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以前,他扎下了帐篷,为了防止“黑旋风”再次下水惹祸,还把它拴了起来。在帐篷中只待了片刻,卢筝就感到闷热难当,于是穿过了石梁,跳到水中冲了一个海澡,然后爬到了岩石顶上吹风。盛夏季节,阳光景明,照得水光一片泛亮。透过清澈的水波,海底的一切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当然也包括岩石根部那些宽窄不一深浅难测的缝隙。海水从中鼓荡涌泻,一张一翕之间,发出有节律的“咕”“呼”声。卢筝惬意地仰天躺了一会儿,就翻过身来,摊开日记本,双脚伸出了岩角,随意击打着水面。似乎是为了表达不满,失去自由的“黑旋风”吠叫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响,情绪越来越激动,卢筝连声呵斥也不能压制它的愤怒。
突然,水中出现了一团黑色,像云朵的投影,像无根的海藻,又像从岩缝中无声无息钻出来的幽灵,以一种诡异的轻盈,向着岸边飘去。心不在焉的卢筝猛然觉得自己的右小腿一紧,随即一麻,像被一条皮鞭紧紧卷住了。还没等他缓过神来,一股劲力就将他拖下了水。卢筝一头栽进了水中,勉强睁开了眼睛,就看到好几条黑色的鞭子向着自己猛抽过来,他下意识地躲避,可是腰腹一紧,才知道全身都被缠住了。
卢筝拼命扭过头来,他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双拳头大的黑亮大眼球!这简直是人类梦魇时才能见到的景象。转瞬之间,卢筝已经明白过来了。不过,一切太迟了。章鱼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恐怖,但可怕的是,这是一条栖息在北美的有着“毒蜘蛛”称号的黑章鱼!这种章鱼个头不是同类中最大的,但是力量强大,吸盘有毒,无论人畜鱼鳖,一旦遭袭鲜有活口。现在,它轻而易举就捉到了一头送上门的猎物,空闲的几条触手还在水中随意舞动,就像给卢筝提前预备了招魂幡。
恐怕谁也不曾想到,值此生死关头,卢筝心头最大的感觉不是恐惧,而是无法抑制的恶心。这种源于祖先的对软体动物的反感,让卢筝在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逃脱,而是呕吐。不过,卢筝没有多少时间矫情,因为他的右腿开始逐渐失去知觉。显然,这是黑章鱼分泌毒液的结果。和上次力搏青鲨不同的是,他手中没有任何武器,身后也没有支援,连唯一能够指望得上的“黑旋风”也被拴了起来。
绝境之中,卢筝左支右绌,拼命躲避着黑章鱼的攻击。但防不胜防,一条触手仍然重重扫到了脸上,将他打得满眼金星。卢筝还没有回过劲来,就感到脖颈一紧,几乎窒息。随即,连双臂也不能动了,因为一条触手盘住了他的脖子,又顺势箍住了肩膀。
黑章鱼见猎物不再挣扎,就带着它向深海的巢穴悠然游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卢筝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昏迷了过去。但是,当黑章鱼正要绕过一片暗礁时,卢筝突然张开了嘴巴,对着恰好凑到自己腮边的触手狠命咬了下去!
当肥腻又坚韧的肉团塞满口腔的一瞬间,卢筝知道,今天是死是活在此一举了。黑章鱼负痛之下,全身打了一个哆嗦,那条缠住卢筝脖颈的触手立即松懈了下来,像一根失去弹力的皮带。而另外几条空闲的触手,却齐刷刷地飞了起来,对着卢筝劈头盖脸抽了过来。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卢筝伸手抓住了黑章鱼那条被咬伤下垂的触手,用尽全身气力,狠命抡了上去!
在幽暗的深水中,触手猝然相击,几乎没有发出丝毫声息,可是卢筝耳中却仿佛听到了刀剑互格的铮然之声。果然,黑章鱼猛击而下的几条触手,突然打到了自身,顿时像触了电一样,迅速翻卷收缩起来,连缠住卢筝小腿和腰部的两条触手也颓然松开了。卢筝没有迟疑零点一秒钟,立即翻身潜逃。这时,他的眼前突然腾起了一股黑雾。原来,这是章鱼在遇到危险时释放出来的墨汁。于是,在烟幕之中,卢筝和黑章鱼各自朝一个方向逃生。
卢筝拖着一条伤腿,向着岩石的方向拼命游去。虽然黑章鱼已经远去,但是警号并没有解除,因为谁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它的同类潜伏在水中。当卢筝距离海岸不过半里时,他的眼睛被水下一大片白色的物体吸引住了。只见它们的样子像海星,像水母,像海葵,像菱角,仅有的不同之处,就是它们全是石头做的。
一分钟后,卢筝从水中冲上岩石,他来不及解开“黑旋风”,就一瘸一拐地跑进了帐篷,从包中拿出了潜水设备和防水摄像机,又重新跳入了海中。当然,这一次他没有忘记携带护身武器。现在,一切都看清楚了。只见招摇的水草和漫游的鱼群下面,是铺满了海滩的无数磨盘大小的圆形、菱形、多边形石块,鳞次栉比,层层叠叠,就像一个突然倒闭的石材加工厂。而且,精细的卢筝还发现,这些石块无论形状大小,中央一律凿出了一个光滑的圆孔。
这是什么?卢筝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了。因为,它们与当年容光斗和韩奇在山东成山角发现的商朝石锚一模一样!
卢筝心头狂喜,几乎端不稳摄像机,颤抖的手指像电报机一样按个不停。然后,他潜到了水底,用锐器在不同形状的石锚上切削下了石片样本。半个小时以后,卢筝最后一次从水中钻出,又一次爬上了那块巨岩。就着西斜的阳光,他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收获。石片上有磨痕,有刻印,甚至还有螺旋状的纹饰,而最重要的是,他在上面找到了黑色的锰矿薄膜!
苍茫的暮色中,海天空寂,天风浩荡。卢筝站在巨岩上,突然间有了一种天人合一的感觉,仿佛时间又摆回了三千年前的那个伟大时刻。那时的蓝色星球,绝大多数地方依然是一片荒蛮。而在西半球的一个岬角上,却出现了樯橹满海,帆影蔽空,刀戈耀日,人欢马嘶的喧嚣景象。恍然之间,自己也化身为商朝军团的统帅,散发及肩,白衣胜雪,正俯视着脚下的大军浩荡登陆,去征服一个未知的世界。
一声狗叫将卢筝拉回了现实。他回过神来,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怪不得自己如此亢奋癫狂呢,原来是中了毒——章鱼的毒性虽然比不了可卡因,但一样能让你元神出窍,臆想联翩。
退潮了,窄窄的石梁已经变成了宽道。卢筝跳下了岩石,回到了帐篷中,先拿了一把小刀给自己放血,顺便也把“黑旋风”放了。腿上割开了一道口子,黑血就咕咕流出。卢筝一边等待血色变鲜,一边摸着“黑旋风”的脑袋,夸它是个好警卫,晚上要好好赏一顿肉吃。同时,又心疼地看着“黑旋风”被磨坏了的脖子,想解下项圈涂点药水。可是这个项圈太难弄了,鬼知道当初是怎么套上去的。最后,卢筝干脆决定拿刀来切开。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项圈上居然还缀着一朵黄色的梅花。好奇之下,卢筝用刀尖将它挑开了,从中掉下来了一个纸卷。卢筝捡了起来,拆开一看,整个人就痴呆了。
“当你看到纸条的时候,我想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你已经有了一个幸福的家,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因为孩子的眼睛总能注意到大人忽略的地方,当然也包括项圈上这朵小花。在此,我要衷心祝福你,尽管你的快乐已与我无关;第二,你又一次众叛亲离,甚至沦落到了身边只剩下一条狗陪伴的地步。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会仔细寻觅我留下的一切痕迹。假如不幸言中了,我会在远方为你掉泪,尽管我已经爱莫能助。妤字。”
卢筝看了半天,突然笑了起来,到最后连眼泪鼻涕都笑出来了,一贯聪明的容妤这次可猜错了——或者说只猜对了一半。卢筝的确又成了孤家寡人,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他的朋友们没有一个弃之而去,甚至包括容妤自己。
可即使如此,对卢筝来说,这张纸条带来的刺痛,依然要远胜过那条黑章鱼。她在异国快乐吗?是否又有了新的恋情?这些问题,想都不能想,更不敢打个电话或发个邮件去问。但是,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与藕断丝连的于卿凤相比,容妤在感情上简直就是一名不留活口的快刀手,这一去大半年音信全无就是明证。何况,她又是一个多么让人艳羡的女子。遥想当初大家同乘一条船,她眼皮也不抬一下,就渲染得一路春意,连卢筝这潭死水也泛起了微澜。如今流连在世界上最浪漫的国度中,不惹出点生鲜麻辣的怎么对得起熟人?
但是,现在毕竟不是写爱情小说的时候。天黑之前,卢筝将重大发现的消息通报给了后方。在等待大队人马抵达的间隙,卢筝又开始考虑下一个问题:商朝军团成功登陆美洲之后,他们最终的落脚点究竟在哪里呢?
很显然,这个狭长贫瘠的半岛不过是目的地在望时,军团歇脚小憩的地方,而天边那一抹青黛的大陆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新家园。
按照常理,要继续追踪商朝军团的行进路线,卢筝应该绕行到彼岸,然后如法炮制在沿海来一番费力又辛苦的跋涉。但是,难道就没有更聪明一点的办法吗?
最终,退潮时哗哗的流水声带给了卢筝一个新的启示。横亘在半岛和大陆之间的,是一个长达数百公里,像钱塘江口一样内窄外宽的喇叭口海湾。由于受到地形和潮汐的影响,海湾内的水位昼夜落差极大。现在正值落潮之际,水流正在迅速向外洋退去,其势之汹涌,宛如一条大江滔滔入海。
这种磅礴的景象,卢筝所见如是,三千年前商朝大军所见亦必如是。先民们没有动力的木船要穿越海湾,势必也要受到这股潮流的影响。
于是,卢筝打定了主意:乘一条橡皮艇顺流漂到对岸去。这可不是异想天开,因为早在三十年前,为了验证古代波利尼西亚人就是乘坐原始木筏从美洲漂流到太平洋岛屿去的,曾有科考人员专门制作了一个仿古木筏,用了半年的时间,从秘鲁成功到达了夏威夷。
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后,喧嚣了一天的大海就进入了半昏半醒的浅度睡眠状态。没有月亮的夜晚,从空中、水下和远方传来了各种奇异的声音,加上跃起的鳞闪,漂移的浮光,倏忽的星点,组成了一个迷离的世界。橡皮艇上,卢筝和“黑旋风”都进入了酣睡。科学家永远不会想到,梦境居然也会像哈欠一样传染,而且是在不同物种之间。“黑旋风”回到了遥远的康巴草原,卢筝也梦见了成群的野牛在旷野里上奔腾。万蹄撞击大地的声音,像擂鼓一样密集。突然,眼前出现了一条宽阔的河流,野牛群在踌躇了片刻之后,争先跃下,蜂拥渡河。可是,原本清澈的河水却变得凶暴了起来,一股股激流从上游冲下,将先驱者吞没。不过,更多的同伴填补了它们的空白,直到整个团队顺利登上彼岸……这时,卢筝突然醒了。他猛然坐了起来,发现东方天色尚未发白,而艇头射灯的光亮犹红。卢筝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记住了梦中出现的最后两个字:迁移。
现在,卢筝紧张得汗都流下来了。他又闭上了眼睛,全身一丝不动,努力捕捉着自己梦中透露出来的信息:
……渡河的牛群在水中相互践踏。牛群是从哪里来的呢?从天际的那团白云下。白云是从哪里涌来的呢?是从广阔无际波光粼粼的太平洋上。一条独木舟上,木浆击打起四散的水花。容妤坐在船头,面容忽悲忽喜,始终看不清楚,她身后坐着的是久违了的卫宗渊和蔡东风,连胡自雄和卡瑞娜也露了一下脸,唯独没有卢筝自己。突然,船上的人又换成了容光斗和韩奇。不过,那时的韩奇,看上去似乎比现在的卢筝还要年轻。
他们在谈话,声音缥缈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他们谈论着波利尼西亚人的迁移路线,还特别提到了,这是出于神的旨意。卢筝再次张开了眼睛,俯卧在身边的“黑旋风”仿佛有心灵感应一样,也跳了起来,跑到艇尾叫个不停。卢筝一惊,只见不知什么时候,一条半米长的刺鲀被垂下的网绳兜住了,像个气鼓鼓的圆球一样挣扎着,在橡皮艇上撞来撞去,发出了清脆的嗒嗒声。卢筝见状,不禁苦笑了起来。原来,这个充满玄机的梦竟然起源于它。
卢筝没有想到,这股潮水下泄的威力居然如此之大,等他的双脚再次踏上陆地的时候,才发现这里已经偏离直线登陆点几百公里,来到了墨西哥南部边境的马德雷山区。蒙蒙细雨中,橡皮筏搁浅在了山崖下尖牙利齿的礁丛中。卢筝牵着“黑旋风”涉水上岸,先找到了一个干燥的山洞避雨歇息。
烟火升腾的时候,卢筝发现这个山洞的四壁有黑色的炭迹,地上也有几堆残存的灰烬,似乎曾经有人在这里生活过。他留心翻检,果然从中找到了一些破碎的陶片和支离的骨头,看上去年头很久了。于是,卢筝像个勤劳的工蜂一样,在沿岸的山洞中钻进钻出,找到了更多类似的物品,甚至包括一个完整的饮酒器——爵。现在,即使不是行家也能断定,这一带就算不是商朝军团的登陆点,也曾经是他们的活动区。
卢筝通过卫星电话,再次向科考队总部报告了这一突破性的进展。不过,和上次发现石锚不同的是,因为此地远离城镇公路,他只能报告给后方大致的经纬度。放下电话后,卢筝爬上了山崖,在岸上四处游走,一方面为了寻找一个醒目的地标,同时也为队友们预先找个窝风向阳的宿营地。不过一路看去,全是人迹罕见的连绵起伏的丘陵,找不到一个让人豁然开朗的景致。直到第二天上午,卢筝才发现离海岸不远一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上,有一个浑圆的小丘,虽然高不过十来米,坡度也很缓,样子像个北方人家过年时蒸的大馒头,但巧在周围没有什么遮拦,前后远近各个角度都能够看到,而且不远处就有溪流,于是决定在此安营。
卢筝用工兵铲在小丘的顶部挖了一个深坑,砍下一根粗大的落羽杉枝干,拔去枝条,绑上了一件浅色的衬衣,然后将这面简易的旗帜插入坑中。
之后,卢筝像个守灵人一样在小丘附近转悠,顺便带着“黑旋风”去打猎,弄几只山鸡野兔打牙祭。消磨了几天之后,科考队终于携带着大批设备赶到了。见面时的激动不用说了,那个年龄比韩奇小不了几岁的首席专家抱着卢筝,几乎要掉下泪来,口中喃喃的全是赞美诗。可是一转眼,他老人家昏花的双眼就沾在那根已经完成了任务,被丢弃到一边的落羽杉树枝上了。
“它是从哪里弄来的?”他用手指仔细捻磨着树枝下部颜色芜杂的泥土,似乎那是什么珍惜宝贝,恨不能放到嘴巴里尝尝滋味。
卢筝疑心这是一种未发现的杉树亚种,于是顺手一指,老人家只看了小丘一样,几乎晕了过去。半晌,他的气才喘匀了,拉着卢筝的手,说了一句:
“小卢,你不知道啊!这一棒子插下去的价值,比得上当年挖出秦陵兵马俑的那一锄头呀!”
卢筝还是不明所以,可是,等到老先生口中吐出“祭坛”二字,他和现场所有人的脸色一下子全变得煞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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