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负翁-亡命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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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浦江冬夜寒,烟花近阑珊。两岸闻啼笑,楼林知冷暖。除夕之夜到了,这是甄伍与裴思格在这间小屋里共度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年。裴思格从未象今天这样幸福过,始终笑容满面,象个跟屁虫样的寸步不离甄伍,只要一坐下来,必靠上他的肩。以往每到过年,甄伍都是雷打不动窝在家中陪美鹃。

    前几天,常丽芳把甄伍招了去,告诉他动身的日子就定在了大年初六。三六九,宜出行,大陆人信这个,台湾人也信,寻到根子上,用的是同一本黄历。常丽芳还告诉他,230万元人民币已帮他安全转移到台湾一家名叫“丰利”的地下钱庄,手续费为5%。但她却不打算兑现先前的承诺——再给他一笔钱。理由是为了他和美鹃的事已经花销甚巨、不堪重负。甄伍倒也并不介意,甚至作为回报,还答应跟她最后一次枕边缠绵。

    临别时,常丽芳交代他,走那天,美鹃她就不见了,见了也只有伤感。但送总归还是要送的,届时,她会派车接他们去东旺沙,不到海边就放他们下来,要他们自己走最后一段路。来船会以两短一长黄色信号灯作为召唤,长亮红灯作为报警,长亮绿灯表示安全。相应的,甄伍无论是看到黄灯还是绿灯,都要回以两短一长手电光束,自然会有人下船来接他们。

    当甄伍即将转身离去时,常丽芳又叫住了他,嘴巴里叼着烟,慢条斯理地去开保险柜,从里面取出了先前那把一度被她没收的钢珠枪,回身道:“现在可以完璧归赵了,派它用场的辰光到了,路上机灵点。”甄伍接过枪,满怀感激之情,又上前抱了抱她。常丽芳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背,“小朋友样的,去吧——对她好一点。”

    那天,甄伍最后一次走出常丽芳的公寓,感慨万分,提前在心里庆祝着,再也不用回到这里。送走了甄伍,公寓里显得空空荡荡。端坐在沙发里的常丽芳面无表情,心里也似有些空空荡荡。10分钟后,在一团升腾的烟雾中她拎起电话,漠然道:“可以了,200万,还银行本息,入帐,划转,余下30万,存入我私人帐户,去办,马上!”

    ……

    电视里正直播着年年强撑台面的春晚,裴思格的眼皮与那春晚一样疲软,渐渐靠在甄伍的肩头睡着了。他从她摊开的手中接过一份当天的报纸,看到一条令他震惊的消息——王一山因涉嫌与多名未成年女性发生性关系而被逮捕……甄伍百思不得其解,王一山怎么会犯这种事,他难道不是已经破产,跟自己一样沦为大负翁了么?可毕竟那既是他同学的爸爸,又是他以前的老板,心里不禁为之扼腕叹息。

    其实,甄伍这是被蒙在鼓里,倘若他晓得那个老家伙曾对他做过些什么,哪怕仅一桩恶行,他也会在这欢腾的除夕之夜,将那报纸上的照片先剪成碎片,再烧成灰烬……

    这几天夜里,甄伍的梦境美极了。他梦见自己的肤色被晒成了健美的古铜色,在卡地布部落的巴拉冠里,与一群同样肤色的年轻人围着塘火听老人讲述古老的传奇故事……在一个盛大的典礼上,他将亲手编制的花环庄重地戴在他爱人裴思格的头上,并用纯正的卑南语向她宣读爱她一生一世的誓约……他有一条出海打渔的木船,他的女人会在家里为他编织牢不可破的渔网……在一个狂风骇浪的暴风雨夜,她站在海边等他回家……他们生了一群孩子,全长成了卑南人的模样……

    梦到这里就惊醒了,因为他觉得假如孩子们都长成了那样,确实挺令人遗憾的。甄伍曾在画报上看过大量卑南人的照片,除了肤色,他不认为他们很美。他的诉求其实很简单,在他生活的那个新世界里,只要他的妻子美,周围的其他村民都一律只需淳朴、善良即可,美不美无关紧要。

    今年农历虎年是个“无春虎”,立春先于春节,整个虎年便没了立春,也就是老人们嘴巴里常说的“寡妇年”——不吉利。但深究起来,到底怎么不吉利了?却很难有个统一的说法,有的说不宜结婚嫁娶,有的说不宜生小孩,还有的干脆只以“诸事不利”一概而论。最终弄得大家莫衷一是、人心惶惶,从大年初一开始就去翻那老黄历。每日宜什么,忌什么,俨然成了普适的行事准则。甄伍倒不信这些,他的逻辑简单、清晰、明了,无论他这一年是在此岸度过,还是在彼岸度过,都逃不出那本黄历,自然也就没了分别。除非倒个时差去过欧洲或美国时间,那便脱离了黄历。

    大年初六,碧空如洗,冬阳洒暖,和风煦煦。一向以湿冷彻骨而著称的上海冬天,仿佛于这一天刻意在为“无春”的不实称谓而辟谣。甄伍与裴思格打点好简单的行装,随意吃了点方便食品,关好门窗与水电煤总开关,又一丝不苟地锁好房门,并敲开隔壁邻居的门,拜托他们代为转交房门钥匙。

    下午5点钟,他俩手牵着手准时出现于小区的大门口。不一会,一辆黑色奔驰向他们驶来。甄伍认得那车,正是他第一次在“罗马假日”门前看见的那辆接送美鹃的“专车”。司机跟甄伍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上车。

    一路上,司机与他们没有半句话,只顾着开车。甄伍的注意力便也分散到了窗外,一路欣赏着夕阳下的街道与城市景观。手里握着裴思格温暖的小手,感觉这车里已载满了他所拥有的全部。他即将带走一切,奔向他重新为自己定义的幸福,没有留下一丝遗憾——当然,除了美鹃。

    但自从小区门口出发,他一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后面似乎还有一辆月银色的雪佛兰跟着他们。不确定,忽远忽近,时有时无。也许是他看错了,也许是同路的有缘人——至少是在一同前往崇明岛方向的路上。

    他们到达东旺沙的时候,天已黑透了,司机在距离海边约500米的路边停了下来。那司机终于开口了:“到了,不要走大路,穿过那片树林到海边,记得打信号,会有人来接你们。”

    两人下车,车子调转头来,无心停留,打算即刻返回。甄伍原本以为还可以再往海边方向开一开的,至少不用走这么一大段路。可转念想起常丽芳跟他说过的那句话——“你们要自己走最后一段路”,便不好意思再跟司机开口。车子在他们面前疾驶而过,甄伍只对着那车尾灯道了声“谢谢”。

    刚进入小树林,路就变得难走了起来,高高低低,脚下乱了方寸,只凭海浪声的牵引,艰难地往前行。他紧拉着裴思格,尽可能走得慢一些。裴思格没有抱怨,只不过在走出约百米时小声跟甄伍商量:“阿伍,把手电拿出来吧,这路实在太难走了,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保险起见,还是摸黑再走一段看看,说不定前面的路会好走一些。”

    可没想到,越往前走,脚下的障碍物越多,竟然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坑,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没个准。裴思格被裸露在外的树根绊得东倒西歪,甄伍走在前面,也被垂吊在树枝上的藤蔓刮得脸上火辣辣的,冰冷的海风拂面吹过时,感觉更疼。仿佛那海风里也夹带着盐,哪怕再细微的伤口,也可以无孔不入地蜇入。

    当他们终于可以看到海的时候,实际上也才走到一半。甄伍远远地望见了那条船,确实是条海上快艇,比他想象中还要稍大一些,他是通过船舱侧舷上窗户的尺寸比例目测出来的。架于舱顶的信号灯是绿色的,没一会又变成两短一长的黄灯。他心中急切,取出了手电,透过林木缝隙,也朝那船不停地打着两短一长的信号。也许那船上的人看到了岸上树林里的信号,便不再打黄色信号灯,而是保持着绿灯长亮。

    甄伍没再收起手电,牵着裴思格,一路为她照亮脚下的路,他们离岸边越来越近了。走出这片树林,便是一段很长的缓坡,直通海边沙滩。甄伍隐约看到有人影从那船上下来……

    就在光明的未来正向他们敞开怀抱的时候,就在美好的愿望即将实现之前,一辆从大路上疾驶而来的轿车横在了他们前面100多米远的地方——那是树林的尽头,也是他们的出口,更是通往幸福与安宁的入口。

    车里下来一个人,摔上身后的车门,直奔密林深处甄伍手上的光亮而来。甄伍见过来的只有一人,心里虽不免紧张,但还不至于惧怕。他停了下来,一把将裴思格拨到身后,定睛去辨那个黑影。随着那人越来越靠近,甄伍突然觉得那身影好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当那人距他们已不足10米时,甄伍猛提起手电来照他。黑影一个急停,抬手遮光。甄伍这才辨出,这人竟又是那惹人厌的牧长渊。

    甄伍心中恼怒,用北方口音骂道:“你他妈有病吧?追到这儿来了,你到底想干嘛呀?”

    “你不能走!快跟我回去!”

    “呵呵,凭什么呀?你他妈算老几啊?老子爱去哪去哪!”

    “今晚我死也不能放你走,你要是走了,李美鹃怎么办?你知道,因为你,她痛苦成什么样了吗?不行!你必须跟我回去!”说话间就要上前来拉人了。

    甄伍被这小子弄得哭笑不得,对身后的裴思格叹道:“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你入戏更深的,这真是一山还比一山高啊!”不过他自认出这小子的那一刻起,也就没再把他放在眼里了。甄伍明显要比他魁梧一圈,且腰间还插着一把底气十足的钢珠枪。

    甄伍因急于登船,实在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等牧长渊近身后,迅速从腰间拔出枪,正顶在了牧长渊的眉心,威吓道:“没工夫陪你玩,快给我滚开,否则老子一枪崩了你信不信?”

    牧长渊识相地往后退了半步,甄伍拉起裴思格的手,从他身边绕过。正要放下手转身离开之际,只听黑暗中的牧长渊象一头因受伤而发狂的野猪,发出了杀猪般凄厉的叫喊声:“我跟你拼啦!”话音刚落,甄伍握枪的那只手腕被他从身后死死地反关节钳住。没想到这小子还有点蛮力,甄伍一紧张,一挣力,食指一不小心扣下了板机,接着是一声巨响。

    枪走火了,谁也没打着,却发生了更加意外的事情。顷刻间四周喊声乍起,此起彼伏,光影如织。也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人。

    “在那边,我看到了!”

    “站住!放下武器!你们被包围了!”

    甄伍叫了一声:“不好,有埋伏。”

    接着,甄伍猛一记转身,挣脱了牧长渊的钳制,可脚后跟却又不争气地被树根绊了一下,倒在地上。牧长渊见他倒地,一个饿虎扑食又将他压在身下。甄伍见自己一时难以逃脱,大叫一声:“老婆快跑!别让船开走,我就到!”

    站在一旁已被吓呆了的裴思格,这才回过神来,没命似的往海边奔去。

    一阵殊死的角力之后,被死死压在下面的甄伍使出了浑身力气,翻过身来,一肘击中牧长渊的面门,爬起身来,也往海边狂奔。可他的方向似乎偏了,他是从身后那一大队人马的叫喊声中判断出方位的。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拼尽全力冲出这片死亡森林,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跑着跑着,甄伍眼见着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坡,象是个土堆,坡的背后不再有树,断定那里应该也是林子的尽头了,便手脚并用几步爬了上去,果然到了尽头。正当他想一口气冲下坡去时,却发现脚下是空的,根本就没有坡,下面竟是断壁悬崖……已经太晚了,重心已收不回来,他整个身体紧随那只踏空的脚一起迅速往下坠落……

    当甄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第二的下午。他感觉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似乎都已经断掉了,他猜身体里应该全是七零八落的碎骨,脖子以下也已完全被冻僵。不过幸好是被冻住了,使他的身体没有象摔碎的瓷碗那样溅得满地都是碎屑残渣。这当然只不过就象是电脑系统自检那样的自我评估,假如系统本身都出了问题,自检结果与实际情况自然就会相差甚远。

    他就侧转身躺在崖底,此刻只有头颈与眼球还算灵活。他抬头往上看,整个崖壁足有七八米高,如刀削般立在那里。他知道他是从那上面落下来的,却怎么也想不通何以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他只记得是昨天还是前天,同学聚会上跟王同学谈起了他爸爸,就是那个同学们都很羡慕的浙江商人王一山王大老板。可也不对,是季节不对,怎么可能这么冷呢?他又看了看周围,他这个角度除了崖壁什么也看不到,却分明听得见海浪声。他更糊涂了,自己为什么会在海边……

    甄伍失忆了。从昨天晚上8点钟到今天下午2点钟,他在崖下整整昏迷了18个钟头。没摔死,也没冻死,已经算是奇迹中的奇迹了。但这么久了也没被人发现,也算得上是奇迹。这个地方并非人迹罕至,附近村民有时会路过这里。

    求生的本能支撑着他一定要离开这里,起码要到一个能被人发现,可以求救的地方。于是他试着去支配身上的各个部件,结果是很不乐观的。只有左腿左脚稍稍可以活动,但离使得上劲还差很远,其他部位就都没有知觉了。不过今天阳光似乎还不错,他猜想再躺一会,有没有可能全身被“解冻”?到那时假使身体没有彻底散架,那就一定还有办法了。

    但他想错了。20分钟后,不能动的地方仍旧不能动,看来只能靠这条左腿了。于是他就用头去配和着左脚蹬地,头顶一下地,身体就稍稍被抬起以减小点摩擦力,这时左脚再去蹬地,向前移动就会容易一些。

    他就这么象一只受了伤的毛毛虫一样,一点一点地向前蠕动。整整花了两个多钟头的时间,他看到的崖壁仍旧是自上而下如刀削状立于眼前,丝毫都没有远离他,他几乎要绝望了。这其实也是他的错觉,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移动了近10米。只不过他的唯一参照物是崖壁,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哪怕再移动10米,他仍旧会感觉自己原地未动。他现在起码已经从崖下的那块低洼地里将头露出了地平面。

    太阳没有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甄伍心里越来越绝望。他明白,假如再没有人发现他,活下来的希望也就十分渺茫了。

    ……

    昨晚,当甄伍落下悬崖之后,身后的牧长渊也紧跟了上来。他的方向是正确的,沿着裴思格的逃跑路线一直往树林的尽头奔去。他看到了自己的车子,那辆月银色的雪佛兰轿车。但当他跑到车前试图拉开车门钻进去时,身后有人朝他开了枪,他被击中了右耳后,倒在了自己的车门前。

    裴思格跑得比较远,一直跑到了沙滩上。那艘快艇已经发动了引擎,不可能再等任何人,掉转船头就想逃。她一边拼命奔跑,一边挥手朝快艇大喊:“等一等!等一等!”却突然被身后飞来的一粒子弹射穿了后心,当场毙命。

    牧长渊没死,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活了过来。醒来时,已精神失常。后来,警方从他身上没有搜出报案电话里所描述的任何毒品与枪支。同时,也并未发现此人以往有任何不良记录。至于偷渡嫌疑,警方也难以查证,但见此人没有任何偷渡的准备,甚至还开着私家车来到现场。再加上,从东旺沙出发实施偷渡,需要一定的想象力,以往也很少有人这么做过。于是,等他康复后就放他回家了。

    裴思格的情况也类似,尸检结果表明,她已怀有近三个月的身孕。后来,裴思格的母亲来认过尸体,伤心欲绝,当天认领了女儿尸体,表示要自行处理……

    但是,最关键,也是最离奇的一点在于:从裴思格和牧长渊体内取出的弹头,没有一粒是从现场实施抓捕的警枪里射出的。当晚现场唯一朝天鸣枪示警放过两记空枪的尹副队长事后委屈地跟组织上说:“怎么可能?我平常实弹射击的成绩那么差,你们相信是我么?”事实上,后来弹头的检验结果证明了尹副队长并未说谎。这便又成了另一桩悬案。

    ……

    甄伍在绝望中一直熬到了晚上7点半,终于被一个走夜路回家的村民发现了。当时甄伍用尽了浑身最后一丝气力,嘶哑地吼了一声“救命”是,差点把赶路的大叔吓晕过去。走近前一看,甄伍翻着白眼,浑身都是已干的血迹,已经神智不清。用手晃他一晃,他又翻着白眼本能地吼了一声:“救命——”大叔吓得双腿发软,一屁股壿坐到了地上,半天都爬不起身来,差点就陪着他并排躺在崖下过夜了,且还睡一头。

    后来,大叔十万火急回村招来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帮手,一起把甄伍抬了回去,当晚就养在那位好心的大叔家里。他们还为他叫来了本村最好的医生——这在当年,也基本就是个赤脚医生的水平。那医生查了伤势,竟然得出个“并无大碍”的结论。甄伍在床上都听见了,心想,苍天啊,江湖郎中害死人啊,落在这帮人手里,估计是耽误了。

    那医生随后又说了,伤了点筋骨,受了些寒,皮外伤又失了点血,加之长时间未进食,身体也虚弱了点。这才令甄伍心安一些。其实,无论失忆不失忆,强迫症已顽固根植于他们这一代人的基因密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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