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4卷:祸国殃民-进攻苏中根据地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艘名为“胜利号”的中型客轮,鬼头鬼脑地离开上海吴淞口港,沐浴着失去威力的初冬阳光,切开波浪滔滔的江面向西驶去,直奔江苏南通。仿佛拖在船后的那条又深又长,哗哗作响的水沟,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它走得非常吃力。

    船舱的第一层载着五十多个日本兵,其中有十二名机枪手,警觉地守护在六挺机枪旁边,只要坐在驾驶室的少佐军官一声令下,他们就将机枪架在船头的甲板上进行射击。那少佐不时地举起望远镜,向右边岸上望去,捕捉可能威胁坐在船舱上层的高级人物安全的异动。其余的士兵都是一色的冲锋枪,他们抱着枪坐在长条木板矮凳上,也是一副随时准备战斗的紧张神色。这并非庸人自扰,因为近一个月来,新四军游击队经常出现在海门一带袭击和平军与日军驻地。半个月前,就有一个和平军连长、三十五个和平军士兵和一个日军中佐、十九个日军士兵在袭击中丧命。

    船舱第二层那间最宽敞的房子里,临时安放着几张双人皮沙发和一张条形茶几。茶几左边坐着汪精卫和畑俊六,右边坐着和平军苏皖边绥靖军总司令胡毓坤,日军第十三军司令官泽田茂,靠近门口的沙发上坐着汪精卫的卫队长桂连轩、畑俊六的随身侍卫官矶谷真吉。大家对摆在茶几上的茶和点心不感兴趣,都默默地坐着,只是每个人的表情不一样。汪精卫两眼直瞪着玻璃窗外,好像在注视着什么。不过,若仔细观察五分钟,就会发现他脸部的变化,慢慢由忧郁变成愠怒,又由愠怒变成痛苦。畑俊六那浓密的眉毛下,闪着一对阴暗的眼睛,一股被强行控制的气恼情绪在脸上流露,仿佛只要他蓄有人丹胡的嘴巴一张,不是破口骂人,就是下令杀人。胡毓坤和泽田茂,都为自己的部下未能在战场上为自己争光而满脸凄楚,好比家里出了败家子,被左邻右舍瞧不起那样难堪。作为侍卫官的桂连轩和矶谷真吉,因为主人闷闷不乐,更加小心翼翼,呆呆地坐着,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总之,抑郁和痛苦笼罩着整个房间。

    原来,进攻苏中抗日根据地的战斗进行得很不顺利。

    苏中抗日根据地包括盐城、宝应一线以南,长江以北,黄海以西,运河以东约五千平方公里的辽阔地区,人口五百一十多万,拥有正规军一万一千多人,由脱产民兵组成的游击队二万六千五百多人。他们经常神出鬼没地袭击日军与和平军,因而成了敌人的眼中钉。这里物产丰富,盛产大米,每年可以拿出相当数量的钱和物资支援其他抗日根据地,因而成了日军、和平军与新四军的必争之地。

    汪精卫和畑俊六见前两次投入三万兵力进攻苏中地区无济于事,这回出动了五万人,计划进攻分两步进行,第一步进攻如皋以南和南通以北地区,第二步进攻盐城以南和如皋以北地区。十一月十四日,由和平军苏皖边绥靖军第二军所属三个师和一个独立旅,计三万八千多人,以及十个月前重新组建的日军第一一六师团的一万二千人进入苏中根据地的南部地区,到昨天止已经五天了。五天来,两军只在南通的骑岸镇和三余镇、如东的坚镇和兵房、如皋的丁堰、泰兴的口岸、靖江的斜桥、泰州的丁沟、泰县的载南、海安的唐洋等八处地方,与少量的新四军有过接触。说少量,除了在坚镇和丁沟两地各遇上四十多个新四军以外,其他六处遇上的新四军都只有十几二十人。使人感到恼火的是,每次与新四军交战,和平军与日军都是几倍于敌,而总共只打死十几个新四军士兵,和平军与日军屡遭伏击,却被打死六百八十八人。不过,日军只死了五十二人,因为每次出击都是和平军走在前面。

    这怎不叫汪精卫和畑俊六等人痛苦不堪呢?眼看半个月内占领苏中抗日根据地、夺取六百万担粮食、抓十二万名壮丁和五万名年轻漂亮女人的计划就要落空,他们才气急败坏地带领胡毓坤和泽田茂前往南通督战!

    “泽田君!你不应该把第一一六师团用到围攻苏中地区的这场战争中来。”畑俊六以这句责备的话打破沉默。

    泽田茂怔了片刻,用低沉的声音解释说:“报告总司令,我们第十三军所属的三个师团和一个独立混成旅团的作战任务是这样安排的,其中的第十二旅团布防在苏南地区,严防那里的新四军骚乱南京和上海,抽调不得,其中的第五、第十五师团,本月十日就开拔去皖北地区,从十八日起,与两个军的和平军,就是与胡总司令手下的第一军和第三军向那里的新四军发起进攻。所以,围攻苏中地区的任务,只能由一一六师团承担。”

    泽田茂说的皖北地区,指的是陇海路以南,淮河以北的皖北抗日根据地。这里的主力部队,是以彭雪枫为师长,邓子恢为师政治委员的新四军第四师。因为近来第四师向津浦路西面的灵璧和泗县挺进,计划将皖北抗日根据地,与以黄克诚为师长,金明为师政治委员的新四军第三师开辟的苏北抗日根据地连成一片,这势必更为严重地威胁南京政府的安全,所以他们慌忙派和平军两个军与日军两个师团,攻打新四军第四师的后方,正在利辛和蒙城两地与第四师的留守部队展开激战。

    “报告汪委员长和畑总司令!皖北这一仗打得不错。”胡毓坤比较乐观,“新四军第四师顾头不顾尾,眼看他们在蒙城的老巢即将被我们捣毁,不得不暂时放弃原来的计划,刚打到泗县县城,就日夜兼程退回来,越过津浦路与我们的部队作战。”

    “但我们的伤亡也很大。”泽田茂不得不承认。“伤亡了多少人?”汪精卫心情沉重地问。“到昨天为止,和平军伤亡七千二百多人,皇军伤亡两千三百多人。”泽田茂很难过。“敌人伤亡情况怎样?”畑俊六问。泽田茂迟疑了一会,喃喃地说:“敌人伤亡的人数比我们少,据报告,他们的正规军只伤亡三百多人,游击队伤亡四百多人。”畑俊六十分沮丧,胸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躁和忧悒,正向全身扩散。“汪主席!近半年多来,我们在皖北、华中地区总是出师不利,很值得总结总结。”他无限伤感。

    汪精卫心乱如麻,沉吟一会,以慎重的口吻说:“依管见,不外乎三个原因,一是我们的侦察工作不如敌人,所以,我们总是出击的目标不准确,总是遭伏击,至今还不知道敌人的苏中军区机关设立在哪里;二是我们对作战地区的地形地势不如敌人熟悉;三是那些穷光蛋与敌人一个鼻孔出气。”

    他说的第三个原因,转弯抹角地说明了新四军进行的是正义战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不管汪精卫敢不敢承认,反正这是真理,也是事实。

    畑俊六是研究军事的,这些原因他何尝不清楚?但他还是称赞说:“高见,高见,汪主席言之有理。我与汪主席研究好了,决定让胡总司令和泽田司令官留在南通直接指挥,摆在二位面前的首要任务是加强侦察工作,对敌人的指挥机关、兵力部署、活动规律和作战区的地形地势,都必须了如指掌。”

    胡毓坤听说将他留在前线指挥,想到新四军的厉害,诚惶诚恐,但又不能不表示:“遵嘱照办。”

    “对!我们遵嘱照办。”泽田茂顿了一会又说,“不过,诚如总司令所说,把一一六师团用在苏中前线,恐怕难于完成任务,是否可以将总司令部直辖的第四师团,或第六师团调来支援我们。”

    一年前,原日军第一一六师团由师团长酒井纯男指挥,与刘培绪的苏皖边绥靖军第二军、王仕韬的重庆国民党军二十五军联合围攻新四军苏南抗日根据地的溧水、高淳和溧阳时,彻底败在陈毅手里,第一一六师团全军覆灭,酒井纯男剖腹自尽。两个月之后,重建的一一六师团的成员比较杂,其中半数以上的兵力来自正在念大学的日本青年和日本从商人员,他们只接受了二十天的训练就上前线打仗,军事素质比较差,其余的人是从日军驻华中侵略军的第三、第十三、第十五、第二十二、第三十四、第三十九等六个师团和第十一、第十四两个混成旅团中抽调来的,彼此之间虽然说不上存在隔阂,但在作战中总是不那么协调。因此,这支部队重建十个月来,与新四军和忠义救国军先后交战二十余次,很少打过胜仗。泽田茂见畑俊六要他留在南通亲自指挥,担心完不成推翻苏中根据地的任务,就向畑俊六提出调一个直辖师团支援的要求。

    “不行!”畑俊六回答得很干脆,“总司令部直辖的第六师团驻扎在湘鄂赣边境,准备在最近与第二十二师团、第十七混成旅团发动第三次长沙战役;华中派遣军总司令松井石根中将已于昨天到了武汉,第三次长沙战役由他直接指挥。第四师团肩负着保卫南京和上海的重任,也不能抽调到苏中地区来。”

    他停了停又说,“进攻苏中地区的兵力已经很雄厚了,只要泽田君与胡先生切实加强侦察工作,慎重做出战斗部署,就一定能够打垮苏中地区的新四军!”

    “中国的《孙子兵法.谋攻》篇里有句名言:‘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只要加强侦察工作就一定能够知彼,知彼就一定能够克敌制胜。”汪精卫马上接腔。

    一丝苦涩的笑,嵌入泽田茂眼角深深的皱纹里,他垂下眼帘,含混地说:“我与胡先生一定这样做。”

    胡毓坤本想向汪精卫提出派一个军支援他,现在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接过泽田的话头说:“我们一定遵照总司令和委座的意见去争取胜利。考虑一一六师团的日本朋友搞侦察工作诸多不便,侦察任务全由我们的第二军承担起来,真正做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好!”汪精卫说,“你们应该这样思考问题。”

    胡毓坤心头一热,接着说:“只是消灭苏中地区新四军的期限,原计划半个月,现在已过去了五天,剩下的十天时间实在不够支配,恳求再多给我们五天时间。”

    畑俊六与汪精卫交换了一下眼色,说道:“可以。”

    上午十点五十分,轮船经过南通港附近的著名风景区狼五山。汪精卫和畑俊六都喜欢游览名山胜地,但现在没有这份闲情逸趣。

    “诸位看,这江中的五座山就是狼五山。”汪精卫手指玻璃窗外,“自西向东依次为黄泥山、马鞍山、狼山、剑山、军山,因为五座山的风景以狼山最为秀丽,故统称狼五山。等消灭苏中地区的新四军成定局了,我和胡先生陪同畑总司令和泽田司令官来狼五山尽情地游览一天。”他忘记了心中的忧悒欢笑一声,“我曾经来这里游览过,到时我给诸位当导游!”

    “一片湖光山色,充满了诗情画意,美极了!”畑俊六望着山清水秀的狼五山很兴奋,“汪主席刚才说的,希望能够如愿以偿。”

    “首先希望泽田司令官和胡先生天天打胜仗。”汪精卫地笑着。

    “有汪主席和畑总司令在身边,我们就有了主心骨,一定能够天天打胜仗!”泽田茂向往着说。

    说话间,轮船靠岸了。胡毓坤手下的第二军军长刘培绪,日军第一一六师团长田边昭正,以及联合作战指挥部的十多个两军中级军官,早已等候在码头上迎接汪精卫和畑俊六等人。联合指挥部设在南通城中心区的如皋会馆。从码头到指挥部,由和平军与日军各一百人实行戒严,在汪精卫和畑俊六一行驱车通过时,沿途居民和商店一律关门闭户。

    会馆,是同省、同府、同县或同业的人在京城、省城或商业兴隆的府城设立的机构,以会馆的房屋供同乡、同业聚会或寄寓。如皋会馆是该县商业界同仁,便于来南通做生意修建的一幢有砖砌围墙的三层楼房,另有伙房、厕所、马厩和储放货物的仓库和两栋平房。主楼的第一楼和第三楼各有二十间房子,可以一个人住一间,也可以两三个人住一间。第二楼为六间大房,每间房子可以容纳五十个人开会。指挥部的指挥室、参谋室、办公室、侦破室、会客室就设在二楼。刘培绪、田边昭正把汪精卫、畑俊六、胡毓坤、泽田茂请到会客室,亲自给他们泡茶、递烟,然后两人面对自己的顶头上司坐下来,仿佛干了坏事的小孩子见到父亲那样畏畏缩缩。

    “五天前的战况我们都已知道,不必重复说了。”泽田茂说,“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若有新的情况,请刘先生和田边君抓紧时间向汪主席、总司令和胡先生汇报。”

    “我先补充一点情况,再报告一点新情况。”田边说,“补充的情况是,五天来,我们两军烧毁新四军驻扎过的村庄二十五个,计烧毁房屋七百二十余栋,从这些村庄里抓到十八岁到四十岁长相好的女人三百五十六人,十八岁到四十岁的男性青壮年四百四十八人,其余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杀掉了。另外,还获得粮食一万五千四百余担。这些人已于昨天晚上运送去南京了,粮食也正在抢运。”他年过半百,原是日本驻台湾军的一名旅团长,第一一六师团重建时,调来华中地区任师团长。

    “嗯。”畑俊六似乎感到满意,“你要报告的新情况是什么内容?”

    田边说:“今天凌晨四点至五点二十分,皇军与和平军共五千兵力,在东台一个名叫四灶的地方与新四军交战,打死敌人三百一十八人,俘虏五人。”“打得不错!”汪精卫笑笑,“这一仗消灭的敌人,等于前五天消灭敌人总数的十倍多!”他高兴地问道:“对俘虏进行审讯没有?”

    “五个俘虏受伤流血过多,都死了。”田边很泄气。

    “人已经死了,还算什么俘虏!”畑俊六的泄气中夹杂着不满。他接着问:

    “我们牺牲了多少人?”

    “我们两军共牺牲三百六十多人,有二百二十多人受伤,还有五十多人被敌人抓走。”田边说完垂下脑袋,准备接受畑俊六的训斥。

    “败仗,你们又打了败仗!总之,我们一人不能拼死三个敌人,不能算打胜仗!”畑俊六不便直接对刘培绪发泄,两只眼睛对田边一瞪,“田边君作为师团长,作为两军联合作战指挥部的副总指挥,希望你不要重蹈酒井纯男君的覆辙!”他的话尖酸刻薄。

    田边的脸被刺得通红,心被刺得怦怦直跳,想起酒井的剖腹自尽,也感到十分可怕。他,真想大哭一场!“敌我的伤亡情况一比较,的确又吃了败仗!”汪精卫还有点自知之明,“而且一定是和平军伤亡的人数最多,当俘虏也最多,是吗?刘军长!”“是的。”刘培绪狼狈不堪,“这一仗和平军牺牲二百六十多人,伤一百八十多人,被敌人抓走的没有一个皇军。”

    “你们是怎么搞的?刘先生!”汪精卫感到大伤面子,“去年十一月,你们与酒井师团长、重庆的王任韬军长联合攻打苏南新四军打得很不错嘛!这回你们在短短的五天多时间里就伤亡了一万余人,你们是怎么搞的嘛!”

    刘培绪被问得哑口无言。那次三方联合反共,他一切听从新四军二支队司令员张鼎丞的指挥,每天向汪精卫的中央军委和胡毓坤报告,谎说已打到了什么地方,新四军伤亡了多少人,最后彻底打垮了溧水地区的新四军部队,因而受到了汪精卫的嘉奖,提升为中央委员和苏皖边绥靖军副总司令兼第二军军长。他来南通前夕,胡毓坤向他转告了汪精卫的意见,若这回在苏中地区再打胜仗,将提升他为和平军第七集团军司令。几天来,刘培绪见自己部队伤亡严重,几乎每天都盼望粟裕能够与张鼎丞一样与他秘密联系,也想派亲信去找粟裕,可又不知道新四军的苏中军区设在哪里,而越来越心急如焚!

    “你们到底是怎么搞的?刘先生,你身为两军联合作战总指挥,总得有个交待!”汪精卫很窝火。

    “我平日治军不严,临阵指挥不力,有罪!”刘培绪显得十分愧疚,“为了消灭苏中地区的新四军,我请求亲自带一个师上前线,与敌人拼一死战,若一人不拼掉三个敌人,我提着脑袋来见委座和畑总司令!”

    “我同意。”汪精卫面向畑俊六,“希望总司令也能够同意。”

    畑俊六是日本侵略者“以华制华”反动政策的忠实执行者,若让和平军分开作战,打起仗来就无人打冲锋,日军的伤亡可想而知,但见汪精卫已经同意,也不好反对,迟疑片刻,说道:“好!祝刘军长旗开得胜。”

    刘培绪想到田边名为副总指挥,但一切都是他说了算,现在单独作战,可以摆脱田边的控制,就有与新四军秘密联系的方便,心里暗暗高兴,忙说:“感谢委座和畑总司令给我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汪精卫刚说了几句加强侦察工作的重要性的话,指挥部侦破室主任张昆山前来报告说:“据布防在如皋郭家园的和平军第五师报告,他们在如皋的磨头发现近三千人的新四军部队,在如东大同镇发现新四军部队一千人左右。从种种迹象看,敌人的苏中军区司令部可能设在磨头。张昆山报告完毕!”他立正站在那里,等待吩咐。张昆山本是刘培绪手下的一名团长,侦破室主任是临时性的任命。

    “继续侦破,严防敌人设置疑兵计!”刘培绪命令说。

    “是!”张昆山来个正规的向后转动作,退出会客室。

    “刘军长与田边君谁带兵去磨头,谁带兵去大同镇?”畑俊六问。

    “报告总司令!我率领第五师攻打磨头。”刘培绪起身立正。

    “好!”畑俊六神色肃然,“希望刘军长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彻底捣毁敌人的苏中军区司令部!”

    第五师是损失最小的一个师,仍有九千之众。按照刘培绪在电话中的吩咐,全师提前吃了午饭,十二点整,由第二军副军长兼师长刘培纶指挥,分三路向磨头开拔了。晚上八点,三支部队汇合在距离磨头约五华里的丁家山,一边吃着干粮充饥,一边等待刘培绪的到来。

    从南通到磨头有二百六十华里,刘培绪率领警卫连和秘书宋立吾驱车抵达丁家山时,已是晚上九点五十分了。刘培纶土匪出身,年纪比刘培绪小两岁,他俩是共祖父的堂兄弟,刘培绪当旅长时他当团长,刘培绪由旅长到师长,到军长,到副总司令,他由团长到旅长,到师长,到副军长,两人这样水涨船高已整整二十年了。

    现在,兄弟俩在帐篷里,用牛肉罐头、葡萄酒和饼干填饱肚子之后,刘培纶说:“据侦察连反复侦察,磨头东面和西面两座山上,南面和北面两个村庄里,各有新四军四百人左右,敌人的苏中军区司令部设在磨头一座名叫佛陀寺的庵堂里,庵堂里约有一千三四百人的队伍。情况属实,并非敌人的疑兵计。”

    “你们怎么知道敌人的军区司令部设在佛陀寺?”刘培绪沉思着问。

    “侦察连从三个方面分析判断得出的结论。”刘培纶说,“一是磨头一带方圆十里内,老百姓参加新四军游击队的人比较多,初步摸底不少于两千人,就是敌人常说的群众基础好;二是这里交通方便,有马路通如皋、郭家园、靖江和南通,加上磨头附近又有几座山,可攻可守可退却;三是新四军兵力少,一般以战斗队的形式出现,往往只有十几人,几十人,最多也只有几百人,而在磨头发现有三千人的部队,一定是指挥机关所在地。”

    “嗯。”刘培绪接着问道,“敌人在磨头周围的四个布防点,哪一个距离佛陀寺远一点?”

    “据侦察连报告,南边那个布防点距离佛陀寺远一点,大约六华里,距离我们现在的所在地丁家山有八华里。”刘培纶说,“这个布防点的村子叫李家冲。”他惶惑不安地问:“这回真的要与新四军硬拼?绪哥!”

    第二军军参谋长刘承祖病了住在南京中央医院,第五师师参谋长上月与新四军交战被打死,刘培绪至今没有物色好适当的人选,暂由刘培纶兼任。没有外人在,兄弟俩说话没有任何拘束。

    “我看这样吧!”刘培绪想了想说,“培纶你先指挥两千部队围攻李家冲的敌人,摸摸敌人的虚实再看。能打则打,万一不能打,再派人与粟裕联系。”

    “我们与新四军的较量已两年多了,他们的确很厉害。”刘培纶说,“我看没有必要打这一仗,也没有必要摸敌人的虚实,不妨现在就派人与粟裕联系,如果绪哥认为我适合,我去佛陀寺与敌人的军区司令员粟裕见面。”

    “培纶你有所不知。”刘培绪顾虑重重,“田边的一一六师团有个支队在如皋县城南边的郭庄,距离这里只十二华里,若我们一仗都不打,他们肯定会向畑俊六总司令汇报,我们吃不消啊!”

    “只怕这么一打,惹怒了粟裕,他们不与我们谈判就麻烦了!”刘培纶忧心忡忡。

    “估计不会。”刘培绪说,“粟裕见我们有九千多人,他会感到寡不敌众,即使我们打他们一下也不会计较,只要我们愿意与他们谈判,相信他们会求之不得呢!”

    “我懂了。”刘培纶说,“这一仗必须真打,打得越狠,他们越害怕我们,巴不得与我们谈判。”他接着问:“这一仗什么时候动手打?绪哥!”

    “你的意见呢?”刘培绪反问一句。

    “半年前,我们五师奉命打如皋城里的忠义救国军时,在磨头待了五天,弟兄们对李家冲的情况比较熟悉。”刘培纶说,“我的意见,现在就出动两千人把李家冲包围起来,等到天蒙蒙亮时再动手打。”

    “我同意你的意见。”刘培绪霍地起身,“培纶你说得对,这一仗得狠狠地打。打得越狠,越能提高我们的声威!”

    十一月二十一日凌晨四点四十分,刘培纶指挥两千部队,把住着五十多户人家的李家冲包围得水泄不通。这时,是农历十月初一的深夜,新月早已西沉,几颗星星闪着磷光,好像昏昏欲睡人的眼睛。整个村庄在静静地安睡,连警觉的狗也沉睡了,没有听到一点声响。刘培纶为他们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完成了包围任务而高兴不已。

    大约过了五十分钟,天空蒙蒙发亮,虽然村庄的房屋还显得模糊不清,但可以大致辨别出幢与幢之间的界限。于是,刘培纶指挥部队缩小包围圈,步步迫近村庄,迅速分头包围了每一幢房屋。可是,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也仍然没有听到狗的吠叫声。难道李家冲的人都不喂狗?

    “怎么没有一点动静?”刘培纶愣望着旅长许正琦和两个团长,“是不是侦察连的侦察不准确?”

    “师座看!有标语。”许正琦顾不得回答刘培纶的提问,手往一堵墙壁一指。用石灰写在墙壁上的大幅标语是:“打倒南京卖国政府!”

    刘培纶心慌意乱地挪动几步,又发现三条赫然醒目的大幅标语:“把日本鬼子从中国土地上赶出去!”“新四军以消灭鬼子兵和汉奸军为己任!”“中国人民抗战必胜!”同时发现家家户户的门都上了锁,这才明白村里的老百姓已随新四军转移了。

    原来,凌晨一点,刘培纶率领部队从丁家山出发时,就被新四军的巡逻小队发现了。他们判断敌人会进攻李家冲,一边派人去佛陀寺向军区司令部报告,一边抄近路回到李家冲,向第二旅所属第十八团团长杨时成报告有关情况。在刘培纶他们抵达李家冲之前二十分钟,新四军指战员和全村男女老幼已离开李家冲,到了两里外一座山上。狗不离主,它们也摇着尾巴跟着主人转移了。

    刘培纶扑了空,很不甘心,气恼地吩咐许正琦说:“把各家各户的门踢开进行搜查,可能还有敌人的伤病员和老弱病残的老百姓没有走,若他们能够说出新四军的确切去向,一个不杀,否则统统杀掉!再把粮食和一切可以吃的东西搬走,然后放火把房子烧毁!”他很警觉,“留一个团执行上述任务,其他两个团迅速撤出村庄四周一华里,严防敌人返回来包围我们。”他说罢,打开无线电收发报机,向刘培绪报告情况。

    刘培纶用代号与刘培绪联系,他对着收发报机喊道:“二号,二号,我是五号。”他听到对方的反应之后报告说,“敌人的侦察工作非常厉害,已掌握了我们的动向。李家冲的敌人已经撤走,连村里的老百姓也跟着敌人走了。我们马上挨家挨户进行搜查,看是否还能发现敌人的伤病员,然后把粮食搬走,把房屋烧掉!”

    “五号,五号,一切明白。”收发报机里传来了刘培绪的声音,“敌人的侦察工作的确非常厉害!据侦察连报告,他们很可能围攻丁家山,你赶快率领部队返回丁家山驻地,研究与敌人的谈判问题,越快越好!”

    “二号,二号,五号遵命,五号遵命。”刘培纶惶恐不安地说到这里,蓦然,三颗炸弹带着巨大的响声,在刘培纶等人站着的地坪里爆炸了!许正琦、两个团长和五十多个士兵被炸死,刘培纶的左腿从膝盖处被炸断,倒在地上,剧痛和惶恐使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根据粟裕的命令,从北面的布防点抽调二百兵力,共六百人枪由杨时成统一指挥,包围了窜进李家冲的刘培纶一伙。他们不偏不倚地将三颗炮弹射向村中的地坪里,是保证老百姓的房屋不受损坏。

    “请和平军的官兵们注意听着!”新四军有人喊话,听声音是个年轻人,他将这句话重复一遍之后接着说:“你们已被包围了,只有老老实实缴枪投降,才是唯一的生路!”

    这话如雷贯耳,惊得大家昏昏沉沉,诚惶诚恐。几个营长以为刘培纶也死了,慌慌张张商量几句,有个营长高声喊道:“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营长的话刚落音,就被刘培纶开枪打死了。“看谁还敢投降!”刘培纶脸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敌人的兵力,肯定比我们少得多!由机枪连掩护,突围出去,突围出去!”他在地上爬了几步,把震落在地上的收发报机抓到手,喊道:“二号,二号,我们已被敌人包围,我们已被敌人包围!”但连喊几遍,不见对方回答。原来,收发报机已被震坏了!

    他见营长王楚君领着一副担架走过来,挣扎着从地上坐起,吩咐说:“用机枪扫开一个缺口,突”,下面的“围”字还没有说出来,从远处传来了阵阵大炮声,新四军又喊话了:“你们听到了吗?我们的队伍正在围攻丁家山!限你们再作三分钟的选择,若不投降,我们就一举歼灭你们。我们知道,你们之中有人不见棺材不流泪,但你们要谋求生路,必须勇于冲破阻力!”

    王楚君恍然大悟,在刘培纶刚刚反应过来,两眼射出第一道警觉的光芒时,用手枪击毙了他,然后大声宣布:“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在丁家山,新四军的炮弹所到之处,人死树断,一片狼藉,一片惊慌。

    刘培绪来丁家山之后,尽管他没有做与新四军硬打硬拼的打算,但并没有丧失警惕,除了侦察连继续进行侦察以外,还派出多支巡逻队,分别在距离丁家山一里远、二里远、三里远的地方绕着圈子,穿梭似的巡逻。然而,这一切都是枉然。刘培纶率领第五师从郭家园出发,刘培绪率领两个连从南通出发的情况,经过沿途的新四军秘密交通站连环式的一一传递情报,在刘培纶、刘培绪先后抵达丁家山之后十多分钟,磨头交通站已将情报传递到苏中军区司令部。敌人的情报是准确的,苏中军区司令部的确设在磨头佛陀寺,但设立在这里才两天时间,粉碎敌人的进攻之后再迁回盐城。粟裕接到情报以后,当机立断,速战速决,等到刘培绪派出的巡逻队出发时,新四军对丁家山的围攻准备已经在敌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形成了,并从十里外的张庄调来一千八百人的正规军和三千名游击队,于黎明前在丁家山四周形成第二道包围圈。黎明时刻,敌人的巡逻队发现这一情况时,为时已晚了。

    但是,刘培绪并没有多少惊慌。他寄希望于李家冲一仗打响,会牵制新四军一批兵力,判断新四军会感到寡不敌众,一定会主动派人来与他联系。他接到刘培纶的报告之后,仍然处之泰然,只命令他快点返回丁家山,研究与新四军的谈判问题。直到遭到新四军的猛烈炮击时,他才真正惊慌了。

    刘培绪胆战心惊地坐在帐篷里,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声过去,听到新四军喊话要他们投降时,既不命令部队开炮还击,也不命令部队突围,只喃喃地对秘书宋立吾说:“你对新四军回话,请他们停止炮击,我们愿意派代表与他们谈判,谈判地点由他们确定。”

    宋立吾照此办理之后,传来了对方的回答:“我们对你们的明智表示欢迎!谈判地点设在佛陀寺。”“请宋秘书回话,我们的代表同意去佛陀寺。”刘培绪说,“从这到佛陀寺有五华里,要新四军保证我方代表的一路安全。”宋立吾对新四军的喊话,并获得对方肯定的答复之后,对刘培绪说:“军座,派谁当代表?”

    最理想的人选是刘培纶。但是,在新四军炮击丁家山之前几分钟,刘培绪隐隐约约听到从李家冲传来的炮声,不知刘培纶的吉凶如何,即使他平安无事,八里之遥就是跑步回来也来不及了。他想了想说:“只好我自己以刘培纶师长的名义去佛陀寺了!你也去,以我的助手名义去,助手可以发言。警卫连长也去,还要三旅长张士杰以我的副官名义去。”

    过了十分钟,刘培绪骑着一匹枣红马,率领他指定的三个人和十名卫士出发了。一年前,刘培绪也是带着宋立吾与张鼎丞谈判,不仅保住了他的部队,而且使他获得汪精卫的奖赏。那么,这次谈判的结果怎样呢?他的心悬在未知数上,难免忐忑不安。

    粟裕决定亲自与和平军代表谈判。他中等身材,好像长期进行日光浴似的,面部皮肤微黑,显得健康而刚毅。他四十四岁,已有二十五年军事生涯。二十五年前,他在湖南第二男子师范投笔从戎,第二年参加了著名的南昌起义,历任连长、营长、营党代表、团长、师长、闽浙军区司令员和红七军团参谋长。新四军成立以后,他任第二支队副司令员。一九三九年十一月,成立新四军江南指挥部,陈毅任指挥,他任副指挥,辅助陈毅指挥了著名的黄桥决战,以七千余人的兵力粉碎了数倍的顽固派军队的进攻,为开辟苏北抗日根据地奠定了基础。他现为新四军第一师师长、苏中军区司令员和中共苏中区委副书记。

    在军区临时会客室里,粟裕率领第三旅政治部主任卢胜、军区秘书陈时夫,隔着一张长方形桌子,与刘培绪、宋立吾、张士杰面对面坐着。当宋立吾介绍说刘培绪是刘培纶时,粟裕冷笑着用浓重的湖南会同口音说道:“这位先生怎么会是刘培纶师长呢?今天天亮时,刘师长已死在李家冲了!”

    刘培绪等人一阵震惊过去,都对粟裕的话持否定态度。宋立吾板着面孔说:“粟先生身为司令员,开这种玩笑,未免轻佻!”

    “我开玩笑?”粟裕肃然地说,“我不责怪宋先生说话欠斟酌,因为你们对李家冲的战况不了解。不妨坦率地告诉你们,由刘培纶先生指挥的两千和平军,在我们的炮击中死去的除了刘培纶先生,还有你们的旅长许正琦先生、两个团长和五十多个士兵,其余的人都做了我们的俘虏。”他顿了一会,“若三位信不过我的话,可由你们原来的一位名叫王楚君的营长出面作证,他是在刘培纶先生被炸断一条腿,开枪打死一名主张投降的营长之后,开枪打死刘培纶先生的人。”

    “居然有这种事?”刘培绪一惊,“好吧,我同意王楚君出面作证。”他的脊背痉挛地抽搐了几下。当王楚君将情况说明之后,刘培绪火冒三丈,愤然起身,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没有骨气的叛徒,我毙了你!”他果真从腰间拔出手枪。

    卢胜也愤然起身,喝道:“请把手枪放下!这里是严肃的谈判场所,不是你们动武的地方。王先生投降过来之后,你们已经无权处理他,他理所当然地受到我们的保护!”他转过脸对王楚君说,“王先生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请退席。”他看去像个文质彬彬的大学生,二十七八岁年纪,但一说话就显出豪爽的军人气质。

    王楚君向卢胜行个鞠躬礼,向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刘培绪说:“刘军长!让我再这样称呼你一次!你刚才骂我是没有骨气的叛徒,那么,你有骨气,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哼!”他昂头挺胸走了,仿佛自己投降在前有几分骄傲似的。

    刘培绪气得脸色铁青,恨不得对准王楚君一枪!他怒视王楚君的背影在门口消失,由于心中的怒火无法发泄,他的脸旋即又憋得通红了。

    “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的话,你就是刘培绪先生。”粟裕说,“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对刘先生的为人,从我们新四军原第二支队司令员、现新四军第七师师长张鼎丞先生那里略知一二。”他开导说,“请刘先生息怒。我们对刘先生此时此刻的心情完全能够理解,但事已如此,只好面对现实考虑问题。坐,请坐!”

    “是的,我是刘培绪。”刘培绪尴尬了一阵,不得不承认。他无可奈何地放下手枪,垂头丧气地坐下去,满脸苦涩地说:“我很尊重你们的张鼎丞先生,认为他很够朋友。正因为如此,我才乐意与粟先生谈判。”

    “我们都是炎黄子孙,是中国人,只要刘先生不以新四军为敌,与我们共同对付日本侵略者,我们新四军上至军长、师长,下至班长、士兵都够朋友!”粟裕怡然地微笑着,“我们开始谈判吧,下面,由卢胜先生说说我们提出的谈判条件。”

    “我们的条件之一,就是给我们两千条步枪和四万发步枪子弹,二十挺机枪和四百发机枪子弹。”卢胜说,“条件之二,是由你们把驻扎在郭庄的日军引到磨头西边的黄土坳来,然后由我们消灭他们。条件之三,向我们提供你们与日军设在南通如皋会馆的联合指挥部机关的兵力情况。”

    卢胜的话如同一颗重磅炸弹爆炸,惊得刘培绪、宋立吾、张士杰目瞪口呆。刘培绪浑身痛苦地颤动着,满是突然生起的寒噤。他咬紧牙关,免得自己叫唤起来。已经在李家冲损失了两千人枪,现在还要他拿出这么多的武器来,简直要了他的命!一时间,许是一筹莫展,他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连额头和眼角处那早衰的皱纹,都像冻僵了的蚯蚓。

    “你们不够朋友,很不够朋友,”宋立吾叫道,“我们愿意停止对你们的进攻,你们不能以这样苛刻的条件对待我们!”

    “宋先生说得不对!”卢胜理直气壮,“现在,愿意停止进攻的是我们,而不是你们,你们的几千部队被我们紧紧包围在丁家山,已丧失了对我们进玫的能力。”他和颜悦色,“如果我们不念及同胞之情,像今天清早那样,用密集的炮弹从四面猛击丁家山,你们的几千部队会全部枪毁人亡!我们只要你们拿出这么一点武器来,已经很够朋友了!”

    不论办任何事情,有了主动权,就会泰然自若。粟裕静静地望着焦头烂额的刘培绪,心里闪耀着旭日初升时分的那种鲜艳夺目的万道霞光。处于被动的刘培绪懊悔已极,懊悔自己想问题缺乏彼一时此一时的分析和判断,没有充分估计与张鼎丞的谈判和与粟裕谈判的不同之处。懊悔过去,一阵惶恐袭来,这次败得这么惨,怎么向汪精卫交待?但是,他又不甘心失败,政治斗争的对错,不到最后难以定论。他心一横,决定破釜沉舟,与新四军在丁家山决一死战。

    刘培绪正要开口说话,无线电收发报室一个工作人员前来向粟裕报告说:“请粟司令员接无线电话,刘炎政委向你报告他们在大同镇与敌人的交战情况。”

    粟裕沉思一会,爽然地说:“请在座诸位都去收发报室听听刘炎先生的战况报告。刘先生,请!”

    刘培绪木讷了片刻,他实在不想去听,但身不由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宋立吾、张士杰也跟着起身,随粟裕走进收发报室。摆在收发报室的是一台崭新的便携式的无线电收发报机,体积小,重量轻。这是两个月前,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主席陈嘉庚捐献给八路军、新四军的一百台无线电收发报机中的一台。

    粟裕兴奋地对着收发报机喊道:“我是东风,请春水讲话。”

    收发报机里传来了清晰的湖南桃源口音,“我是春水,向东风报告大同镇的战况。从昨天下午六点一十分开始,敌人共四千余人,其中日军约一千人,和平军三千余人,进攻大同镇新四军驻地,经过八次激战,到今天上午九点二十五分战斗结束。我军伤亡一百四十八人,敌人伤亡两千六百多人,其中日军八百二十多人,和平军一千八百三十多人,另外俘虏和平军一百二十五人,俘虏日军二十七人。据俘虏交代,日寇支队长松本佐太郎被击毙,日寇师团长田边昭正、和平军师长李崇德都受伤之后,在仓皇中逃命。”

    “春水!你们打得好,打出了中国人民的志气,军区司令部向参战的全体指战员表示祝贺!”粟裕说,“磨头这边,由和平军军长刘培绪先生亲自率领一个师和一个连的部队向我们进攻,但形势对我们十分有利!除了进攻李家冲的两千部队被我军消灭之外,其余的部队正被我军包围在丁家山。现在,刘先生正与我们在佛陀寺进行谈判。对,嗯,好!至于下一步的行动,待我们与刘先生的谈判达成协议之后,再与你联系。”

    刘培绪收听刘炎的战况报告,还是受思想支配的,那就是看看新四军是否真的有无线电收发报设备,是否真是刘炎发来的与和平军、日军交战的战况报告。现在,他被事实击得晕头转向,但又似乎获得几分慰藉,由田边负责指挥四千余人与一千人的新四军交战被打得落花流水,他刘培绪面对的几乎是兵力相等的敌人能不吃败仗?田边负了伤,他刘培绪还好端端的呢!

    刘培绪走出收发报室,迟疑了片刻,对粟裕说:“我想单独与粟先生谈谈。”

    “可以。”粟裕欣然同意。他回头对卢胜说:“你陪同宋、张二位先生去会客室休息一会,我与刘先生个别交换一下意见。”他手往旁边一间房子一指,“请刘先生去我的办公室坐。”

    刘培绪为了保住既得利益,向粟裕坦率地说出了他与田边率领五万大军进攻苏中根据地以来老吃败仗,受到汪精卫、畑俊六的训斥,保证捣毁新四军苏中军区司令部,指挥九千多部队来磨头,希望能够获得一年前与张鼎丞谈判那样的好结果,为了防备驻邻庄的日军从中作梗,不得不派兵围攻李家冲等情况说了一遍,然后哀求说:

    “万望粟先生能够理解我的苦衷。只要粟先生能够帮助我摆脱面临的困境,我可以把郭庄的一千多日军引到黄土坳来,可以把我们的联合指挥部机关的兵力情况如实告诉你们。”粟裕思索片刻,说道:“我理解刘先生的苦衷,也愿意帮助你摆脱面临的困境,但你给我们的武器不能少。”“哎呀!若按粟先生的意见办,我手下有两千多弟兄没有武器怎么行呢?”刘培绪一副哭腔。

    “你可以将这两千多士兵连枪一起交给我们。”粟裕说,“田边他们在大同镇与一千新四军交战,损失两千七百多人枪,磨头的新四军比大同镇多几倍,刘先生的损失,连同李家冲在内,也只有四千多人枪,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战场上与敌人硬拼,损失两千多人枪,刘培绪经历得多了,但向交战对方拱手奉送两千多人枪,在他二十多年的军事生涯中还没有先例。他又一次想到与新四军在丁家山决一死战。可是,想到两个小时前新四军发射丁家山那密集的炮弹,想到田边在大同镇的惨败,想到刘培纶和松本佐太郎的一命呜呼,又软了下来。

    “还有商量的余地吗?粟先生!”刘培绪用乞求的眼光望着粟裕,“我给你五百人枪,其中有五挺机枪,可以吗?如果粟先生同意,我保证今后不再与新四军为敌。当然,作为和平军军长,不配合日军与你们打仗是不行的,但我可以事先将情报告诉你们,让你们打胜仗。用你们的话说,这也叫做团结抗日。我刘培绪说话作数,这可以写在协议书上。”

    粟裕从抗日大局着想,神色庄重地说:“同意刘先生的意见,但你必须为我们攻打你们的联合指挥部提供方便。具体说,请刘先生为我们引路。”

    这实在是一件痛苦万分的事。但是,刘培绪想到这样做既可以减少自己部队的伤亡,也可以救汪精卫、畑俊六和胡毓坤、泽田茂一命,于是说:“好!我引路。”

    一个小时之后,双方在停战协议书上签字。接着,刘培绪由粟裕陪同来到收发报室,与汪精卫、畑俊六通无线电话。“我是长江,我是长江,向泰山、黄海报告磨头的战况。”

    “泰山、黄海听到了,请长江发话。”收发报机里传来了汪精卫的声音。

    “报告泰山、黄海!磨头这一仗打得十分激烈,敌我双方各伤亡两千六百余人。”刘培绪说,“敌人的苏中军区司令部的确设在磨头,但实际拥有的兵力不是三千而是五千。现在,敌人约四千人的增援部队已抵达磨头西面约四华里的黄土坳,情况万分危急,请求命令驻郭庄的皇军火速开到黄土坳助战。”

    稍停,对方回答说:“泰山和黄海同意你的请求,当命令郭庄皇军以最快的速度开到黄土坳,与你们并肩作战。希望你们再接再厉,彻底捣毁敌人的军区司令部。”刘培绪说:“长江明白,遵嘱照办。”“请问刘先生!泰山、黄海是谁的代号?”粟裕等刘培绪通了电话之后问道。“泰山,是苏皖边绥靖军总参谋长陈建树的代号;黄河,是日军第十三军参谋长山田奉本的代号。”刘培绪早有准备,回答得非常自如。

    下午一点左右,由支队长小渡顺造率领一千二百名日军官抵达距离黄土坳约一里的鲤鱼山,不一会,一个小时前抵达这里的前卫队领队人清水山余,领着张士杰和三十多个和平军士兵,前来向小渡顺造报告说:“我们在黄土坳侦察时,正好遇上前来与我们接头的张旅长。有关详细情况,请张旅长向支队长介绍。”

    小渡认识张士杰,主动与他握手。五十分钟以前,小渡在行军途中与刘培绪通了次无线电话,刘培绪说新四军的四千增援部队已从黄土坳开到丁家山四周,参与对和平军的包围。情况十分危急,小渡的增援如何着手,由张士杰前往黄土坳与他联系。

    “贵军现在的情况怎样?张旅长!”小渡关切地问。

    “半个小时前,我们又进行一次突围,但又失败了。”张士杰显得焦急不安。

    “噢!”小渡问,“那么,张旅长是怎样冲出敌人的包围圈的?”

    张士杰早就料想到小渡会这样提向,马上回答说:“我是在敌人的增援部队未赶到之前离开丁家山的。”他见小渡没有怀疑又说:“据我们侦察,敌人摆在丁家山北面的兵力比较薄弱一点,希望小渡支队长从那里打开一个缺口,帮助被围困的和平军突围。”

    “可以。”小渡点点头。他手举望远镜,对两边高中间低,两边高处是一眼望不透的马尾松,低处有条石板路,石板路两旁是两溜狭长庄稼地的黄土坳望了一会,对张士杰说:“你们对黄土坳两旁长马尾松的地方侦察过没有?”

    “我们兵分两路反复侦察过,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张士杰说。

    “好!向丁家山方向进发,请张旅长领着自己的部队为我们引路。”小渡放心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小渡支队全部进入新四军的伏击圈。骑着马走在队伍前面的小渡,一直与张士杰他们保持约三十步的距离。负责指挥这场伏击战的卢胜,见张士杰领着三十多个和平军士兵已走出伏击圈,即将进入马尾松林之中时,举起手枪朝天一枪,发出伏击信号。

    顿时,机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震得黄土坳地动山摇。鬼子们毫无招架之力,纷纷倒在地上死了。小渡清醒过来,急打着马往前冲,被张士杰一枪击中翻下马去。打扫战场时,卢胜接受刘培绪不让一个人活着,以杜后患的要求,对十多个把枪横在头上,表示投降的鬼子兵也统统送上西天!

    初冬的黄昏来得早,大地上被日光蒸发起来的水气还没有消散,太阳就西沉了。这时,夕阳的残辉尚未完全消失,晚风像一首诗,轻轻吟唱着,空气似乎特别清澈,特别柔和,使人的灵和肉都觉得舒适。

    这时候,一百二十名扮装成和平军的新四军携带两门大炮和二十挺机枪,由粟裕率领,乘坐三辆军用卡车来到了南通西北面的唐闸。刘培绪将部队留在磨头,自己一人随粟裕来了。他与身着和平军制服的粟裕,坐在一家农户的天井里,点着一支香烟吸着,近一年来的往事像天上的流云,时浓时淡,时快时慢地从他脑海里掠过,使他追思,使他怀想。

    他一支香烟还没吸完,苏中军区政治委员、中共苏中区委书记刘炎,领着一支二百人的队伍从大同镇来到了唐闸。

    刘炎患有多种疾病,一个恶性肿瘤正潜伏在右腋下,三十九岁年纪,看去像年过半百的人。他弱不禁风,初夏还身穿棉袄,现在更是穿得臃臃肿肿。但他显得很有精神,一接触到他瘦白脸庞上那对善于思考,能够洞察秋毫,看透一切的眼睛,就使人感到他能够战胜一切,包括战胜疾病在内。他听了粟裕关于与刘培绪的谈判,双方签订停战协议书的大致内容介绍之后,高兴地握着刘培绪的手说:“欢迎你,刘先生!欢迎你与我们秘密合作抗日。”

    刘培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机械地点了两下头。

    “一年前,刘先生与张鼎丞先生在溧水合作得很好,今天与我们密切配合一举歼灭了小渡支队,希望今天晚上的合作更加理想。”粟裕说得情真意切。

    “过去与贵军的合作,将永远留在我美好的记忆里。”刘培绪说,“今后的合作,希望更加默契,更加协调,更加心心相印。”“但愿如此,但愿如此!”粟裕和刘炎异口同声。晚饭后,粟裕、刘炎和刘培绪三人进一步研究了攻打南通两军联合指挥部的问题,就提前睡觉了,准备以充沛的精力迎接这场战斗。

    第二天凌晨两点,粟裕和刘炎领着两支装束不同的部队,由刘培绪引路驱车抵达南通。按照原定计划,粟裕、刘炎和二百名新四军士兵住在如皋会馆附近的育才小学,到时从会馆东南面发起佯攻,然后负责消灭从南通北郊赶来增援的五百日军部队。接着,刘培绪带着打扮成和平军的新四军去如皋会馆。在大门口站岗的两个和平军哨兵与两个日军哨兵,见总指挥领着队伍回来了,赶忙打开大门让他们进去。刘培绪把带来的部队安置在挨近大门右边一间空着的营房里,以了解住在指挥部的日军动静为由,避开他们的注意力,上了主楼的第三楼,悄悄把汪精卫和桂连轩叫醒起来。

    “请不要开灯。”刘培绪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据绝对可靠消息,敌人约八千兵力从四面八方包围南通,准备攻打联合指挥部。因无线电收发报机出了故障,与委座联系不上,无法向委座请示,考虑磨头那边还与敌人在激战,只好由我率领少量部队从磨头火速赶回来,委座的安全非同小可啊!”他故意喘着粗气,“还好,敌人对指挥部的围攻尚未成为事实,真是万幸!请,请桂先生负责保护委座从后门出去,可暂时躲在狼山,那里驻扎着我手下的一个营,很安全。胜利号客轮停靠在码头上,坐客轮五分钟就到了。”

    汪精卫一听,听得魂不附体,惶恐地说:“谢谢你,冀述兄!连轩你赶快叫醒畑俊六总司令,还有胡毓坤,泽田茂,矶谷真吉,要他们与我一道去狼山。”

    “请桂先生不要大声叫喊,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慌乱。”刘培绪提醒一句。

    畑俊六心慌意乱,也感到十分恼火,先骂了几句新四军的脏话,然后说:“田边昭正师团长和李崇德师长的伤势比较重,他们回南京住医院治伤去了,这里就由刘先生指挥了。我看,趁敌人的包围尚未形成,可指挥部队撤出指挥部,让敌人扑个空,然后伺机与敌人决战。”

    “我一定按照总司令的嘱咐办。”刘培绪显得十分焦急,“时间刻不容缓,我和桂先生、矶谷先生护送四位长官出后门之后,马上指挥部队撤离。”

    他将汪精卫、畑俊六、胡毓坤、泽田茂等人送走,把后门闩上,然后急跑回来,对随来的新四军说:“刚才向我手下的几个军官了解一下情况,又将指挥部机关查看了一遍,情况没有什么变化,日军也都睡得很死。”他手指院内东边的一座平房,“四百日军就睡在那里,那八间营房都住着人。你们用机枪和手榴弹封锁八张门,彻底消灭他们,不留一个活的。”

    紧接着,刘培绪把他的侄儿、第八旅旅长刘华明叫醒起来,对他说:“新四军与我联系好了,他们会攻打指挥部,但他们只打日军,不打我们。一旦打响,你要住在这里的一千弟兄不要起床抵抗。还有,指挥部的日军工作人员,由你带人负责消灭他们。”

    待刘华明对部下做了交待回来,刘培绪对空开了一枪。于是,粟裕他们发起佯攻,对空发射几颗炮弹。四百名日军从睡梦中惊醒,慌忙扭亮营房的电灯,纷纷拿着枪冲出门来,十六挺机枪同时扫射过去,加之四十多颗手榴弹的爆炸,鬼子们在措手不及的慌乱中全部死去。与此同时,指挥部的日军工作人员也被刘华明等人一一击毙,他们是三个作战参谋、两个办公室副主任、一个侦破室副主任、一个机要秘书、四个汉语翻译和三个管军需的少佐军官,外加两个日军哨兵。

    战斗进行中,刘培绪要日语翻译以泽田茂的名义,给驻在北郊的日军分队长打电话,说新四军围攻指挥部,要他率领部队急速赶来解围,结果五百日军全部死在粟裕和刘炎手下。还有两个和平军团长,分别从南郊和西郊主动给指挥部打来电话,询问指挥部发生了什么事,刘培绪分别告诉他们:“你们原地待命,没有我的命令不能动。”

    半个小时之后,刘培绪带着刘华明驱车把粟裕、刘炎接到如皋会馆,请他们看了正在燃烧的日军营房和血迹斑斑的日军尸体,以及刚从尸体中清检出来的一批未损坏的武器。

    “由于我们密切配合,今晚这一仗打得很理想!”粟裕很兴奋。“只要中国人民团结抗战,就一定能够把日本侵略者从中国土地上赶出去!”刘炎也兴奋不已。刘培绪点点头,手指穿着睡衣的日军作战参谋熊川正余的尸体说:“这家伙就是代号为黄河的山田奉本。”粟裕和刘炎都没有见过山田奉本,自然信以为真。“代号为泰山的陈建树先生哪里去了?”粟裕问。刘培绪说:“陈总参谋长下午去镇江了。”人类厌恶欺骗,但在很大程度上却又依赖欺骗维系,纵然是最精明的人,也难免不受别人的欺骗;纵然是最诚实的人,他难免不干一两次欺骗的事,谁能担保一生中不说几句违心之言!至于玩政治游戏的人,更是把欺骗当成法宝,一辈子与尔虞我诈结下了不解之缘。

    “为了使这里不再成为日军一一六师团机关和两军联合指挥部,建议你们对准这座主楼开几炮,把它摧毁。”刘培绪说。粟裕用眼色与刘炎交换了一下意见,说:“同意刘先生的意见。”粟裕命令炮兵把两门大炮拖到会馆门口,对准主楼连发十二颗炮弹,使这里成了一片瓦砾场。“我们得连夜返回磨头,刘先生是否与我们同行?”粟裕问。“我还得连夜赶回南京,对南京政府进行必要的交待,如果事情办得顺利,两天之内我返回磨头。”刘培绪说。“好!到时我们设宴款待刘先生。”刘炎感情真挚。“款待不敢当,但我们应当共祝胜利。”刘培绪笑笑,“酒菜我从南通带去。”

    刘培绪送走了粟裕和刘炎,对刘华明进行一番吩咐。接着,他让人在他右领角上和左手碗上涂点红药水,包上纱布,又用纱布把左手腕吊在脖子上,还用事先准备好的猪血涂抹在脸上和制服上,然后带着四个同样乔装打扮的卫兵,去狼山见汪精卫和畑俊六等人。

    狼山,位于南通长江北岸,是一座风景幽雅的名山。山峰层次分明,云烟变幻无穷,南畅北幽,景致各异。山东面的龙爪岩和主峰玉山,更使人惊叹大自然的神工鬼斧!龙爪岩如同巨龙脚爪,伸入滔滔江水中,波涛汹涌,浪击悬岩,分外壮观。玉山高耸入云,山上支云塔威武玲珑,在此可观赏南通市容和长江景色。狼山虽不高大,但巧于人工安排,四季常绿,浮青叠翠,曲径小路,幽深清静。狼山北麓有一古刹,称观音禅院,又名北麓寺,这里石壁如屏,古木挺拔,清泉甘冽,游人在此休息,真可谓心旷神怡。

    汪精卫和畑俊六等人就躲在北麓寺,但他们不可能心旷神怡。听到隆隆的炮声时,他们还行走在会馆至码头的半途中,一个个心惊肉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上了狼山的。现在,他们思念着部队的伤亡情况,心乱如麻,心神不定。他们焦急不安,正想派驻守在这里的和平军营长去会馆看个究竟,刘培绪等五人来了。大家见到他们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仿佛严冬腊月一盆冷水从头顶泼到脚跟,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你们都受伤了!”汪精卫一惊,“情况怎样了,冀述!”他挥手让随刘培绪来的四个士兵退出去。

    “不堪回首!”刘培绪显得痛苦万分,“我正遵照畑俊六总司令的叮嘱指挥部队撤离,弟兄们还没有出门,敌人的大炮就打过来了,会馆主楼被摧毁了!幸好,幸好四位长官已离开了指挥部!”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去,畑俊六吃惊地问道:“我们两军的伤亡情况怎样?刘先生!”

    “敌人的火力很集中,也很猛烈,准备撤离的皇军与和平军,在顽强的抵抗中,都牺牲了!”刘培绪失声痛哭起来,“我打电话,命令驻在北郊的皇军,驻在南郊、西郊的两团和平军来增援,可是,三支部队刚赶到会馆附近,就与敌人接上了火,因寡不敌众,也都殉职了!”他哭得更伤心了,“我现在非常后悔,后悔自己受伤之后不该苟延残喘,躲在弟兄们的尸体中装死,这样厚颜无耻地活着来见委座和总司令!我指挥不力,罪该万死,委座你毙了我吧!”

    “你的确是苟延残喘,的确是厚颜无耻,也的确是罪该万死!”汪精卫拍案而起。不知是发自内心的愤怒,还是怎么的,他从桂连轩的腰间拔出一支手枪,往身旁一张四方桌上一掼,对着刘培绪厉声说:“你自己开枪去死!”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到了极点,谁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刘培绪似乎没有丝毫胆怯和犹豫,果真向前急跨两步,伸手拿过手枪,右手与吊着的左手配合,哗啦拉开枪膛,见子弹已经上了膛,显得慷慨激昂地说:“子弹已经上膛,感谢桂先生!”

    枪在刘培绪手里,这颗子弹射向谁?只有天晓得!当他又哗啦把枪膛关上时,泽田茂一个箭步冲过去,夺走了他手上的手枪。“汪主席!请允许我说几句话。”泽田茂很激动。“请说。”汪精卫坐回原处。“我与刘将军交往已经两年了,我认为他是忠于和平运动的。”泽田茂说,“一年前,在溧水一仗,他消灭了新四军张鼎丞的第二支队,以后,他几次配合皇军攻打忠义救国军,每次都打得十分顽强,在磨头这一仗,也同样如此。今天晚上,如果不是刘将军不顾一切赶回南通,在座诸位能否安全地待在这里,实在难以预料!”

    “恳求委座以其之功补其之过。”胡毓坤紧接着说。畑俊六有几分怀疑,从枪炮声判断,今晚双方交战的时间不那么长,但日军、和平军会败得那么惨?难道真的是寡不敌众?

    “我对汪主席的从严治军,非常赞赏!”畑俊六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论胜与败,都应该认真总结。对于今晚的两军失败,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主要原因在哪里?刘将军应负多大的责任?他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我建议去现场看看,进行必要的调查,再做结论。”

    汪精卫想到从严治军的美名到了手,而且还是从畑俊六嘴里说出来的,真是千金难买,心里美滋滋的,但仍然满脸严肃,他说:“我同意畑俊六总司令的意见,我们去现场看看。”

    “去不得,万万去不得!”刘培绪说,“敌人肯定还没有离开南通,很危险。”畑俊六以为刘培绪心怀鬼胎,冷笑着说:“怕什么?非去不可!如果汪主席同意我的意见,让驻在狼山的这一营和平军同去,由刘将军引路。”“同意,我完全同意。”汪精卫说。

    会馆大门口的电灯亮着。当刘培绪带着一百多个士兵领头进入会馆,汪精卫、畑俊六、胡毓坤、泽田茂等人也依次跨进大门,一齐望着被炸毁的主楼,眼光还没有触及躺在地上的尸体,走在后面压阵的一百多个士兵还只走进几个人时,躲在会馆对面的新世界旅馆三楼的刘华明他们就扫来一阵机枪和投来一批手榴弹。当然,这是恫吓性的,没有伤着任何人。

    “弟兄们快还击,坚决顶住,誓死保卫应保卫的人脱险!”刘培绪高声喊道。汪精卫和畑俊六等人不明真相,吓得魂不守舍,分别由桂连轩和矶谷护卫着,在慌乱中冲出门去,胡毓坤和泽田茂也跟着走了。从狼山来的部队也不明真相,胡乱地对着对面的三楼打了一阵步枪,也没有伤着任何人。“不要打了,赶快冲上去,保卫走在前面的人脱险。”刘培绪命令道。

    刘华明见汪精卫他们已经走了,高声喊道:“同志们!追上去,彻底消灭他们!”很像新四军指挥员在下达命令。接着,他要部队对着汪精卫等人逃跑的方向打了一阵机枪。见刘培绪也离开了会馆,他带着几挺机枪跟着来到码头,等汪精卫他们乘坐的胜利号开动了,又对着长江水面扫了一阵。

    这场戏演完,汪精卫和畑俊六对刘培绪的话深信不疑,一致认为他功大于过,不仅奖赏他一万元中储券,而且提升他为上将。最后由畑俊六宣布,暂时停止对苏中根据地的进攻,并撤销联合指挥部,刘培绪的第二军撤往苏州,日军第一一六师团撤往常熟。他们在船上做出上述决定,正准备调转船头,把刘培绪和一营和平军送回南通码头时,特工总部驻南通特别联络组组长熊剑东乘坐一只划子赶来了。

    划子距离胜利号还有三丈多水面,熊剑东就放开喉咙喊道,“我是熊剑东,有特急重要情报向汪委员长报告!”船上的人都为之惊愕。“连轩你下楼去接见熊剑东。”汪精卫吩咐。熊剑东登上胜利号,焦急不安地对桂连轩说:“问题非常严重,我要直接见汪委员长!”“好!你在这里待一会,我上楼去向委座报告!”桂连轩急匆匆上楼去了。很快,汪精卫从第二层船舱走下来了。熊剑东把嘴巴凑到汪精卫耳边,神色诡秘地说:“报告委座,据可靠情报,刘培绪私通共产党!”“真有此事!”汪精卫惊得半天没有缓过气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