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4卷:祸国殃民-九江血案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时令已过寒露,带有几分凉意的阵阵晓风,吹散了朦朦胧胧的夜色,停泊在九江码头的几十只大小船只,摆脱了模糊的背景,轮廓逐渐清楚地显现出来。

    船夫们屈身弓背,一个个从蜗牛壳似的船篷里钻出来,站在船头上放松浑身骨架,张开嘴巴,发出因年龄、气血、性别不同的各种哈欠声,男人把尿屙在水里和女人往水里倒尿罐发出的响声,不知是饥饿还是尿片湿了不舒服发出的婴儿啼哭声,奏响了码头第一支刺耳的晨曲,打破了黎明时的寂静。

    隔着咫尺水面,起床晚的男人还在撒尿,起床早的女人已在淘米洗菜了,似乎不懂得什么叫雅观,什么叫讲卫生。本来也是,他们从谙知世事起,就只知道在艰难困苦中求温饱,求生存,就像生长在岩石缝隙里的一蔸可怜的野草。自从九个月前成立“中日长江航运联营管理局”起,缴纳的航道通行税比过去的航运营业税多二点五倍以来,船夫们的生活更加困难了,几乎到了磨骨头养肠子的困境。

    停泊在码头上的两艘轮船的气派就大不一样了,船舱里除了装有令人咂嘴的物资以外,还有休息间、办公室、会客室、餐厅、伙房和卫生间。饮用的水,虽然也是从长江河里打上来的,但经过明矾沉淀的作用,变得清澈了。这两艘轮船,一艘是上海振华航运公司的“淞沪号”,一艘是南京大华航运公司的“海鸥号”。天刚亮,淞沪号的船长贺成南就起床了。他二十岁那年毕业于陈嘉庚创办的集贤航运学校,在这艘船上已工作了二十年,以自己的为人诚实和工作踏实,受到振华航运公司老板的赏识。他一起床,就把船员们一一叫醒,起来做早航的准备,争取明天傍晚前,将上海实业洋行托运的货物运到汉口。

    船员们纷纷起床了,随船押运的上海实业洋行的副总经理、洋行少老板尹晨光和洋行的账房先生刘清华也起床了,精力充沛地开始了新的一天。“尹先生!今天是个好天气,可以加快航速,明天下午抵达汉口码头没问题。”贺成南微笑着对尹晨光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尹晨光兴致勃勃,满面红光。他从复旦大学经济系毕业才四个月,一举一动还是大学生派头。“明天下午可以抵达汉口,太好了!”他欣喜地说。武汉,深深吸引着他,因为那里有他的未婚妻、同班同学唐文君。唐文君的父亲唐明德在汉口开设德望洋行,尹晨光押运的一船货物,就是应未来的泰山进货之邀,以特别优惠价送往汉口的。

    突然,随着一阵急跑的脚步声,“中日第二长江航运联营管理局”稽查处处长姜一雄,副处长田久吉山、一柳永明与和平军营长成时毓指挥一连士兵跑步来到码头。按照事先的安排,每只木船各派去两个士兵,他自己和田久吉山带领八个士兵上了淞沪号,成时毓和一柳永明带领八个士兵上了海鸥号。

    一时间,不论是木船上的船夫,还是轮船上的船长、船员和货主,都不免吃惊,不约而同地检点自己的行为。这年头,航运中最容易惹祸上身的是船上装载有枪支弹药和其他违禁品,隐藏着南京政府通缉的共产党员、军统人物和抗日爱国人士。但他们很安分守己,从不干这种违反南京政府法令的事,也从不抗缴税收。他们分别从吴淞口、南通、江阴、镇江、马鞍山、芜湖、铜陵、安庆等码头启航,航道通行税早在起点码头就缴纳好了,尽管税收比过去高二点五倍,但不敢少缴半文。因此,船上的人虽然有几分不安,但都显得坦然自若。

    贺成南和尹晨光赶忙从上舱来到下舱迎接姜一雄和田久等人。彼此交换名片时,他们才知道还有“中日第二长江航运联营管理局”这么个机构。那么,这第二局是管什么的?他们不便问,很客气地把这些不速之客领到上舱,让一名船员陪同八个士兵去会客室,然后把姜一雄和田久领到船长办公室。

    “请问贺先生和尹先生,你们的船从哪里来?计划开往哪里?船上装的什么货?”姜一雄从贺成南手中接过茶,吹吹浮在上面的茶叶,喝了两口,淡淡地问。他原来是李士群的保镖,后来当了特工总部的侦破科长,现由李士群介绍来九江担任稽查处长。大概是长期工心计的缘故,年方三十,都像进了不惑之年。

    “报告姜先生和田久先生!淞沪号从上海来,帮尹先生的实业洋行运一批货物去汉口。”贺成南恭顺地回答。

    “请贺先生将承运货单给我们看看。”田久的脸色不晴不阴,语气淡如清水。他原是日本帝国大学经济系的学生,刚入学一年就应征入伍,在第二次长沙战役中,左腿肚子上挨了一枪,伤愈后肌筋萎缩,左脚短了一点,用鞋垫弥补这一缺陷,以蒙蔽粗心人的眼睛。因畑俊六是他的表姐夫,就让他离开部队担任现在的职务。他从贺成南手中接过承运货单连看两遍,见船上装着实业洋行的一千二百多匹绸缎布匹、一批搪瓷器皿、高档和中档男女服装、自行车和当时比较稀有的五十多台收音机,以及一批纯羊毛绳子和针织品,不禁喜上头,欢笑着说:“列在这承运货单上的物资,真是洋洋大观!”他把承运货单递给姜一雄,“请姜先生看看。”

    “仅从这承运货单看,尹先生也是上海一大富商。”姜一雄感到有利可图,也兴奋不已。他接着慢条斯理地说:“请贺先生按所得承运费的百分之十五缴纳航道通行税,尹先生应缴纳的航道通行税,是这批货物总价值的百分之二十。”

    “我们进入吴松口码头时,已经按这个标准缴纳了航道通行税,怎么还要缴纳?”贺成南和尹晨光同时吃惊地拿出缴纳税款的收据递给姜一雄。“税款收据没有必要看。”姜一雄摇摇手,“我们知道你们在吴淞口码头已缴纳了税款,但你们的船进入九江码头还得再缴纳。”“为什么?”贺成南和尹晨光大惑不解。姜一雄干咳两声,用蹩脚演员似的庄重,一口气说了一段准备好的独白:

    “从今天,也就是十月十八日凌晨一点开始,设在吴淞口的中日长江航运联营管理局改为第一局,他们管辖的范围从吴淞口码头起到九江码头止。与此同时,成立了中日第二长江航运联营管理局,简称第二局,在九江烟水亭办公。我们管辖的范围从九江码头起到宜昌码头止,凡是船只经过我们管辖的长江河段,同样得缴纳航道通行税。在不久的将来,我们推翻了重庆政府,还要成立第三局,负责管辖长江上游河段。当然,那是以后的事,暂且不说。现在,请二位按章缴纳税款吧!”

    “我的天啦!”尹晨光喟然长叹,“如果我们沿途缴纳了货物总价值百分之四十的税收,不仅无利可得,而且连本都保不住呢!”他眼睁睁地望着姜一雄和田久,“请问二位先生!这是哪里的章法?”

    祸根子在去年十一月三十日汪精卫和阿部信行签署的《中日基本关系条约》的《第五号附件》上。日本政府为了控制中国的内河航运事业,在《附件》上规定:

    “为了进一步开发利用黄河、长江、珠江和南北运河的航运事业,由中日双方的有关部门分别成立航运联营管理局共同管理。各联营管理局设局长一人,副局长三人,正职为中国人,副职为日本人。下设处的正副处长和各码头管理站的正副站长的安排同上。从中日和平运动的不断巩固和发展着想,从早日实现日本政府彻底推翻重庆政府的愿望着想,所得收入三七分成,即南京国民政府得百分之三十,日本政府得百分之七十。”

    依照这个规定,南京政府交通部和日本政府运输省于去年十二月底,在塘沽口、吴淞口、虎门、扬州建立黄河、长江、珠江、运河航运联营管理局,除上述四个起点码头以外,其他码头也设立了管理站。九个多月来,日本不仅从中获得大笔钱财,而且为所欲为地强行以廉价从过往船上得到一大批日本国内紧缺的物资,甚至丧尽天良制造冤案而置人于死地。

    贪婪者永不知足,得寸进尺。四天前,日本运输省次官越智三郎持近卫首相写给汪精卫的亲笔信来南京,向汪精卫提出在黄河、长江、运河设立航运联营第二局,在广东的东江和西江、浙江的富春江、福建的闽江、湖北的汉水、江西的赣江也建立航运联营管理局,进一步控制中国的内河航运事业。

    近卫在信中提出上述要求之后,用不容推却的、强词夺理的语言写道:

    帝国政府与贵国政府的合作历来是互惠的,平等的,远的不说,仅以最近阁下之特使、二夫人徐珍女士访日时,我与杉山元元帅签署的,日方无偿提供十个陆军师和一个空军大队的武器装备一事为例,就足以说明两国合作之赤诚,也足以说明帝国对贵国援助之慷慨。因此,相信阁下定会以同样之态度,考虑我在信中提出之航运联营计划。

    汪精卫看了近卫的信,心里十分沉重。但是,他一想起这一大批武器装备,想起有了枪杆子就有了一切,好像嘴里含着一颗橄榄果,一颗话梅皇,每每咀嚼一下,就回味无穷。至于日本的掠夺和提供武器利用中国人打中国人的“以华制华”,他可以一概不想。近几年来,汪精卫学会了以观今鉴古的比较方式,为自己解决心理上的不平衡。他想,翻开中国的近代史,以国家主权换取个人的苟延残喘,进而获得荣华富贵的事还少么,若与清政府于一八〇一年九月与英国政府签订的《南京条约》割让香港给英国,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为通商口岸比较;与一八九五年三月与日本政府签订的《马关条约》割让辽东半岛、台湾、澎湖给日本,开放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通商口岸比较,眼下的日本航运联营又算得了什么!

    一切都在重复,一切都是在形式上带有某种变化而实质不变的重复。该变化的总是变化不了,不该重复的总是在重复,而且显得那么倔强。历史是如此顽固,中国人是如此不幸!

    汪精卫经过一番观今鉴古,心安理得了。于是,他欣然命笔,在近卫的信上批道:“同意近卫首相的意见,请交通部长诸青来先生与越智三郎先生具体签订有关协议。注兆铭。十月十四日。”

    “尹先生问是哪里的章法?坦率告诉你,帝国政府运输省与南京政府交通部有协议!”田久板着面孔说,“凡是经过长江中游的船只,都必须按规定缴纳航道通行税。”

    “好吧!我缴纳。”尹晨光无可奈何,“只是我原来不知道已成立了航运联营第二局,手头没有这笔航道通行税现款,我写个欠条,去汉口卸了货返回九江时如数缴纳。”

    “由于同样的原因,我也写个欠条,从汉口回来时再缴纳。”贺成南紧接着说。

    姜一雄用眼色与田久交换了意见,语气强硬地说:“我们不要欠条!没有现款,可以用船上的东西折成现金抵缴税款。”他把脸转向贺成南,“振华公司欠你们淞沪号的运输费,也可以用同样的办法以实物相抵,你再将实物转交给我们。”

    船上的物资连着未婚妻的心,少一分物资就少一分恋情,尹晨光怎能同意!他想到何佩瑢的二姨太金锦秀是唐明德的妻妹,就壮着胆子说:“不能用船上的物资抵缴税款,因为这些物资是汉口德望洋行定购的,我们得讲信用。”

    “若尹先生不同意以物资抵缴税款,其后果由你自负!”田久吉山要挟说。

    “湖北省主席何佩瑢先生与德望洋行经理唐明德先生是连襟,若你们强行以物资抵缴税款,其后果也由你们自负!”尹晨光以同样的语气回敬一句。

    “省主席又怎么样?何先生也得听汪先生的!”田久没有把何佩瑢看在眼里,抓起桌上的算盘往姜一雄面前一推,“两笔税款总数的百分之五十以收音机相抵,百分之三十以自行车相抵,其余的以西服和旗袍相抵。请姜先生计算一下,按照帝国的时价,看需要多少台收音机,多少辆自行车,多少套西服和多少件旗袍?”

    姜一雄会意地点点头,劈劈啪啪敲了一阵算盘,说道:“需要三十二台收音机、二十五辆自行车、四十套呢料西服和四十件绸料旗袍才能抵缴两笔税。”

    “就是按中国时价折算我都不会同意,你们把价格压低百分之八十以上,我更不能同意了!”尹晨光很气愤,“至于这是你们有意压价还是日本时价,没有必要与你们争辩,反正我绝不会同意以物资抵缴税款。”

    “你更不能同意?这能由得你吗?”田久横蛮地在桌子上一拍,“这船上的物资,除了折价抵缴税款以外,其余的我们统统以帝国时价收购过来,看你同意不同意!”他不由分说,从皮包里掏出一叠南京政府发行的中央储备银行票券放在尹晨光面前,“请点点数,先付一半货款,半个小时之后全部交齐。”他想到稽查处四个正副处长和成时毓五人,可以得到物资压价部分的三成收入,心里喜滋滋的。

    船上装的东西都是日本国内紧缺物资,由于各航运联营管理局以廉价强行购买这些东西,近三个月来再没有人敢于冒这种风险,而唐明德之所以敢于让尹晨光这样做,因为他通过何佩瑢以金钱疏通了长江航运联营管理局,即现在的第一局正副局长的关系,并以管理局的名义出具证明,确保这批物资安全运往汉口码头。

    “你们别异想天开!”尹晨光从西服里口袋拿出那张证明递给田久。

    田久将证明看了看,冷笑一声,说道:“在第一局管辖范围,这证明是尚方宝剑,但到了我们第二局,成了废纸一张!”

    “没有必要跟他啰嗦!”姜一雄助纣为虐,把一个士兵叫到跟前,吩咐说:“去海鸥号向成营长报告,就说我要他马上派两连弟兄来淞沪号搬运货物!”

    “你们简直是拦路抢劫的强盗!”尹晨光怒火中烧,抓起那叠中储券摔在地上,愤慨地冲出门去。

    “你竟敢如此恶言伤人,竟敢如此肆无忌惮!”田久挥起手枪,“砰!”的一声,子弹射中尹晨光的右屁股,弹头陷在坐骨里,顿时鲜血直流。他身子摇晃两下,扑通倒在地上。

    刘清华惊慌地从地上扶起尹晨光,再背着他去休息间。

    “刘先生!你,立即上岸去,给唐文君小姐打长途电话,将眼前发生的一切,告诉她,要她设法挽救。”尹晨光痛得满头大汗,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他的话刚落音,吓呆了的贺成南走过来,对两个船员说:

    “你们俩轮流背尹先生上岸,喊辆出租汽车送尹先生去康民医院。钱,我去借,我内兄在九江开绸布庄。”

    这时,一声枪响从海鸥号传来,又一场悲剧在那里发生了。

    原来,一星期前,芜湖正阳米行老板钟瑞庭的继室白玉容去宜昌娘家一趟,见那里的米价比芜湖地区高百分之七十以上,特地通过在安徽省当省主席的表哥倪道烺,疏通长江航运联营管理局的关系,请海鸥号为他装运十五万斤大米去宜昌出售。上船征收航道通行税的成时毓和一柳永明,知道日本国内的粮食供不应求,自己也可以从中获得利益,按所谓日本时价,比芜湖地区的米价低百分之六十二的价格,妄图将这批大米购走。钟瑞庭把倪道烺的牌子打出来,不买这个账,一柳说倪道烺没什么了不起,而引起双方争吵到对骂,进而发展到对打,当钟瑞庭挨了成时毓一记耳光,钟瑞庭气愤不已还成时毓一拳头时,一柳拔出手枪,对准钟瑞庭胸脯一枪,给他四十五岁的生命画了个句号。

    白玉容扑倒在丈夫的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她三十来岁年纪,肤色虽不如她的名字那么光洁白皙,但脸上的五官布局合理而秀美。她满腔愤怒,但不敢诅咒出来,只一个劲地哭喊着:“我的夫呀,何得了?我的夫呀,何得了!”

    船长苏汉川见成时毓和一柳指挥军队搬大米去了,怀着极大的同情心,带着两个船员悄悄走过来,低声说:“钟太太!事已如此,哭也无用。这样吧!钟先生的遗体由我们抬到你夫妇住的休息间去,你赶快上岸去给倪主席打电话报告情况。”

    白玉容抑制心头的悲痛,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眼泪,向苏汉川深深一鞠躬:“谢谢苏先生的关照!”

    烟水亭,位于九江城中心的甘棠湖湖心之中,是九江的著名风景区。公元八二一年唐代刺史李渤在甘棠湖中修筑长堤时,在湖心立一月形斗门,宋代填土扩建为凉亭,名浸月亭,元代改名为烟水亭。后来,经过明清两代在烟水亭四周多次扩建,又有了燕会亭、亦亭、众妙楼、五贤阁、翠照轩和纯阳殿,成了拥有树木花草和建筑群的秀丽园林。九江沦陷以后,这里断绝了游人,成了驻九江的日军军官的金屋藏娇之所。长江航运联营第二局第一副局长由日军小队长古海武之兼任,因他住在烟水亭的翠照轩,就把第二局的办事机构设在这里的纯阳殿。

    上午八点三十分,驻九江的和平军团长兼二局局长晏宝阳、副局长古海武之、岩崎君让、龟井辉一郎聚集在局长办公室,听取姜一雄、成时毓、田久和一柳的汇报。

    “是什么事惹起你们开枪?伤亡人没有?”晏宝阳望着姜一雄和田久等人,“哪位先说?”他四十二岁,福建福州人,随黄大伟投靠汪精卫时是连长,部队到了南京之后,黄大伟当了和平军第一集团军总司令,他水涨船高当了营长,不久前又提升为现在的职务,并兼任第二局局长,故满脸得志神色。

    “报告四位局长!我先汇报。”姜一雄先介绍了淞沪号船上的物资情况,然后加油添醋地说:“尹晨光以进货的汉口德望洋行老板,与湖北省主席何佩瑢先生是连襟为挡箭牌,不仅抗拒缴纳通行税,而且当我们提出按日本的时价购买船上的货物时,他竟敢破口大骂我们是强盗,公然喊打倒南京汉奸政府,喊打倒日本侵略者!为了压压尹晨光的嚣张气焰,田久先生开枪打伤他的屁股。”

    “他娘的刁民!尹晨光如此刁顽,田久先生这一枪开得好!”晏宝阳表情气愤,心里却甜甜的,因为他们四个正副局长可以从压价部分获得百分之四十的收入。

    “像尹晨光这样的刁民,这一枪没有送掉他的老命,总算便宜了他!”古海说。他二十六岁成了日军中佐,很自负,说话趾高气扬。“还有一枪是谁开的?”岩崎君让问。他原是日本运输省书记官,四天前随越智三郎来中国的。“报告四位局长!是我开的枪。”一柳见钟瑞庭已死,更是无中生有,“芜湖正阳米行老板钟瑞庭,真是狗胆包天!他居然拔出手枪,威胁我们以帝国时价购买他运往宜昌的十五万斤大米。我连喊三声:‘请钟先生把手枪放下!’他不仅不听,反而坚持说,‘谁敢把我的大米购走,我就开枪打死谁!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为了自卫,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对他开了枪。”他把自己私藏三年的一支左轮手枪拿出来,“这是钟瑞庭使用过的手枪。”

    “这家伙有手枪,肯定是以开设米行为掩护的共党分子,或者军统分子!”成时毓的话使一柳的谎言变成真话。

    “除了成先生的分析以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钟瑞庭后面有大的靠山,不然他不敢将大米运往宜昌,更不敢明目张胆的持枪进行威胁。”龟井辉一郎紧锁着眉头说。此人来九江任职之前是日本浪人,在中国刺探军事、经济情报已达十五年之久。他眉头慢慢舒展开来,问道:“钟瑞庭与你们争辩时,流露出他有靠山没有?”

    在一柳心目中,倪道烺虽然是省主席,但只不过是日本侵略者的走狗而已,无足轻重。现在,他见龟井以忧悒的语气提起这个问题,又有几分害怕和懊悔,赶忙矢口否定:“没有,钟瑞庭丝毫没有流露出他有什么靠山。他死后,白玉容才说倪道烺先生是她丈夫的表哥。”

    “如果钟瑞庭在谈吐中把他表哥抬出来,我们就会慎重考虑。”成时毓又给一柳的谎言下注脚。

    “但不管怎样,我建议采取必要的对策,以防万一。”龟井提醒一句。

    “龟井先生的意见很好。”晏宝阳说,“请成先生和一柳先生予以认真考虑。”他沉思片刻又说,“但我们不必因此谨小慎微,不管怎样,得把海鸥号船上的大米没收过来!请稽查处计算一下,把大米按日本时价折价,扣除稽查处和管理局的应得报酬,其余的统统运往东京,上缴给日本运输省。”

    “对其他船只的税款征收还顺利吗?”古海问。

    “还算顺利。”姜一雄说,“不过,船上装的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什么红薯,白薯,凉薯,芋头,蔬菜,石灰,砖瓦,坛子罐子,油水不大,从五十多只木船上得到的通行税款,不足两艘轮船的百分之五呢!”

    十点十五分,一架直升飞机在九江码头附近一所小学的操场上降落,惊动了正在上课的教师和学生,大家纷纷走出教室,但谁也不敢走向操场。从飞机上走下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俊秀女人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女的是倪道烺的三姨太太陶新月,男的是安徽省政府秘书长傅君实。此外,还有安徽省政府的两个工作人员和四个随身卫士。接着,他们乘出租小轿车去九江码头。在海鸥号船上,他们看了钟瑞庭的遗体,听取了船长苏汉川的有关情况介绍和白玉容的泣诉。

    “表嫂,傅秘书长,就这样,他们开枪把我丈夫打死,一船大米也被他们没收走了,你们要给我伸冤报仇啊!”白玉容悲痛欲绝,倒在陶新月怀里哭喊着。

    “简直是无法无天!”陶新月愤慨地说,“这个仇一定要报,请表弟媳放心!”

    “请钟夫人节哀,有倪主席和第一集团军黄大伟司令为你做主,三夫人又亲自来九江,相信问题一定会得到圆满解决。”傅君实与倪道烺是知心朋友,视他亲为己亲,故心情也十分沉重。他吩咐随来的两个工作人员上街购买棺材,负责安排钟瑞庭的后事,然后由四个卫士护送,与陶新月、白玉容驱车去烟水亭。作为见证人的苏汉川,也一同前往。

    晏宝阳正在接黄大伟从芜湖打来的长途电话。他越听越心慌意乱“我听清楚了,黄司令与安徽省倪道烺主席是好朋友。嗯,哦,钟瑞庭先生是倪主席的嫡亲表弟!”他干脆撒谎装糊涂,“什么?噢!今天清早钟先生被我手下的人开枪打死了?报告司令,因为昨晚半夜我拉肚子去医院了,刚才回来,对钟先生的死我还不知道。嗯,是的,我失职,是严重失职。好,我一定迅速调查,严肃处理。嗯,嗯,呵,噢!倪主席的三夫人,还有安徽省的傅秘书长,将乘直升飞机来九江处理这件事?好,好,我一定听从他们的指挥,认真处理,严肃处理。”他放下话筒时,已经吓出一身冷汗了。

    刻不容缓,晏宝阳慌忙与古海、岩崎、龟井和成时毓、一柳等人商量对策。他介绍了与黄大伟在电话中的通话内容之后,诚惶诚恐地说:“闯出大祸来了!黄司令和倪主席亲自过问钟瑞庭被打死的事,该怎么办?我对自己即将被革职查办倒想得很少,最担心的是一柳先生可能遭到不幸。”

    “非常感谢晏局长对我的关心。”一柳很激动,“由于一个小时前,龟井副局长的提醒,我与成营长已经想好了对策,就是请三营长冷立贤先生出面作证,不知是否可行?”他将自己与成时毓的具体想法说了一遍,“但我们还来不及与冷营长商量,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如果四位局长认为这样做可以化险为夷,请哪位局长们出面做做冷营长的思想工作。”

    四个正副局长一致认为一柳说的办法可行,并说出自己的补充意见,最后决定由龟井出面说服冷立贤,由古海给他的姐夫,日军第十三军司令泽田茂打长途电话。

    十一点左右,晏宝阳、古海、岩崎在烟水亭前面的地坪里迎接陶新月、傅君实、白玉容和苏汉川等人。“五分钟前,接到黄司令的电话,才知道倪夫人和傅秘书长会来。”晏宝阳有意把与黄大伟通电话的时间缩短三十五分钟,“因事先没有取得联系,不知二位何时光临九江,二位乘坐的直升飞机在哪里降落,有失远迎,敬希原谅。”他边说边按着肚子,“我因腹泻在医院待了十多个小时,二十分钟前才回来,接到黄司令的电话,才知道正阳米行钟老板死的事。至于他究竟是怎样死的,等会由古海武之、岩崎君让两位副局长详细汇报。”说罢,他把陶新月、傅君实等人领到局长办公室。

    白玉容悲愤已极,刚走进局长办公室,就哭喊着冲向晏宝阳。“是谁开枪打死我的丈夫?把凶手交出来!抢走我家的大米是谁的主意?也把这个歹徒交出来!”她有黄大伟、倪道粮撑腰,有陶新月、傅君实在场助威,胆大气粗,噼啪给了晏宝阳两记耳光,“还我丈夫,还我大米!还我丈夫,还我大米!”

    “来人!”古海向门外吼叫一声。两个日军士兵应声来到办公室。其中一人手里提着手铐,说明他们早有准备。“给这个行凶殴打晏局长的泼妇戴上手铐!”古海命令道。白玉容哭喊着,挣扎着,不肯就范,但怎么也匹敌不过两个士兵,手铐还是上了她的手腕。当然,陶新月和傅君实出面阻拦,也无济于事。

    “你们欺人太甚!”陶新月拍案而起,“开枪打死人家的丈夫,又抢走人家的大米,公然当着傅秘书长和我的面,用如此野蛮的手段对付她,公理何在!”“你们不能如此不讲道理,不能如此为所欲为!”傅君实也霍地起身,“请给钟夫人解除手铐!”

    “倪夫人和傅先生还是冷静一点为好。”岩崎不慌不忙地说,“不是我们不顾二位的面子,而是严酷的事实迫使我们非这样做不可。对不起!给白玉容解除手铐,除非泽田茂司令有命令!”

    “岩崎先生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傅君实惊问一句,浑身发软,坐了下去。“请不要把泽田茂司令抬出来吓唬人!”陶新月嘴很硬,但心里一怔,屁股也落在凳面上。“钟瑞庭并不是我们手下的人开枪打死的,而是他自己畏罪自杀的!”古海冷冷地说,“至于我们为什么会提及泽田茂司令,等会二位会明白。”“钟先生何罪之有?请问!”傅君实怔怔地问,“他畏什么罪?”“钟瑞庭是共产党的地下支部书记!”古海声震屋宇。“冤枉,冤枉,天大的冤枉!”白玉容也边哭边将一柳说倪道烺没什么了不起,非压价强行购走大米不可,引起钟瑞庭和成时毓由口角到对打,一柳开枪打死钟瑞庭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说:“我说的全是事实,海鸥号船长苏先生在场,他可以作证!”

    “是的,我当时在场,我可以作证。”苏汉川仗义执言,“钟夫人说的完全是事实。”

    晏宝阳狠狠瞪了苏汉川一眼,说道:“请问苏先生,白玉容给了你多少钱?竟然出面作假证!”

    “我没有受钟夫人的金钱收买!”苏汉川说,“我与钟先生夫妇无亲无故,这次帮正阳米行运大米去宜昌才相识。我之所以出面作证,完全出于一个中国人的良心!”他年近半百,近三年来先后将三个儿子送上抗日前线,大儿子钟明哲在第二次长沙战役中殉国,他对日本侵略者和卖国贼深恶痛绝。

    “好吧!你有本领就作证到底。”晏宝阳冷眼望着苏汉川。

    “不许你威胁苏船长,姓晏的!”陶新月一想到一柳说她丈夫没什么了不起,肺都气炸了,“你们手下的人如此狂妄,竟敢鄙视倪主席!更是胆大妄为,居然开枪打死倪主席的表弟,抢走钟先生的一船大米!现在,不仅不把行凶的罪犯交出来,不把抢大米的歹徒交出来,反而血口喷人,诬害钟先生是共党地下支部书记,真是天理难容!”

    “绝不是诬害,我们有确凿证据!”古海又吼叫一声,“来人!”他见一个日本兵持枪走进来,吩咐说:“去把龟井辉一郎副局长请来,把那个军统分子押上来!”

    陶新月、傅君实和苏汉川都不免一惊,不知古海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白玉容感到有冤难伸,心如刀割,一个劲地痛哭。

    大约过了五分钟,岩崎押着一个戴着手铐的中年人来了。此人就是晏宝阳手下的三营长冷立贤,他投靠黄大伟之前,是军统安徽站的侦破组长。现在,他在一百块银元的报酬驱使下,脱下军装换上西服充当一个月前的旧角色,像个罪犯似的耷拉着脑袋,单独坐在一方,准备表演一番。

    “冷立贤!”龟井喝道,“你把前天下午向我交代的关于钟瑞庭的问题,向倪夫人和傅秘书长再重说一遍!”他拿出一个笔记本翻了翻,“我这里有前天你签字按了手摹的审讯记录,你不能前后矛盾,反复无常。”

    “是,我绝不会出尔反尔。”冷立贤装出一副落水狗的可怜相,“根据军统安徽站侦破组近两个月的侦察,钟瑞庭开设正阳米行的目的,是掩护其共党地下支部书记身份,从事共产党地下活动,专为安徽省境内的新四军游击队提供资助。”

    “你无中生有,胡说八道,任意陷害!”白玉容哭骂道,“你说我丈夫是共党地下支部书记,不能凭你信口开河,得拿出人证物证来!”她冲过去,想跟冷立贤拼一死活,但被古海拉住了。

    “人证,我就是,物证,在龟井先生手里。”冷立贤深深叹口气,“唉!我正准备向军统安徽站报告时,我却落在皇军与和平军手里了,算我倒霉。”

    “这是证据,请倪夫人和傅秘书长过目。”龟井将一份以新四军秘密交通员殷志清的名义,于三天前写的证据递给陶新月,“如果二位认为有必要,可以念给白玉容女士听。”

    陶新月惊疑地接过证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个指头粗的毛笔字:“坦白书”。其具体内容是:“我于前年五月参加新四军皖中游击队,同年八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因我是芜湖人,去年二月游击队派我回芜湖,通过朋友介绍在芜湖立德小学任教,秘密与中共地下支部书记钟瑞庭保持单线联系。具体任务是设法通过巢县秘密交通站,将钟瑞庭资助的大米和钱送往皖中游击队。一年多来,由我经手送交游击队的大米二万八千多斤、法币二万一千多元。”下面是殷志清的姓名和鲜红的手摹。

    芜湖确实有殷志清这个小学教师,对于他不久前的失踪,陶新月和傅君实略有所闻,但却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这难道是真的?”陶新月毕竟太年轻,心一慌话脱口而出。

    “一点不假。”冷立贤表情严肃。

    “不!”傅君实看出了破绽,“殷志清的坦白书为什么没有交给军统安徽站,而藏在你身上!”

    “因为站长李炳耀外出了,没有等到他回来我自己也被捕了。”冷立贤早就想到对方会这样提出问题。

    “我们抓到冷立贤之后,从他身上搜查到这份坦白书,之所以没有马上动手抓钟瑞庭,其目的是想截获他这一船大米。反正他已成了瓮中之鳖,只看什么时候动手抓他对我们更为有利。”龟井的话说得天衣无缝,“因此,我们等到钟瑞庭到九江码头之后的今天清早才动手。美中不足的是,他一自杀,给我们破获芜湖的共党地下组织带来极大的不利,好在白玉容女士还活着!”

    古海打开抽屉,拿出一柳交出的那支左轮手枪,往桌子上一放,正经地说:“这是钟瑞庭的问题败露之后,畏罪自杀的手枪,应该说,这手枪也是证据之一。”

    “假的,假的,我丈夫从来没有过手枪!”白玉容痛哭着鸣冤叫屈,“你们玩的这套把戏全是假的,冷世贤也是被你们用金钱收买过来的假证人!”

    “用金钱收买假证人的恰恰是你白玉容,苏汉川才是真正的假证人!”古海叫来两个士兵,不由分说,给苏汉川戴上手铐。“现在,我坦率地告诉倪夫人和傅先生!在二位抵达九江之前,我们已将钟瑞庭的问题向皇军第十三军司令泽田茂将军报告了。他命令我们,把钟瑞庭的首级割下来,派专人送往芜湖示众!”

    古海见陶新月、傅君实又窘迫又惊呆,更是威风凛凛,“泽田茂司令同时吩咐,把钟瑞庭的妻子和有牵连的人,就是像苏汉川这样的人,一起押送芜湖进行审讯!”他向站在门口的两个士兵手一挥,“把白玉容和苏汉川押下去!”晏宝阳狐假虎威,板着面孔望着陶新月和傅君实,神气地问:“倪夫人和傅先生还有什么意见?”“实在出人意外,实在出人意外!”陶新月是被蒙住了,还是被吓住了,只有她自己知道。“我和倪夫人回芜湖之后,如实向倪主席报告。”傅君实只能做这种表白。

    下午四点二十分,倪道烺在省主席办公室听取了姨太太和傅君实的汇报之后,叹息连连,过了好一阵才说话:“这件事,既然泽田茂司令已经过问,即使一切都是假的也奈何不得。我们安徽,还有江苏,两省的大部分地区控制在他手里呢!”他面向傅君实,“请你打电话给财政厅陶思澄厅长,要他马上送八根金条来。我去向泽田茂司令说说情,请他不要把钟瑞庭的头颅示众,也请他早点释放白玉容和那个船长。”

    尹晨光被送进康民医院之后,医生为他做了取弹手术,依靠麻醉剂的镇痛作用睡了两个小时。他一觉醒来,刘清华给他喂碎肉蒸蛋时,贺成南陪同唐文君和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来了。这女人名叫金锦秀,是何佩瑢的姨太太,男的是她的随身保镖。

    唐文君心情沉痛地俯下身子,拉着尹晨光的一只手,介绍说:“晨光,这是三姨妈,特地从汉口赶来看你哩。”

    “谢谢三姨妈,谢谢三姨妈!”躺在病床上的尹晨光激动不已,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身不由己。“好好躺着,不要动,你伤了坐骨,只能这么躺着。”金锦秀坐在床沿边,将盖在尹晨光身上的被子往上挪了挪。

    “文君你和三姨妈怎么来得这么快?”尹晨光欣喜地问。

    “我接到刘先生的电话之后,爸爸和妈妈赶忙带我去向三姨夫报告你在九江码头的不幸遭遇。”唐文君无限伤感,“三姨夫很关心,也很焦急,马上给驻扎在汉口的日军航空大队打电话,请他们派直升飞机送三姨妈和我来九江。你的伤势怎样?该不会成残废吗?”

    “不会,大夫说不会。”尹晨光眼眶里噙着泪水,“给我动手术的大夫说,半个月可以痊愈,不会成残废。”等未婚妻掏出自己的手帕给他擦了眼泪,他将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

    “湖北省政府遵照你三姨夫的意见,给长江航运联营第二局写了信函,要求他们惩办凶手,把你运往唐家洋行的货物退回来。”金锦秀很自信,“你好好休息,我带文君去烟水亭,问题解决了,你跟我们乘直升飞机去汉口,把伤治好了再回上海。”

    “好,好,三姨妈,谢谢您和三姨夫的关心。”尹晨光获得极大的安慰。

    金锦秀、唐文君、刘清华和保镖乘坐出租汽车来到烟水亭时,陶新月和傅君实等人走了才半个小时,晏宝阳、古海、岩崎、龟井正怀着胜利的喜悦在玩麻将。

    他们看了哨兵送来的湖北省政府的信函,不免吃惊。“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怎么办?”晏宝阳一副措手不及的表情。沉默片刻,古海说:“依我看,我们四个局长都回避,干脆由田久吉山去处理。”在中国土地上,他唯恐天下不乱。“我与田久是同乡,看着他长大,对他比较了解,他办事善于快刀斩乱麻,由他负责处理好。”龟井说。“他靠山大,捅出点漏子也无妨。”岩崎也表示赞同。晏宝阳也只好表示同意,然后对哨兵说:“你把客人领到会客室休息,就说我们正在开会,要他们稍等一会。”说罢,他去把田久叫来。

    田久看了湖北省政府的信函,并没有为信中那句“惩办凶手”的话吓倒,奸笑一声,轻狂地说:“小事一桩,容易对付。若闯出祸来,由我负责,绝不连累四位局长。”

    “最好不要闯祸,最好和平解决!”晏宝阳见何佩瑢派自己的二姨太来九江,感到不好惹,但想到畑俊六是田久的表姐夫,心就踏实了,于是说:“由田久先生出面对付,问题一定会迎刃而解。”

    田久来到会客室,神态傲慢地说:“我是长江航运联营第二局稽查处副处长田久吉山,因正副局长正在召开重要会议抽不出身来,由我负责接待你们。请问,哪位是何佩瑢先生的二夫人金锦秀女士?”

    “我是。”金锦秀虽然对田久的傲慢很不满意,但出于礼貌,还是站起身来回答。

    “何夫人请坐。”田久望着长得如花似玉的唐文君,淫笑着说:“那么,你就是德望洋行的唐文君小姐,尹晨光先生的未婚妻,是吗?”

    “是的。”唐文君羞答答地起身回答。

    “唐小姐请坐。”田久望着刘清华,“噢!刘先生也来了。”他手指金锦秀的随身保镖,“这位是何夫人的什么人?”

    “我的随行人员。”金锦秀说。

    “湖北省政府写给第二局的信函我看过了,信中说的那个凶手就是我!”田久大模大样地坐下去,“我来了,你们打算怎样惩办我这个凶手?说吧,我洗耳恭听!”目空一切,妄自尊大,几乎是一切侵略者对待被压迫人民的共同言行。

    金锦秀和唐文君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样突然,这样意外,由于毫无思想准备,会客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如同一场激烈的战争即将打响那一瞬间的气氛一样。“原来,你就是开枪把我的未婚夫打成重伤的凶手!”唐文君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你没有资格跟我们说话,去把你们的正副局长叫来!”“是的!你没有资格跟我们说话。”金锦秀也怒火中烧,“至于怎样惩办你,我们自然会向你们的正副局长提出来!”

    “我没有资格与你们说话?哈哈!”田久仿佛癔病缠身,歇斯底里地张嘴大笑,“我能够跟你们说话,算是看得起你们,因为你们两个的脸蛋还长得不错,哈哈!”

    唐文君忍无可忍,冲过去,狠狠给田久几记耳光,打得他眼睛直冒金星。“流氓!”金锦秀两眼对田久一瞪,旋即为姨侄女助威:“打得好!”“臭娘们,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田久狼狈地走出门去,叫来两个日本兵,手指唐文君:“把她捆绑起来,再把她押到众妙楼三号房间去!”“不许你们胡作非为!”金锦秀义正辞严,挺身而出。她的随身保镖霍地起身,拔出手枪为唐文君保驾,喝道:“不准你们为非作歹!”

    “你逞什么威风!”田久也拔出手枪,“砰!”的一声,保镖被击毙倒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唐文君被强制反绑着双手,由两个士兵一推一拉挟持走了。金锦秀见此情景,义愤填膺,冲出门外,疾声呼喊:“二局的正副局长快来啊,你们的田久开枪打死我的随行人员,又把唐小姐捆绑走了,你们快来啊!”他连喊几遍,但整个烟水亭静悄悄的毫无反应。坐在局长办公室的晏宝阳、古海、岩崎和龟井听到枪声,听到金锦秀的呼喊声,鬼鬼祟祟地把办公室的窗户和门关闭得紧紧的。“哎呀!田久先生这一枪不知打死了谁,这下可闯下大祸了!”晏宝阳感到问题严重。“管他打死谁!即使打死何夫人也没什么。”古海幸灾乐祸地一笑,不以为然地说。“反正天塌下来,有田畑俊六总司令顶住,怕什么!”他说到这里,又听到一个年轻女人拼命挣扎的哭喊声从众妙楼传来。“听!这哭喊声是从田久的卧室里传来的,是那个名叫唐文君的女人在挣扎吧!”龟井津津有味地判断说,“肯定是田久正在扒她的裤子。”“听听!田久成功了,插进去了!”岩崎很羡慕,“唐文君一定是个年轻美貌的女人,他娘的真美了他!”金锦秀听到姨侄女的一声声惨叫,疾步来到众妙楼二楼三号房间,边捶门边骂:“田久你这个畜生,不准你为非作歹糟蹋唐小姐!”她见门的上半页是雕花板,随手拾起半段砖头一顿乱砸,边砸边骂。可是,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然,等到她把雕花板砸破,伸手进去拔出门闩,田久已经达到目的从后门溜走了。

    唐文君披头散发,眼皮红肿,苍白的脸上泪痕斑斑,鼻翼煽动着,嘴唇颤抖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变成了丑陋难看的疯婆子。

    金锦秀伤心地走到床边,拔出塞在唐文君嘴里的毛巾,给她穿上裤子,然后把她从床上扶起来,再给她解除绑着双手的黄色绑腿布。

    唐文君悲痛已极,两手捶着自己的胸脯,撕心裂肺地痛哭着。

    晚上九点,在南京颐和路汪精卫官邸西楼会客室。这里坐着汪精卫、徐珍、丁默邨、诸青来。

    “半个小时前,接到何佩瑢先生打来的长途电话,向我报告了一件令人十分痛心的事,也是一件十分不光彩的事!”汪精卫满脸绯红,两眼燃烧着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因为他害怕舆论。

    在座者都张耳倾听,房间里的气氛变得严肃起来。

    汪精卫说:“长江航运联营第二局成立的头一天就闯了大祸,不仅压价强行购走上海实业洋行运往汉口德望洋行的一船高档商品,而且开枪把实业洋行的少老板尹晨光打成重伤。三年前,我们从河内回上海那段最困难时期,实业洋行从经济上给予我们许多援助,能忘恩负义吗?德望洋行经理与何佩瑢先生是连襟,不看僧面得看佛面啊!不像话,实在不像话!”他的脸色又涨红了,“令人气愤的是,何先生的二夫人和德望洋行的唐小姐,也就是尹晨光的未婚妻,携带湖北省政府的信函和一个保镖去第二局交涉问题如何解决,第二局的四个正副局长却避而不见,而由开枪打伤尹晨光的稽查处副处长田久吉山出面接待她们!这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简直是乱弹琴!”他愤然起身,“更有甚者,这个田久,怙恶不悛,流氓成性,公然开枪打死何夫人的保镖,公然强奸了唐小姐!这难道不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么!这难道不是一件十分不光彩的事么!”他沉重地坐下去,“请诸位来,就是商讨如何严肃处理这件事!”

    “我说点个人浅见,请委座裁夺。”丁默邨首先发言,“请交通部诸部长打电话给第二局,命令他们把强行购走的货物如数退还给实业洋行,负责治好尹晨光的枪伤。这是一。第二,立即逮捕凶手田久吉山,押送去汉口交给湖北省政府,召开公审大会后予以处决,并在报纸上发表消息。第三,应追查第二局正副局长的责任,该革职的革职,该法办的法办,绝不姑息!”他顿了一会,“我认为,不这样处理,不足以平民愤,也不足以维护南京政府的尊严。”

    “我同意丁先生的意见。”徐珍说,“但是,从中日友好着想,处决田久之前,必须将有关田久的罪行材料送给日军驻华总司令部有关人士过目。”

    “嗯!”汪精卫面向诸青来,“诸先生的意见呢?”

    “委座刚才说的话使我深受教育,作为交通部长,在我管辖的范围内出了这种事,我很难过,也深感惭愧。”六十三岁的诸青来,作为国家社会党中央执行委员参政当部长,对汪精卫感恩戴德,说到“深感惭愧”时,起身向汪精卫深深鞠一躬。“丁先生和二夫人的意见很好,我同意。”他继续说,“只是有点情况,我认为有必要说出来,以供委座处理九江问题时参考。”

    “什么情况?请说吧,诸先生。”汪精卫说。

    “田久吉山是畑俊六总司令的妻表弟……”

    “噢!”“哦!”“啊!”没等诸青来说完,汪精卫、徐珍、丁默邨的头上冒出个粗壮的惊叹号。

    “田久原是日军的一个少佐,在第二次长沙战役中负了伤,伤愈后要求他表姐夫安排他去地方工作。”诸青来说,“畑俊六总司令见田久读过一年大学经济系,就通过越智三郎次官向我推荐,安排他在第二局任稽查处副处长。唉!想不到他会这样胡作非为,会这样不争气。”

    “原来如此!”徐珍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无怪乎田久敢于这样无法无天!”丁默邨感叹地说。

    顿时,汪精卫的面色变成死灰色,各种感情在困苦的心胸中飞快地转变。慢慢地,他的眼神变得很柔和了。很快,他的神色又变得十分严肃。他说:“田久是畑俊六总司令的妻表弟也不能例外,也得严肃处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呢!但是,畑俊六总司令是指挥百万大军的日军统帅,我们要注意维护他的尊严。就是说,既要严肃处理田久,又要维护总司令的尊严,既要维护总司令的尊严,又要维护南京政府的尊严。这是一个看似矛盾,实际上是相辅相成的统一体,请诸位围绕这一主题思想思考问题。”

    尽管汪精卫水里说出火来,但大家都感到十分茫然。他见大家默不作声,说道:“这件事不必讨论了,请丁先生考虑个妥善的解决办法,明天上午八点向我报告。”他相信丁默邨具有移花接木的本领。

    “谢谢委座的器重!我回去后一定认真思考,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准时向委座报告。”丁默邨浑身发热。

    “二局的中方局长和三个日方副局长怎么处理,请诸先生明天赴九江进行调查之后再定。”汪精卫吩咐说,“处理问题的立足点,必须从巩固和发展中日和平运动着想。”

    “遵嘱照办,委座!”诸青来表情庄重。

    四天后,《中华日报》在第一版发表田久在汉口被处决、第二局正副局长被革职的消息,许多中国人感到扬眉吐气。可是,一九四六年五月的日本《广岛》杂志上突然出现田久吉山的名字,难道他还活在人间?读了田久刊登在《广岛》上的《我的再生趣谈》才知道事实真相:“那次被处决的是关押在南京监狱的一个年纪、身材、长相与我相似的军统分子,而我干脆改成与表姐夫同姓、取名为畑道明骐,由南京政府交通部安排我任长江航运联营第一局副局长。”文章还说:“晏宝阳、古海、岩崎、龟井四先生被革职离开九江以后,也都改名换姓在交通部任处长和顾问,工作更加称心如意了。”

    如果金锦秀和唐文君看到田久的《趣谈》,不知做何感想?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