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个探宝的。”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幸灾乐祸地说。
何良诸没有灯,在黑暗中回身追撵赵集,已经不可能,只能摸索着,朝前走了。听声音,前面有两个人。何良诸明显感到,风刮耳朵,风流水似从身边淌过。在井下,空气流动便能生存。何良诸眼前漆黑,嗅到股金属冷气,一触,是辆矿车,井下一吨载重量的小矿车。从矿车内伸出几只手,抓住何良诸的肩膀,揪住何良诸的头发,摸索何良诸的脸。何良诸毛骨悚然!心里挣扎,身体僵硬,想叫嚷,却喊不出来,突然失音了!摸他嘴脸的人说:“还行。”声音沙哑。
什么意思?宰牲畜吗?!
“是个善面。上来吧。”
何良诸松口气,他们让他上车,同船过渡,五百年的缘份。小矿车半人多高,何良诸踩住联结镫,右腿一蹁,滑进车里。车底铺草席,能躺三个人。何良诸上身靠住车帮,伸直腿,双手摊开。车里的人,鼻子碰着了,也看不见对方,但能感觉出何良诸不设防的姿势,闯进人家的地盘,得叫对方放心。“你是谁?”对方发问了。
何良诸听出,声音年轻,还沉不住气。“矿上的。”何良诸道。
“撒谎。”另一个断然否定,声音嘶哑,是摸他的嘴脸后,说“还行”那个人。那只手粗野,有一种贪婪的攫取感。不被他信任,就危险了。何良诸说:“小时候,我家住在矿区。”
“现在是哪儿的?”
“从省里来的。”何良诸说实话,直感告诉他不能编白。
对方似乎一怔,“全省干这活儿的,我都认识。”
何良诸明白了,此人是文物贩子,怪不得他说“又来了个寻宝的”。
“我不是。”何良诸道。
“我也不是。”对方嘟哝道。
何良诸不相信对方的话。赵集把他弄到井下,干什么?要解开这个谜,就得知道他们俩是咋回事?何良诸不接茬,太主动,反倒让对方多心,让他们自己往外吐。沙哑嗓子告诉何良诸,他是盗墓的,一心要发掘出琥珀铭文,却错挖了工亡矿工的坟,被矿工们发现,差点把他打死,押到这废井里来了。
何良诸相信了,在北大坎矿区,掀起过寻宝狂潮。盗墓者的手,才会那么粗野贪婪;常年在荒郊野外死人堆里干活,声音才会这么沙哑沧桑。另一位呢?
年轻的声音说话了:“你买了矿上的煤?”
莫名其妙?何良诸说:“没有。”
“你不欠他们啥?”
“不欠。”
“瞎话!煤黑子讲理,你不祸害他们,不能把你弄到这儿。”年轻的声音竟气愤起来。
“小伙子,你欠他们啥?”何良诸问。
年轻的声音挺惊奇,“你知道我年轻!我才二十一岁。”
“令尊是大款?”何良诸说。
“总裁,有俩烧包钱。咦,你咋啥都知道,有仙吧?”
何良诸问:“什么公司?”
“大东北矿业有限责任总公司。”
何良诸听都没听说过,道:“规模不小呀。”
“狗屎!统共十来号人,满世界坑蒙拐骗。”
何良诸“咦”一声,故意态度暧昧,让年轻人感觉到,你怎么能这样说老子。
年轻人告诉何良诸,他老子听说北大坎矿的煤,含有琥珀颗粒,要了几十车皮精煤。矿区人傻,实在,没要预付款就发货了。他老子的公司,欠煤款六百万,七年了,不给人家一分钱。矿工们开不出资,自发组织起讨债队,黑道白道都趟,拿他顶了账。
“啊乞!”盗墓者打个喷嚏,“小爷们,在底下耗着吧。等总裁升天,你继承遗产,就能还债了。”
年轻人骂道:“挖尸的,你挖苦我。我爸这辈子做孽,你把下辈子的孽都造下了!”
何良诸问:“你们下来多久了?”
“没黑没白,记不清了。”
“送下来好几十次饭了。”
何良诸震惊,万万没料到,赵集、小勺、驼子和矿工们,竟敢绑票,私设牢狱,铤而走险,不顾一切了!
两人告诉何良诸,起先,肚子刚觉得饿,驼子就把饭送下来。最近,饭送的不应时了。
何良诸想,矿工们闹事,顾不得下面了。
年轻人说:“八成嫌咱们活没干够,人家不满意。”
“干什么活?”何良诸问。
“挖煤,把车装满,推出大巷,再把煤卸到井底煤场。”盗墓者说。
年轻人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我这辈子干死喽,也还不完我爸的债呀!”
盗墓者说:“挖吧,我反正挖半辈子了。我上无老下无小,哪呆不是呆。”
年轻人嘤嘤哭起来,“我想家。”
何良诸问:“你家在哪?”
“文成区。”
“不在北大坎市?”何良诸没料到,小伙子也是省城的。
年轻人用颤抖的手,摸何良诸的脸,“说不定咱们见过面。”何良诸厌恶地向后一仰,年轻人慌忙把手缩回去。
盗墓者说:“这回,住得更近便了。”
何良诸觉得,这个盗墓者,他很可能见过。省文物处与公安系统合作,张贴通缉令相片,多次联手打击盗窃、贩卖文物的罪犯。何良诸真想摸摸盗墓者的嘴脸。在井下,黑暗里,人情不自禁用手辨认人。何良诸忍住了。
盗墓者站起来,跨出小矿车。年轻人跟着,翻出小矿车。两人向煤壁摸去,铁器碰撞,金属声嗡嗡响。何良诸一阵紧张,他们要干啥?
“干活。”盗墓者说。
何良诸松口气,赶紧下车。盗墓者将一把铁锹塞给何良诸,说:“拉开点。”
何良诸明白,站得太近,铁锹削下别人的脑袋,当煤块扔进车里,就坏菜了。谁都看不见谁,脑袋没了,身体站着,手里举着锹,别人寻思你还在干活呢。在死黑里,容易引起残暴的联想。三个人分开,从矿车两侧和车尾,三个不同的方向,将煤一锹锹扔进车内,噗通、噗通声,分外沉闷。扔了几十锹后,年轻人直起身,喘。何良诸也喘起来,干体力活不行了。年轻人说:“难怪说矿工吃的是阳世饭,干的是阴间活。”
“我干的也是阴间活。”盗墓者说。
“你是损阳寿的贼!”
盗墓者笑了,“小崽子,我损的是死人,你老子损的是活人。”
都不干活了,都拄住锹把,喘粗气。
年轻人说:“我该受罚。我要是能上去,非逼着我爸还账。”
盗墓者说:“你不是说,你爸啥都没有了吗?”
“没有了。”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盗墓者讥讽道。
年轻人哭声道:“我就是披麻戴孝,抬着他的棺材来,也要向煤黑子表明心迹,我决不赖账!”
盗墓者像毒蛇吐信子一样,嘴里发出唧唧声。
何良诸想,年轻人说话像八成货,倒有良心。
盗墓者说:“干活吧,不干活人家不给饭吃。”
车装满后,三个人推车,穿过风门,进入主巷道,走得分外吃力,沉重。按说,大巷内应该一路灯光,机车往来不绝。国营煤矿破产,剩余资源被矿工入股承包。承包者们又陷入了破产的境地。
小矿车推到井底车场,“轰隆”,与前面的货车相撞,何良诸觉得胳膊像折了,麻酥感震到头皮,耳膜轰轰响,牙齿疼松了。过会儿,缓过劲,何良诸抬起头,感觉到一股圆形的风扑下来,风充满质感,上面是井筒。
盗墓者说:“咋还不送饭下来。”
年轻人说:“好像欠咱们三顿了。”
何良诸也觉得饿了。井上大概发生了重大变故,如果有人将赵集、小勺、驼子带走,他们会活活饿死。何良诸将上面的情况,告诉了两位难兄难弟。
盗墓者叫起来:“你胡说!咱们不能被活埋!”
年轻人哭声道:“咱们想办法上去。”
何良诸道:“这是竖井,距地面一千公尺,罐笼电闸被拉断,你长翅膀了?”
死一样静。
三个人默默地推着空车,回到采空区,爬进车内。年轻人偎住何良诸,浑身颤抖。何良诸摸年轻人的脸,泪水满面。何良诸想,我得把他们带上去。“只要有人下来送饭,就好办。”何良诸说。
他们俩不作声。
何良诸想,抓住送饭的人,不就上去了吗?奇怪,这两个人,特别是盗墓者,什么世面没见过,怎么坐以待毙?
盗墓者猜出何良诸肚子里的话,说:“井上有人,控制着电闸,咱们要是扣住驼子,那就又多了一个争食的,下次没人送饭了。”
何良诸说:“他们不管驼子?”
盗墓者说:“驼子连当人质都不够格。”
何良诸觉得自己也稀软了。
半晌,年轻人说:“饿得睡不着,大哥,说点啥吧。”
何良诸说:“说啥?”
盗墓者说:“说说自个儿做的好事。”
年轻人道:“闭住你的臭嘴!你还有好事!”
“咦嗨,小子,我寻思你怪孤的,想收你做义子呢。没成想你这么忤逆!”
何良诸说:“也是,人得想自己的好,才有心活下去。”
年轻人说:“我有啥好,才活个开头,就要完了。”
何良诸用劲搂住年轻人,不知说什么好。
盗墓者笑道:“都不说,我说。我给死人做过媒,这是好处吧?”
盗墓者说,他挖开一座坟,是个男的,挖开一座坟,是个女的,他把女的抱到男方处,合葬在一起。这种姻缘,他成全过六对。这不是积大德吗!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我做好事容易吗,在死人堆里爬……
年轻人惊叫:“别说了!”
何良诸说:“睡吧。”
盗墓者说:“天黑了吗?”
何良诸眼皮又沉又涩,向下一溜,蜷缩身子,浓重的睡意漫上来……
……
何良诸“腾”地坐起,浑身冷汗湿透。盗墓者和年轻人正俯身瞅他,两人吓了一跳!
“炸尸了!”盗墓者说。
“大哥,你真能睡呀!”年轻人说。
何良诸说:“你们没睡?”
“早醒了。”
“你足睡了两天两夜。”
何良诸不相信:“胡扯!你能算出时间?”就在这时,何良诸听见咚咚声。仔细听,巷道里传来脚步声。三个人同时站起,扒住车沿,瞪大眼睛瞧,一星灯光鬼火似飘过来。这人没穿矿靴,穿的是皮鞋,鞋底钉掌碰撞铁道,发出刺心的声音。按照规章,下井必须穿胶靴,此人不是矿工?又扔下名人质,一位寻宝者?何良诸忽然发现,自己跟盗墓者和年轻人一样,见又下来一个,情不自禁高兴起来!
灯光不动了,那人站住,好像在喘。盗墓者叫道:“过来,这疙瘩有地儿。”
没有回音。那个人动了,灯光飘移,一团人影渐渐清晰,是驼子。驼子拎着沉甸甸木桶,坠得半边身子歪歪趔趔,仿佛乌龟匐匍在地上,往前爬。
三个人精神大受刺激,一耸,从矿车内滚出去,都扑倒了。盗墓者和年轻人往前爬,何良诸往前爬。他们没有力气了,急慌慌往前爬。一只桶,停在他们面前。三个人昂起头,肉香使他们晕眩。驼子蹲下,说:“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
三个人仰起脸,张大嘴巴,饥饿使他们意识模糊,弄不懂驼子的话。驼子从桶里捞出块带骨肉,三个人同时扑上去,被盗墓者抢先,一口叼住,龇牙咧嘴咬起来。年轻人失望地双手一扬,坐在地上。何良诸扒住木桶,拎出根肉骨头,思想剧烈斗争后,颤巍巍递给年轻人。年轻人歪着脸啃。驼子捏出块排骨,给何良诸。何良诸吃起来,真烂乎,肉到嘴就化,只剩下骨头。他们啃骨头,咔咔咔声太香了!
驼子喝斥:“别啃了。”
三个人一惊,死死抓住自己的骨头。驼子说:“还有。”
三个人扔掉光溜溜骨头,把手伸进桶里,一次次捞,飞快地唆肉。饥饿感过去,何良诸才感觉到,防曝灯亮着,生活在光明里了。何良诸第一个愿望,就是看看盗墓者和年轻人。何良诸一惊,两个人的头发、胡子长得一塌糊涂,一只是老点的猴子,一只是小点的猴子。他们互相盯视,觉得陌生极了。何良诸想笑笑,脸皮僵硬,笑不出来。
驼子松口气,说:“我寻思你们饿死了。”
何良诸觉得力气长回身上,活了,问驼子:“赵集呢?”
驼子说:“你看不见他了。”
何良诸说:“赵集行啊,把我置于死地。”
驼子说:“让你躲开劫难。”
“把我弄下来躲?”
“是。”驼子说,“你下来后,上面乱套了。”
何良诸恍然明白,赵集、小勺把他弄到井下,让他避开风头。要不,就说不清道不明了。何良诸问:“赵集被抓走了?”
“走了。”
“小勺呢?”
“一根线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我们上去。”何良诸说。
“上去吧。”驼子说。
年轻人急忙问:“我也上去?”
“都上去。”驼子说。
年轻人呜呜哭起来。
盗墓者提一下裤腰,要出发。
驼子说:“上去后,都回家。”
年轻人道:“回家,回家。”
驼子恶狠狠道:“谁他妈敢告发,煤黑子们饶不了他!”
何良诸对驼子道:“放心,他们俩不会出卖你们。”
驼子提起空桶,歪斜着身体,往回走。
年轻人紧紧跟住驼子,像生怕被驼子甩掉。驼子将防曝灯交给年轻人。年轻人放心了。“拎高点。”驼子道。年轻人举起防曝灯。驼子歪歪趔趔走在灯影里,阴影拉得很长,像尾巴。穿过风门,进入大巷,风流明显了。盗墓者和何良诸走在后面。盗墓者说:“驼子再不下来,我就要背叛行规了。”
何良诸问:“啥行规?”
“干我这行的,不能吃人肉。可再饿急眼,我就要跟你商量,把小崽子吃掉。”
何良诸一阵恶心,问:“把小伙子吃完后,咋办?”
盗墓者咧嘴笑。
“就该吃我了。”何良诸说。
“兴许你吃掉我。”盗墓者嘎嘎笑。
何良诸的心悬起来,盗墓者心毒,不会放过矿工们的。不管赵集和小勺做得多么愚蠢,是为他好。他得保护他们。何良诸挽住盗墓者的胳膊,低声说:“你升井后,去哪儿?”
“走到哪儿算哪儿。”
“不告他们?”
“告。”盗墓者狞笑道。
何良诸暗吸口凉气。
盗墓者咬牙切齿道:“绑架罪,叫他们把后半辈子在大牢里蹲完。”
“我是省文物处的,通缉令上有你的影照。你去公安局,想自投罗网?”
盗墓者一惊,“这场罪白遭了?”
“矿工们活得容易吗,死了你还让人家不安宁。挖人家祖坟,矿工们没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吃你的肉,够大度了。”
盗墓者嘿然,踉跄一下,失魂落魄地走,嘟哝道:“我是遭罪的命。我认命!”
何良诸一颗心,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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