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空中出现了一道光亮,令群星也为之黯淡。光亮越来越强,逐渐照出了树木的影子,照出了宫宇的轮廓,大路仿佛也铺上了一层银亮的白霜,犹如黎明提前降临了。
犬吠声惊醒了劳碌的农夫,惊醒了垂死的奴隶,也惊醒了醉梦中的贵族,他们仰望长空,心中涌出的是同一个念头:变天了!
一颗灼亮的彗星赫然横亘在天空中。它的慧核正对着日出的方向,长长的彗尾扫过北斗,在晴朗的白天,人们甚至可以凭肉眼辨认出它的影子。恰在此时,象征战争的太岁和代表祸乱的荧惑也双双出现在了南方的地平线上,与这颗彗星相映生辉。满天流光溢彩,景象壮丽无比,又诡异莫名。
谣言像野火一样向四方延烧,一直烧到朝歌的鹿台上,照亮了纣王那张令臣民们不寒而栗的脸。在他冷峻的注视下,披头散发的鬼面巫师做法完毕,从火堆中小心翼翼地挑出了一片龟甲,呈现在了大王的案前。只见龟甲中央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裂纹,可是到了末梢,却突然分叉成了三股,像一只扭曲的怪鸟爪,准备攫人而食。
纣王的瞳孔猛然收缩。战争!这是大战将至的征兆。纣王对战争并不陌生,在世人眼中,他是一个神与兽的混合体,既能发明炮烙这样惨无人道的酷刑,又有格杀猛兽的个人英雄壮举。但是真正让诸侯们闻风丧胆的,却是麾下那支精锐的青铜军团——“九夷之师”。但是,这一次针对的会是谁呢?
彗星既然朝向东方,那就意味着将有重大的事变在东方发生。对商王朝来说,西方的周国虽然羽翼渐丰,但盘踞在今天山东半岛的东夷人更令人放心不下。商朝在建国以后曾经五次迁都,黄河的频繁改道固然是主因,但东夷人的步步进逼也不容忽略。在纣王的眼中,剽悍凶蛮的东夷人是近在咫尺的豺狼,而崇文尚礼的周人更像远方牧场上一群温顺的绵羊。于是,他轻松而又轻率地做出了决定。黄钺挥舞,大纛飘飞,“九夷之师”像出柙的猛虎,横渡黄河,翻越岱宗,向着大海的方向长驱而去。
千里之外的渭水之滨,神秘的彗星引发了同样的骚动。不过,庙堂上可没有出现群巫乱舞的景象。自从先王在羑里发明了六十四卦之后,鬼神已经从周人的心灵中淡出。但是,当太史将卦辞呈现在武王面前时,他依然吓了一大跳,既而眼跳肉颤,浮想联翩。
卦辞上分明只有一个字:震。“震”等同于“动”,有三重意涵:其一代表了地震、雷电、交媾、诞生等自然和生殖现象;其二指东方,这种巧合就很有点耐人寻味了;如果这也算不了什么,那么,它的第三层意思,就不能不让人怦然心动了。
帝出乎于震!换句话说,这颗彗星就是改朝换代的天命!
自成汤开基以来,商朝雄踞大河南北,立国超过了六百年,如今虽不复当年之盛况,但其宗法制度之完善、商业贸易之繁荣、冶炼技能之精良依然远超四方部族。更重要的是,在上古时期,中国人刚走出蒙昧状态,神话在现实政治中依然扮演着主宰的角色。在先民的心目中,商王就是太阳神之子,反商就是大逆不道,连偷想一下都要遭雷劈。因此,尽管天下三分周人已据其二,但终文王一世,始终不敢与商王朝展开最后的较量。
天道既明,人事可为。于是,和纣王一样,周武王做出了一个完全相同的决定:东征。不过,他的矛头却对准了殷都朝歌。面对信心不足的臣子和首鼠两端的属国,周武王宣称:当年成汤讨伐夏桀的时候,有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在夜空中缀成一串。因此,这颗彗星的出现也代表了诛灭暴君、鼎新革故、与民更始的天意。
周军出发了。一路上,队伍像滚雪球一样急剧膨胀。孟津誓师之后,安阳就近在眼前了。直到此时,纣王才意识到自己铸成了大错。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九夷之师”根本无法及时调回。牧野一战,周军粉碎了敌人的垂死顽抗,也将纣王逼上了自焚的绝路。
商朝灭亡了,朝歌化为了一片废墟,那个东征在外的强大军团怎么样了呢?谁也不知道,它就像是一缕水汽,在历史的荒漠中蒸发得无影无踪了。
“先生,真的发现了石锚,水下还有一大片呢!”破旧的渔船还没有靠上岸,韩奇就兴奋地大喊大叫起来。
山东成山角。初夏时节,海上的雾气很大,吞没了岛礁滩涂,连朝阳也变成了混沌中的一个模糊光点。雾气弥漫了天地,也蒙上了容光斗的眼睛,让人看不清楚他究竟是喜还是悲。
“先别下船,把它们送回原处,沉下去吧!”
望着弟子诧异的眼神,容光斗喟然长叹了一声,透出一股莫名的悲凉。
“获麟于乱世,真是生不逢时!”
他的感慨让韩奇更加迷惑不解了:十八年前,这位曾在“五四”运动中呼风唤雨的反封建健将,今天怎么又吊起了孔家店的书袋子?何况,这次考古虽然在成山角发现了一个商朝五色祭坛,可以推测出远古此地曾经举行过一次隆重的航海仪式,但是水上水下折腾了两个多月,打捞上来的不过是几个农家磨盘一样的石锚。上面虽然有刀刻斧凿的痕迹,但除了中间一个光滑的圆孔有点奇特之外,既没有文字,也没有纹饰,又算得上是哪门子的宝贝呢?
但是,韩奇虽然年少,毕竟与导师相处日久,联想当下之时局,也颇能体味容光斗的心境。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人终于明白了“天下一家”这个词的真实涵义,那就是以天下之大,从此再也没有一家一户能关起门来过太平日子。即使你想当缩头乌龟,人家也可以鼓风扬帆,万里而来,一脚踢破大门,给你送上一份却之不恭的厚礼:玫瑰一样娇艳的罂粟、礼花一样绚烂的炮火、勤快赛过传令兵的传教士,外加一叠取其精华的割地条约、多多益善的战争赔款、地老天荒的租借合同。不过,洋风摧折之下,中央帝国固然礼崩乐坏,一种新气象也乘势冲破了腐土厚枷,始而细弱,终于沛然。随着实证主义的引入,二十世纪前三十年,中国考古学迎来了第一个黄金时代。我们自己的学者发现了周口店北京猿人化石,揭开了安阳甲骨文的秘密,判定了夏都平阳的准确位置。于是,号称五千年的东方古国,它的前三千年终于走出了神话的迷雾,变得越来越清晰;那些只留下名字的远古英雄们,他们的面孔也生动鲜活了起来,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如果以乱世为背景,每一项石破天惊的发现,竟然都变成了浩劫交响乐的序曲:敦煌壁画重见天日没几天,就惨遭了毁容剥皮的厄运;甲骨文刚从中医的药罐子里逃过一劫,又上了伦敦文物拍卖会的名单;当陕西的盗墓贼还拿着洛阳铲寻觅秦陵的墓道口时,河北的军阀已经用现代的TNT将清东陵的地宫门炸开了。而最令人痛心的一幕出现在了某个深夜,在一次混乱不堪的搬运中,三个不起眼的木箱子不知去向。事后人们才知道,那里面装的竟然是北京猿人的头盖骨化石!
当然,容光斗和韩奇眼下还来不及为之痛心。因为,一场不可避免的大战已经迫在眉睫了。今年春天,华北局势骤然紧张,敌人的铁蹄越过了长城,古都已经兵临城下。
“这些石锚真的是商朝的吗?”韩奇明知故问道。他实在累坏了,不想再浪费力气把它们送回去。不过,他的那点小心思,容光斗一眼就看穿了。
“你看一看石锚的表面,是不是有一层黑色的矿物结膜?那是锰铁化合物。我们可以根据结膜的厚度,推算出石锚沉入水中的年代。”
韩奇依言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他正要跳上渔船,叫雇来的渔民重新把石锚运回去时,容光斗自己却又不忍心了。
“好了,你就把它们卸在岸上算了。下次再来,也许还可以当个路标呢!今天收拾一下,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北平去吧。”
回北平?韩奇以为自己听错了。眼下黑云压城,从平津南下的火车已经一票难求,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何况,容光斗可不是斗升小民,在这个同仇敌忾的血火时代,作为一名享受公众敬仰的社会精英,他究竟是留在沦陷区还是撤往大后方,在亿万国人心中,已经上升到了大忠大奸的高度。
“昨天,我们不是接到了一封加急的军邮吗?是您的小舅子发来的,说师母已经平安回到湖南老家了,下个月就临盆了。他本人也接到了上峰命令,马上要开拔去上海,很可能要大打了。”
“没错,北平比上海更危险,十之八九守不住,但我们一定要赶回去。”容光斗笑了起来。和所有成熟的男人一样,他的笑容有一分含蓄,二分清淡,更有七分坚持。
“所谓‘天意’就是民心。百年来,中国外战无一不败,眼下依然国困民贫,但人心已经唤起。一旦开战,即使杀得尸山血海,总要打到敌人彻底投降为止。当此大变,你我文不能运筹,武不能扛枪,与其逃到内地坐耗钱粮,不如做一些关乎民族未来的事情。”
几天后,容光斗和韩奇回到了京师大学。作为中国现代人文精神的发源地,这里已经人去楼空,而隆隆的炮声也日近一日。敌军进城的前夜,心乱如麻的韩奇又一次找到了容光斗,发现后者正忙着整理行装。
“我们又要出发了,不过不是南下,而是北上!”摇曳的烛光下,容光斗的脸色无比凝重。
此行的目的说出来很简单,就是寻找那个传说中的商朝军团!
韩奇呆住了,惊惧喜忧一起涌上了心头,说不清哪一种更强烈。史学界谁不知道,商军东征和老子出关、徐福东渡、建文地遁并列为中国古代四大失踪迷案。可是,历史上与之相关的史料寥寥无几,连写一篇论文——不,写一部幻想小说的素材也凑不够。
“史料是读出来的,贵在有心人。”容光斗简单的一句话,就透出了心中的自信。他当然知道,关于那个强大“九夷之师”,现存的史籍中只有蛛丝马迹可寻,但绝非无稽之谈。非但如此,他还有把握确定:在商朝灭亡之后,这个军团既没有回师企图复辟,也没有被周军消灭掉,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它一直是周王朝东方的大敌。
“你知道,山东俗称‘齐鲁大地’,因为在春秋时期,山东以泰山为界,北归齐国,南属鲁国。齐国是两代周王的国师——中国第一位‘武圣人’姜尚的封地,而鲁国更是一代名相周公姬旦的采邑。很明显,需要这两位权倾天下的开国元勋联手对付的敌人,绝不可能是泛泛之辈。”
韩奇的眼睛立即放光了。一部《史记》,哪个学史的人不背得滚瓜烂熟?可如此醒目的战略部署,竟然视而不见。老师果然不愧是大家,一眼就看穿了寥寥文字背后深藏的玄机。不过马上他又摇头了,因为这三方两军之间似乎并没有发生激烈的对抗。几十年之后,齐国就蚕食了整个山东半岛,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
“为什么那么顺利?因为没有了对手;对手上哪里去了,出海远航了;远航去了什么地方呢?你猜一下。”
搁在以前,韩奇最受不了的就是老师这种三段式的循循善诱,似乎自己还是个未进学的学童,而不是京师大学即将出炉的最年轻的硕士。同样,如果这番对话发生在半年之前,韩奇也一定会认为老师脑子里的某根筋错乱了,可是回想起成山角发现的种种奇异迹象,他就不能不认真思索这个答案了。
与今天人们印象大不相同的是,在远古时代,中国人对海洋其实并不陌生。河姆渡的一条古船将东方航海史推到了八千年前,湖南城头山发现了世界上最早的木桨和船舵,而商人更是一个兼跨海陆的强盛部族。早在汤之前,首领相土就征服了环渤海地区,与中原的诸夏分庭抗礼,《诗经》中也留下了“相土烈烈,名截海外”的诗句。凭借着强盛的国力和先进的技术,每当春季的信风吹起时,商人就扬帆南下,纵横七海,一举成为了称霸东亚的贸易之王。余风所及,直到千载之后的闽越人、百济人和琉球人,仍然保留着“尚白”的传统。
那么,商朝军团究竟去哪里了呢?韩奇看着容光斗那张热切的脸,脑海中突然电光一闪,不禁脱口而出:
“美洲。”
容光斗缓缓颔首,目光突然变得炯炯如火。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中国史学界对美洲印第安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究其原因,印第安人是亚洲之外唯一具有鲜明东方特征的黄色人种,而他们任人宰割的悲惨命运,自然也勾起了国人“同是天涯沦落人”之叹。近代以来的考古挖掘表明,早在万年之前的美洲还是个杳无人烟的大陆。显然,印第安人是个外来户。因此,“印第安人究竟从何处来”一直是全球历史学家百谈不厌又莫衷一是的大悬案。
大约一百年前,清末维新运动领袖康有为流亡美洲,对印第安人进行了走马观花式的考察。他吃惊地发现,印第安人的农事、围猎、祭祀、婚丧仪式,竟然与中国殷商文化有着极大的相似之处。而印第安人见到了来自万里之遥的中国人,激动欢欣也形之于色,仿佛见到了暌违已久的亲戚。于是,康有为认为:印第安人来自中国。这个结论显得武断又肤浅,就像他本人的政治改革蓝图一样,仅仅停留在纸面上供人赏玩而已。
不过,康有为的观点并非一无是处。二十世纪以来,在美洲墨西哥的一些古代遗址中,陆续出土了一批年代久远的青铜器,上面可以清晰地看到铸有类似古汉字的铭文。显然,印第安文明与中华文明之间确实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学术界提出了“一脉相承”和“一母双胎”之说。更有人大胆断言:商朝灭亡后,那个传说中的“九夷之师”眼见复国无望后,毅然东渡太平洋来到了美洲大陆,今天的印第安人就是他们的直系后裔。
至此,韩奇才知道容光斗早就注意到了印第安人来源的争议,并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不过,就算“九夷之师”是一只猛虎,毕竟没有插上双翅,不可能轻易飞越半个地球。
容光斗拿出了一张涂满各色标注的半旧海图,随着他的手指的移动,韩奇的眼中依次出现了如下地名:山东半岛、济州岛、对马岛、库页岛、堪察加半岛、阿留申群岛、美洲西海岸。
“在上古时期,一种文明要成功移植到另一个大陆去,绝不可能一蹴而就。我认为,商军在东渡的过程中,很可能像迦太基人一样步步为营,建立了一系列中转站。”容光斗沉吟道,“根据洋流的分布,从山东半岛出发,有三条海路可以走。走中路,顺风一天一夜就可以抵达九州岛,不过之后万里之内几乎是一片汪洋;走南路,出巴士海峡后就是南太平洋,海上常年刮的是东风,没有动力的古代船队不可能逆流长驱;最后就是北路了,这条路虽然看上去很冷僻,但登陆点不是半岛就是物产丰富的大海岛,间距也不过一两千海里,补给休整都很方便。更重要的是,在整个航行途中,船队一直是缘岸航行,可以避开大洋上风暴的袭击。”
韩奇现在对老师的佩服程度,即使到不了五体投地的地步,至少也要做几十个俯卧撑了。不过,考古和打仗一样,即使知己知彼,要想百战百胜,也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
“我们怎么开始呢?”他的潜台词是,我们总不能也顺着这条路走一遭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