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饭时,厨房大嫂关切地问我为什么早晨没出去散步,我伸了个懒腰,说“早村的酒太好了,所以才贪杯喝多了。昨天一夜睡得像死过去似的,哪还有力气去爬山?”
村长派昨天指定的矮胖青年陪我去村西陆大爷家,我说你们都忙就别陪了,我自己转悠过去。小青年说,那可不成,你是村长尊贵的客人,陪不好你,村长可要骂我失职了。
据青年在路上介绍,陆大爷家的条件比万四爷爷家好了不少,两个儿子都在县城政府机关做事,早想把陆大爷接到城里住,他说什么也不去。因为老伴走得早,以前他没事就一个人跑到山上,摸摸这棵树,跟那棵树说说话,一个人在山上一呆就是大半天。现在因为年纪大了,就不常上山了。他脾气比较古怪,跟村里人几乎不来往,也因此常常被人遗忘。
听说是万四爷爷介绍我过来的,陆大爷表情冷淡的脸上露出一个顽皮的笑。他用眼角飞快瞥了一眼站在边上的罗姓青年,开门见山地问我,“想听什么样的故事,是古代的,近代的,还是现代的,荤的,素的,还是不荤不素的?”罗姓青年捂着嘴偷笑。
我说,“不管什么样的,只要好玩、有意思、稀奇古怪,哪怕是鬼故事也想听。”
陆大爷白了我一眼,“你以为你是蒲松龄?”
“不瞒您说,那是我尊师。”
陆大爷歪着头狠狠看了我几眼说,“别说,我跟你这小子说话还真得劲。”
“所以,我来找你就是正确的,不来呢,就是错的。”我也耍起了嘴皮。
陆大爷哈哈大笑,喝了几口水,说,“你听仔细点,我说话比较快噢。”
罗姓青年见我俩说话像斗嘴,大概觉得有意思,老是咧着嘴笑。我心里却在想,陆大爷啊,你先说点无聊的没意思的吧,把这个一脸傻笑的小子快点支走。
也许是我和素昧平生的陆大爷果真有几分心灵感应,罗姓青年越听越没意思,正好他的手机响了,有人找他有事。见他一脸为难的样子,我便善解人意地笑着对他说,“你快去吧,耽误了正事可就是我的罪过了。对了,下个月我请你去莲城吃烧烤,不能不给面子啊。”他连忙说,“那是自然。不好意思,我先过去一趟。”
见他走远了,陆大爷若有所思地说,“没脑子的偏要跟着太有脑子的混。”
我问陆大爷,“您说什么?”
他并不接我话,直截了当问我,“你来早村干啥?”
我就把之前说过几次的话又给他重复了一遍。
他沉默了一会又问我,“你在早村都看到了什么?”
我说,这是个很美的小山村。本来想今天早晨去爬山呢,昨晚喝多了起得晚没爬成。
陆大爷脸上露出几分柔和的神情,他说你既然看到了山村的美好,就该带着美好的记忆尽快离开,这样当你以后再想到它的时候,回忆里全是它的好。
我说,“没看到什么并不代表它就真没什么。您对早村早年的土匪经历怎样看待?”
没想到他很坦率,“我爷爷以前就做过土匪。但是过去的很多土匪有匪道,现在的很多官却没官道。”
我说,“您是智慧老人,可否直言,解我迷惑?”
他轻轻摇摇头,“你既看到小村的美好,何来迷惑?”
我暗自佩服他的机智,向他拱了拱拳,然后说道,“我看到的小村之美美在自然地理。但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各种欲望。譬如对待酒,适量的酒能让人放松怡情,但若成瘾就会误人误己,甚至害人害己。欲望更是这样,若对欲望上瘾超过了正常范围,就极有可能滑向邪恶。”
他打断了我还想继续说下去的话,“既如此,你就更应该趁早离开,最好今天下午就走。”
我还想再同他深谈下去,但他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说自己今天说的已太多,希望明年还能见到我。说完,他不再看我,手里自顾摆弄着一个从山上捡来的树根。
回招待所的路上,我越发觉得陆大爷是个高人,他的话里充满玄机,明显在暗示我,又不肯对我说出太多。想到昨夜外出时无意间发现的地窖谈话,我对早村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更加惊疑。多年记者生涯练就了凡事追根究底的习惯,即使现在已不做记者了,可这对小说家也是必需的。无论这是个什么秘密,我决定今夜继续一探究竟。
直到吃晚饭前,我才发觉夹克衣兜里的记者证没有了。关于这个记者证我有必要向你们解释一番。春天我从晚报社辞职时,就把国家出版总署颁发的正规记者证上交了。丢失的这个证是《莲城晚报》自己订制的证件,当时翻来覆去没找到,单位说,等你找到再上交吧。前天出门时,我顺手从衣橱里拿出件夹克,没想到证件原来在夹克衫的暗兜里。记者证丢失,我心里叫了一声不好,是不是昨夜外出时不慎弄丢?但是衣兜里的钱和身份证并没少,这个猜测似乎就不能成立了。今天去陆大爷家时我只穿了衬衣,夹克就搭在床前的椅子上。难道有人进了我房间偷走记者证?这个想像令我全身打了个寒战。
晚上依旧是村长做东。我对村长说计划明天就回去,早村人民的热情早村香的味道我会记一辈子的。不过昨晚喝大了,今天不能再喝了。村长不依,说昨天喝昨天的,今晚就当给你送行。喝酒前我留了个心眼,吃了两个馒头利于渗酒。为了让对方多喝,我一轮轮敬他们,说了很多肉麻得不得了的话。当我发觉自己有三分酒意时,谎称自己醉得不行了,站不起来了。村长说,你们两个年轻的好好架着马作家回去休息吧。
回到招待所,我就势躺到了床上,做出一副不省人事的状态。两人在我跟前站了一会,轻轻地喊着,“马作家,马作家。”我故意不理,等他们喊了好几声以后才含混不清地回应一声,“嗯?”然后我向内翻了个身,就再不做声了。他们过了片刻,把窗户关严,就带上门出去了。我清晰听见他们在门口的说话声,“看这小子醉的,明天早晨能醒就算他本事大。”另外一个说,“兜里揣着记者证还说自己辞职了,这小子来早村恐怕就没安好心。”听到此,我心里暗暗叫苦,看来他们对我的身份一直在怀疑,唉,这个不合时宜的记者证为什么偏偏出现在这里?而他们到底惧怕什么?我对自己说,事已至此,就更要谨慎应对了。
摸着黑我倒了杯水慢慢喝下去。一个小时后,我悄悄溜了出来,看看四周无人,遂向着昨夜看到的那个地窖潜行过去。地窖里微弱的光亮还在,不知怎的,看到那光亮,我心底竟然升起一股兴奋感,因为我知道由于它的存在,距离我解开早村的秘密就不远了。
听了一会,我辨认出地窖里至少有五个人:村长,我来到早村见到的第一个老者人称侯叔的,村长侄子,还有两个人得叔和老旺也都是酒桌上的,看来这几人都是村长的心腹。侯叔说,“广华镇那边打电话要订点酒,但是订量远远不如去年。说是有人喝酒后浑身不舒服、心里难受,问我怎么回事。还好,我心里没慌,对他说可能是吃了别的东西和酒精一起产生了反应。不过,放下电话我可是吓出了一身汗。是不是上次那批货酒精加的有点多了?”我听得心里猛地一惊:昨夜虽然有疑惑,但没料到这么严重。村长侄子说,“侯叔,你回答得有水平,哪种酒不含酒精?咱这酒卖了好几年了,也没见出事,上次那批玉米发了霉咱不照样用,买酒的不照样喝?”他刚说完,村长开始训斥他,“你懂什么?这真要出事了,你我还能在这里?你们都千万不能大意,不能有一点差池,明白吗?”另外几个人纷纷响应,“是的,明白了,村长。”“那个作家怎么样了?”“他像一滩烂泥睡着呢,我们白天把他记者证偷来了。”村长说,“我让你们偷偷去看看他是不是有这类证件,并没让你们把证偷出来呀。你偷了他的证他能没有警觉吗?你们真是聪明的傻瓜啊。”那两个人一边骂自己蠢,一边把话题扯开了。原来他们不仅用发霉玉米造酒,还用酒精勾兑,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难道不知道工业酒精里的乙醇和甲醇会致人命吗?我越听越恐惧和愤恨,想不到自己误打误撞竟然溜进了一个风光秀丽的假酒专业村,真可惜了这么美的村子。
我悄悄退出了地窖,瞧瞧身后没人,便快步朝招待所走去。刚走了大约五十多米,从旁边突然窜过来一个东西,是只狗。狗看见有人就向我扑来,凶猛的叫声震荡在寂静的村子里,格外刺耳。我低头看见地上有一截树杈,就捡了起来一边驱赶着狗,一边快速向招待所跑去。在我身后骤然响起很多人的脚步声、说话声“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始终没回头,一路疾跑,心想反正天黑应该不会有人认出我来。
回到房间我快速躺到床上。过了一会,听见门口有极轻极轻的脚步声,但是没有人说话。度过了刚才惊惶的一刻后,我感觉异常疲累。想着明天早上要不要跟村长告别,回到莲城后该怎样面对在早村的经历,是去举报还是把它放下从此不想不提、尽快忘记?或者更冒险一些,干脆向他们摊牌,并感化他们,让他们以后实实在在酿酒,干干净净做人?心里的纠结无法解决,这样想来想去就睡着了。
直到一股浓重的烟呛味憋得我喘不过气,睁开眼,突然发现面前门口处火光熊熊。愣了几秒我才明白过来这不是梦,慌乱中我跳起来大声喊:“失火了,快救火,救火。”火苗继续向我这边蔓延,不行,门已被火封住,不能等人来救火了,何况也不会有人来救我,赶紧跑吧。我摸着了晚上放在床前的一杯水浇到自己头上,把水壶里剩的水都倒在夹克上,包上头就向门口冲去,火光中我冲出一条路。裤子着火了,衣袖也着火了,我用湿夹克一边扑打,一边不停地往黑暗无火的地方跑。幸亏那天我围着村子转过一圈,知道大致方向。我没命地跑向村口,一路跑一路摔倒,在我身后传来隐约的人声。跑出漆黑田野后,我又沿着一条公路边继续跑,后面早已没有人声了,但还不敢停下。这一路不知摔倒过多少次,甚至丧失了对疼痛的感觉,直到再跑不动一步。我踉踉跄跄立在路边,急跑中手机早不知被甩到了哪里。浓黑的夜幕里,只能大致看见近旁的几间房屋几棵树,不知是何时更不知是何地。我感觉自己如一棵连根拔起的树,顷刻间栽倒下来,与此同时,再没有了知觉和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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