啰就让他们尝尝骑兵冲击之威。
看到这种情形,城里冲出来的汉子立刻停住了脚步。一边将手中的水火棍高高地举起来,一边气喘吁吁地喊道,“王,王将军,小的们前来入伙,请王将军接纳!”
“入伙?”王二毛的眉头皱了一下,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鹿泽的弟兄大抵有两个来源,第一是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主动来投的流民,第二是在出门劫掠期间被携裹来的百姓。黎阳城刚刚放过一回粮食,百姓们不可能这么快就过不下去。而受到程名振的影响,王二毛本人看不起未经训练的庄稼汉,所以也绝不携裹百姓以壮声势。
众汉子得不到确切回应,不甘心地大声嚷嚷,“王,王将军,您,您不认识我们了。我们,我们替您巡过街呢。朱大哥,对朱大哥当过我们的头儿!”
这下,王二毛终于想起来了。这伙闲汉就是曾经豁出命去替书呆子郡守求情,后来被自己临时拉来维持地方治安的那批。佩服对方的为人和胆量,他笑着拱了拱手,大声道:“我这可是土匪绺子,你等前来入伙,不怕官府知道后抄你们的家么?”
“嗨!都是些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主儿,哪里有家可以给人抄啊!”
“王将军带的都是绿林好汉,我等愿意入伙,一道杀富济贫!”
“您给我们发粮食,我们没法报答,就把这条命卖给您了!”
众汉子们一边擦着跑出来的热汗,一边乱哄哄地回应。
难得被人发自肺腑的夸赞了一回,张猪皮、朱老根儿、柳老三等人都羞红了脸,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王二毛,期待他能答应。
不愿拂了大伙的意,王二毛略作沉吟,正色追问:“你等可会骑马?”
“骑不太好,瞎骑!”闲汉们中间,有个三十多岁的魁梧男子带头回答。“我们都是赶脚的,卸车的,这两年没人贩货,我等也断了营生。王将军要是不嫌弃我们,我等愿意跟在您身后当个挑夫。运粮送水也行,牵马坠蹬也行,总是个能吃饭的行当!”
原来是到我这里讨生活来了!王二毛心中暗笑。想了想,继续问道,“那你们谁对黎阳附近的地形熟悉,我说的是除了官道之外,大路小路都清楚?”
众汉子们闻言,脸上都露出了自信的笑容。“看您说的,我们既然赶脚为生,能不熟悉这附近的道路么?您说想去哪吧,我们带路,保证让您省一半力气!”
“那就到队伍最后每人挑一匹马,先给我当几天向导!”王二毛利落地一挥手,大声命令。
“好咧!”众闲汉喜出望外,答应一声,直奔队尾的数百匹没驮牲口的良马。张猪皮怕有奸细趁虚而入,皱了皱眉头,贴近王二毛的耳边提醒,“他们对张文琪那么忠心,会不会……”
“那书呆子太守如果懂得用奸细,还会被咱们把郡城都给打下来?”王二毛大咧咧地晃晃脑袋,满不在乎地回应。“这些家伙知道感恩,都是难得的好料子。不信你等着看,三月之内,他们个个都能让你眼红!”
见到他如此自信,张猪皮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了。片刻之后,众闲汉选好了战马,雀跃着赶到王二毛身边听令。王二毛向背后的亲兵队伍中瞅了瞅,点手叫出朱老根儿,“得了,老根儿,他们都交给你了。反正你跟他们混得最熟。你也别当伙长了,直接升亲兵队正。”
不待朱老根从突入其来的好运中回过神,他又迅速将头转向刚才答话最有条理那名魁梧闲汉,“你叫什么名字,有大号没有?报上来,把这帮兄弟的名字也都报给朱队正。你给他当队副,凡事都先跟队正说,让他替你们做主!”
“禀将军,我叫雄阔海!”方才自称骑马不太好,只是瞎骑的中年汉子大声回应。
此人身材魁梧,面貌端正,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股子大气。王二毛喜欢这种模样的人,笑了笑,和颜悦色地道,“我就把这些弟兄都交给朱老根儿和你了。你好好看顾他们。都先做我的亲兵,等跟大伙混熟悉了,我再把你们分派下去效力。”
“谢王将军!”雄阔海在马背上抱拳施礼,双手松开了缰绳,双腿却像生了根般踩在马镫上。
这架势一看就是个骑马的老手,哪里仅仅是瞎骑。王二毛心愈发中欢喜,干脆让雄阔海先跟在自己身边,一路走,一路慢慢闲聊。笑呵呵地聊了大概一个多时辰,看了看四周,突然压低了声音询问道:“老熊,您看看这周围是哪里,距离黎阳城大概多远了?”
雄阔海在马背上抬头只是一瞥,立刻得出结论,“看地形,应该快到博望了,距离黎阳城大概四十里左右。咱们的牲口背上都驮着粮食,将军您看是不是先让它们停下来歇歇脚。那东西看着有力气,其实比人还娇贵。如果一直这样不停地走,用不了三天就都该下锅了!”
王二毛轻轻点头,“那就停下来!守绪,你去传令,让弟兄们给牲口也吃点好的,顺便化点雪水喂了!”
袁守绪答应一声,转身去传达命令。王二毛跳下坐骑,一边四下张望洁白的雪野,一边慢慢踱步。雄阔海初来乍到就得到了重视,心里感激,握着水火棍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唯恐自己一不留神,雪地中就会冒出个刺客来。
“甭跟着我,你也歇歇!”王二毛头也不回,低声吩咐。
“是,将军大人!”雄阔海答应得爽快,脚却没有停下。亦步亦趋,半步不肯落后。
王二毛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一时有些不适应。停住脚步,笑着叮嘱道:“我只是巨鹿泽的一个堂主,在军中的职别也仅仅是个都尉,不是什么将军,更不是什么大王。你以后别乱叫,以免被人笑话。别跟着我了,看看你的弟兄们去吧。初次入伙,他们未必能受得了这种辛苦!”
“都是饥一顿,饱一顿惯了的,平时有个门洞就能睡觉,哪知道什么是辛苦!”雄阔海咧嘴笑了笑,不愿意从王二毛身边离开。
张猪皮也发现此人是个实在汉子,笑着走上前,低声解释,“王都尉习惯了一个人溜达。他一边溜达,一边在心里算计别人。你不用跟着他了,免得打乱了他的思路!”
雄阔海这才明白自己原来是妨碍了上司,傻笑着挠了挠后脑勺,讪讪地走开了。待他的背影去得稍远,张猪皮又靠近了王二毛一些,小声跟对方商量,“王兄弟,看样子你又琢磨上人了。想收拾谁,咱们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
闻听此言,王二毛轻轻点头,“还是张大哥知道我,一句话就说到我心里头去了。我记得春天时,窦建德等人就是刚一进入武阳郡,就在博望附近受到了魏征的偷袭。眼看着咱们也要进入武阳郡了,恐怕路上更不会消停。”
张猪皮立刻皱起了眉头,脸上布满了担忧之色。“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咱们就千把号人,却带着这么多牲口和粮食,无论谁见了都会眼馋。不过魏征和魏德深两个带着郡兵在汤阴附近,一时半会儿未必有力气追上来!”
“咱们想回老家,就必须插过繁水和魏县!”王二毛捡起一根枯树枝,在雪地里随便画了几下,大概有了地图的意思。魏征距离魏县比咱们还近,如果他回头来追,很容易就能堵在咱们前面。即便他不亲自来追,武阳郡其他人听说咱们人少,会不会过来捡便宜也很难讲!”
“那,那可怎么办?”在程名振没入泽之前,张家军打仗向来是临时起意,很少做周密谋划。张猪皮也过惯了不操心的日子,一时无法改变过去的积习,此刻遇到麻烦,唯一能做的便是嘬着牙花子犯愁。
王二毛想了想,郑重说道:“我建议咱们两个分兵。你带着所有骡马,辎重,跟在后边。我带五百弟兄,给你开路。无论谁碍了咱们的事,我都给你趟出条血路来!”
“你,你的意思是,先,先下手为强?”张猪皮虽然不太懂得排兵布阵,反应速度倒是一流。听王二毛一说,立刻猜出他想主动去找魏征的麻烦。只惊得瞪大双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半晌,见王二毛不回答,他吸了口冰冷的雪沫,吐着白雾提醒,“据斥候汇报,魏征他们可是带着五、六千人马。你就带五百弟兄去,行么?”
“就你知道我带了五百弟兄,旁人哪猜得到?”王二毛笑着反问,然后低声解释,“他们人多,但走了好几天雪路,人困马乏。另外,他们未必会想到咱们主动放弃黎阳,估计眼下正盘算着如何跟朝廷的兵马一道攻城呢。趁着没人注意,我让雄阔海帮忙找条近道,插到魏征的背后去。然后用骑兵狠狠给他来一下子,保准把他打懵了!”
“那你多带点牲口。宁可卸下点儿粮食丢在道上,也比你丢了命强!”张猪皮胆子也不小,听王二毛说得果决,立刻帮忙给他出主意。
王二毛点头,“多卸一千匹马出来。把粮食往其他牲口背上匀匀。只要我把魏征和魏德深两个打残废了,武阳郡的其他人肯定不敢再招惹咱们。那样,你和弟兄就可以慢慢赶路,不用再担惊受怕!”
“那,那你小心着点儿。魏征可是个有名的硬茬!”张猪皮也轻轻点头,郑重叮嘱。他明白王二毛之所以这样做,全是为了巨鹿泽考虑。眼下泽地的人口越来越多,这批粮食能否平安运回,对泽地的未来及生存至关重要。
江湖汉子,无须太婆婆妈妈。王二毛笑着点头,算是致谢。随即仰天吐了口气,大步向正在休息的弟兄们走过去。魏征,这个传说中的硬茬不得不碰。此人真的像传言中那样深不可测么?他不确信,他迫切地想去试试。
一道白雾凝在他的背后,经久不散,经久不散。
枯坐于军帐中,听着外面呼啸的北风,武阳郡长史魏征度日如年。
已经在雪地中逗留了六天了,弟兄们忍耐力和怒火都到了极限。每早上醒来,魏征都能在军帐门口看见冻死的乌鸦。今天早晨最甚,密密麻麻地绕着军帐围了整整三匝,少说也有七百多只。乌黑的僵尸与外面的白雪形成鲜明的对比,看上去让人毛骨悚然。
到底是谁干的好事,魏征没有打算追究。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便将此事搁在了身后。黎阳城已经近在咫尺了,他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再横生枝节。此外,魏征也明白是自己坚持要配合朝廷收复黎阳的举动引发了众怒,不仅仅是普通士卒存心要他这位长史大人好看。即便是一些平素能说得上几句话的低级军官,此刻恐怕也恨不得他像帐外的寒鸦一样,今天晚上就被风雪冻死。
的确,魏征什么都明白,他理解士卒们肚子里的怨气,也理解军官肚子里的恐慌与绝望,但他却无路可退。他这个长史是武阳郡守元宝藏重金礼聘的,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元宝藏相当于他魏征的主公,他相当于元郡守的家臣。士为知己者死,此乃为大丈夫立于世间的准则。既然受了元宝藏的礼聘,就要替对方分忧。所以无论不管能不能把黎阳夺回来,是不是流贼的对手,他都必须全力一搏。
如果不幸战死于阵前,他便等于用性命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从此之后不必看着元宝藏被朝廷捉拿下狱而心中愧疚,也不必再为大隋朝的未来和前途而感到懊恼。在这个世界上,对于某些特定的人而言,死永远比活着容易。死亡是一种解脱方式,一种无任何责任的存在。而活着,则注定要背负职责。
如今在军营中,怀着拼死一搏心思的,不仅仅是魏征一个。繁水县丞包文升、司库吴彦祖等人都抱着类似的想法。贼军在大伙眼皮底下溜了,溜到汲郡,然后兵不血刃地打下了黎阳仓。这个罪责太大,恐怕最后谁也逃不到以死相赎的宿命。如果能轰轰烈烈地跟流寇们打一仗,无论胜负,大伙也都算尽了力。若是侥幸没有战死,在朝廷前来问罪的使节面前,还能理直气壮地呼一声“冤枉”。毕竟大伙主动追杀了过来,比起周围那些按兵不动的家伙强得许多!况且了,在天气这么差的情况下,武阳郡的官吏们还都想着为国尽忠,没躲回城中取暖。这种克尽职守的精神至少值得朝廷嘉许!即便不表彰大伙的忠心,看在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散了吧,反正再走一天,咱们也就到了黎阳城下了!”不想看着满座同僚如丧考妣般的嘴脸,贵乡县丞魏德深伸了个懒腰,低声建议。
“还是大伙先去睡,我再看一遍舆图!”听到魏德深的提议,魏征点点头,低声回应。发现流寇“失踪”的当天晚上,光初主簿储万钧到邻近县城区去征集犒军物资,一去不归。自那时起,魏征便成了这支郡兵唯一的核心。大伙做任何事情都唯其马首是瞻。
“睡吧,玄成,你若是再看出一支奇兵来,咱们就都不用活了!”繁水县丞包文升耸耸肩膀,没深没浅地开了句玩笑。如果前几天魏征没识破流寇们的金蝉脱壳之计,说不定大伙现在还跟一群空营耗着呢。那样虽然会被追究罪责,至少祸事临头前,还能图个乐呵。不像现在,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前途根本看不到任何光亮。
魏征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跟大伙解释,“我是怕敌军玩什么花样,自从左今天下午在咱们面前出现了几名探子之后,弟兄们就再没发现敌军的任何动静。而黎阳城到此地已经不足五十里,对于用兵者而言,两军即将交手却把斥候全部撤了回去,绝对不符合常理!”
他不去睡,众人谁也不好意思先行安歇。硬着头皮向舆图上瞟了几眼,打着哈欠说道,“那还不简单,他们人少,准备死守待援了呗!反正黎阳仓的粮食,那千把个蟊贼敞开肚皮吃,也够吃上二百年的!”
“王辩将军的人马已经开始探索河面上的冰层!”魏征抬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继续解释道,“流寇不怕咱们,却未必敢跟府兵硬顶。千把人困守孤城,即使孙吴复生,也未必守得住。我要是他们,就干脆放上一把火,然后弃城而走。反正目的已经达到,守不守黎阳没什么分别!”
“真够狠的,好在你魏玄成不是蟊贼的军师!”武阳郡司库主簿吴彦祖咧了一下嘴,苦笑着点评。此刻大伙心里都明白,黎阳仓一失,冯孝慈老将军的性命已经断送了九成九。武阳、清河、汲郡、魏郡这四个地方的官员和属吏,也几乎彻底被断送了前程。如果贼军再来一手火烧粮仓的毒计,则大伙最后的一丝希望也会跟着灰飞烟灭。到时候不管有多无辜,都难免被当做顶缸者抛出来平息圣怒。
魏征亦笑,脸上露出了几分凄凉,“不是我狠。两军交手,自然所有招数无不用其极。当年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在后人眼里,当然是心狠手黑,该遭天谴。但对于当时的秦国,却是彻底断绝了敌人的东山再起希望。”
“可那我们有什么办法?此刻黎阳仓毕竟在贼人手上!他要走要留,都是自己做主的事儿。要我说,还是养足了精神,见招拆招为好!”
“是啊,咱们犯愁有个屁用啊。贼人又不肯看咱们可怜!”
众同僚七嘴八舌,每句话都透着股子晦气。
魏征不愿让大伙继续陪着自己受苦,笑着起身,“有道理,睡吧,睡吧,养足精神,明天见招拆招!反正等我们到了黎阳城下,王辩将军也该到了。届时合兵一处,王将军自有他的精妙安排!”
想到还可能从王辩手中分一些军功以赎疏忽大意之罪,众官吏心情多少又好了些。一个个叹息着,缓缓向军帐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贵乡县丞魏德深犹豫了一下,又寻个由头停住了脚步,“我还有份公文没处理完,玄成今夜若是有空,能不能帮忙看看?”
“放我桌上便是!”正送大伙出门的魏征心不在焉,顺口答应。
目送着同僚们的背影消失在墨一般的夜色中,武阳郡长史魏征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去研究敌军的动向。也就是最后一晚上安生觉了,且遂了他们的意吧。明日见了黄河南岸过来的人,还不知道对方身上揣没揣着降罪的圣旨呢?
回过头,却看见贵乡县丞魏德深还站在军帐门口,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魏征被看得心里发堵,耸了耸肩膀,带着几分搡掇的口吻问道,“德深还有什见教么?还是必须我今晚就将你的公文给看完了?记得这几天来,你是睡得最踏实的一个!”
“困劲过了,一不小心又来了精神。”魏德深能听出话语中的恼火之意,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咱们进军帐说吧!趁着我现在还想说话!”
闻此言,魏征微微一愣。主动挑开军帐门帘,做了个请的手势。魏德深也不推让,大咧咧地走在了魏征的前头。目光四下逡巡了一圈,又大咧咧地走到了帅案后的主座上坐好,将脏兮兮的靴子径自抬上了帅案。
他的行为越是反常,魏征越是不敢发作。平心静气地陪在一边,看对方葫芦里边到底准备卖什么野药。考验了一会儿魏征的耐性,贵乡县丞魏德深终于心满意足。笑着从帅案上收起了靴子,低声调侃,“玄成果然好涵养啊。居然一点儿也不生气!你刚才不是很不耐烦么?因何前倨而后恭?”
魏征心思转得快,早认定了魏德深行为越是反常,越有什么后招等着自己。非常谦逊地笑了笑,自我解嘲道:“如果你魏德深把靴子脱下来扔到帐外去,我也能帮你捡回来。但如果你过后没黄石公的妙策给我做酬谢……”
“果然是魏玄成,我没看错你!”魏德深哈哈大笑,从摔案后一跃而起,伸手去拍魏征的肩膀。“我倒是没什么妙计给你,但我可以保证,无论咱们打得下打不下黎阳,你我都有功无过!”
“德深又在安慰我!”魏征脸色先是一僵,然后迅速变为苦笑,“魏某身为长史,自然熟读国法。按照大隋律例,你我……”
“大隋律例,乃盛世时定的,眼下却是乱世!”魏德深收起笑容,长声叹气,“其实从咱们开始行军的第二天,我就想明白了。朝廷不会追究咱们的罪责,元郡守那边也有足够的办法让咱们脱罪。只是不跟流贼真刀真枪地较量上一场,魏某心里实在不甘,实在不甘啊!”
魏征被这话说得更是一头雾水,瞪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如果一点责任都不用承担,岂不是鼓励官员们各扫门前雪么?但隐隐的,他又觉得魏德深的话好像有道理,具体道理在哪,偏偏他又说不清楚。
此时的魏征,不过是刚刚走入仕途的新丁,怎可能了解大隋官场上的那些玄妙道理。魏德深看到他满脸迷茫,不想再逗弄他,又叹了口气,低声询问,“你没发现么,储主簿自从去筹集犒军物资,就没再回来过?而祸事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天了,元郡守居然连封追问的信都没有?”
这几点的确令人生疑,但联想到最近天气状况,魏征又主动替武阳郡守元宝藏和主簿储万钧两人辩解道:“雪这么大,元郡守即便有话叮嘱我等,信使也很难赶过来。至于储主簿,如果不是他将犒军物资运到和黄河南岸,王将军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出兵!”
“呵呵!”魏德深笑着摇头,“玄成老弟,若说谋划正事,你的确让魏某佩服。但论及官场历练,你真的差得太远了。同样是顶风冒雪,储主簿押着辎重,怎可能比我们走得还快?能比我们走得快的,只可能是郡守大人的家奴。而王将军之所以主动杀过黄河,恐怕不是接受了储主簿的贿赂,而是被朝廷上某些人扎了屁股?”
“这话什么意思?”魏征瞬间站直身体,皱着眉头追问。他是元宝藏一手提拔起来的,心中容不得别人对恩公的半点儿不敬。而魏德深的话里话外,分明是在暗示元宝藏勾结朝臣,一手遮天。
“我还能有什么意思。元郡守此举不但救了你等,而且也救了我。魏某人感谢还来不及,怎会心怀怨怼!”魏德深冷笑了几声,又桀骜地将半边屁股斜坐到了帅案上。“咱们的元郡守与前汲郡太守元务本乃是同族,元务本从贼,身败名裂。而咱们的元郡守却丝毫没受到波及,甚至连朝廷的怀疑都没受到,玄成,这一点,你不觉得奇怪么?”
汲郡太守元务本战败被杀,阖家老少都被抄没为宇文家奴仆的事情,魏征去年曾经看得清清楚楚。当时他也曾经替东主元宝藏担心,唯恐对方受到牵连。但事实证明,朝廷对叛乱处理得很公道。非但没株连到元宝藏,而且下旨褒奖了他当时恪守本分,阻挡叛贼进入武阳郡的大功。
魏征当然也清楚,所谓与叛贼血战之功是不存在的。杨玄感的叛军忙着攻打东都,根本就没有向北发展。当时他还很高兴,觉得朝廷是为了安抚地方,所以才给每个人都记了功劳。此刻听魏德深旧事重提,终于明白了其中的三味,原来不是朝廷处事公道,而是郡守大人长袖善舞,把上上下下的关系都理顺了,所以才能从容逃过一劫。
既然牵连进叛乱的大罪都不算罪,偶尔被贼军所败,当然花些力气,也能逃脱了?想到此节,魏征忍不住陪着魏德深叹气,“早知道这样,我何必让储主簿去地方上筹集犒军物资呢!向元郡守请一封信就是,比多少金银都好使!”
“话不能这么说!”魏德深轻轻摇头,“朝廷中某些权臣,向来是买卖公平,童叟无欺。元大人向他们求救,肯定要答应一大批钱财。储主簿筹集来的那些细软,刚好可以顶这个坑!如果元郡守光求人帮忙,过后却不给任何好处。下一次再碰到坎儿,就没人再肯出面帮他过关了。”
原来,已经如此!魏征先摇了摇头,再点点头,无话可说。他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还是该为大隋朝的吏治败坏而感到愤怒。地方官员不比政绩,而是比谁向上头送得礼物多。最后这些礼物还不是都分摊到百姓头上,弄得地方愈发民不聊生?长此下去,这大隋,还能算个朝廷么?
“玄成老弟,不是我说你,你肚子里的学问,只适合盛世。而这乱世上的事情啊,学问人品反倒没了用处!”魏德深又拍了拍魏征的肩膀,语重心长,“我悟了半辈子,才悟出了这个道理。放眼武阳同僚,也就是你,还能值得我说句实话!”
他用力不大,魏征却被拍得后退了数步才重新站稳。“嗨!”先是长声叹气,然后低声讨教道:“既然如此,咱们还打黎阳做什么,及早回转便是,何苦让弟兄们在雪天里受这个罪?”
“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否则,郡守大人怎么跟外边使障眼法呢!”魏德深嘿嘿冷笑,“他的意思我明白,是打一仗,无论胜败,都让朝廷里有个说头。一时失察,被流寇欺骗是过。冒雪追杀,勇于任事是功。到头来功过相抵,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魏征苦笑连声,上前几步,扯下一直铺在帅案上的舆图,信手揉成纸团,丢到了帐篷角。“我知道这仗该怎么打了,不就是糊弄么?明天早晨,我一定让弟兄们打起精神,好好给咱们武阳郡长一回脸面!”
说罢,不想再为战事费什么心思。径自拉着魏德深分头去休息。这一觉睡得无比安心,无比丧气,恨不得就此长眠不醒,也好过眼睁睁地看着江山沉沦,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关心的,所为之呕心沥血的,一步一步地走向毁灭。
天快亮的时候,睡梦中的魏征听见了一声号角。懒得搭理,他翻了个身,继续沉睡不醒。
角声刚起,王二毛立刻将横刀从腰间抽出来,斜握在手中斜向下后伸开。袁守绪、朱老根等亲兵采取与主将同样的动作,将握刀的手在身侧展成燕尾形,同时用力磕打马镫。这是程名振手把手教出来的轻骑冲击的姿势,与战马的速度结合起来,可以方便地切开敌人的皮甲和身体。
“轰,轰,轰,轰”,五百多人,却有一千五百多匹战马。速度快得就像一阵狂风,夹着马蹄带起的积雪,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下卷向了前方单弱的军营。“呜,呜呜,呜呜”当值的郡兵小卒拼命吹响号角,却无法给自己和同伴壮胆,也无法召唤来更多的抵抗者。眼见着千军万马就要踏在了自己脑门上,他吓得惨嚎一声,扔到号角,落荒而逃。
几乎没遭受到任何有效抵抗,王二毛等人就卷到了武阳郡兵的营墙下。在雪地里仓促搭建的营墙构不成任何阻拦,将马缰绳轻轻向上一提,绿林豪杰们便连人带马一并从营墙上“飞”了过去。马蹄落、刀横、血溅、敌军的身体倒地。几个动作一次呵成,如事先排演了无数次般,不带半分迟滞。
刀光、血光、雪光、日光,白色的雪沫和红色的血肉交替飞溅。擅于打顺风仗的绿林豪杰们一击得手,立刻无法遏制地将自身的攻击力全部展现出来。跟在王二毛的身后,他们从营墙便迅速向里推进,砍翻挡路的敌军,撞倒沉睡中的帐篷,用马蹄在睡眼惺忪的对手身上毫不犹豫地踩将过去。一波接着一波,如风暴卷过麦田,如洪流扫过荒野。所向披靡,无物可挡。
当值的郡兵刚一交手,便作鸟兽散。他们一散,整个武阳军的大营立刻开了锅。“有贼军!”“快跑!”“贼军杀过来了!”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士卒们根本看不清到底杀来了多少恶匪。连靴子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在营地里乱窜。如此生疏的表现更加重了他们的伤亡程度,绿林豪杰们几乎不用主动挥刀,光凭着战马撞击和刀刃横掠,就能收割掉一条条生命。
几名仓促爬起来的低级武将发觉不妙,硬着头皮带领亲兵迎战。还没等他们组织起防线,便被自己人给冲得东倒西歪。这种情况王二毛见得太多了,毫不犹豫地边将马头拨向了抵抗者。几百名骑兵跟在他身后来了个漂亮的大迂回,硬生生画出一道弧线,轰隆隆地扑往新的方向。那几名武将自知挡不住这雷霆般的一击,赶紧推开身边的士卒,转头逃命。王二毛哪肯再给他们逃走了机会,战马冲入人群,手中横刀鞭子般向外一抽。一条二尺多长的血口子立刻出现在武将的背上。热气腾腾的血光迅速喷起来,逃命者兀自感觉不到痛,跌跌撞撞继续跑了几步,被后面的战马撞到,顷刻间踩成了肉泥。
冲散敌军抵抗的绿林豪杰们毫不停留,迅速扑向下一个即将汇聚起来的战团。郡兵们一哄而散,绿林豪杰转头,奔向新的目标。谁也挡不住他们,谁上来都难逃活命。他们是风暴,他们是闪电,他们劈碎一切,他们毁灭一切。
刀光,血光。血光,刀光,红血在白雪上飞溅,人体在马蹄下翻滚,惨叫声不绝于耳,哭喊求饶声此起彼伏。与这纷乱的景象与嘈杂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一个个手握横刀,不声不响的凶神恶煞。他们在绚丽的阳光下,在蒸腾的粉色烟雾中,他们肆意往来,飘忽不定。每一次改变方向,都会伴着更多的惨叫响起。每一次惨叫过后,便有更浓的雾气出现,湿淋淋、粘糊糊的,刺激得人只想找个地方狂吐一场。
雄阔海在队伍第一次改变方向时,就已经坚持不住了。他手中没有横刀,也不知道如何骑马厮杀,只能凭着过人的膂力,把五尺多长的水火棍单手拎着当砍刀使。这种怪异的姿势严重加强了他在马鞍上保持平衡的难度。纵使他的骑术再高明,也不知不觉落到了队伍的后半段。而正是因为落在了冲击队伍的后半段,他才比袍泽清楚十倍地看到战争的另一面。没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快意,也没有让敌人望风披靡的豪情,有的只是血淋淋现实!那些被横刀抹中的,被战马撞翻的,还有不小心被流矢从马背上射下来的,无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都红彤彤地搅在一起。马蹄踏到眼前,他们无法躲闪,只能用血肉之躯去承受。而他们分明还活着,还会哭喊、还会惨叫。“啊——”“啊——”“啊——”,一声比一声弱,却一声比一声凄凉。
雄阔海不敢停下来,冲锋分为几波,越到后面,战马越多,马背上的骑手越少。一旦他停下来对倒地者施以援手,就会被陆续冲过来的马群撞到,踩翻,和地上的伤者同样变成一堆惨叫着的血肉。然而他亦不忍给那些伤者头上再补一棍,虽然这一棍子下去,地上的人无论是袍泽还是郡兵,对他都只有感激,不会抱怨。他却本能地将水火棍抬高,抬高,从斜向下举成水平,然后在不知不觉中慢慢举起来,直到高高地举过头顶。
“啊——啊——啊——”,他终于狼嚎一样喊了起来,眼泪顺着古铜色的脸庞滚滚下落,淌满下巴,在葛衣上冻成一串串冰痕。没有人理睬他的呐喊,马蹄声将呐喊声淹没了大半,惨叫声又将另外一半淹没了去。他只能加速,孤单的加速,跟在鬼魅般的袍泽身后,在雪与血形成的薄雾中冲出,再隐没于另外一团粉红色雾气中,孤单而绝望。
一圈,又一圈。从北冲到南,然后从南斜向东北折转,然后再从东掉头向西。不知道冲了几个来回,也不知道还要继续多久。雄阔海手中的水火棍始终高举着,没能杀死一个敌人。但他的脸上、衣服和靴子上依旧溅满了血迹,有些是马蹄带起来的,有些是溶解于雾气中的。现在都凝聚于他的身上,黏糊糊的让人无法忍受。整个早晨,他呼吸进肚子的,也都是这些血淋淋的雾气,说不定已经将他的五腹六脏都染成了红色。每当涌起这种疯狂的想法,雄阔海就忍不住像狼一样哀号,他觉得自就要变成疯子了,也许变成疯子后会好受些。至少,不会看到这世界的颜色,也不会闻见这世界的味道。
这是一片绯红色的世界,天空、阳光、雪地都是绯红色的。而人的颜色不过比天空稍微深了一些,可以算作黑红。无论是死了的,活着的,还是半死不活的,都像一块块暗红的火炭。他们好像是红色的源头,丝丝缕缕的红雾从他们身上往外冒。
而这些红色的炭块和炭块,还不停地互相碰撞。每次碰撞之间,溅开的都不是火星,同样是一丝丝的红烟与红雾。从一个炭块中冒出来,又从另外一个炭块中钻进去。若是有某个炭块熄灭了,就会彻底变成暗黑色。一个人形的红雾就会从暗黑色的炭块中慢慢升起来,慢慢飘向半空中,被绯红色北风吹向骨头架子一样挺直的树梢,萦绕几下,恋恋不舍地飘向绯红色的朝阳。
那初升的太阳也没有半点暖意,只是拼命的吸取着天地间的红色,好使得自己变亮,变亮。雄阔海看明白了,它就是一切红色源头和归宿。地上的绯红由它而始,又由它而终。无论存在多久,无论跳动得多欢,终归难逃飘向朝阳的宿命。
他不想自己变成炭块的一员,却不知道如何逃避。他只有呐喊,呐喊,越喊声音越凄厉,越喊声音越绝望。就在他的神智越来越迷糊,即将崩溃的瞬间,终于,前方又传来了一阵角声,“呜呜——呜呜——呜呜!”
“放慢速度,一点点放慢,别勒马,找死啊你!”朱老根的声音随即在身边响起,一阵火辣辣的感觉驱散雄阔海眼前的绯红色。有人用刀背抽了他一记,将他从濒临疯狂的状态硬生生拉回来。剧痛的刺激下,雄阔海呲牙咧嘴,但停止了惨嚎。他快速松开绷紧的缰绳,又用湿淋淋的手掌把缰绳慢慢地拉紧。这回他终于又跟同伙汇聚到一起了,四周的欢呼声让他体味到一种安全的感觉。瞪大眼睛,所有的红色都已经消失不见。地面上只有东倒西歪的帐篷和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武阳郡的郡兵溃败了,败得毫无悬念。袁守绪和柳老三正带着各自的部属尾随追杀,其他人则在号角的指挥下放慢坐骑,停止冲杀,汇聚在一起检视战果。
战果非常惊人。在雪地里连续行军的武阳郡兵本来就已经精疲力竭,再加上战斗经验不足,简直就像一群羔羊般遇到了屠夫。整个营地一片狼藉,帐篷东倒西歪。几乎每一座帐篷旁边都横着尸体。大部分都是背上挨了一刀,血尽而亡。也有正面倒下的,但很少人手里拿着兵器。他们是在准备投降时,被高速冲过来的马群踏死的,浑身上下没一块骨头完整。
如果刚才听到号角声的刹那,雄阔海就带住马头的话。他极有可能会成为此战的最后一名阵亡者。被来不及收缰绳的自己人撞下坐骑来,活活踩死,而不是死于两军阵前。这可不是一种光彩的结局,雄阔海是个知道好歹的人,清醒过来后吓得冷汗连连。他非常歉意地朝朱老根儿拱了拱手,以谢对方及时将自己打醒。朱老根儿却撇了撇嘴,笑着骂道:“亏你长了这么大的个子,居然吓成了失心疯!奶奶的,老子当年第一次上阵的时候……”
“刚听见号角就吓尿了裤子!”没等朱老根吹嘘完,有人迅速接过话茬。四周立刻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笑闹声中,雄阔海的心情慢慢放松下来,目光也渐渐恢复了明亮。
“我……”他想开口说句自我解嘲的话,声音发出来却想劈柴一样干涩。众弟兄们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脸红脖子粗的朱老根拍了拍雄阔海的肩膀,兄长般安慰道:“得了,啥都甭说了。谁第一次都这德行。过了这关就好,你能跟上大伙,就已经比别人强了很多!”
说说笑笑间,他们开始翻检战利品。绿林豪杰自己无法打造合格的兵器,因此每次战后都恨不得拿耙子将战场搂上一遍。据朱老根介绍,大伙手中的横刀都是这么得来的。雄阔海跳下坐骑,跟着大伙一道在尸体堆中搜寻。血腥气依旧熏得他想呕吐,但此刻他的眼睛却不再红了,只是尽量不去看死者脸上绝望的神色。
武阳郡相对安宁,郡兵的装备看起来颇为齐整。很快,大伙就发现了一个窍门儿,大多数郡兵临死前根本没来得及抄家伙,铠甲和兵器都好好地堆在倒塌的帐篷内。他们一个挨一个帐篷翻检,像小孩子在野地里捡蘑菇般,每有大的收获便发出阵阵欢呼。在欢呼声中,偶尔夹杂起几声惨叫,那是有人在向未死透的郡兵身上补刀,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谁都装作没听见。
在一座很大的帐篷内,雄阔海捡到了一把装饰精美的宝剑,还有一堆毛笔、砚台。那都是非常值钱的东西,他小时候非常渴望却无力拥有。朱老根儿见到后却嗤之以鼻,笑着调侃道:“想考秀才么,你拿那玩意干什么用?”
“这,这帐篷里边住的应该是个大官儿!”雄阔海憨憨地笑着,放下毛笔、砚台,举起宝剑,“这把剑很漂亮,给王将军带上,肯定很威风!”
“两军阵前,剑是最没用的东西!”朱老根笑着摇头,顺手抄起一把被丢弃的陌刀递了过来,“这个给你,你胳膊有劲儿,即便在马背上,也能凑合着当单刀使!”
雄阔海接过陌刀,用力抡了两下,发现果然比轻飘飘的宝剑使着顺手。呵呵笑了几声,跟在朱老根身后钻出了军帐。刚一伸直腰,他就发现了外边的情况变化。刚才还在嘻嘻哈哈捡战利品的袍泽们全跑动了起来,大包小裹丢了满地。
“上马,上马整队!”慌乱间,他听见王二毛在远处大喊。抬头再看,只见去追杀溃兵的袁守绪、柳老三等人疾奔而回,在他们身后,一道暗黄色的洪流隆隆而来,遮天蔽日。
仅仅是冲在第一线的敌军骑兵人数就已经超过了两千,而王二毛手里的弟兄满打满算,连伤号都加上也不过五百。这种仗,即便是神仙来了也没法打。形势紧急,他没时间犹豫,举起手中横刀,大声喊道:“所有人,上马。一人三骑,往南边跑!”
“往南边跑?”众喽啰闻言均是一愣,但长期训练形成的习惯让他们选择遵从主将的命令。纷纷跳上坐骑,顺手再抄起距离自己最近的两匹战马的缰绳,乱哄哄地向南方败退。
“上马,上马,先上先走,一个时辰后再停下汇合!”身为主将,王二毛不能光顾着自己一个人逃命。马打盘旋,声嘶力竭。“上马,每人三骑,先上先走!”“上马,上马,一个时辰后在南边汇合!”亲兵们也急红了眼睛,顾不上再用号角,齐声扯着嗓子高喊。
好在军中人少,即便再混乱,造成的拥挤也有限。数息之后,包括朱老根儿,雄阔海这些后知后觉者都跳上了坐骑,一个个却不肯先走,紧张地围在王二毛身边,等着与主将共同进退。
“走啊,耽误什么。再耽误,谁也跑不了了!”王二毛又红着眼睛吼了一嗓子,拨转马头,南向落荒而去。一边跑,还恋恋不舍地向敌军方向回望,期待着有更多弟兄能逃出生天。他看到柳老三的坐骑越跑越慢,渐渐地被土黄色的洪流吞没。他看到几十个熟悉的身影像狼群中的麋鹿一样被高速冲来的战马围住,消失不见。他看到逃无可逃的袁守绪带着最后几名弟兄返身扑向了敌军,然后看到雪亮的横刀在日光下举了起来,举出一片狼牙般的丛林……
很快,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敌军迅速消灭了他主动抛下的那些弟兄,然后做了个漂亮的大转身,紧紧地追了过来。
人数、装备、训练程度都与对方不在一个档次上,王二毛等人除了咬紧牙关继续逃命之外,别无出路可选。好在敌军的装备太沉重,影响了战马的耐力,而绿林豪杰们又是侥幸地一人三骑,可以随时换马,所以在小半个时辰之后,双方的距离开始越拉越远。
第一次随军出征就踢上了铁板,雄阔海的心口甭提有多憋得慌了。抬头望去,他发现朱老根等老绿林的脸色也非常难看,就像被欠了几百吊一般。众人默不作声埋首赶路,将战场遥遥地抛在了背后。又走了大约半个多时辰,前方停下来等候命令的袍泽越来越多,渐渐地,自顾逃散的弟兄们全聚起来了。主动按照平时行军的次序跟在王堂主的身后,等待着他给大伙指引新的前进方向。
王二毛抬头张望,东南方已经可以看到枉人山孤独的身影。连绵积雪在山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正雪峰间反射回正午的阳光,姹紫嫣红,绚丽无比。从这座突兀的小山脚下东转,便可以沿着官道直扑黎阳。数日前他和张猪皮两个就是顺着这条道路去偷袭黎阳城的,今天又沿着同一个方向被官军给撵了过来。
眼下黎阳城内未必有官军,如果杀一个回马枪的话,王二毛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再将黎阳夺过来。但那样做的话,从黄河南岸赶来的狗官王辩,和身背后那伙来历不明的官军精锐就可以联手将他堵在黎阳城里。五百流寇面对数万官军还想守住黎阳城,这种美梦傻瓜才敢做!
王二毛不是傻瓜,也没有据守孤城,力扛数万大军的勇气。他刚才之所以选择向南逃而不选择向北,是因为张猪皮押着粮草辎重正朝着巨鹿泽赶。万一让官军发现他们,数以万记的粮草辎重就要被夺回去,此番偷袭黎阳的战果就全丢光了。即便官军侥幸没与张猪皮所带的辎重队相遇,把他们向北引,也可能导致他们与冯孝慈汇合。好兄弟程名振费了极大力气才让冯孝慈跳进陷阱,王二毛不想让整个巨鹿泽的努力功亏一篑。
所以,在那仓促的一瞬间,他只能下令大伙向南逃,把来源未明的官军引到南边去,远离张猪皮和巨鹿泽群雄。但向南之后该怎么走?王二毛当时没来得及考虑,此刻终于有了深思的机会,却发现自己两眼一摸黑。
“沿着右侧的官道往南,是朝歌城。往东,咱们就回了黎阳!”见自家主将踯躅不前,雄阔海以为对方不认识路,策马赶到身边,低声提醒。
“朝歌的城墙高不高,平时有没有官军驻扎?”王二毛略作犹豫后,试探着问。向北的路已经被切断了,向东去黎阳城也等于寻死,如今之计,他只能继续向南,走一步算一步。在流窜之中寻找新的北上机会。
对于河北南部各地的情况,赶脚为生的雄阔海就像对自己的手心掌纹一样清楚。王二毛的话刚一落下,他立刻给出了精确答案,“朝歌城在几百年前就荒废了,虽然现在还叫城,不过是个只有千户人家左右的大寨子。仅仅对着官道的那面有道矮墙,向南绕上半里,所有城墙都是塌的,根本不用下马都能直接冲进城内去!”
“如果咱们打朝歌城呢?”王二毛皱了下眉头,沉着声音继续追问。
“肯,肯定能打下来!”雄阔海不安地向北方扫了一眼,低声回应。“但打下来也抢不到多少粮食,那地方的人很穷。官军又跟一群苍蝇般……”
“那也比去黎阳强。被两支官军合围,咱们连一天都坚持不住!”朱老根也凑上前,小声给主将出主意。一场大胜之后立刻遭到一场惨败,此刻弟兄们士气都已经降到了极限。如果再去困守孤城,官军只需要一个冲锋,便可以让大伙灰飞烟灭了。
没等王二毛更多考虑,安排在外围的斥候已经又吹响了警报。袁守绪等几十名弟兄的性命显然没能将官军喂饱,这支虎狼之师稍作休息后,又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
“上马,跟着我走!”王二毛一抖缰绳,大声命令。随即,他用力拍了雄阔海一巴掌,“你带路,咱们去打朝歌!”
“走咧,让官兵跟在后边吃屁!”朱老根儿扯开嗓子,将王二毛的命令化作一句善意的玩笑。
“走咧,走咧,让官兵跟在爷们身后吃屁!”亲卫中的老绿林知道此刻士气的重要性,强打着精神重复。
“走咧,走咧,让官兵跟在爷们身后吃屁!”众喽啰闻听,一边大笑一边重复。有人干脆在马背上撅起了屁股,冲着敌军追来的方位做排气状。有人则用手背掩住嘴唇,模拟如“噗噗的”声音。
虽然谁都知道大伙是打肿了脸充胖子,可人性就是这么怪,几句玩笑话一开,低迷的士气转眼之间便重新振作了起来。众豪杰仗着人少马多的优势继续向南逃窜,很快便又和官军拉开了距离。
下午未时,队伍赶到了朝歌城外。果然如雄阔海所说,此地只是个废弃了不知道几百年的古城,规模还不如黎阳附近一些豪门富户的堡寨大。朝廷在此地没派官员常驻,平素仅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族长充作邻里纠纷的仲裁人。看到王二毛等人轻车熟路,不攻对着官道的正门而是绕向城西,老族长自知难以抵抗。“果断”地命令临时组织起来的乡勇们弃城,保护着自己的家眷抢先一步逃走。
族长大人一走,阖城百姓立刻失了抵抗的勇气。哭泣着关好家门,无论外边的土匪怎么折腾,全都听天由命。好在王二毛等人也没时间再惹事,先“借”了族长家的米粮对付了个半饱,接着又将看得见的大牲口全搜罗一空,然后一把火将族长家的大院子给点了,赶在官兵追来之前再度弃城而走。
追在王二毛等人背后的官军没想到贼人都死到临头了,气焰居然还如此嚣张。冲进朝歌后,只稍作休息,便又蹑着流寇们的战马蹄子印儿追了过去。这两支队伍一个逃得快,一个追得急,从下午一直追到日落,直到看不清脚下的路了,才勉强停下来休息。
第二天一早,王二毛继续向南逃窜。这回,他反倒走得没昨天那般惶急了。经历了昨夜的商议,弟兄们大抵都明白了眼下自身的处境。在如今这种情况,向北返只会给泽中兄弟添麻烦,到头来一样跑不脱。与其把灾难带给袍泽,还不如拼着一死,牵着官军的鼻子走,给大当家和九当家创造干掉冯孝慈老贼的机会。
行走江湖,难免都会有这么一天。临死前能拿下黎阳仓,火烧朝歌城,还能让近万官军傻瓜般跟在自己背后吃屁,众喽啰自觉够本儿,个个心满意足。沿途看到防备不周的村寨,立刻冲进去劫掠一番,将大户人家的粮仓打开,就地散发。将富豪之家的地契、文书付之一炬,让债主再找不到要债凭据。遇到官军追得不紧,则捡高坡之处放火,让敌人的斥候看清自己所在方位。等官军一粘上来,则立刻打马遁走,边跑边唱俚歌,气焰嚣张至极。
又忽紧忽慢地跑了一整天,把朝歌城、隋兴县都远远甩在了身后。第三天上午,大伙踏过结冰的运河,继续向南。走着,走着,一片宽阔的冰面突然横在眼前。脚下为淡黄色,远处为深黄色,一团团深黄淡黄的浪花静静地肃立在那里,仿佛在某个奔腾的瞬间突然凝固。又仿佛时间突然静止,让它们奔腾身姿永远定格。
那滔滔滚滚的浪花由西向东,蔓延不知几千里,沉静而悲怆,宛如一条冻僵了的巨龙。隐约却有不甘心的吼声从远及近,“嗷——嗷——嗷”“嗷——嗷——嗷”,片刻不停。
这便是黄河了。巨鹿泽兄弟中很多人一辈子都没离开家如此远过,在他们落草为寇之前,黄河只是他们梦中的一个传说。出于对自然之威的敬畏,他们接二连三跳下马背,站在凝固的冰面上静听风吼。“嗷——嗷——嗷”,“嗷——嗷——嗷”,一声接连一声的风吼由天外而来,由远及近,刺破人的耳朵,深入人的肌肤、骨髓。再由人的膏肓之下腾起来,冷如冰霜,热如烈焰,冲破气管、咽喉、牙齿,嘴唇,喷涌而出。
“嗷——嗷——嗷”,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出了呐喊,与来自远古的呼声遥相呼应。但在此之后,所有人都呐喊了起来,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内心深处压抑不住的冲动,“嗷——嗷——嗷”,“嗷——嗷——嗷”,他们厉声呐喊着,向空中挥舞着刀矛。“嗷——嗷——嗷”,“嗷——嗷——嗷”,他们厉声呐喊着,以亘古的声音,向苍天大地表达自己的抗议。
他们如同挥舞干戈的刑天,哪怕已经没有了头,哪怕已经看不到前进的方向,却依旧不肯弯下高傲的膝盖。他们挺立着,抗争着,从鸿蒙初劈直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一直挺立下去,抗争下去,直到地裂天崩。
“上马!”当天地间再度恢复沉寂之后,王二毛哑着嗓子命令。
“诺!”众喽啰用拳头捶了一下胸口,大步走向坐骑。他们以少见的干净利多动作跳上马背,整理简陋了皮甲和粗布衣衫。然后无需任何人命令,拨转马头,齐齐地对向了北方。
如此宽阔的河面,中央的冰层未必如看上去那样结实。没有向导带路贸然过河,冰下的窟窿足以将他们五百人悄无声息地吞没。而转过头去,他们却可以与追击者堂堂正正正地战一场。已经带着对方跑了这么远,押韵粮草的袍泽早已脱离危险,细心的九当家也有了充足的时间调整战术。
这一瞬,他们已经无牵无挂。
他们静静地等,等待着生命中激昂的那一刻到来。
“嗷——嗷——嗷”,“嗷——嗷——嗷”,龙吟般的风声从昆仑山卷下,蔓延千里,持续万年。
注释:
[1]据史料,大隋依次设立了黎阳仓、河阳仓、含嘉仓、广通仓、洛口仓。其中最大的洛口仓规模为,粮窖三千个,每窖存粮八千石。这五大粮仓经历了隋末战乱居然没消耗尽,直到贞观年间,还有隋朝的陈粮可以拿出来赈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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