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村-发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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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范小乙消失在病房门口,白色的体恤衫一尘不染,瘦劲的身躯里似乎裹着无穷的决心,小时候他就如此,现在依然是。这或许就是我们能保持二十年友谊的主要原因吧。

    范小乙的探望勾起我对童年、少年生活无尽的回望。在我目前有限的记忆里,那些生活就是我的全部了。就像一只冬天里被饥饿和寒冷驱迫的鼹鼠,我贪婪地寻找每一粒可以温暖肚腹的粮食,决心将那些有限的记忆无限度挖掘占有。

    我家并不是土生土长的莲城人家。小学三年级时,父母因工作调动,举家搬迁到莲城——鲁西南最大的一个城市。那年姐姐读初三,马上面临中考。她是我见过的最适合考试学习型女孩,这么说好像她并不太聪明似的,相反,她非常聪明优秀,她在平时对自己约束甚严,纹丝不乱,越是重要考试越能显出她极好的心理素质和知识储备。转学到莲城时仅有半年时间,她就以全校第二的成绩考上莲城一中,这也是全省的一所重点高中。后来姐姐考大学、读研一路绿灯,就连到澳洲读博继而被墨尔本的大学聘任也是顺利得让人妒忌。我姐是我家的骄傲,但我注定走不来我姐的那条路,我不是走那条路的人。

    我转过去的那所小学叫红星小学。初来乍到,加上水土不服,我身上脸上长满了疙瘩,使本来清秀的面容变得难看。学校离家比较近,所谓的家不过是我们暂时租赁的两间西厢房,那时我母亲单位还没分房子,等我们搬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新家时,已是两年以后了。

    红星小学很小,我们整个三年级也就四个班。我班的那些同学在我上了一年后仍然叫不全名字。学校就隐藏在两条巷子中间,被浓重的市井气息包围着。每天放学几乎都有一个俊朗的男孩和我同路走,其实我俩的交往是他主动给我打招呼。“以后我们天天搭伴一路回家吧。你从哪里来?你的普通话说得很好听。”男孩叫范小乙,比我小几个月,一看就是那种聪明孩子。范小乙对我的热情是我来到莲城后收到的第一份情谊,事实证明也是最持久的情谊。范小乙家比我住的几乎远一倍,每当走到要拐向租赁房的路口时,我俩便挥手告别,但我从来不主动邀请他去我家玩。即便我没有女孩子的诸多敏感,仍觉得我们狭窄幽暗的出租屋实在不好意思接待同学。

    我不邀请范小乙,却不影响范小乙邀请我去他家玩。范小乙的母亲是莲城市图书馆的管理员,父亲是体校校长。他家里书很多,既有母亲从图书馆拿回来的书,也有专为他买的童话、神话书,常常看得我眼花缭乱。我最羡慕他母亲图书管理员的工作,有几次,范小乙带我去图书馆阅览室看书。阅览室安静极了,我在极虔诚的心情中打开自己心仪的书籍,并用随身带来的小本子摘抄下喜欢的句子、段落,窗外栀子花的清香随风四散,令我在品咂书香的同时还能享受花香,那感觉美好而又深刻。我对图书管理员工作的神往就是从那时悄悄滋生的,直到现在情结仍在。后来读高中时我读到了博尔赫斯的小说,尽管读得似懂非懂,但对他图书馆馆长的身份尤觉亲切。甚至后来我痴迷写诗写小说,追溯起来,都应是那时撒下的种子,而所有这些都跟范小乙关联密切,换句话说他既是这一切的搭建者也是见证者。但这些我从没跟范小乙说过,他也从来没提过。

    范小乙并不像我一样喜爱文艺阅读,他慷慨地一本本将他的书借给我,我看完几本后还给他再借别的。他最喜欢的运动是打乒乓球,五年级时他代表我们学校参赛就拿到过小学组全市冠军,一时成为全校风云人物。范小乙有个姐姐叫范小坚,只比我们高一级,从小就是个冷美人。我每次去他们家,范小坚从没正眼看过我。在那时,范小坚的妈妈就给她专门找了个小提琴老师,每天她都雷打不动地挺直腰背练半小时琴。后来直到高中时她听说我有诗歌发表才主动跟我说几句话。

    在那两年里,假如不是后来我上五年级时出现了一件事,它的确可以称得上无忧快乐。那件事和我父亲有关,准确说是父亲出了事。这个喜欢打篮球个子高高脾气温和的男人,在初冬的一天早晨骑自行车上班的路上,突然一头从车上栽了下来。那天并没下雪路上也没结冰,是他心脏突然出了问题。等我母亲接到信赶到医院时,我父亲已没有了气息。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打懵了头,在医院哭得死去活来,后来还是我姐从医院把她扶回家。家里乱糟糟准备丧事,没有人顾得上我,范小乙的妈妈就把我叫到她家里吃住了三天。发丧那一天,干旱已久的天空飘下了细碎的雪花。我被换上了一身孝服走在送葬人群的最前面,吹鼓手奏出的哀乐一曲接一曲,我红着眼眶木然地按照主事人的安排行着各种礼仪。范小乙在旁边一直跟着,我看见他投向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深深的悲悯,那眼神我一直记得,那少年时单纯的友爱。

    父亲的遽然离世在当时对我的影响,远不及对我母亲和姐姐造成的影响大,但是多年之后,这种状况却出现了变化。或许因为当时我还懵懂心智未开,而年龄越大,这种因父爱早早离席导致的心理憾恨就越多。我父亲去世时姐姐读高二,半年后,母亲单位的新房子就分下来了,又过了一年,我姐考上复旦了,这两件放到哪个家庭里都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而我父亲却一件也没看到,母亲怎能不抱恨?想来,由于女性特有的细腻敏感,在这件事上母女俩肯定少不了经常相互倾诉相互劝慰,因为我好几次回家时看见她们相对无言,暗暗垂泪,看见我赶紧把头扭过去做擦泪的动作。姐姐去上大学后,母亲没有了倾诉对象,她偶尔也会在我面前流露出对自己的怨恨自责:假如当初不是她坚定主意要来莲城地质队,假如不是租赁了那样两间狭长阴暗很难见到阳光的西厢房,父亲也不会在43岁华年过早离世。那时我已读了初中,已学会用简单语言安慰别人了,我能轻易感觉到,母亲的自我谴责是缓慢的、漫长的,没有人能阻止得了,或许唯有在自责中,她才能长久保留对逝者的绵绵思念,而不至过早忘怀。不啻说,这是一个既折磨又有快慰的过程。

    小学毕业时,我和范小乙按家庭所在地分到了不同的初中。虽然我们节假日还不时去对方家,但距离的阻隔和越来越繁重的课业却已不允许我们再像小学时那样亲密。我有遗憾他也未必没有,莲城一中高中录取榜单张贴出的那天,我在榜单上看到我的名字和他名字都赫然在列。我随后就给他打电话道贺,他也抑制不住兴奋地说,“马长智,好样的,我们终于又在一个学校了。”临近开学时,高一年级分班,这一次是范小乙告诉我的信息:“马长智,你别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竟然分在了一个班。”那一刻,我觉得命运是如此善待我。

    高中学业虽然紧张,也没耽误我忙里偷闲阅读文学书籍,并且迷上了写现代诗。范小乙把他家所有的现当代诗人诗集悉数奉献了出来,他说这些诗集放在自己家里也没人看,送给最合适的人才能发挥书籍的应有价值。艾略特、洛尔迦、米沃什、普拉斯的诗我都是第一次读到,几年间,有些诗篇不知被我读了多少遍,并且对我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既然写了不少诗,肯定会想到投稿。高二时,我试着往《诗神》等诗歌类刊物投稿,竟然有采用的,虽然只是十几或二十多行,也足以令我极度兴奋。面对终于邮寄过来的几十元的稿费,我的解决办法是请范小乙去肯德基吃一顿,共同分享我的小小成功。我豪放地许诺,等将来我若获了什么诗歌大奖一定请他坐飞机去海南潜水,坐飞机去大海潜水,在当时的少年心中,是个很奢侈的愿望,我这么慷慨,范小乙的表情比他自己获奖还要兴奋。但是我的写诗之路也并非如开始时设想的那么顺利。我写了很多,但发表的又总是很少,并且有些我一直仰望的诗歌杂志对我投过去的诗,总是毫无回应,极大挫伤了我的积极性,又加上高三时冲刺高考精力严重不够用,我的诗歌写作就此停滞了下来。

    高考发榜时,我刚过二本线,被本省一所大学新闻专业录取,范小乙过了一本,考到了上海。他比我考得好原本就在预料之中,但我从来也没后悔过高中时沉迷写诗。

    想到这里,我的思维不得不终止,因为再往前就只有黑洞了,就是那种把一切吞噬连点泡沫都不留下的黑洞,万劫不复的黑洞。

    值得庆幸的是,昨天发生的事,说过的话,都还清晰地储存在大脑中。如果等到明天我还能记得今天和范小乙的对话……这让我多少对自己又有了点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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