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在情爱之途-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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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郁达夫提着一个袋子,惴惴不安地走向老家熟悉的院门。路边的小草拂过他的脚背,沙沙作响。树上有喜鹊在叫。风从富春江里吹来,带着温暖的腥味轻轻地抚着他的面颊与头发。宁谧的氛围笼罩了他,倒让他怯怯地立住了身子。

    从上海逃到杭州后,他在乡下的朋友家躲了几天。一日他看到了扫墓的行舟,忽然间就动了乡愁,于是找朋友借了些钱,乘车往富阳而来。现在,到了家门口,他却有些迟疑了。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被他冷落的家人。他倚着那扇斑驳的黑漆大门,悄悄向里观望。

    院子里空空荡荡,几把旧靠椅散落在走廊上。两只鸡举起头看看他,又埋头刨食去了。节奏缓慢的木鱼声从某个角落隐约传来,如同一个久病不愈的老者的呻吟……他的心颤栗了,他惶惑四顾,寻找木鱼声的方向。

    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从客厅跑出来,一直跑到郁达夫跟前,脆声问:“你是谁?”

    他一眼就从男孩脸上发现了自己的特征,蓦地激动起来,一只脚跨入院内。

    男孩指着他,厉声道:“不许进来!”

    他下意识地收回脚,问:“为什么?”

    男孩说:“你是生人,妈妈说了,不许生人进来!”

    他心里被扯动了一下,伸手抚一下男孩的头:“你,是阿熊吧?”

    男孩说:“你这个生人,不许你叫我的名字!”

    他眼里一热,说:“阿熊,我不是生人,我是你的爸爸!”

    阿熊惊奇地瞪圆了眼睛:“你是我爸爸?”

    他眼露泪光,点头:“嗯!”

    阿熊偏着头问:“你没骗我?”

    “当然没骗你!”他从袋子中拿出个拨浪鼓:“给你!”

    阿熊接过拨浪鼓摇了摇,想想说:“你等等,我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我爸爸。”说着,转身奔上台阶,跑过走廊,上了木楼一侧的楼梯。

    他仍站在门口,听着阿熊脚步响到楼上去了。他不知他这个几年没见的儿子要做什么。他心里热热的,有点发疼。不一会,楼梯上又响起了阿熊的小脚板声。阿熊下了楼,一溜小跑来到他跟前,举起一只小相框,问:“他就是你?”

    他看到了相框里自己的相片。那是他在名古屋读书时拍的,穿着一身黑色学生制服。这还是订婚之后他寄给孙荃的,没想到她还保存得这么好。他鼻子一酸,点头道:“嗯,他就是我。”

    阿熊一只指头点着相片:“你就是他?”

    他说:“对呀,我就是他!”

    阿熊眼珠骨碌碌一转:“那你就是爸爸!”

    他冲动地将阿熊抱了起来:“聪明儿子!”

    这时一个六岁多的女孩怯生生地过来,看看郁达夫,红着脸说:“我也晓得你是爸爸,你一进门就晓得了!”郁达夫侧过身子,叫一声:“文儿!”就一手一个,将一双儿女紧紧搂在怀里……积压多年的愧疚与思念之情猛然迸发,他抽动着双肩,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他的泪水滴到阿熊脸上,阿熊擦把脸,仰头说:“你怎么了?”他忙扭过头去。文儿说:“爸爸哭了。”说着伸手替他擦眼泪。他赶紧直起腰,这样文儿就够不着了。在一双小儿女面前,郁达夫感到很不好意思。阿熊仰头看看爸爸,嘟哝着:“大人哭起来真奇怪!”文儿说:“有什么奇怪的?”阿熊说:“就是奇怪!他怎么跟妈妈一样,光流泪,不出声啊?”

    郁达夫连忙擦干泪水:“爸爸不是哭,爸爸是高兴呢!”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个蝴蝶结给文儿。文儿很懂事,轻声说:“谢谢爸爸!”

    他问:“妈妈呢?”

    文儿朝一个小侧门指了指:“妈妈在念经呢!”

    “带我去见妈妈好吗?”他牵起女儿的小手。

    “嗯。”文儿拉着他的手,向小侧门走去。

    穿过小侧门,木鱼声骤然清晰起来。院墙外侧是一间偏屋,屋里设了一个小佛堂,神龛上供着观音菩萨。香炉里青烟缭绕,孙荃跪在蒲团上,双眼微闭,手敲木鱼,念念有词。郁达夫感觉她手中的木鱼槌每一下都敲在他的胸口上,令他的心狂跳不止。他随文儿来到孙荃身后。他瞟着那个变得佝偻了的背影,心里阵阵发紧,一别多年,他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也想象不出她会对他说些什么。

    木鱼声悄然消失,孙荃停止了念经,缓缓地回过头,淡淡一笑:“你回来了?”

    郁达夫怔住了。他没料到她会这样平静。他不敢正视她的目光,慌乱片刻才忙不迭地说:“嗯,我回来了。”

    孙荃慢慢地站起身子,揉揉膝盖说:“我晓得你今天会回来。昨天夜里我梦见一大片青菜,青幽幽的,就晓得有亲人要回来了。”

    她的眼角有了很深的鱼尾纹,颧骨显得更突出了,她虽平静如水,可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在那张脸的后面,埋藏着深深的忧伤,那是他给她带来的。突如其来的愧疚攫住了郁达夫的心,他赶紧抱起文儿来掩饰自己复杂的感情。

    阿熊见了,也张开手:“我也要抱!”郁达夫便一手一个,同时将一双儿女抱了起来。可他力不从心,面红耳赤,摇摇欲坠。孙荃忙叫道:“文儿、阿熊,都给我下来,别把爸爸累坏了!”两个孩子听话地溜了下来。孙荃拍拍衣襟,冲郁达夫说:“走,回屋里去吧。”郁达夫点点头:“嗯。”

    于是,两人一人牵了一个孩子,像一对恩爱夫妻一样离开小佛堂,穿过侧门,往正屋里而去。倏忽间,郁达夫有一种感觉,他感到此情此景在某一次梦境中遇到过,而现在,不过是在重复那个梦而已。

    2

    孙荃带郁达夫到堂屋里歇息,帮他清理袋子时问:“你就带这么点东西?”

    他解释说:“哦,出来得急,换洗衣服都没来得急带。”

    孙荃说:“只要你不嫌旧,换洗的衣服家里倒是有。”

    他瞥她一眼,没作声。

    “出了什么事吗?”

    “嗯,有点小麻烦,避避风头就没事了的。”

    “我就知道,不是遇到什么事,你是不会回来的。”

    他舔舔嘴唇,无言以对。

    “回来了就好,也好让孩子们认一认相片之外的爸爸是什么样子。你坐吧,我给你泡茶去。”她说,转身到厨房去了。

    他静静地端详着家里的一切。地面有些发潮,墙脚长了些浅浅的绿苔。茶几和几把太师椅都擦拭得脱了漆,露出了白白的木质。两侧墙壁上的字画有些发黑,它们也跟着岁月苍老了。而他与孙荃结婚时贴的喜联还没撕去,虽然有些褪色,却也还红得醒目……他的目光颤抖了,不敢在喜联上流连,连忙垂下头,端详自己交叉相握的手。

    孙荃端茶上来时,他终于主动说了话:“你也坐吧。”

    她想了想,在他一旁坐了下来。

    他闻到了她脸上搽的廉价的蚌壳油的香味,那是与王映霞身上的气息截然不同的味道,它显得卑贱,矜持,羞怯。两人一时无语,都沉默着。

    后来,还是孙荃先开腔:“她……还好吧?”

    他没料到她会问到王映霞,脸一红,点头道:“嗯,还好的。”

    “孩子也还好?”

    “也还好。”

    “听二哥说,她又快生了?”

    “是的。”

    “那,你们的开销也不轻松呵!”

    “还好,我的稿酬比过去多了……”他不自在地扭扭身体,“你和孩子们都还好?”

    “我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孩子们一好,我也就好了。幸亏有天照应,文儿和阿熊身体都还好,也蛮听话,你不用担心的……唉,就是龙儿没福气!”她长长地叹息一声,似乎将她心中积压多年的东西都叹出来了。

    他端茶杯的手颤抖一下,问:“在北京住了那么久,回富阳来,住得惯吗?”

    “自己家,哪有住不惯的?唉,当初就不该去北京的,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呵,不去北京的话,也许龙儿不会……不说了,最难的日子,都过去了!”

    他叹口气,看着自己的脚。

    “什么时候,也带她回来住几天?”她看着他,脸上静如止水。

    “这……再说吧,妈还好吧?”他赶紧转换了话题。

    “还好,就是闲不住,天天摆摊,只是年纪一大,脾气就跟你一样,有时像小孩。不过我都让着她的,我身边也就这么一个遇事可以商量的人了。”她说。

    “那我看看她去。”他说,站起身来。

    “叫阿熊带你去吧。阿熊!”她朝院子里喊,“快带爸爸看奶奶去!”

    阿熊应声跑进堂屋,抓住郁达夫的手便往门外拖。他如释重负,赶紧随阿熊走出门去。到了门外,不知为什么,他又回头看了孙荃一眼。她正望着他们父子俩,那安详满足的神态跟天下所有的妻子与母亲一个样。

    3

    见郁达夫回了家,母亲乐得脸上的皱纹成了堆,吩咐孙荃做了饭菜,把二哥二嫂叫来,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了顿晚饭。自然,富阳米酒是少不了要喝几盅的。大家边吃边拉家常,只是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有关王映霞的话题。二嫂实在忍不住,说了一句:“三弟,几时把上海的弟妹带回来呀?听说她是个大美人,我还没见过她呢!”郁养吾立即瞪她一眼,把话岔开:“就你话多!你不是有些酒量的么?快陪三弟多喝几杯!”

    晚饭后,郁达夫和郁养吾到江边散步,他才告诉二哥,他是惹了麻烦,被通缉逃亡回来的。二哥十分讶异,你犯了哪一条?他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罪名总是赤色分子、诋毁当局之类。这一回,他和鲁迅先生同在一张黑名单上了,倒感到挺光荣呢!二哥便告诫他,既然这样就得小心点,回来了也要少抛头露面。郁达夫说不怕,天高皇帝远,风声一过就没事了的,他不是头一次遭遇通缉了。二哥问映霞知道么?郁达夫说出走前给她拍过一个电报,说是因故外出了,没有细说原因怕她晓得了更担心。还有,她若知道他回富阳了,他怕她还会有别的想法。二哥点点头说,那是,你答应过她要离婚的,可你至今没离。难道她不计较了?郁达夫说,她嘴里不计较,心里肯定计较的,只是没有办法,才默认了现在这种状态。二哥又说,你来富阳的事,她迟早会晓得,不说反而不好。郁达夫想想说,过几天再说吧,反正不会呆得太久,等风头一过就回去的。

    送二哥到他的诊所,郁达夫又坐了一会才回到家中。夜已经深了,四周是蛐蛐细密如雨的鸣叫。孙荃还在堂屋里收拾,瘦弱的身影在灯光里晃动不已。他走进门,清清嗓子说:“你还在忙?”

    “嗯,就忙完了。”

    “孩子们都睡了?”

    “嗯。母亲本想等你回来聊聊,后来瞌睡来了,也就歇息去了。”

    “你也歇着吧,我想跟你说会话。”他坐下说。

    孙荃顺从地在他身边坐下来。

    “还写诗吗?”他问。

    “很少写了,忙,也没有了那份心情。”

    “哦……”

    “不写好,省得伤心。”

    “……你的诗才其实很不错的,可惜了,都是我害了你!”

    “现在说这些何益?反正诗一不能当饭吃,二不能当衣穿,那时候,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等到知道愁滋味,反而不想拿笔了。”

    “你过去写给我的那些诗,我可还都记得!”

    “记得诗,却忘了人。”

    “对不起……”

    “不说这些了吧!”

    “其实,我并没有完全忘记你,只要一想起你,想起龙儿,心里就像针刺,总觉得自己造了孽,对你不住!”

    “你没有和我离婚,没有抛弃我们母子,晓得你心里还替我们着想,我就很感激你的了,不要说什么对不住了。我晓得,她是曾要求你跟我离婚的。”

    “所以说来,是我负了你们两个人,只有我才是罪人啊!”

    “不要说这些了,说来总让人伤感,如今我每天带带小孩,拜拜菩萨,心安了。”

    郁达夫沉默了,思忖片刻,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不想让你为我守活寡……其实你文采斐然,知书达理,是不是有可能出去做事,走你自己的路呢?”

    孙荃凄然一笑:“你以为,我是你见过的那些读过洋学堂、有文凭的新潮女性呵?你看我这样子,拖儿带女、徐娘半老,又是三寸小脚,路都走不稳,能出去做事吗?还有我自己的路走吗?连你都不要我,还有谁可怜我?”

    郁达夫直直地看着孙荃,一时语塞。

    “所以,我只能是,生是郁家的人,死是郁家的鬼。”

    “可是……”

    “可是你也不要以为,我是乐于现状的,我只是无奈,只是认命而已!菩萨慈悲,有我一口饭吃,有我一个地方安身,我就心安理得,并不奢望更多。假如真像你所说,这世上如果还有我的路走,我是会走的,我不会赖在郁家,你不找我离婚,我也会找你离婚的!我相信,天下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当徒有虚名的妻子,愿意将自己的丈夫拱手送给另一个女人。”

    她显得很平静,但是在她看似轻柔的话语里,却有着一种坚硬的元素。郁达夫似乎是第一次窥见她真实的内心,他受到了震憾,不由得垂下头,双手捂住羞愧的面孔,喃喃地道:“是我错了,当初我就不该违心地与你相亲,后来……”

    “算了,别想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吃,我不想责怪你,实际上,也不全是你的错。你稍等,我给你铺床去。”

    她起身,从他面前款款而过。她带起的风扑到了他的脸上,很凉爽。她打开了客房的门,细心地铺着床。他站起身,走到门边,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头布满忧伤。

    她铺好了被子,回头说:“好了,你早点歇息吧。”

    “我……睡这里?”

    “不睡这里睡哪?”

    “这是我自己的家,我怎么成了客人了呢?”

    “这要问你自己。”

    他面色难堪,沉吟一会才说:“荃,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恨我,这都是应当的,事已至此,我只想尽量对你有所补偿,以弥补我的过错……”

    “覆水难收,这种事无可弥补,你已经伤害我了,但愿你以后不要再伤害她。”

    “你是个好人,可你越好,我的自责越深!”

    “自责何益?徒增烦恼而已。我不需要你的自责,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也平静下来了,你就不要再想了,也不要再说了。今天你赶路累了,早点休息吧。”

    他怔怔地凝视她,蠕动一下嘴唇,没说出话来。

    孙荃觑他一眼,退出门去。这一眼明亮清澈,其中透着一种深深的怜悯,竟让郁达夫有自惭形秽之感。他还能说什么呢?他颓丧地和衣倒在床上,侧身盯着桌上那盏马灯,眼里不觉泛起一层泪光。于是,他眼里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4

    他打了个激愣,醒了。四下瞧瞧,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衣也没脱躺在客房里。他缓缓地坐起,下了床,走出门去。

    院子里铺着一层淡淡的月光,他在月光里徘徊。夜色就荡漾不已。他的影子是模糊的一团,萎缩在他的脚下,好似因为恐惧而不肯须臾离开他半步。

    他抬头往楼上望去。

    楼上,曾是他和孙荃的新房的窗户还亮着灯,窗户上的喜字还清晰可见。她的影子印在窗户上,像是皮影戏里的人物,只是她一动不动,似在写着什么。这个时候了,她还写什么呢?她不知道,楼下有她的丈夫吗?

    她的影子摇晃起来,灯光倏然熄灭了。窗户成了一个黑黢黢的方块。他隐约地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他想象她轻盈地躺在了床上,在她的左右,酣睡着他和她的一双儿女。

    他喟然长叹,怏怏地回到客房里。在床上坐下了,他还觉得他的叹息声还在院子里萦绕。这长夜,怎得安息啊!他揪住头发,只觉无数的念头蜂子一样在脑子里飞舞,却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

    后来,他沉思了一会,提起那盏马灯,绕过走廊,来到了楼梯口。他看着那架被踏得有了凹痕的木楼梯,犹豫了一下,才将一只脚放上去。楼梯立即不轻不重地响了一下,像是抗议,又像是召唤。他不管那么多,硬起头皮拾级而上。他尽量地将脚步放轻。可是木楼梯实在是太破旧了,而夜呢实在是太寂静了,脚步再轻,也弄出了一些吱喀之声,听上去惊心动魄。

    蹑手蹑脚,走到楼梯拐弯的地方,他停了下来。他有点害怕了自己的脚步声了。它太张扬,太尖锐,太刺人神经了。他一步一步地往楼下退。

    可是往下退楼梯照样吱喀响,由于后退更不好把握,它甚至响得更清晰了,听上去不像后退,而是像往上走。既然如此,他有什么必要后退呢?他停下想了想,听了听周围的动静,重新往上走。

    回到拐弯处,他再次往上观望,又畏惧地不敢前行了。他索性坐下来,将马灯光捻小,放在脚边。

    他双手撑着腮帮,发着呆,一动不动,仿佛已溶入黑暗之中。隔着木板壁,他似乎听到了儿女们的呼吸声。还有她那哀怨的面容,也从夜色里浮了出来。他是有义务给她一些温存的,她太苦了。

    他鼓鼓勇气,缓缓站起,继续往上攀登。他终于到了他曾经的洞房门前,他浑身都感应到了屋里妻子的气息。他仿佛又回到了初婚之夜。他举起手,他想要轻轻地礼貌地敲她的门,这样才不至于突兀,才不至于惊扰了他的妻子。她当然还是他的妻子啊。他弓起的手指就要落到门上,却察觉门有点异样。上面贴有一张纸。上面为什么要贴张纸呢?他举起马灯一照,只见那张纸上,有四个墨迹未干的大字:闲人免入。

    郁达夫呆住,先是愕然,继而赦然,脑子里那些蜂子飞到了他的脸上,放肆地螫他的面皮。满脸的刺痒!他仓皇地转身走下楼去。他的脚步慌张得很,他为自己的慌张而羞愧不已……

    5

    第二天一早,郁达夫刚醒,就听到不紧不慢的木鱼声在耳边萦绕。他伸手抓了一把,想把它抓到,当然是徒劳,他只抓到一把清冽的空气。他爬起床,草草洗漱之后,悄悄穿过小侧门,来到小佛堂里,看了看孙荃念经的背影,又悄悄地离开了。

    这一整天他都在访朋寻友。傍晚时约了几个少年时的同学,到鹳山脚下的春江第一楼划拳饮酒,喝了个酩酊大醉。他还逞强,坚决不要朋友送,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

    孙荃在院门口接到他,埋怨道:“也不知道爱惜身体!”

    他醉眼迷离:“我,我这讨人嫌的身体,有什么好爱惜的?有谁喜欢?嘿嘿,国民党还想抓我呢,他们倒对我的身体感兴趣……”

    “别胡言乱语了,别人听见了会惹祸,快进屋歇着去吧。”孙荃连忙将他搀进院子。

    “荃,我对你不好,你还管我干什么?你让我自己走,我有脚……哦,我的脚呢?我的脚到哪里去了?”他胡言乱语。

    “你呀,不光找不到自己的脚,连头都找不到了!”

    “是的,我迷失了,我找不到自已了……”

    孙荃将郁达夫搀到客房床上,叮嘱道:“你坐一会,我打水去。”

    “打水干什么?”

    “给你洗脸!”

    “用不着洗,要那个面子干什么?我要洗心!我心头的郁闷太多了,不把它们洗掉,我会闷死!”他双手在胸前乱划,接着,倒在床上自言自语:“郁闷呵!国民党没抓到我,郁闷倒把我抓住了……”

    孙荃端来一盆水,拧干毛巾,替郁达夫擦脸。他似乎没有知觉,仍胡言乱语:“我不怕国民党,只怕郁闷,郁闷一来我就无处可逃……我何尝不想清清爽爽做人啊,可我做得到么?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真想效仿那辞官不做的严子陵,避居乡里,稳坐钓台,悠哉游哉……”

    “严子陵钓台又不远,要不你就去散散心吧。”孙荃说。

    “说的是!明日就去桐庐访严陵钓台,真是,知我者,荃君也!”说着,郁达夫抓住了孙荃一只手。

    孙荃愣了一下,轻轻地将手抽了出来。郁达夫似乎一下子醒了酒,仰望着天花板,眼神散乱,不再说话了。孙荃替他擦完脸,又替他洗了脚,然后说:“你早点睡吧。”

    郁达夫没有回答,他已打起了鼾。孙荃抱起他的双脚,慢慢地挪到床上去。

    6

    郁达夫没有忘记自己的酒话,他坐了小火轮从富阳溯富春江而上,到达桐庐县,在码头边的旅馆宿了一夜。翌日一早,便雇一条双桨小船,买了些酒菜,向着钓台出发了。

    天气晴明,霞光映照在江中。清柔的风拂过脸庞,令人心旷神怡。郁达夫坐在船头,一边饮酒一边听桨声依呀,欣赏着风景。过了桐庐,江面就狭窄了,江水清浅,两岸尽是青青的山峦。一片沙洲移了过来,洲子上开满了油菜花,无数的蜂蝶在其间飞舞。郁达夫不由赞叹道:“青山绿水油菜花,真是美不胜收!船家,你是生活在画里面呢,寿命都要长一些!”

    船夫用力划动双桨,说:“我们划船是讨生活,哪像你们当老爷的,有欣赏风景的雅兴!”他一想,也是,人的生活如受压迫,风景再好,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船走上水,速度很慢,快近中午时,总算望得见钩台了。

    这时右岸出现了一个小小码头,码头旁有个依水而建、飞檐翘角的小楼。楼上酒旗招展,极是惹眼。郁达夫问这是个什么所在,船夫告诉他,这是临江仙酒楼,时常有杭州的老爷们,跑到这里来喝酒呢!

    小船慢慢地靠上了码头。郁达夫在船夫的搀扶下跳下船,沿小路上岸。从酒楼一侧经过时,楼里的欢声笑语吸引了他,于是侧脸望去。透过临江酒楼的月形窗户,只见许绍棣正与一群人喝酒说笑。郁达夫一喜,立即踅进酒楼,拱手道:“许厅长,久违了!”

    许绍棣一怔,随即起身道:“哎呀,达夫兄,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

    郁达夫笑道:“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呵!”

    “是呵是呵,无巧不成书呵!”

    许绍棣立即叫堂倌加了椅子和碗筷,又将座上宾客一一向郁达夫作了介绍。其中有市党部的书记,也有杭州市的副市长。当许绍棣介绍到他时,他欠欠身,不卑不亢地:“布衣郁达夫!”

    席间立即有人不以为然:“哎,哪有你这么著名的布衣?鼎鼎大名的著作家郁达夫!”众人也都说着幸会与久仰的话。郁达夫说:“这么说来,各位都是党官啰?”那个副市长说:“什么官不官,为党国效力而已。”郁达夫笑笑:“呵呵,只有党官才把为党国效力挂在嘴上,平民百姓可从不说这话。阳春三月,踏春沽酒,各位雅兴不浅呀?!”副市长说:“还不是向你们文人学的,也想有点闲情逸致,附会附会风雅呗!”郁达夫笑道:“嘿嘿,别的不学,这个倒学上了!”

    许绍棣端起酒杯插话:“达夫兄,意外相逢,我先敬你一杯!”

    “谢了!”郁达夫举杯一饮而尽。

    “不知达夫几时回来的?”

    “有几天了,在杭州乡下闲游了几天才回富阳的。”

    “噢?怎么没找我?”

    “晓得你许大厅长政务繁忙,所以没敢打扰。”

    “你看你,还跟我讲这一套!”许绍棣话题一转:“哎,你在上海待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回来了?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我要是在上海待得好,还会突然跑回来吗?”

    “怎么?跟爱妻吵架了?”

    “跟爱妻吵架还用得着跑?不瞒各位,我这次仓猝回家,其实是逃亡之旅,上海有人要缉拿我呢!”他说。

    众人一时都怔住了,面面相觑。

    许绍棣马上笑道:“达夫说笑了!你不过是个文人,充其量是个左派作家,文章带点红色而已,又不是造反作乱的共产党,谁会缉拿你呀?”

    郁达夫气呼呼地:“可就连我这种写写红色文章的左派作家,中央党帝也容忍不得!民权何在?公理何在?让人疑心历史真要倒退到秦皇时代!”

    许绍棣说:“我想这其间可能有误会。”

    众人附和:“对对,一定是误会了。”

    “若不是误会呢?在座各位是不是要将我论罪发落呀?”他说。

    “达夫兄,你玩笑越开越大了!牢骚太盛,会影响你的才情呢!来,喝酒喝酒!”

    许绍棣举起杯子,郁达夫也不客气,一仰头,就将一杯酒灌了下去。那位副市长也来凑热闹,与他干了一杯,然后说:“达夫文久负盛名,我对达夫先生的诗文一向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知有新作否?”

    “卖字为生,新作嘛总是有的。”他说。

    “何不吟诗一首,以助酒兴?”

    “对对,吟诗一首!”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正好有一首过去写的诗,倒与我现今的境况十分契合,且听我吟来。”郁达夫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抑扬顿挫地吟道:“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众人开始时摇头晃脑,击节称道,听到最后一句,不禁又面面相觑了。

    “这是一首让我自鸣得意的诗,大家感觉如何?”他环视着众人问。

    “嗬嗬,达夫毕竟是性情中人,总是锋芒毕露,而且,总是不忘风月!”许绍棣连忙打着圆场。

    言及风月,众人立即活跃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是呵是呵,达夫是风流才子,狂放不羁,爱恨自如,令人羡慕呢!”“听说达夫兄是‘两头大’,家有原配,外有爱人,艳福不浅呀!”

    郁达夫微笑不语。

    副市长摇头晃脑:“‘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达夫先生真是怜香惜玉呀!只是不知生怕累了哪位美人?是富阳美人呢还是杭州美人?”

    郁达夫坦然道:“自然是指杭州美人。富阳美人乃母亲所赐,已分居多年,达夫虽然不爱,却也累及她一生,于心有愧呵!”

    许绍棣道:“当作家的,就是多情善感啦!”

    众人点头称是。这时船夫怯怯地来到门边,说时候不早了呢,要是再不去爬钓台,恐怕今天赶不回桐庐县城了。郁达夫于是起身拱手道:“各位,达夫先告辞了!”有人说:“哎,再坐会吧,那钓台有什么好看的?”他说:“达夫今天就是冲钓台而来,想发发思古之幽情,学学不吃嗟来之食的严子陵的为人处世之道!后会有期!”

    许绍棣送郁达夫出了酒楼,低声问道:“达夫,你说的事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是有过一次了么?”

    “这一次通缉你,我怎么会一点风声没听到呢?”

    “你在杭州,能听到什么呀?”

    “嗯,也许是上海方面自行其事,与我们浙江党部无关。不过既然这样,达夫,你一定要小心行事,不要抛头露面!还要少说为佳,管住自己的舌头,像刚才,我都不好怎么替你圆场了!”

    “我就这么个性子,你还不知道?”

    “但愿不要传到上头去,否则我也会惹麻烦。”

    “那对不起了。”郁达夫歉意地,“我没想这么多。”

    “我现在是夹在党国与朋友之间,左右为难呐!喔,你逃出来,映霞知道么?”许绍棣又问。

    “只晓得我出来了,却不晓得我是逃亡,而且逃到了富阳。”他说。

    许绍棣点头:“嗯,不知道也好,免得她担惊受怕……哦,你就在乡间多呆几,一定要等风头过去了再回上海!”

    他说:“我知道的,谢谢你了绍棣!”

    两人遂握手告别。

    7

    郁达夫还在富阳避风,许绍棣又来到上海看望了王映霞。

    王映霞十分欣喜,说:“许厅长,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还不是公干,做不完的事!”许绍棣赞美说,“映霞,你怀孕之后,脸色更红润了,更有女人味了呢!”

    王映霞羞涩一笑:“哪里呀,脸上都有蝴蝶斑了!”

    “可在我看来,你是愈发美丽了呢!”

    “让许厅长见笑了!”

    许绍棣四下看看:“达夫呢?”

    “他外出十来天了。”

    “他还没回来?”

    “你知道他外出了?”

    “知道呀,我还碰到过他,我以为他早回来了呢!”

    王映霞急忙问:“你在哪里碰到他?”

    “在桐庐钓台的江边,那天我与一帮朋友在酒楼喝酒,与他不期而遇,他还趁兴朗诵了一首诗呢!”

    王映霞一愣:“这么说,他回富阳了?”

    “怎么,你不知道?”

    “他根本没对我说!”

    “也许,他怕你担心吧……”

    王映霞忿忿地:“那肯定是的,他担心我知道他回富阳了找他闹!”

    “你别错怪他了,他是听到通缉他的风声了才逃到富阳去的。”

    “借口!哪里不好逃,要逃到富阳去?杭州我祖父家也可以住呀!明明是有意瞒我,另有所图!”

    “哎呀,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随便说的……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不想引起你们闹纠纷!”许绍棣坐立不安。

    “这与你无关。”

    “映霞,你可别乱想,你们走到一起不容易,要珍惜!”

    “正因为珍惜,我才生气呢!”

    “都是我不好,口没遮拦,唉!”

    “他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你,都是些与时局有关的牢骚话,我还劝他,都听说被通缉了,就该收敛一点,免得授人以柄。”

    “他还吟了诗?”

    “那是他的爱好,酒兴一起,就要吟诗的,李白遗风嘛!”

    “吟些什么?”

    “我记不全了,只记得两句……”许绍棣犹豫地看王映霞一眼。

    “两句什么?”

    “不说了吧,要不然,我倒像个搬弄事非的小人了。”

    “许厅长,你是我们的朋友,朋友之间无话不谈,我了解得越清楚,心里才越踏实。”

    “我看映霞你是多虑了,其实达夫是很爱你,很在乎你的,他逃到富阳不告诉你,是他有他的考虑,也有他的苦衷。”

    “你说呀,两句什么话?急死我了!”

    “其实没什么,就是‘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两句很好的诗,他还特地解释,是怕情多累及杭州美人,而不是指富阳美人呐!”

    王映霞默想着,不吱声。

    “映霞,你千万别介意!这根本就没什么,你千万不要跟达夫计较!你们要是闹矛盾,我就罪该万死了。”

    “许厅长,你言重了,我们之间的事跟你没关系,放心吧。”

    许绍棣挠挠头:“我希望你不要透露是从我这里知道他回富阳的,我可不想失去你和达夫这两个多年的朋友!”

    “这你也放心吧,我珍惜我们的友谊,本来你就是无意透露的,我说了,这与你无关。”

    “映霞,我看你是太爱达夫了,才对他如此在意。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你,心胸豁达一点好,这对你身心健康有益呢!你一定要多保重,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知道的,谢谢你,许厅长!”

    许绍棣一走,王映霞气愤地一扬手,将桌上的茶杯扫落在地上:“他、他居然瞒着我到富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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