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入了高考准备的最后几天,我突然感觉哪里不对。高考头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一片森林中,我急急地走,在满是叶子与藤蔓里寻找路,后面越来越近的人追赶着我。我急得浑身是汗,不断地回头看,还要不断地寻找前面的路。路总不知道在哪里,绿茫茫的一片,越来越密,几乎成了一堵墙。当再一次回过头时,终于看清后面的一群人,是我的妈,她手捂着胸口说:疼,我真疼!你来替替我。丛日在最前面,她背对着我走,她对面两个男人的影子模糊,她不断地说:我是为了小月,你们是为了她吗?我爸和我奶边走边唠:“地都撂荒了,猪还没人喂……”他们是如此凌乱地踩踏我的心。他们虽是我的亲人,可我却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包围着,我向前飞快地狂奔,一下子就跌入像井一样深不见底的洞里……等我醒来时,一身汗水,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
第一科考数学,卷子发下来,我看着那些题,它们一排排站立,像我乡下若隐若现的熟人一样,在高高矮矮的庄稼地里钻来钻去,我却无法走进他们,看清他们,我越是急,他们越是遥远。他们与我对峙。我毫无办法,我被他们抛弃了。下午考语文,我的弱项,由于受上午影响,我答得更是一塌糊涂。第二天,我依旧是这个状态,我知道:我完了!在最后冲刺中,我刚起步就跌了一个致命的跟头。
这一天天气很好,从教室里出来的人有喜有忧,等在外面的家长们形成一条庞大的河流,一下子便把这些喜与忧的面孔都溶得无影无踪。
我是河流之外的一个人。我干枯、消瘦,我孤独地站在岸上。
过了中午,我的破电话在床铺的某一个角落响了无数次,我都无知无觉。同宿舍的人看不下去,把电话递到我的手里。是我爸低低的声音,他说:“我看你妈是不行了!好几天不吃东西,也不说话,睁着眼睛到处找!”我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向学校外走,半路上遇到洪静,她大声叫:“打电话为什么不接?考得怎么样?”我不回答。她又问:哎,怎么不说话,你去哪?我说回家。等她在后面“哎哎”喊时,我已登上去车站的出租车。
明天还有一科要考。对于我来说,事情已成定局,明天就是能考满分也不会扭转什么。我登上了回家的班车。
到家还不到四点,我迷迷糊糊地走进屋子。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脑袋中间有一块地方是混沌的,它阻挡了一些东西的流淌。或许从考前的那晚,我一直没有从那个梦里醒来。或者这都是梦吧。梦中,我看到我妈安静地躺在床上。她如往日睡着了一样。我爸没有喝酒,他吸着辛辣的叶子烟,整个屋子烟雾缭绕。我走到我妈面前,坐下,我把手放在她消瘦的肩上,呼唤着:妈!妈!好半天,我妈睁开眼,她辨认了一会儿,脸上才露出惊喜之色,她声音虚弱地说:饿了!给我煮个鸡蛋吧!
我妈吃过东西后,精神好多了。我奶把我拉过一边说:“你妈这是回光返照!”人死之前都有这症状。我说你也没死过你怎么知道。我奶瞪了我一眼,走开了。晚饭时,我妈又吃了一些东西,吃得很急,生怕有人抢的表情。我爸与我奶这两个人的胃口特别好。一边吃一边说闲话,我们家这顿饭吃得风声水起,在这种氛围中,我也跟着往嘴里不断地填东西,仿佛我也很饿一样。吃了一会,我爸才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考得怎么样?”
我脱口而出:完了,没希望了!
这句话其实一直就在嘴唇与牙齿的空隙里,我一张嘴它们就会“忽”地跑出来,其实我应该心急如焚,应该哭。可奇怪我和我爸说这话时却没有悲伤,我像说别人的事,我的表面平静似水,我的内心也一样。我爸只停了一下,然后也没说什么,继续吃。
我奶破天荒没接着说下去,她起了另一个话题,她说:“人家老王家还在向我们要人。”我抬起头问:“你们还没把钱给人退回去吗?”我爸说:“人家不要,说要如数退回来,还要包赔损失费,要不然就去告咱家,看来是跟咱们耗上了,怎么办啊!”我奶突然神秘而突然地朝我笑了一下,她的脸对着我爸,说:“有个办法,小月反正考不上了,让她嫁过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忽然一阵恶心,跑到外面吐起来,饭、菜、苦苦的水,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胆……最后我腹内吐得空空后,绝望才真正来临,并迅速占领了我的身体。我原来以为情绪这东西是在脑袋里,原来不是,它在身体里,确切说在腹腔内,它们到处游窜,你的肚子因这些混浊的情绪而暖起来。吐过之后,我的脑袋里净得如被水洗过的玻璃一样透明清澈。在我往村边走时,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这想法如电一样来临,却一点没惊动我,也许我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只是它一直停靠在某地,等着被我召唤。
远处停着一辆出租车,肖远远和安强从里面下来,他们跑得一脸红,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后,一个说:“你家真难找。”另一个说:“你疯了,没考完就跑回来。”我笑了,我笑得一定和从前不一样,他们俩直呵呵地看着我。我平静地说:“陪我去河边走走吧!”
村里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水塘,这水塘四周生长着柳树。我们三个人在水塘边慢慢地走。他们两个人已知道了我的结局,时时不安地看着我,并试图找各种话来安慰我,他们小心翼翼,无限惆怅。
我们站在堤坝上,太阳呈现出桔色,要落下来了。我说:“天太晚了,你们快回去吧,明天还有一科,还有洪静,你们都好好考。我再看看我妈的情况,如果明天早上没事,我再回去。”这样有板有眼的话从我嘴里流出后,我很满意。看来到最后我还是一个能够沉得住气的人。在这之前,我们四个人成绩都差不多,曾相约报考一个学校,要永远像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样,拴在一起蹦,而现在我从这条线上脱落下来,忽然感觉原来我认为稳固的生活这么不堪一击。面前的这两个人是我高中生活重要标志,可转眼间我们就会天各一方,我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原处。他们无言,又踟蹰了一会,劝了我几句,便向村子里走去,那有一辆车等着他们,并将把他们拉回到柳城,那有他们的家,还有一科考试等着他们,有一个叫“希望”的东西领着他们的手要一直向前走。
他们向西走,阳光把他们俩的影子涂上了桔色的釉。他们边走边回头看我,边走边小声说话。阳光一直撒向水塘,可因为岸边一些草的阻挡,很多阳光被截在了外面。水面显得幽暗而深不见底。我站在水边,看到了水塘深处的几尾鱼,探出头来,又倏地不见了,水草随着波浪细细软软地摇。鱼有地方去,可以逃到水的深处,那我呢,我应该去哪里,难道回到这个家,走丛日的路,像丛日一样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嫁人之夜还要被检查来检查去?或者离家出走?我要去哪里?还是像我妈一辈子重复几样单调的劳作?或像我奶老了之后,什么力气也没有了,只能用一些刀子样的话来戳人?
这时,暗绿色深不见底的水里转眼间变得纯净了,我看到一只金色的小鱼向我微笑,它嘴边的笑纹深而慈祥。如果你那一刻和我站在一起,你会看到一条鱼的慈祥的。它用鳍做手招呼着我。我的心涌起一片苍茫的雾,在这片雾越来越浓时,我纵身跳了下去。
我的头发像把黑油伞一样张长,并更黑了一层,在风雨中飘摇的伞骨上我看到了我爸、我妈,我奶温暖而清澈的脸,他们微笑地朝我摆手告别。却没有丛日。我最后想见一眼的人,却并不在场,她在哪里?
转眼间我被一种力量吸了进去,没顶。我不能呼吸,我摸到死亡冰凉的脊背。我一下子听到了丛日欢愉地声音,她说:“小月,像你真好!”我的悲伤一下子就涌来了,我想哭,可在水里我不能哭,我努力挣扎,当再一次升上水面时,我看到了肖远远与安强远远的背影。在他们去的方向,我看到丛日飞奔而来。一片越来越红的田野里,只有他们三个的影子,可当他们交错时,谁也没看谁一眼,仿佛三个人都是一阵风。那一时刻我顾不得什么,攒足了最后一口气,朝着三个人大喊:“姐姐,救我!”
(责编:朱传辉 电子邮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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