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鼎-口蜜腹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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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筝看上去遍体鳞伤,一检查全是皮肉伤,不过这并不妨碍大伙儿一拥而上,将他抬进了卫宗渊的单间。随即,卢筝就发现自己成了一个需要照顾关爱的病号,等待各色人马排队前来安慰观瞻。

    卫宗渊忙前忙后,不但将自己的安乐窝捐献了出来,还关照货轮上的厨师每天给卢筝开小灶。不过,卢筝还是看出他有点儿郁郁寡欢。根据这些天来的了解,他知道卫宗渊这个人天性敏感内向,甚至有点藏头露尾,但绝非小气之人,不会为自己鸠占鹊巢而不快,一定是那天想大出一回风头却没有成功,以至于连自己也成了被拯救的对象,于是出言安慰道:

    “不要过分自责了!你出去走一圈,亲耳听一听,我保证满船的人都在夸你勇敢。没有你,我和‘黑旋风’至少要丢下一个喂鲨鱼。”卢筝说的不全是实情,至少货轮上经验丰富的老海员就对卫宗渊的唐突行为不以为然,因为坠海的事情虽不常见,但远洋货轮上自有一套规范的应急程序,逞一时之勇只能添乱。

    “惭愧,惭愧,我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让大家见笑了。”卫宗渊说了这一句,额头上竟然流出汗来。见他还是这样耿耿于怀,卢筝终于忍不住了。

    “探险虽然崇尚团队精神,但遇到意料之外的险情,首先第一条是保证自己的安全,然后才能顾及落难的队友。这不是自私,而是前人用鲜血换来的一条铁律。人家总说我能化险为夷,有如天助,其实,我哪有什么上天入地的本领呀,不过多一点逃命的经验罢了!”

    卫宗渊的脸又红了一下。卢筝知道这句话正触动了他心中的病灶,既然人家已经觉悟了,就该适时打住了。何况,卫宗渊的举动说到底是为了救自己,这份情还是要记到账上的。

    卫宗渊前脚一走,蔡东风后脚就来了,这可真出人意料,卢筝甚至有点感激涕零了。不过,蔡东风并不是来问安的,一张口就要给他做媒,而且推介的对象竟然是自己的妹妹。卢筝一惊之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蔡东风的脑子一定灌了水。

    “你怎么了?你又不是没见过我的未婚妻?你也看出来了,她对我多温顺体贴,要不是容妤那个丫头横插一杠子,我现在已经去海南度蜜月了呢!”

    蔡东风听了笑而不答,卢筝见状,心头一动,“难道,——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她?”

    蔡东风更是连连摇头,见卢筝催问,才说了一句,“正因为我见过你的未婚妻,所以,我觉得你们并不合适。——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要嫁妹妹才和你套近乎的。说实话,妹妹能不能看上你还不知道呢?”

    随即,他就自顾自地谈起了妹妹,卢筝没法打断,只好姑妄听之。不愧出身于雁湖,蔡东风口才极好,做个媒婆实在是太屈才了。原来,蔡东风的妹妹在地坛附近的一家医院做护士,至于她的相貌脾性,卢筝没有兴趣去问,只听芳名叫蔡南风,不禁暗笑不已,心想这兄妹连父母四个,凑在一起正好打一桌麻将。

    蔡东风见他态度很不端正,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所以并不怎么失望,反而信心满怀地说了一句:

    “我把话先放在这里,你好好想一想,不要马上拒绝,好歹回京后见一面,就知道我说的没有一句假话。——别这么看我,我虽然像牛粪蛋子一样不招人喜欢,可是我妹妹却是娇滴滴的一朵鲜花,追的人多了去了。”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一定盯上了我?”

    “因为你这个人有仁有勇又有智,颇有春秋战国时代‘士’的气质,我很欣赏,妹妹也最喜欢这样的人了。”蔡东风的潜台词是:为了一条狗都肯跳海的人,现在可真不好找了。

    卢筝听了他的恭维话,既受用又有点愧不敢当,想起了往事,决心乘这股子热乎劲向他道歉,说自己当初骂他完全是因为心头积郁太重,所以口不择言,希望你不要见怪。他满以为自己的态度够诚恳的了,可是对方并不接受。

    “你骂得对,就像一巴掌打醒了梦中人。你不知道,我刚上大学的时候,那才真是年少轻狂,以为一支笔就能横扫千军,中国不发达,只是没人请我做总理。可是等到毕业的时候,却一丝豪情也没有了,反而视社会为畏途,宁愿躲在象牙塔里过一辈子。满口什么‘清风不用一钱买,书香缥缈值千金’,似乎很高蹈很玄妙,不过是掩饰内心怯懦的遁词而已。现在猛然睁眼一看,发现周围的人全是一样的,连思维方式也如出一辙,才觉得心里发慌。要知道,动物种群在没有竞争的情况下会退化,何况一个学术机构呢?”

    这些曲里拐弯的道道,卢筝弄不明白,但至少知道蔡东风和范进一样,不会报复胡屠夫扇他的那一巴掌,于是放下心来,顺口提起了韩奇教授的手稿。不过话一出口,自己多少有点后悔了。

    “韩老的高徒,就剩下你们两个了。所以,你看潘书纲不顺眼,也是情有可原的。”

    卢筝以为蔡东风会断然否认,没想到,他却一口应承了。

    “没错,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偏要和他争个高低。大家都说文人相轻,也许是吧,但我知道,手稿绝对不能落到他手里去。老师被他迫害了半辈子,现在人都快不行了,还要敲骨吸髓,拿老师一辈子的心血去做自己晋身的阶梯,是不是太没天理了?”

    “韩老留下来的那些从未发表过的文稿,真的那么有价值吗?”

    蔡东风说不知道,虽然经常跟老师顶牛,但在我心中,他才是真正的一代宗师,不是我这个水平所能窥测的。卢筝接口说你是他的弟子,当然要维护老师的尊严了。蔡东风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了。

    等到容妤来换药时,卢筝已经把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连唯一一把椅子也擦得光亮照人。听到敲门声后,卢筝第十遍检查了一下裤子的拉链,以防再次出丑。没想到的是,门一打开,先冲进来投怀送抱的竟然是“黑旋风”,卢筝几乎被它扑倒在地。

    容妤笑吟吟地落座后,照例先夸了一通,说自己没有看错人,你果然身手不凡。卢筝鉴貌辨色,确信她没有讥诮之意,就说全托你的福,让我过上了猫一样的生活。容妤不明白,卢筝只好解释道:

    “上有一个好捉弄的主子,下有一条听话的乖狗,难道和加菲猫不一样吗?——不过,‘黑旋风’可比我这个大活人金贵多了。你不知道,下水的那一刻,我还在庆幸自己跑得快,保住了面子,没让你一脚给踢下来!”

    容妤说我才没有那么狠毒呢,如果你畏缩不前,我不过哭两声罢了,你以后就得替它看门守户了。两人笑了一回,容妤给他测体温拆绷带涂新药,一边问卢筝感觉如何,晚上睡觉是否还痛得厉害?卢筝回答说没事,毕竟没有伤到骨头,可是女孩子轻柔的手指触碰肌肤的时候,他竟然冒出了一股股热汗。没办法,自从那天在甲板上客串了一回人体模特后,他觉得在容妤面前一点隐私也保不住了。

    “好了,不用那么不好意思!上救护课的时候,老师就说了,眼中只有病人,可不分男人女人。”容妤发觉了,似乎也有点尴尬。

    之后,卢筝一边逗弄“黑旋风”,一边和容妤闲谈。两人以前斗嘴像打套拳一样花团锦簇,现在才聊了几句,就没什么话头了。不过,容妤的手可没闲着,很快就削了个苹果递给他。卢筝接在了手中,发现苹果上刀痕累累宛如碑刻,心想她以后千万不要去做官,否则土地神也要被搜刮成饿鬼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也不说话了?”卢筝也反问了一句,突然有点奇怪了。

    自从上船以来,每个人都视容卫二人为一对儿,可是近来才发现,情况并非如此。对于容妤,卫宗渊固然是持之以恒的殷勤关怀,但就连情场菜鸟也知道,爱情是排他的,断然容不得别人分享。但在同行的其他三个男人中,除了心如死水的卢筝,蔡东风整天挖空心思找机会和容妤搭讪,而胡自雄更是一天跑到人家闺房好几次,虽然卢筝更愿意相信他真的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因为探险队携带的全部食品包括“黑旋风”的狗食全在她的管控之下。

    “大卫刚才在这里,还夸你心灵手巧,连绷带也打得像蝴蝶结一样。”

    “真的吗?”容妤的眼睛果然变亮了。她是个天生聪明的女孩,早就知道男女感情的精妙所在。对普通人来说,爱情就像花心里的蜜汁,你先要靠七分艳色吸引追求者的目光,再用两分香味诱惑对方,最后才能享受那一分的销魂。可是对艺术家来说,爱情却像面包里的盐,一顿没有都会感到淡然无味。不过,踏进学院没几天,她就明白了,所谓的“大胆前卫”不过是男生企图占女生便宜的借口,而“为艺术献身”则是某些“大师”请你当模特儿兼情人的另一种说法。她喜欢被人关注,也不排斥和英俊帅气的男生玩点擦边球似的情感小游戏,但心里却始终清楚分寸所在。别的不说,万一有什么不好的风声吹到妈妈的耳朵里去,那可真要了她老人家的命了!

    “恐怕未必吧!我看他的眼光可高了,聊天的时候,说起流行的一部电视剧,他还认识那个女主角呢!我这样一个丑小鸭,人家怎么会放在心上呢?”

    容妤嘴上这么说,可谁都能看出来,她是个喜欢采取主动的人。也不知哪一天,她就无师自通明白了一个事实:想要走出这个贫寒之家,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某个早晨,王子骑马从门前的小巷经过。真要是碰到了理想的金龟婿,哪怕对方把头缩进了硬壳,也要拿锥子撬出来!可是,你要是由此就得出结论:她是一个纯粹的现代拜金女,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容妤还有一条原则,那就是到了紧要关头,一定要把话讲清楚,让对方死心塌地跟着自己走。之前对待卢筝是这样,现在同样适用于卫宗渊。

    真是天赐良机,眼下一个竞争对手也没有,大家还要朝夕相处好几个月,大可表现得矜持高傲一点,耐心等待卫宗渊举白旗。不过,尽管形势乐观,容妤还是感到有点儿不对头。不过这也不奇怪,因为在这艘货轮上,昏了头的大有人在。

    容妤带了一包东西给卢筝,打开一看,净是什么补血冲剂了,壮骨粉了,蜂王浆了。卢筝不大喜欢甜食,也不相信保健品,但心里还是很高兴。不过,容妤出门前随口说了一句,却让他兴味阑珊,心头泛酸。

    “慢慢吃吧,每天量不要太多,不够再来拿。——你如果吃不完的话,剩下的就留给大卫吧。我看,那天他也吓得够呛。”

    让卢筝生气又奇怪的是,他的好兄弟胡自雄不但姗姗来迟,而且对卢筝的伤情毫不关心,一进门看到满桌的吃食,就大叫了一声。

    “好家伙,新媳妇还没过门,先把嫁妆搬来了!”

    胡自雄有理由不高兴,因为容妤对食品控制非常严格,尤其是零食。胡自雄上船一个星期,早就啃光了最后一只蹄膀,软磨硬泡一番后,才得到了一盒威化巧克力。

    “看你这副咋咋呼呼的模样,又发生什么事情了?”卢筝皱眉打断了他的抱怨。

    “咦,你的那把刀呢?”胡自雄开始在舱房中翻腾,卢筝说在衣柜下面的抽屉里,然后纠正道:“那可不是刀,更不是匕首,现在不是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古代了,我们又不是少数民族,身带刀具四处游走,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吗?”

    胡自雄将它拿在手中,掂了两下,似乎有些瞧不上眼,“就这样一块破铁,能有什么用?你还像个宝贝一样藏着掖着。”

    卢筝真有点火了,这小子今天怎么了?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饶是别人倒也罢了,胡自雄好歹也有一些野外生活经验,应该知道人的生存能力太弱了,连一只野兔都不如,节省体力就是成功之本,扛枪拽炮只能累死自己。

    准确地说,这是一块内藏弹簧利刃的钢片。从外观上看,它和普通的皮带扣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可仔细一琢磨,里面的名堂就多了,除了做防身武器之外,它还是一个简易的测量仪器,中间有圆孔,边缘刻有长度和角度。当然,如果需要的话,也可以临时充当凿子、螺丝刀和钳子,甚至罐头刀和酒瓶起子。五年前,在云南高黎贡山搜寻“飞虎队”失事飞机下落时,卢筝在丛林中被奇毒无比的大红蜘蛛咬了一口,差点当场丧命,就是拿它当手术刀剜肉放血,才勉强支撑到县医院的。

    胡自雄又自顾自把玩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说了一句:

    “不叫的狗会咬人,不放光的刀会放血;书读多了,连肚子里的蛔虫也懂宿命论了。我也不点破,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总之,你这个人的能耐没的说,但看人的水平嘛,简直和学龄前的孩子有得一比!”

    胡自雄扬长而去,丢下了钢片,也丢下了一头雾水的卢筝。

    听他话里有话,似乎不像是空穴来风。于是,卢筝躺在了床上,仔细回想近来发生的事情,可是什么异常迹象也没有找到,就昏然睡去了。他做了一个噩梦,在梦中,“她”又出现了,卢筝正感到无限欢喜,突然,“她”的容貌一变,竟然变成了容妤,还用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插向了卢筝的胸膛。卢筝拼命躲开,却寸步难移,只能眼睁睁看着鲜血从自己的心口喷出,听到了一阵清脆如铃的笑声……在大汗淋漓中,卢筝坐了起来,那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似乎“她”并没有走远。“她”究竟在哪里?卢筝第一千次问自己,可是一次也找不到答案。明亮的月光从窗口照了进来,洒在了身上,弥漫着一种销魂蚀骨的凄清。卢筝坐在床上纹丝不动,如同塑了金身的泥胎神佛,又像霜雪覆盖的一堆石头。

    既然无法入睡,不如出去散散心。卢筝悄悄开了房门,来到了舱面上。夜半时分,甲板上空无一人。头顶,是亘古的星座,一升一落如轮值;舷外,是沸腾的海水,一起一伏如叹息;耳边,是尖利的风声,一鼓一荡如风箱。

    残月渐渐发白,红日喷薄而出,新的一天开始了。甲板上又多了几个人影,卢筝见到了卫宗渊,这是探险队中唯一将晨跑坚持下来的人。卢筝挥手向他打了个招呼,一回头就见到了容妤,她看上去似乎很快乐。“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可是起得太早就要喂蚊子了,你还嫌自己身上的包不够多吗?”

    “你不如说,早起的人有遛狗的优先权。”卢筝笑着从她手中接过了缰绳,“好了,‘黑旋风’交给我了,还有好几条哈巴狗,只有靠你自己去调教了。”

    容妤听了,鼻子眼里“嗤”了一声,说不尽的轻蔑之意,也不知是对卢筝,还是对自己的追求者。卢筝因为昨晚容妤贸然闯进了自己的梦中,还成了“她”的化身,神志多少有点恍惚惘然,又见卫宗渊正向这个方向跑来,连速度也放慢了,似有邀请容妤一起跑步之意,于是借口自己要补个回笼觉,不能奉陪了。可是,容妤只向卫宗渊打了个招呼,并没挪动脚步,也不肯让卢筝走,还说今天难得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要好好欣赏一下日出。

    卢筝只好趴在围栏上,看着东方那个鸡蛋黄变成了白炽灯。非但如此,她还吟诵起了诗歌,而要命的是,那竟然是卢青城的《精卫》:

    飞越苍茫的波涛

    雷电焚烧霞雾缭绕

    鸠山的草木在狂风中招摇

    不死的海魂

    呼唤少女的名字

    在飞天之前在补天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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