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历史上有几个中国吗?”
正在欣赏海上日出的卢筝环顾左右,不见一个人影,才确信蔡东风问的是自己。心想我既不是无知学童,也不是台湾同胞,干吗要接受这样的考验?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这个问句的时态是过去式。
不过不用他回答,蔡东风自己就代劳了。
“至少有十来个。千年以来,朝鲜曾自称‘小中华’;南宋时期的段氏大理,虽然偏居云南,有一段时间也号称‘大中国’;安南国自称‘华夏’,将南征的明军称为‘北虏’;最可笑的是幕府时代的日本,一条不长的山脉也叫‘中国山脉’,甚至仿照周代的华夷之辨,把北海道的虾夷人称为‘北狄’,把琉球人叫‘南蛮’,东边没有外族,干脆江户一带的居民当做‘东夷’对待。”
“那西边呢?”
“当然就是隔海相望的中国了!不过还算口下留情,没有把我们叫‘西戎’而叫‘西土’。还有一句口号叫‘神州自神州,西土自西土’,甚至把旅居日本的唐人也列入了夷狄之列。”
同样是探险家,但与玄奘和伯希和相比,卢筝在典籍经义方面是个不值一提的半吊子,可自幼耳濡目染,也略通一点文史。不过长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说自己生活在西天极乐世界,可见出国一趟,确实有助于增广见闻。
“其实,一部二十四史,不过是真实历史的皮毛而已。民间的演义,更是意淫的杰作,什么薛仁贵征东了,诸葛亮七擒孟获,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了,从不管人家是怎么想的。你只记着华容道放生的恩德,人家可能更忘不了断须割袍的羞辱。”蔡东风开始借题发挥了。
卢筝听得颇有趣味,忍不住也附和了一句:
“没错,我原来的上司老谭,家里收藏了很多盆景,天天挂在嘴上,说什么一石可崎岖成山了,一水可蜿蜒成江了,就是死活不让外人看。但是,盆景山水再怎么精巧,毕竟不是真山真水。就拿北京的四合院说起吧,一样的布局格式,一样的天棚鱼缸石榴树,但是,大卫住的那个四合院,和我们住的那个四合院,能是一回事吗?”
蔡东风不明白,待弄清楚此“大卫”不是西洋的雕塑而是某个东方女生心中的偶像,而那个女生还跟自己多少有点瓜葛,立刻露出了鄙夷不屑的神态。
“有钱人就是烧的。高楼大厦不住,非要钻到胡同里装清高,干吗不上深山老林子里去呢?”
不过,这副君子固穷的酸相,卢筝从小在父亲座上客的脸上看多了。
“有钱人也未必都是俗人,大文人也未必都是穷光蛋。你不在的时候,我闲来无事,就乱翻韩老收藏的书看,发现历史上大多数文人其实日子过得都不错。蔡京秦桧这样的权相就不说了,苏东坡没事干了也琢磨菜谱,白居易居然蓄妓,而文天祥家里干脆养着一支歌舞乐队。”
蔡东风不想听了,径直拂袖而去。不过这一次,卢筝倒没有为他的失礼而气恼。更没想到的是,经过了这一番牛唇不对马嘴的谈话,卢筝终于发现,这个人其实最好打交道了,身上那股酸气也介于香醋和黄酒之间,虽不能令人沉醉,至少不反胃。
又过了几天,货轮就进入了真正的汪洋大海。海水呈现出一种森然的碧蓝,万顷波涛之中,四周环望,不见一片陆地,船只像一片孤叶浮沉于波峰浪谷间。由于没有任何参照物,有时候真让人担心船是不是还在走。
从上船后的第二天开始,卢筝一大早就起床围着船舷慢跑,容妤好奇地问他是否一身精力无处发泄?卢筝回答说当过海员的都知道,在船上天天躺着不动,严重的话会得肌肉萎缩症,当即将她吓坏了。于是,从第三天开始,卢筝的慢跑队伍就迅速拉长,到最后,连那条狗也加入了。
“蔡老师为什么没来?”卫宗渊跑得气喘吁吁,还不忘问候一下自己的情敌。在这条船上,他和容妤享受着船长待遇的单间,其他三个人则与普通船员住在一起。
“他当然不用来,因为他的肌肉已经萎缩到骨头里了。”胡自雄说完,立即引起了一阵笑声。
“没错,他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卢筝也大喊了一句。其实,他慢跑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减肥。有野外工作经验的人都知道,体型比体能更重要,就像一个孔武有力的士兵在各项考核中占优,阅兵时更显得威风凛凛,实际战场生存几率不一定就比瘦小的同伴大。
在旷野里,要像麋鹿一样轻捷;在丛林中,要像猴子一样矫健;在山坡上,要像山羊一样机敏。但是,这个最基本的条件,现在这支探险队中还没有一人能够达标。
但是,五个人却有着各自的专长和爱好。尤其是容妤,她出现在甲板时,会吸引这个雄性王国中的每一束目光;当她搭起画板写生时,从水手到船长,谁都会有事没事过来瞅上两眼,然后评点一番。
和卢筝预想的不一样,容妤的专业是西洋油画而不是国画。今天天色晴好,风静海平,群鸥翔集,她又开始了涂涂抹抹。几个伙伴围着欣赏,卫宗渊照例夸好,说她的画风属于印象派。什么是印象派?其他人当然不明白,也不敢接口。可是,卢筝这个从不知校门朝哪个方向开的不学无术之徒,竟然也大着胆子染指艺术了。
“古典画派是画什么像什么,印象派是画什么不像什么。比如这只海鸥,在人们眼中的形象非常俊美,可在你的笔下,却变成了一个卑鄙的偷鱼贼,尤其是那双恐怖的大眼睛,看上去简直比整张脸还要大。”
容妤对这个门外汉嗤之以鼻,但又要维护自己淑女的形象,不好当众发飙,只好耐心解释说:十九世纪以前,西方油画都是写实主义,几乎和照相机的功能没什么区别。从莫奈开始,特别强调景物在自己心中的意象,也就是所谓“主观眼中的客观”。
“比如就说你吧,我一闭上眼睛,想起来的既不是满天飞的青年探险家,也不是大卖场里胸佩工号的小职员,而是一个在父亲墓前悄悄掉泪的大孩子。”
卢筝“咦”了一声,满脸惊奇地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当时正值黄昏,墓园中静悄悄的可没有一个人影子。容妤不小心说漏了嘴,窘在那里不知道如何转圜,卫宗渊出来解围了。
“容小姐,假如你给我画像,会突出哪一部分呢?”
“当然是嘴唇了,还要叼上一朵花——芍药花,你最喜欢的。”容妤还在沉吟,胡自雄抢先插了一句。与视金钱如粪土的蔡东风不同,出身社会底层的他对富家子弟怀有一种天然的敌视。
见他把自己的金主形容成旧上海的交际花或不男不女的人妖,卢筝连忙拍手说:太好了,太有禅意了,大卫,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涵养的人,不管什么时候,都像拈花微笑的佛祖。卫宗渊是个聪明人,立即明白了他的好意,也跟着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了。
“那我呢?”容妤也粉脸含羞地问了一句。从小到大,她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可从不知道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究竟是何等形象,现在终于忍不住了。
卢筝没想到她竟然也有腼腆的时候,不禁心头一动。对于容妤,说他心里一点不气恼,连鬼也不信,但要说恨到什么程度,却谈不上;就像对顾雅莉,关心保护那是绝不打折扣的,可要说爱得死去活来,连自己也说不出口。
卫宗渊笑而不语,那意思似乎是“倾国倾城”不敢说,但要让这条船翻了一点问题也没有。卢筝见容妤的目光转向自己,正要说你嘴唇太薄,鼻子太小,眼睛太圆,唯有眉毛长,睫毛长,头发长,可以去做洗发水广告了。万没想到,就像心灵感应一样,胡自雄竟然抢先把他的心里话说了出来,不过稍微有一点点不同。
“你去推销生发剂一定会大获成功的!”
含羞草一听,顿时变成了霹雳花。她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拿起蘸着颜料的画笔就要往胡自雄脸上抹去。后者早有防备,那句话还没说完,一只脚就已经迈了出去。
胡自雄一边跑一边笑着求饶,容妤不依不饶地追下了甲板。于是,一次高雅的海上艺术沙龙就此破局。
上流社会的生活固然让人羡慕,但每天端个架子过日子,任谁也受不了。没过几天,五个人就原形毕露了,为了打发时间,开始扎堆儿打扑克玩电游。卫宗渊牌技极佳,但总被当做地主围殴,也有招架不住的时候。一次洗牌的间隙,他小心翼翼地询问是否可以试一试桥牌,见同伴们个个皱眉,就不再提了。
除此之外,船上的生活就琐碎得不值得一提了。一天,远处海面上出现了一条座头鲸,众人惊喜眺望了半天,蔡东风说喷出的水汽就是古代所谓的“蜃楼”,又说鲸可能是龙的一个别称。这个话题引起了一阵热议,几个人互相争辩龙的真身,无外乎鳄鱼、肥猪、长蛇、旋风甚至彩虹等等。到后来,鲸群不时出现,也就见惯不怪了,除非哪只发神经的蓝鲸妄图吞下这条货船,谁也不会再多看它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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