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的台阶-山凹凹里的一种乔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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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都“山茱萸药食店”的全体同仁在恭询诸位朋友:

    你想长寿吗?

    你想做一个颊红肤嫩让男人喜欢的女人吗?

    你想身强阳壮使妻子更爱你吗?

    如果想,那么请进本店进补!

    山茱萸药食补品种类单价

    山茱萸粥(祖传秘方熬制),每碗2元。

    山茱萸糕(祖传秘方蒸制),每块1.5元。

    山茱萸酒(祖传秘方酿制),每杯2元。

    山茱萸茶(祖传秘方炮制),每盅1元。

    山茱萸药食进补方法

    每人可根据自己平日的饮食爱好,任选一种食品,每日早晚各来进食一次。选粥者,每次同时进食馒头半个(一两);选糕者,每次同时进食面汤一小碗;选酒者,每次同时进食素油炒青菜一碟;选茶者,每次同时进食点心三块(由本店供应)。

    二十天为一补程。

    一般人进食两到三个补程后效力自会显现。

    我是在一个雨细如丝的秋天的傍晚注意到上述广告并走进南都山茱萸药食店的。我当时的目的,是想把整日缠在两个小腿肚上的酸软之感消去,因为已有医生告诫我,腿肚上的这种酸软之感,常常是要患癌症的先兆。我那阵儿并没有料到,我此举不仅会唤回腿肚上的力气,还会有另外一个收获——把一个粉红色的故事揣进了衣袋。

    1

    二北对姑姑的害怕开始于三岁。

    二北怕姑姑还不是因为姑姑那双眼白很多转动迟缓的眼睛,而是因为姑姑只要一发现他独自一人,就要死命地把他搂在怀里让他吃奶。

    可姑姑的两个奶子里都没有一点奶水,而且姑姑的胸脯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再加上姑姑搂抱他的方法不对,每次都把他紧抱到喘不过来气。

    所以他平日一见姑姑笑着向他走过来,总要哇哇哭叫着转身跑开,跑得稍慢一点,便会被姑姑抓住,便只得去噙那无水而难闻的奶头,直到爹、娘或爷、奶看见。倘是娘先看见,她会飞跑过来,一边哀求着:他姑,你甭吓了孩子!一边把她拉开。若是让爹看见,爹会噔噔地走过来,啪地朝姑姑脸上打一掌,然后把二北扯走。要是让爷爷看见,爷爷会叹口气,摇摇头,走过来拨开她搂二北的手。倘是奶奶看见,奶奶会先抹一下自己的眼角,颤颤地走过来拍一下姑姑的肩膀,示意她放开二北。

    二北心里不明白,姑姑为什么总要让他吃奶,不明白姑姑眼珠为啥转得那样缓慢,不明白姑姑的胸脯上为啥不像娘那样充满又香又甜的味儿。

    二北明白了缘由是在五岁那年。那是山茱萸花盛开时节的一个和暖的中午,二北正在屋后山坡上的山茱萸林间摘着花儿玩,不知什么时候,姑姑蹑手蹑脚地来到了他的身后,一把搂住他而且迅速地把奶头塞到了他的嘴里。五岁的他立刻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外挣脱。姑姑为了防止他逃走而死劲地搂紧他,他嘴里噙着奶头鼻子被压在姑姑的胸上,一点气也喘不过来。幸亏有一只名叫欢子的狗,是欢子的叫声引来了爹爹。爹爹把二北从姑姑手里夺过来时,二北的脸已憋得乌青,跟在爹身后赶来的娘立时哭了起来。爹那一刻气极地上前连打了姑姑几个耳光,耳光声惊来了奶奶,奶奶一见女儿的嘴角被二北他爹打出血丝来,顿时就哭骂开了:好你个狗东西,你就这样打你妹妹哟!你不知道她是个傻子吗?你这样欺负她你心上就下得去呀?……二北记得爹当时硬硬地回了一句:打死她也好!谁让她傻成这样?奶奶于是就跌坐在地上捶着土坷垃哭喊道:老天爷,你们听听哟,当哥哥的能这样说吗?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把你这个狠心的东西养大成了人!你妹妹傻怨得到她吗?还不是你们逯家坟上风脉不好,祖上积德不够哇!……爷爷在这场吵闹中自始至终没吭一声,他只是双手抱头蹲在远处一动不动。

    二北就是由此明白了:姑姑是个傻子。

    此后,他再见到姑姑时,除了害怕之外,心里还多了一丝惊奇和疑惑:姑姑为啥会是一个傻子?

    2

    六岁的二北已经能看明白,傻子姑姑唯一害怕的是爹,爹只要一看见姑姑,就朝她厌恶地瞪眼挥手。爹和奶奶常为了家务事争吵,尤其是当奶奶埋怨爹没本领多挣钱养家时,爹最后总要恶狠狠地回一句:我没本领,可我的孩子一个不傻!这一句话就会把奶奶顶得张口结舌,使奶奶在争吵时已得到的胜利顷刻化为乌有,奶奶只有放声大哭。

    但没有多久,二北发现爹爹对姑姑主要是对奶奶的态度变了,爹爹再不敢同奶奶争吵,爹爹见了奶奶总要低下头,爹爹似乎在奶奶面前失去了什么仗恃。

    二北慢慢从大人们的谈话中尤其是从娘的叹息中明白,爹爹对奶奶态度发生变化,是因为爹的大儿子——就是二北七岁的哥哥也已显出了傻相。

    二北有些吃惊,他开始仔细地观察哥哥,他发现哥笑起来果然和姑姑有些一样:不用眼睛笑,只把笑纹僵僵地停在颊上,而且只要笑起来就很难收回去,常常还要发出“嘿嘿”的声音。

    二北还发现,哥哥不知何物干净何物肮脏,哥哥常常去玩牛粪,把稀脏的牛粪往衣袋里装,逢到二北去制止时,哥哥便嘿嘿地笑。哥哥不知避羞,二北已经晓得大小便避人去到茅厕里,可哥哥依旧是随地就尿就拉。哥哥也不知饥饱,给他东西就吃,不给他东西就不吃;端给他水就喝,不端给他也不知要水喝。

    二北听见爹和娘夜里在床上叹气,听见娘带了哭音问爹:老大傻成这样,可咋着办?爹的话音里早没了先前的厉害,只低了声讷讷地说:看来咱逯家每一代人都要出个傻子了……

    奶奶见哥哥显出傻相也流了泪,不过她没有娘流的泪多,娘常常望着哥哥抹泪,眼睛都抹得又红又肿。奶奶不得不过来劝娘:甭哭了,孩子是傻是聪明,全由天定,老天爷要我们一代出一个傻子,你能拗得过?再说,这伏牛深山里,你去哪个庄子走走,都会碰上几个傻子,没听那些货郎唱:伏牛山里敲声锣,引来傻瓜十几个。可见有傻孩子的人家不止咱姓逯的,哭啥哩,咱认了……

    哥哥的傻,使二北失去了一个重要的玩伴。逯家凹就住逯家一家人。白天,爹上山巡护林子——伏牛林场让逯家巡护附近的山林,防止山火,每月给点钱。爷爷和娘到凹里的几亩地上干活或捡山菜。家里就剩下了二北、姑姑、哥哥和妹妹。妹妹还小,不会玩,整日被奶奶抱在怀里。可以和二北玩的,只有哥哥,可惜哥哥什么也不会玩,不会捉鸟,不会跳绳,不会坐秋千,不会吹口哨,只会站那儿嘿嘿傻笑,这真使二北觉得乏味。

    二北虽然机灵且已到了上学的年龄,却没有上学的机会。逯家凹位于伏牛山的最深处,这里没有学校,去山外最近的学校也要走几天山路。早先上边也有人动议在逯家凹办一所小学,让邻近的齐家坳的齐家和洪家峪的洪家的孩子到这里读书,可一来三家人到学龄的儿童太少,二来没有识字人愿到这深山里教书,这动议就被搁置了。所以如今二北除了从爹爹那儿学到男、女、天、地、上、下、大、小、山、谷、河、水等十几个汉字外——这些字是二北爹当初从林场扫盲班弄来的全部宝贝——主要任务便是玩了,可玩又没个玩伴,二北只好孤独地满凹转悠。

    日子在二北的溜达转悠中飞快地流走,又一个秋天妖妖娆娆地扭来了。秋天是逯家凹最好最美的季节,逯家凹的秋色美不是因为满山的枫叶、栎叶红了,不是因为天空澄碧,不是因为柿子熟了,这些景致在别处的山里都可以见到。逯家凹秋色美在一个独特的景观:四周山坡上密密麻麻长着的山茱萸树全落了叶,原先被树叶遮着的山茱萸果全露了出来,一串一串,晶莹红亮。这时站在逯家门前向四面山坡上一望,只见红光耀眼,真像天宫的仙女把她们玛瑙库里的红玛瑙全撒出来了一样。每到这时,二北的娘总要上山采摘一些山茱萸,回家去了核晒干,而后用它泡酒、熬茶、蒸糕、煮稀饭。奶奶说,吃山茱萸是老辈人传下来的习惯,这东西女的吃了可以月经正常脸颊白嫩,男的吃了可以使那个东西精精神神,常吃可以活出大岁数。二北听不懂别的,只听懂了能活大岁数,奶奶已经九十多了还能抱上妹妹满山凹走,肯定是因为她常吃这山茱萸。这天,娘提了篮上山摘山茱萸,二北便也跟了去。母子俩往南山坡走时,都没注意到,大北也慢慢腾腾迟迟疑疑地跟在了他们身后。

    娘在一株山茱萸树上摘果时,二北转悠到了另一个小坡上,他无意中发现这面坡顶上有一株山茱萸的果实特大特红,于是来了兴致,想伸手去摘。可他个儿小,手够不到,急切中的他两个眼珠一骨碌,想了一个主意:爬上旁边的一棵小栎树再探过身去。他脱下小褂,扎住两个袖头就上了树,一边摘一边往袖筒里放,他一心想着让娘看看他摘的山茱萸果实有多好,根本没发现哥哥这时也尾随着来到了他所攀爬的小栎树下。那大北先是静静站在树下,瞪了两个白多黑少的眼珠看了二北一阵,似乎不明白弟弟何以会站在树枝上。随后他伸出手,抱住那小栎树的树干摇了一下,大约是想告诉二北他来了。正站在树枝上摘山茱萸的二北哪料到这脚下的一摇,身子立时失了平衡,他只来得及惊叫一声,便重重地向地上摔去。当娘听到那声惊叫跑过来时,二北已经满脸是血地躺在了树下,而大北则望着娘嘿嘿笑。娘惊恐无比地扑到二北身前哭喊起来:我的儿呀……

    所幸的是,那棵小栎树不高,树下的山茅草和龙须草又深又密,二北并没被摔断骨头,只是擦破了皮肉。当二北在娘的连续哭喊中缓过气来睁开眼睛看到哥哥时,他打了个寒噤,他这时才真正意识到,人傻了是多么可怕。

    二北的出事迫使家庭成员的分工作了调整,奶奶此后只管看护小妹,姑姑和哥哥则由爷爷专职看管。爷爷不再干活,种地的事儿由娘一人去办,爷爷每天跟在姑姑和哥哥身后,防止他们再去做有害他们自己和家庭的事。

    二北注意到,原本就说话不多的爷爷,这时说话更少了,额上的皱纹像每天划上一道似的日见增多,而且过去挺直的脊背,也有些见驼了。常常在姑姑、哥哥傻站在一处什么地方时,爷爷会定定地站在他们身后,抬了脸凝望着远处的山,仿佛要在那白云飘绕的山头上找出什么东西来……

    3

    二北从十一岁起开始跟娘一块儿干活,活倒也不重,就是每年夏种一季小麦,秋种一季苞谷和几畦萝卜。地在门前的山脚下,很壮,不用施什么肥料庄稼和菜就能长得很旺。此外,便是娘俩儿一块儿上山采山菜,比如蘑菇、地耳、木耳、拳菜等等。

    二北就在这样的劳动中逐渐长成了一个壮实小伙。

    十四岁那年,二北和爹一起出了一趟山。逯家每隔一个月,总要有人去山外一趟,用林场发下来的一点钱,去山外的镇子上买点油盐酱醋和其他日用品。过去是爷爷去,后来是爹去,这次爹让二北跟上,是为了让他熟悉路径,以便日后接替自己。

    出一趟山果然不易,三天的山路走下来,把二北累得腿仿佛要断,但山外镇上的热闹景致真好,那么多的人,那么长的街,那么多花花绿绿的物品,很快让二北忘了疲累。以致回逯家凹几天了,那街景还总在他的脑子里转悠。

    十六岁上,家里开始张罗给二北找对象。选择对象的事儿在这里其实很简单,因为可做逮家婚姻对象的人家只有两家:附近的齐家和洪家。远处的姑娘谁也不愿嫁到这深山里来,你只有在齐家和洪家长大了的姑娘里挑一个。而这两家又都是亲戚,一个是二北的外婆家,一个是二北的老外婆家,一挑上哪个姑娘,女方家就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何况三家人祖辈上都有约定:为了保证三家的男丁不打光棍,三家的女儿一律不准远嫁他乡。

    二北奶奶给二北选中的姑娘是齐家的天兰,十五岁,属羊。奶奶说:男马女羊,福寿绵长,子孙漂亮,就定了她吧!

    那天二北去外婆家时见过兰姑娘,模样挺耐看:眼大大的,眼珠乌亮乌亮,双眼皮,睫毛特长,眼眶里总汪着笑意;身个不低,两腿细长,头发厚实,一条独辫子看上去有几斤重。二北挺满意,奶奶问二北愿不愿天兰,二北羞笑着点头说:中嘛!二北还听见奶奶对娘说:身个细长的女人,生出来的儿女个子会高。二北当时听见,稀里糊涂地一笑。

    二北结婚是在十八岁的秋天,山茱萸熟了的时候。婚礼前半月,奶奶在早饭、晚饭时都让用山茱萸和着苞谷粉给二北熬粥喝。这种粥平日全家人隔三岔五地喝一次,为的是养身延寿,可若连着喝,就让人有些倒胃口,因为山茱萸酸,熬出的粥也有些酸。二北接连喝了七八天后,开始向奶奶提出抗议:为啥总让我一个喝这种酸粥?凭啥这样坑我?奶奶当时瞪他一眼骂道:你懂个屁!叫你喝你就喝,不会害你!这是为了让你结婚时有劲,让天兰高兴,让她早生儿女,懂吗?

    有劲?二北当时听得莫名其妙,我原本就有劲。

    不过,半月的山茱萸苞谷粥连着喝下来,二北有一个明显的感觉,就是体内有一股热热的东西在涌动,样子就像一群被关着的兔子在猛烈地向栅栏冲撞,对天兰的思念变得分外的强烈。

    婚礼就在这个时候举行。

    这深山里的婚礼一向简单,不过是用两根竹竿绑一个圈椅,让天兰坐上,由二北和一位亲戚抬来就成。

    二北把天兰接进家的当天傍晚,奶奶让爷爷在院门前燃起一堆大火,又让二北和天兰各手抱一个呆笨难看象征傻子的木刻人儿走到火堆前,把它们扔进了火里,奶奶手持一把桃木刀站在火堆旁,直到大火把那两个木刻人烧成灰烬后,奶奶方对二北和天兰说:进洞房去吧,如今已把傻鬼烧死了,他们再不敢附你们的身子,逯家能不能有一房聪明后代把香火传下去,就看你俩的本领了!

    二北被奶奶低沉的话语和这种肃穆的气氛弄得头皮一紧,当他和天兰向新房走时,他觉得两肩被压上了很重很重的东西……

    4

    天兰是当月就怀上了孕的。

    不过天兰和二北都不懂得,直到有一天天兰“哇”一声呕吐到了被子上,二北才吃了一惊,才模糊意识到可能是事情有了眉目。

    消息传到奶奶耳里,奶奶过来一捏一摸天兰的手、脚、肚子和胸脯,然后转对二北笑笑:成了!

    接下来就是等。

    二北很有些自豪:我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

    自此后,二北注意到爷爷、奶奶和爹、娘的目光时时落在天兰的肚子上,那目光里都是欢喜。

    天兰的肚子凸起来了,而且高度一天一天地增长。生性腼腆柔顺的天兰对自己模样的改变很有些害羞,吃饭时都不好意思去饭桌前坐。奶奶就嗔怪道:羞啥子?你是逯家的功臣,没有你这模样,逯家的香火咋传?

    天兰怀到六个月时,二北常在夜间抚着天兰的肚子问她:你说,是男的还是女的?有一晚,二北又这样笑问时,天兰顺口答道:男的女的说不准,反正不会是个傻的!

    这一个傻字触到了二北最忌讳的地方,让他忽然恐慌地想道:万一这孩子是个像姑姑、哥哥一样的傻子可怎么办?不,不会的!天兰和我都聪明健康,怎么可能会生出一个傻子呢?二北在心里宽慰自己,然而一丝疑虑却从此挥赶不去,使他后来再看天兰那高隆起的肚子时,目光里总有一丝不安。

    我没有做过一点对不起天地神灵的事,送子娘娘不会给我送一个傻孩子的。

    孩子临盆的日子终于在二北那夹杂了不安的企盼中来了。是奶奶接的生,娘给奶奶打下手。

    是个八斤七两重的儿子,第一声哭叫透过窗框惊飞了屋檐下栖息着的一对麻雀。全家人都快活地舒了一口气。奶奶高兴地说:瞧他这落地的动静,日后准是个机灵壮实的好汉!

    奶奶给孩子起名为小灵。

    但二北却不敢太欢喜,他那丝疑虑依旧没去,一个人傻不傻不是看他的哭声和体重。

    他焦急地盼望小灵灵往大处长,他要看最终的证明。

    日子像院中那棵老栎树上的叶子一样,一片一片飘走了,小灵灵长到了该说话的时候。然而他却迟迟没有说话,他只会简单地呀、啊、呵。二北的恐惧增加了,全家人的笑容开始见少,爷爷的眉头最先皱了起来。

    有的孩子天生说话就晚。奶奶这样宽慰二北和天兰。但她自己再看小灵时,目光中也开始露出了疑虑和慌乱。

    小灵灵长到了两岁,会走会跑,可就是不会说话,总是呵呵地叫,而且开始无缘无故地笑。二北感觉出自己的心在向深渊里沉。爷爷、奶奶和爹、娘脸上的笑纹都已隐走。但二北还不相信这就是最后的判决,他强制自己再安下心来等小灵灵长到三岁。

    二北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早晨——小灵灵长到两岁零十个月时的一个早晨,那天早晨二北是被天兰的一声惊叫吓得睁开眼的,他的眼睛睁开时,发现小灵灵正赤身蹲在床上向被褥上拉屎,而且边拉还边嘿嘿地仰脸不知望着什么地方笑着,笑时的神态和二北的哥哥、姑姑一模一样:双眸缓转、脸颊发僵、声音滞涩。

    证实了,最后证实了,又是一个傻子!

    再不用去寻找任何别的证据。

    那一刻,二北的双手狠狠抓住了床帮,指甲深陷进了木头里,几缕暗红色的血从他的指甲缝里爬出,像蚯蚓一样匍匐在那杉木床帮上。随后,他颓然仰躺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上了脸,他不愿再看儿子,不愿再看这个家庭。

    天兰那时也哀哀地哭开了,边哭边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肚子叫:怨我,怨我呀!怨我的肚子不争气,生出傻子来,你们打死我吧,杀了我吧!……

    爷爷、奶奶和爹、娘闻声都跑进了二北和天兰的睡屋,不用询问,他们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爷爷默然无声地把小灵灵抱走,娘把天兰搀到了她的屋里。

    奶奶和爹在二北的床头站了许久,最后又都无言地退走了,二北知道他们无论说什么话都安慰不了自己。

    那是一个二北今生今世都会记住的日子,全家人都无声无息,只有傻姑姑和傻大北间或在院中发一声嘿嘿的笑声,谁也没提出应该做饭吃饭,爹也没有再出去巡山护林。

    逯家从这种寂然状态中重新活过来已是傍晚,一直坐那里不停地吧嗒旱烟的爷爷最先起身去灶屋做饭,风箱的呼嗒声把二北的娘唤进了灶屋,她帮助二北的爷爷把晚饭做好,而后一碗一碗地端给家人。给二北端饭的是爷爷,爷爷亲自把饭碗端到二北的床头,爷爷的声音嗄哑低沉,爷爷说:吃饭吧,二北,都是命呀……

    两家亲戚——齐家和洪家听说后都来了人,两家人都劝二北:想开些,天下有傻子的人家可不是就你们一家,俺们两家不是也有?人该有啥样的子女都是送子娘娘定的……

    5

    日子又流走了许多之后,二北才算把那苦痛慢慢推开,他一能够正常想事情,就开始琢磨:我逯家为啥总出傻子?

    他不再相信奶奶对这事的解释。奶奶把傻小灵的到来依旧解释为送子娘娘对逯家的惩罚。不太可能!我和天兰长这样大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神灵的事,我不懒不贪不杀不抢。天兰每天和娘去地里忙活,又勤快又贤惠又孝顺,送子娘娘凭啥来惩罚我们?假若是为了先辈的罪孽来惩罚,那也不能一辈一辈又一辈,一定是有别的缘由!

    二北首先怀疑的是全家人的食物。会不会是我们吃的东西中有啥子可以致人以傻的成分?当他把这个怀疑讲给爷爷、奶奶听时,奶奶把眼一瞪,奶奶说:放屁!咱们家祖祖辈辈吃的都是这些东西,苞谷、蘑菇、山茱萸、金针菜、木耳,这些东西哪样会让人变傻?再说,你爷爷这辈人中就没有过一个傻瓜,你爷爷他们兄妹三个,一个个精精明明,你大姑奶嫁去齐家,你二姑奶嫁到洪家,都是当家理财的好手,他们吃的不也是这些东西?!

    接下来二北开始怀疑住的地方不好。莫不是我们住的这个山凹古怪因而可以致人以傻?他围着家的四周围着山凹仔细寻找,但最后也没找到什么古怪的东西。山、水、草、石、树、花、鸟、兽、虫、鱼,这个山凹除了偏僻,除了没有外界人来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再说,爷爷那一辈不也就住在这里?他那辈人中怎么没有傻子?

    二北后来开始怀疑常用的物品。这些用品中有没有可以致人以傻的东西?他把挖地的铁镢、割草的镰刀、做饭的铁锅、盛饭的瓦盆一一拿来审视检查,但最终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他最后开始怀疑到病。会不会因为我们逯家的人身上有了啥子病,这种病我们自己平时感觉不出,但却可以导致生出傻孩子?

    该到山外的医院里去检查检查,弄个水落石出!

    二北的决心已定,待下次出山去为全家人买油、称盐、扯布料时——如今出山去农场场部领工钱,去山外镇上买用品的任务,爹已经移交给他了——他到秋馆镇医院检查了一次身体。检查前,医生问二北查什么,二北说查查身上有病没有。医生查完后告诉二北:你的身子很健康,没有什么毛病。

    二北听后一怔,怔后开始琢磨:既然我没病,那有病的就是天兰了?

    得让她也来查查!

    二北隔一个月总要出山买一回日用品。下一次出山时,他说明理由,要天兰随他走一趟。全家人包括天兰一开始闻言都吃了一惊。逯家和附近的齐家、洪家的女人,还从没有出过山的,这一来是因为到山外路远难走,来回一趟得几天时间,中途还要睡山洞,女人们的身体很难受得了;二来是这三家的祖辈人很早就商定,不准女人出山,据说立这规矩的缘由是:山外的女人没有愿嫁进这深山的,山里的女人若在出山过程中碰上土匪被抢走,或是女人看见山外的世景好不愿回山里,这山中的男子汉们便要打光棍了。

    在二北的执意坚持下,加上如今世道太平,又是丈夫领着老婆出去,爷爷和奶奶最后让了步。二北知道,他们能够点头应允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内心里也想弄清,这个家究竟为什么总出傻子?

    柔弱胆小的天兰对出山有些害怕,但既是二北决定的事,她只有服从。加上她内心里也想弄明白生傻小灵灵的原因,就咬牙上了路。好在她自小在山里干活,走山路不怯,她跟在二北身后,顺利走完了那条她从未走过的如蛇一样盘在山岭沟谷间的出山小路。

    山外的景致抓住了她的眼睛,哦,老天,山外原来是这个样子!她满目新奇地走进了秋馆镇医院,检查一上来挺顺利,化验抽血时尽管把她脸都吓得煞白,可她还是咬牙挺住了。出事出在进行妇科检查时,她进妇科诊室不久,突然发一声尖叫掩着衣服跑出门来,一下子扑到了二北怀里,惹得走廊上的候诊病人和医护人员都扭脸看他们二人。咋回事?二北低声惊问。他们——天兰满面通红受了惊吓地颤声说道:他们让我脱了裤子叉开两腿,要看那个地方……

    哦?二北眉头一紧,不过旋即又叹了口气,就让他们看吧,咱来是为了查病的,要吃亏就吃点亏吧。

    天兰见二北这样说,只好红着脸硬着头皮又走进了妇科,战战兢兢地躺在了那张床上。

    料不到的是,医生检查完之后也对天兰说:你的身体很健康,没有什么病。

    这就怪了!二北和天兰疑惑相望,久久站在医生的诊桌前没动。既是两人都没病,何以会生出傻子来?那位医生大约是惊奇于二北和天兰的神情,笑道:你俩经检查身子没病,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不安了?二北“唉”了一声,不再顾及脸面,就把两人生了傻孩子的事说了出来。那医生一听说是查这个,便详细问起两人的家庭和远亲近戚的情况。两人一一作答后那医生笑道:这就明白了,你们所以会生出傻孩子,在于你俩是近亲结婚,近血缘婚配,使遗传因子逐步趋向纯合化,父母身上病态的基因,会传给下一代。你们要想生出聪明孩子,就得离婚,各自再在山外找一个对象,否则,下一个孩子仍有可能是傻瓜!……

    二北和天兰如梦方醒,惶恐不安地回到了山里。老人们围上来问检查结果,二北说出医生的话后,全家人许久都没有出声。爷爷后来叹口气说:大夫说的有点道理,咱们逯家、齐家和洪家自从老辈子避难来到这深山里,一直是三家的女儿彼此相嫁,总是嫁去娶来,八成这血就用旧了,啥东西都有个用旧的时候。奶奶后来用拐杖指了指二北说:大夫让你和天兰离婚这话可是屁话,真要离了婚,让天兰在山外找个男人,兴许还行,可让你去山外找个女人,能成?谁家的女儿愿跟你?……

    6

    二北没有被奶奶的话吓住。

    我既是知道了不生傻子的法子,我就要照这个法子去办,逯家需要聪明的后代,我不能让逯家变成绝户!

    二北决定先给天兰在山外找个婆家。天兰也应该有自己聪明的儿女,他觉得他有责任先把天兰安顿好。一天晚上,他把自己的打算给天兰说了,天兰抱紧他哭成了一个泪人,哭得他的眼中也汪满了泪水,他何尝想让天兰嫁给别人?但他没有让自己的决心软下来。天亮时他仍旧在天兰的耳边说:我过几天就出山给你找,我会给你找一个好人家!

    可二北的这个决定遭到了爷爷、奶奶和爹、娘的一致反对。奶奶骂道:日你个先人,你办事顾前不顾后,要是天兰找个婆家走了而又没女人跟你咋办?你打光棍?你打光棍倒也罢了,只是日后谁来照顾俺们几个老东西和这三个傻瓜?……

    面对老人们的坚决反对,二北只好又改了决定:自己先在山外找个对象,而后再给天兰说婆家。老人们最后默允了这个意见,他们实在也为逯家的将来忧心。二北问天兰这样办行吗,天兰哭着说:你看咋着办好就咋着办吧,反正只要你们逯家不再出傻子就行,俺听你的……

    这之后不久,二北就出山到秋馆镇找了方四伯。方四伯是秋馆镇上的一个孤身老头,老人心肠很好,平日逯家男人出山买日用东西时,都是在他这里落脚歇息的。二北这次给老人带了些晒干的山茱萸和山蘑菇托他给自己说媳妇。老人只听了几句就急忙摇头说:娃子,不是我不愿帮忙,实在是这个忙很难帮上,你尽管长得有模有样,可是平地女子哪能看上你一个山里穷娃子?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个心,在山里找个女子成了家算了。二北闻言就再三恳求,他不敢说出自己家里的真实情况,只把逯家凹如何不缺吃的、如何山清水秀、人如何长寿等好处说了一遍。方四伯被二北那副哀哀相求的样子弄得实在不好再回绝,就答应说说试试,让他隔上一月之后再来。

    二北这时已接替爹担负了护林的事儿,可他如今哪有护林的心思?每日背上信号枪出去巡查时,脑子里想的都是方四伯那里的进展,眼睛都懒得往四下里看。好在这里山深人少,没有山火也没有人盗伐树木让他操心。

    一个月之后,二北迫不及待地出山去找了方四伯。方四伯说,经他这些天东奔西跑,总算有三家的女子愿意同二北见面。二北听了心就噗地一跳,高兴得忙把从山里背来的一袋核桃放到了四伯桌子上。喝了几口茶水,四伯就领二北去相亲。二北这次下山前,天兰因为知道他的心思,含着眼泪给他做了一身新衣裤。二北这会儿穿得光光鲜鲜地跟着方四伯向第一个女子家走,心里欢喜紧张得如同当初同天兰见面。

    到女方家一看,二北的心里立时凉了,原来那女子的左眼瞳上长了一朵棠梨状的翳,等于只有一只眼。我可不能找个独眼老婆!二北心里正暗暗抱怨方四伯,那独眼女子的娘已经追问起二北家的详细情况了,而且公开对二北家住深山、对逯家四个老人都活着表示不满,大声小气地叹道:我的闺女跟你过日子可是太亏了!方四伯见二北面色难看,急忙同那母女告别。二北刚出那家的院门,那位当娘的就“哐”一声关了大门,一声满是不屑的“哼”从门缝冲出直扑进二北的耳朵。

    二北的心被刺得倏然一缩。

    方四伯抱歉地朝二北笑笑,又领他去看第二家。这家女子二北又是只看一眼,就无了兴致。原来这女子的身子小得可怜,而且两只手上都长了六个手指,和天兰的相貌一比,简直是天上地下,这位六指姑娘看来对二北还挺满意,很热情地给他让座端茶。二北心里正想着若把这姑娘娶回去,附近的齐家和洪家人将会如何取笑自己,那女子却已大方地向二北提出了条件:俺可以不向你要彩礼,但成了家后,你要搬出山住在俺家做倒插门女婿,你要改姓俺家的“姜”!二北闻言惊吓得慌忙站起了身,用目光示意方四伯快走。方四伯见状,只好尴尬地把手中的茶碗放下。

    有了前两位的经验,二北对第三家女子的相貌不敢再抱奢望,不想一见之下,这位女子还真是长得不错,和天兰的模样不相上下,二北心里一阵高兴,就很仔细地向她和她的妈妈讲了逯家凹的种种好处。这母女俩听了,也很爽快地表示:只要人好,家在山里没有关系。二北听了心花怒放,看来这桩婚事能成。但最后那姑娘的妈妈所作的一番交代又让二北来了个透心凉,原来那姑娘患有狂躁性精神病,隔个十天半月就要发作一次,发作起来会砸摔家具用物,那位妈妈还算讲良心,预先来了番交代。二北听后骇得连退了两步。我原本就是为了不再添傻子才走这一步的,我怎能再娶一个半傻的女人?

    在离开这家人返回方四伯住处的路上,二北忍不住心上的失望,对方四伯抱怨道:你咋能净给我介绍这样的女人?是不是把我也当成傻子了?四伯对自己的一番辛劳没有结果已有些不快,听了这话更有些生气,就硬硬地回道:你娃也不要心气太高想得太好!你一个山里穷娃子,指望啥让平地里的漂亮姑娘跟你过日子?你要有个两三千元,再漂亮的姑娘我也敢叫你去相!你不是没有钱嘛!

    二北被噎呛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在那一刻,“钱”这个字便深深烙到了二北的心上。

    看来,要想在山外找个媳妇,要想让逯家留下聪明后代,我首先得弄到一大笔钱!

    可去哪里弄钱?

    指望护林的那点工钱,啥时候才能攒到几千元?

    二北蔫蔫地又返回到逯家凹家中。天兰见他那副神情,也没敢多问,只更加细心地照料他的吃喝。这个结局似乎在爷爷、奶奶和爹、娘的预料之中,他们也没有再来询问。

    可二北没有死心,他一边在山里护林、干活,一边琢磨着弄钱的法子,他发誓要弄到一笔款子。

    他首先想到的是捡卖山上的蘑菇、木耳等山菜。这些山菜也不好捡,二北辛苦了好多天,总算捡到了一麻袋,可待他出力流汗吭吭哧哧地背到山下镇上时才晓得,这些东西不准买卖,不仅不准买卖,还差点被没收了去。可怜二北当时蹲在那袋山货前,真想哭出声来。

    二北后来又想到了打猎,出卖兽皮倒也是个弄钱的法子。可是到哪里去卖兽皮呢?山外的镇上蘑菇、木耳都不准卖,会准卖兽皮?

    偷卖木头是二北也曾想到的法子,先不说偷卖木头在护林人是不允许的,就是允许,谁愿来买呢?出山的路线扯在峰谷之间,任何车辆都不能通,出一趟山得几天,有哪个人会来买一根木头扛出去?

    二北终于还是绝望了。

    看来,和天兰分别再成家的愿望是不能想了。

    看来,我的命里是只有一个傻儿子了。

    逯家绝户的日子已能够看得见了。

    那些天,二北早上再也不早起,护林和种地的事再不去操心,早饭也不吃,常常睡到日近当午,而后胡乱地穿上衣服,在山坡上闲荡。

    爷爷、奶奶、爹、娘和天兰对二北前一段日子的奔忙和这段时间的绝望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他们知道无法去劝慰二北,他们也只有把眉头越皱越紧悄声叹息。

    家人中照常生活的只有三个傻子:二北的姑姑、大北和小灵,三个人的饭量照样不减。每当爷爷喂罢他们饭后,他们仍如往常那样睁着眼白很多的眼,迟缓而狐疑地看着院子,看着家人,看着天空,偶尔地,还会有一个突然发出嘿嘿的莫名其妙的笑声。那些滞涩的不带感情的笑声让人听了心惊。

    笑什么?二北的爹常常得去恶声喝止。

    奶奶干枯的眉心终于有一天变得有些平展,她捏紧竖在胸前的拐杖自言自语着:没有法子咱就还生,兴许还能再生出一个聪明的来……

    生!奶奶最后把拐杖在墙上一碰……

    7

    奶奶是在晚饭时边嚼着苞谷面饼边说出这个决定的。奶奶的牙口很好,奶奶九十多了照样能把苞谷面饼嚼得卡齐卡齐响,奶奶一边卡齐卡齐地嚼着一边喊道:二北、天兰,我看咱们还是再生吧!

    正在散漫地喝着稀粥的二北闻言双眸一定:再生?

    对,再生!奶奶狠咬了一口苞谷面饼,当初你爹和你娘生下你傻哥之后,不是又生了一个聪明的你嘛!你和天兰再生下去,保不准也能碰上一个聪明的,生,再生!

    要是再生一个傻的咋办?二北把粥碗往桌上一摊,放下了筷子。

    是傻子了就再生!奶奶咽下一口嚼碎的饼,话音变得更清,直到生出一个聪明的来!

    已经有三个傻子了,再添一个日后——

    那你说咋办?奶奶打断二北的话,将浑黄的双眼瞪了起来,咱逯家就在这儿等着绝户?

    二北没再说话,只用双手把头抱住。

    天兰,你听见了没?奶奶将威严的目光转向了天兰。

    满脸红透的天兰这时急忙低了头,蚊子叫似地回道:俺听见了。

    爷爷和爹这时似乎知道下边的话不能再听,就相继端碗走了出去。

    听见了你们今夜里就办,甭再往后拖!奶奶断然地说道,听说你们俩早就分开睡了,今黑里合成一铺,早办早有果,我要看看这一回的果!奶奶说罢,又朝口里填一块饼,卡齐卡齐地嚼了起来。

    晚饭后歇息的时候,天兰看一眼闷坐在那儿的二北,拿起自己的枕头,轻步走到二北的床头,挨着二北的那个枕头放下了。从小灵显出傻相那天开始,二北一直是和天兰分床睡的,他一次没再动天兰,他害怕让天兰再怀孕生出傻子来。

    天兰出去端了一瓦盆水进屋,闩上门开始脱衣擦身,油灯光很弱,天兰那白色的身子在灯下一晃一晃,好像把灯光比得都弱了下去,二北不由得抬眼望去,天兰那浑圆柔韧的身子他很熟悉,但毕竟是多天没动了,他感觉出有一股欲念从腹部生出。

    天兰擦洗完身子,怯怯地看了一眼二北,轻步走到二北的床头,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二北又坐了一会儿,叹口气,起身吹熄了灯,向床走去。他慢吞吞地脱衣,慢吞吞地把身子缩进被里。

    难道真的还生?二北在心里问自己。他感觉出天兰那温暖滑溜的身子在向自己偎来,但他控制住自己没动。难道真的还生?

    奶奶说,让早点……天兰的耳语像细风一样飘来。

    天兰的手臂已经搭上了自己的身子,二北终于没能忍住,他猛地伸手把天兰搂了过来。他没想到自己很激动,动作竟有些慌乱,但当他的手触到她那柔软的肚子时,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医院里那位医生的警告:你们要想生出聪明孩子,就得离婚,各自再在山外找一个对象,否则,下一个孩子可能还是傻瓜……

    他打了个寒噤。

    他霍地撩开被子去看天兰的肚子,他分明地看见,那肚子里有一个和小灵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那孩子正瞪着一双和小灵一模一样眼白很多的眼睛,嘿嘿地朝他笑着。

    他像看见蛇一样地惊叫一声,翻身下床,鞋也没穿就跑向了另一张床,跑向了天兰原来睡觉的那张床。

    天兰嘤嘤地哭了起来。

    但二北躺在这张床上一直没有再动,他大睁着双眼望着屋梁,直到天兰的啜泣弱了下去。

    天快亮的时候,他方合眼睡了一阵,但就在那阵短暂的睡眠里,他又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有一群和小灵一样的孩子,嘿嘿笑着向他围来,每人都朝他伸出一只手,将他端着的一个饭碗撕成了一块块碎片,那些白色的碎片雨点一样在空中飞舞,而后聚成一股向他狠狠砸来……

    他惊起身时天已发白。

    8

    奶奶在观察天兰的肚子,两只老眼里满是期待。二北发现了奶奶的目光,他慌慌把眼睛移开。

    天兰自然感受到了奶奶那目光的探查,她只好装作未发现。她平日不敢在奶奶面前多停留,她害怕奶奶询问。

    四个月之后的一个晌午,全家人吃完午饭时,奶奶喊住了正在收拾碗筷的天兰。

    咋样,弄上了吧?

    没。天兰轻轻摇头。

    咋着回事?四个月了!奶奶话音里有了怒气。

    天兰垂首无语,她能说什么?

    说呀!究竟是啥子缘由,四个月了还没弄上?有多少四个月可让你们耽误?奶奶厉声追问。

    天兰把头更深地垂下,双手机械地在腿上揉搓。

    你莫不是那种生完一胎就关了门的女人?

    不,不。天兰委屈得急忙摇头,声调里杂了哭音。

    那你说是咋着回事嘛!四个月的日子,再笨的女人也该怀上了!

    他就不进俺的被窝,俺咋怀?天兰话一出口,眼泪就掉下了。

    哦?奶奶吃了一惊。

    这个杂种!奶奶骂道。这句针对二北的骂声刚落,奶奶又转向了天兰恶狠狠地说道:哭?你就会哭!你是个女人,还是个木头?他说不睡就不睡了?你不会硬往他的怀里钻?你不会用手去摸他那个东西?你不会引他惹他上你的身子?真是个笨东西!

    哇——天兰放声哭了。

    哭吧,哭吧!奶奶那干瘪的嘴角撇得很长很长,哭哭就把咱逯家的聪明后代哭出来了!我真不明白,一个好好的女人,就不能把男人引到自己身上,还哭、哭!有脸哭?!

    天兰的哭声更高了,那发颤的声音里含着无尽的委屈和伤心。

    奶奶,你甭怨天兰!一直在隔壁屋里听着这场对话的二北这时走过来,是我不愿天兰再生,我实在是怕再生出傻子!

    怕,怕!奶奶瞪着二北,你只有不怕生傻子你才能得到聪明后代,我就不信,我们再生个三胎四胎五胎,就不能碰到一个聪明的娃子!

    奶奶,不说生三胎四胎,就说再生一个傻子,这日子就更难过了!再过些年,我爹、娘就也干不动活了,到那时你们四个老人加上四个傻子,我和天兰咋能养活得了哇?!

    那你说咋办?那我们就坐在这里等着绝户?奶奶的脸颊抽搐起来。

    二北无言,身子缩了下去。

    天兰的哭声转成了抽泣,那抽泣声在午后的院子里旋了一下,消失在清新的山间空气里。

    逯老大!奶奶发狠地喊着爷爷的名字,待爷爷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之后,奶奶又厉声喊道:二北他爹——

    二北的爹冷着脸也来到了屋里。

    既是二北不愿再生,那你们逯家的三个男人就赶快想别的不绝户的法子!这个家,老子是不管了,我九十多的人了,姓洪又不姓逯,何必再操这些闲心?!

    奶奶拄着拐杖,噔噔地走出了门去……

    9

    绝望笼罩着逯家,日子过得沉闷而无生气,家人中彼此很少说话,每天各人干什么全凭过去的习惯性分工。

    二北常自己对自己摇头,有什么法子?能有什么法子?

    冬天的一个晚上,二北缩在奶奶的火盆旁烤火,目光正凝在烧红了的木头上时,爷爷咳嗽一声也坐在了火盆前,奶奶看了爷爷一眼,又把散淡的目光移开。屋外在刮风,风在山凹里打着旋,发出的声音类似一群女人的哭喊。

    我想起了一个法子。爷爷突然打破了屋里的寂静,声音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胆怯。

    二北和奶奶都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爷爷,他们一时没有弄懂爷爷这句话说的什么,两人都没有应声。

    不是害怕生傻子嘛,我想起了一个法子。爷爷这一次把事情说明白了。

    二北注意到奶奶那发白的眉毛跳了一下。

    有一个法子。爷爷小心地看着奶奶的脸色,又一次重复。

    有屁就放!奶奶突然恨恨地开口。

    是这样,只是……可我……爷爷慌乱起来,开始语无伦次。

    二北被爷爷逗得真想笑起来,可惜上一次笑与今天隔得太久,他一时忘记怎样笑了,一个似笑似哭的神色爬上了二北的脸。他忽然无端地忆起,奶奶大爷爷七岁。

    你倒是说你的法子呀!奶奶的脸上洇出了急躁。

    是……这样,不是说二北和天兰……我们……能不能找一个山外的……男人……让他……来和天兰……只是……

    哦?奶奶的眼睛突然间无限地瞪大,像从来没有看见过爷爷似地看定爷爷。

    二北也霍地立起,无限惊恐地看定爷爷,有一刹那,他以为爷爷一定是也变傻了。

    原本就畏畏缩缩坐在那里的爷爷,没能经得起二北和奶奶的盯视,他被这目光砸得突然间捂脸呜呜哭了。

    二北这是第一次听见爷爷的哭声,老人的哭声如此嘶哑又充满颤音,且不时被哽噎住,那长长的换气使二北几次以为爷爷已被哭声憋死,那哭声有一种撕心扯肺的效力,片刻间便把二北的心扯得疼痛无比,使得他又软下身子蹲了下去。

    奶奶的眼睛在那哭声里慢慢闭拢起来。

    爷爷老了,连哭也不能持续很久了,爷爷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寂静慢慢又回到了屋里。二北茫然地瞪眼望着奶奶。

    不知过了多久,奶奶的眼睛又缓缓睁开,她谁也没看,目光停在窗户上,黑夜就在窗框外贴着。这倒是一个法子。奶奶沉沉地开腔,但找的这个男人要在黑夜里领他进咱逯家凹,不让他知道我们是谁,不让他记住进凹的路,领他来时最好不走我们出山的路,从荒坡上走。完事之后仍在夜里送他走。除了他,不能让一个外人知道。孩子是我们的,姓逯,这也行,是一个法子,二北,你说呢?

    二北的身子悸了一下,他没去碰奶奶的目光,他的嘴唇一动,有一团话就憋在喉咙里,可总是出不来;他的脸变成猪肝色,他知道自己的头很热,那上边仿佛有火星在跳;他的眼珠子上开始有了水汽,火盆里的火开始变得朦胧,火苗像什么精灵一样在跳动。

    你去叫二北爹来。奶奶这时已转向了爷爷说话,爷爷甩了一把鼻涕,颤颤地站起来,蹒跚着向门口走。二北注意到爷爷的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踉跄了几步,很像要扑倒的样子,但他最后又恢复了身子的平衡。

    你回屋睡吧!二北知道奶奶这是对自己说话,他依旧没看奶奶,只是极慢极慢地站起身,挪着步向自己和天兰的睡屋走。天兰还没睡,正在灯下缝补着一件衣服,二北模糊地辨认出,那是小灵的一个褂子。小灵!他猛地向床上去摔自己的身子,他感受到了天兰那惊怯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晃。他闭上眼睛,期望着赶快入睡。可就在这时,奶奶的房间霍地传来“砰”的一响。

    是那个盛晒干了的山茱萸的瓦盆!二北在心里做着判断。那个瓦盆很重,稳稳地放在条几上,怎么会掉下来?一定是摔的!可要摔碎那瓦盆,需要很大的力气,奶奶没有,爷爷不行,那么只有爹,是爹摔的,是的,是爹……

    二北感觉到有些水珠在脸颊上滚动,他胡乱地抹了一下,可是不久,它们又像蛇一样地爬了出来……

    10

    半月后的一个小半夜时分,爷爷和爹从山外领来一个男人。那阵子二北和天兰都已经睡下,二北最初听到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在院中抱怨:天,你们这是啥子地方,我东南西北都辨不出了!二北还吃了一惊,但一刹那之后他就明白了。他猛地把被角塞到嘴里,狠狠地咬去,他觉出自己的牙齿已经刺穿被角上的布和棉花。

    灶屋里响起了风箱的呼嗒声,二北估计那是娘起了身在给那个男人烧茶。奶奶便是这个时候过来敲门的。天兰闻声披一件上衣趿了鞋去开门,门开后又跑回到她的床上钻进了被窝,只抬起头来问:奶奶,谁来了?

    一个男客。奶奶只回答了一句就转向了二北说:你去柴屋里睡,被子我已经让你娘给你铺好了。

    二北吐出口中咬着的被角,一句话没说坐起身开始穿衣服。

    怎么,奶奶,让客人住俺们这屋吗?好好,我这就穿了起来。天兰一直蒙在鼓里,这时也赶忙坐起身去穿衣裳,雪白的胸脯在灯光下一晃一晃。

    你不用动了。奶奶的眼望着墙角。

    咋着了?我不动?只是让客人用小灵他爹的被褥吗?天兰停了穿衣,满目惊奇地看定奶奶。

    二北逃也似的向门口走去,他害怕听奶奶对天兰的那番解释,他害怕。但他腿上的力气只够他走到门外,他软在了那里。

    天兰,你想不想为逯家生个聪明机灵的娃子?二北听见了奶奶的开场白。

    想呀,天天都在想。这是天兰那真诚而单纯的回答,声音里也含有惊疑,她一定是惊疑奶奶何以在这时问这个。

    既是这样,待一会儿有个男人进来,你要顺着他,明白?!

    一定是天兰没听明白,因为屋里出现了寂静,二北能够想象到,这一刻天兰一定是瞪大了眼睛茫然地望着奶奶。

    奶奶,你在说什么?你糊涂了吧?天兰像是明白了,声音里全是恐慌。

    听话,天兰!

    不、不、不!天兰哭了,她似乎在摇着奶奶的手。

    为了逯家的香火,你就……

    二北没有勇气再听下去,他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向柴屋里走,从灶屋门口过时,他看见爷爷干瘦的身子怕冷似的蜷缩在灶屋门口,满脸阴沉的爹正蹲在那里大口吸着旱烟。

    进柴屋前他忍不住向堂屋里看了一眼,离得太远,灯光太暗,他看不清那男人的脸,他只看见他正捧着一个碗大口地吸溜着。二北估计那是娘为那人做的卧有荷包蛋的山茱萸茶,男人做那种事前喝这种茶最好。他觉出一种剧痛由胸口那儿生起,很快地向全身漫去,他踉跄着进了柴屋,扑倒在了床上。

    他虽然脸压在被子上,双眼埋入一片黑暗中,但两只耳朵却在机灵地张着,并且在敏锐地捕捉着院中的任何一点动静。

    拖拉、拖拉、拖拉。这是爷爷在向他的睡屋里走。

    哐当。这是娘在关灶屋的门。

    噔、噔、噔。咚、咚、咚。这是爹、娘在向他们的住屋去。

    呸。这是那个男人在吐痰。

    嗯——这是跟爷爷睡在一起的大北在发呓语。

    汪——这是黑狗欢子在院门外循例地叫。

    院里院外开始静下来了。

    跟我来吧。这是奶奶的声音。二北觉出一股血猛地冲上了头顶。

    笃、笃、笃。这是奶奶的拐杖捣地声,在这笃笃的声音之后,是那个男人的脚步声:噗、噗、噗。

    吱呀,进去吧。奶奶的声音,很低很微。

    吱呀。门又被关上了。是自己和天兰睡屋的门被推开。

    二北霍地翻身坐起,最初的一刹那他什么也没看见,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金星在闪,但随后他隔窗看见了奶奶的背影在向她的睡屋里移。

    院子里再一次恢复了静寂,伴随静寂到来的还有黑暗,各个屋子里的灯都熄了,只有天兰和自己睡屋的窗口,还有一缕灯光漏出来,亮得很细很细。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他起身下了床,连鞋子也没穿,就开始向院里走。他的牙在打颤,腿在哆嗦,他心里明白自己不能向那个门口走。但他控制不了自己,他没有感觉到冰凉的夜风的劝阻,他像梦游病患者一样飘到了睡屋门口。

    他的眼在寻找着门缝,他听见他的理智在向他叫:不能看,回你的柴屋去,回去!但他的双眼仍然固执地对准了门缝。

    屋里的一切顿时收入了他的眼中。

    天兰盖着被仰躺在床上,脸上蒙了一件衣裳。

    那个男人正在脱衣服,一边脱一边呸呸地吐痰,一身精壮的黑肉露出来了,他弯腰猛地掀开了天兰身上的被子,天兰那雪白的身体霎时呈现在那男人的眼前。

    二北觉出自己的咬肌抖了几抖。

    嗬嗬,不孬嘛!白,挺白,比我老婆那身子好看多了!瞧这肚子,行,是个生孩子的料儿。这两个奶子多饱实,能奶双胞胎孩子!那男人边说边拨拉一下天兰的奶子。

    又一股血猛地由心脏里冲出,直向二北头顶涌来,二北觉得那股血一定也涌到了眼里,他感受到眼睛发热发红。

    我真不明白你们家的男人是咋着回事,这么好的东西让别人来吃。男人嘟嘟囔囔地坐到了床上,坐到了天兰身边。

    蒙脸干啥子?让俺看看嘛!啥子脸蛋啥子眉毛总得让俺心里有个数吧?俺总不能出了一番力气给你地里撒了种却不知晓你是谁嘛!拿开,拿开,我看看长得是不是那回事儿!那男人边说边伸手扯过天兰蒙在脸上的衣裳,但天兰很快又蒙上了。在衣裳扯开的那一瞬间,二北看见天兰脸上有泪。

    二北的心猛跳了几下,其中有一下撞疼了肋骨,二北的牙咬起来了,且发出了轻微的咯咯声。

    拿开衣裳,让我看看脸嘛!我给你说,我让你生了孩子,这孩子虽说不姓我的姓,但他实际上是我的孩子,我总得知道孩子他妈长得啥子样儿,我说不定哪年还会找了来,会——

    “哐”的一声,二北撞开了门,二北自己也不知道是用肩还是头把门撞开的,反正他的额头上有血。

    那男人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二北。

    滚!快滚!二北的声音里充满了杀气,他的身子像风中的树叶一样在狂乱地抖动。

    咋着回事?是你们家的人叫我来的!那男人跳下地,用衣裳盖着自己的身子,傲慢地叫。

    滚!滚——二北猛地扯过门后的一把镢头,扬起来就向床前的一个条凳砸去,条凳啪地折断,有一条凳腿飞到了窗户上,发出了“哐”的一响。

    呜呜——天兰在被子里发出了抑低了的哭声。

    好,好,我走。那男人被二北的气势吓住,慌慌地穿着裤子,二北没让他穿完,就把他的褂子和鞋扔到了屋子外边。

    我日他个姐哟,我算是碰上了骗子,害得我跑了几天,来到了这个鬼地方。那男人一边在门外摸着自己的褂子和鞋一边骂道,看见二北的爷爷端着油灯过来,他忽然又来了精神,跑过去扯住老人的胳膊叫:你说,你说,你为啥子骗我?你这么一把年纪骗我。

    滚,快滚!二北这时已从屋里奔了出来,他的手上已经换了一把上山砍柴的大砍刀,砍刀的刀锋在油灯的映照下射出几道寒光。再啰嗦,小心我劈了你!

    好了,喊叫啥子?!奶奶这时拄着拐杖出来了,奶奶的脸阴得很重,奶奶走到那男子身前,低了声说:把鞋穿好吧。说罢,奶奶用拐杖把男子的一只鞋拨拉到他脚前。那男人弯腰去穿,奶奶这时转脸对已走到院里的二北爹说:你这会儿就送客人走。

    走吧!爹沉着脸推了一下那男人,那男人气哼哼地刚走了两步,奶奶又叫道:等等!

    奶奶转身去了堂屋。一会儿,奶奶提着一个袋子走出来说:把这袋核桃带上。

    我不要!那男人梗着脖子。

    拿住!爹冷着脸硬把那袋核桃塞到了那人手上。

    那男人抱住了那袋核桃,抹了一下眼睛……

    11

    奶奶的火气是第二天早上发的。

    那阵子二北还没有起床,其实他根本就没有睡着,他早知道天已经大亮,他不过是不想起来面对又一个白天罢了,他把被子蒙在脸上。

    奶奶径直走到了他的床前,奶奶用拐杖猛一下挑开了他脸上的被子,而后用冰凉的拐杖头戳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醒醒!

    二北睁开了眼睛。

    你说你二北想怎么着吧,让你再生你不愿,找个人来你不愿,你究竟是干什么?是想生生把这个家弄绝了不成?奶奶的声音被怒气裹得坚硬无比。

    我想死!二北看定了奶奶的眼睛,说得一字一顿。

    你甭拿这个吓唬我!奶奶跺了一下拐杖,要想死你就早点死!快点死!甭不死不活地在这里耽误事情!我逯家还要活哩,还要过哩!

    奶奶。眼睛哭得红肿的天兰这时想来劝止奶奶,被奶奶用眼睛逼了出去。

    都是你娘把你惯的!成什么样了?

    奶奶边说边走了出去。

    二北的眼皮又慢慢合上。

    奶奶,你放心,我会快点死的。我早就觉得活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盼头没有什么意思了。

    逯家托付给你们了,我为这个家族的延续已经出不上力了。

    不过,我死时还可以为你们再帮一点忙,我把小灵、哥哥和姑姑一块儿带走,他们三个傻子活着只会让你们揪心,我把他们带走也是为了让我们逯家从此不再有傻子。我死了以后,你们可以再按昨夜的法子,让天兰生一个聪明孩子,那时我就不会再阻拦了,我就不会觉着苦了……

    早饭后二北起了床,而且一反平日无精打采的模样,先去灶屋里拿出两个苞谷面饼吃了,而后开始向预备种苞谷的地里挑粪,一直挑到正午。午饭后,他又开始到院子后头劈柴。一大堆木柴劈完时,他又去泉里挑水,把锅里、盆里都倒满了水。娘心疼地劝他:歇歇嘛,活能一天干完?

    二北当时笑笑,笑完用目光瞥了一下后山,后山上有一处悬崖,他已经在心里定下了死的方法:从那儿跳下去。

    将近黄昏的时候,他认为他把该做的事都做了,这时候他向西山脚走去,爷爷那阵正带着姑姑、哥哥和小灵灵在那儿玩。

    爷爷看见二北,干枯的脸上浮了一丝尴尬,爷爷似乎还记着昨夜的事情。姑姑、哥哥和小灵看见二北,则一律嘿嘿地傻笑。

    爷爷,奶奶说让你回去有事,我来照看他们,我带他们到山坡上转转玩玩。

    好吧。爷爷点点头,把手上拉着的小灵灵推到二北面前。

    奇怪的是,姑姑和哥哥却不愿跟二北走。他们两个像平日一样瞪着眼白很多的眼狐疑地看着二北,就是不肯挪步,好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走吧!二北猛力推着他俩,显得暴躁而焦急。他的举动一点也不像要带他们去山坡上玩的样子。

    二北一只手抱着小灵灵,一只手推着姑姑和哥哥向山坡上走。四个人一点一点地向二北选定的那个悬崖接近。

    当他们终于到达后山上的那个陡峭壁立的悬崖前时,日头已被狰狞的西山咬出了血,一大片血红的光溅到了崖沿上,二北看见那崖沿鲜血淋漓的样子,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二北把怀里的小灵灵放下,四个人在悬崖顶上站定。二北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抹完之后他又有些后悔:抹它干吗?待一会儿跳下去你还在乎身上有汗没有?正在这时,姑姑笑了一声,依旧是那种无端的干涩的笑,那一声笑令二北毛发直竖;哥哥则照样狐疑地看着二北,看得他心里直发虚;只有小灵灵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身边,眼神茫然,不过随后小灵灵也嘿嘿地突然一笑,笑得二北的身子打了个激灵。

    二北害怕自己的决心变软,他想立刻动手。在动手前他犹豫了一下:是先把姑姑和哥哥推下去还是先把小灵灵扔下去?他最后选定:先扔小灵灵,再抓住姑姑和哥哥的胳膊一块儿跳下去。我们四个一块儿走吧,我们走了之后逯家就不会再有傻子了,天兰就可以用那种法子再生一个后代,我们走吧!

    二北抱着小灵灵向悬崖边走去,崖底的一股凉气已经扑面而来,在离崖边还有两步的时候,他的腿突然软了,软得他一下子蹲了下去。这一扔就是把小灵灵扔进了另一个世界,尽管他傻可他来人间才几年啊!让他多活几年有啥不可?也罢,傻傻呆呆地活在人世也等于没活,我们父子俩一块儿走吧,到了阴间我还照料你!正当他的心重又变硬预备起身时,背后响起爷爷的一声喝叫:把他们领到这儿是要干啥?原来爷爷一直悄步跟在他们的背后,他的反常举动引起了爷爷的怀疑。爷爷的这声喝叫把二北重新鼓起的决心一下子砸飞,他彻底瘫在了那里。

    爷爷猜住他的心,爷爷先把他扯离悬崖而后骂开了:你个东西,你就忍心对他们下手?他们再憨再傻也是个人,你凭啥……爷爷最后也流了泪,带了哭腔说:你只想带了这几个傻子走,可你想过没有,你是咱逯家唯一的根,你走了俺们这些老东西还有啥活头啥盼头?这不是催俺们也来跳崖死吗!……

    天黑回到家后,二北估计奶奶知道这事一定会大骂他一顿,然而没有,奶奶走过来先是直直看了他一眼,随后伸出手,二北以为奶奶是要打他耳光,可奶奶却一下把他揽在了怀里,奶奶拍着他的后背哽咽着说:奶奶也变傻了,奶奶早上不该对你说那些话,奶奶该挨嘴巴,奶奶也是急傻了,奶奶急着想要一个聪明后代,奶奶该挨嘴巴,奶奶再不逼你了,咱们听天由命吧,老天爷会看见的……

    那晚上二北睡得很死,也许是过度的精神紧张把他弄得太累了。他半夜醒来时,忽然看见奶奶拄着拐杖坐在自己的床边,一怔,问:奶奶你咋没睡?奶奶又哽咽起来了,奶奶哽咽着说:奶奶害怕你还想不开,奶奶不敢再想望曾孙子了,奶奶有你就行了,什么事都有个气数,咱逯家的气数怕是已经尽了……

    12

    转眼间又是几年过去。

    这年的秋天,山茱萸要熟的时候,逯家凹忽然来了两个外地人。两个外地人在逯家凹四周山坡上的山茱萸树间钻出钻进,指指点点。二北和全家人都看到了,却都没心思去理会,山茱萸有啥子看头?野果子。

    几天后又一个秋阳晃眼的头晌,逯家凹再一次来了七八个外地人,这群人又是在四周山坡上的山茱萸树间走进走出,而且手拿着机器按来按去。坐在门前懒散地和老狗欢子逗着玩儿的二北,自然发现了他们,却照旧没去理会,只是在心上猜测:这群人真怪,野果子有啥看头?莫不是也想摘几斤回去熬粥喝?要在早先,他早跑过去看热闹了,如今他已经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了。

    不久,那群人就下了山坡,径向逯家门前走来,为首的一个胖子先用生硬的话同二北招呼:先生,你好!

    二北停止和狗的逗耍,疑疑惑惑地站起身来。

    老乡,跟你说话的这位是新加坡天然保健公司的余先生,他非常喜欢你们这儿的山茱萸!一个年轻人上前对二北说明。

    二北茫然地眯起眼睛。

    我早就从史书上知道,贵国的伏牛山里出产山茱萸,而且质量很好,可惜过去没有机会来。这次来一看,果然果大、肉厚、色泽特红润,味为极酸型,含营养成分最丰富,尤其你们这个山凹里的山茱萸,是世界上最奇特最上等的山茱萸,我非常高兴,我要全部买下!

    买山茱萸?二北觉到了惊奇。

    是的,是的,你大约不知道山茱萸在当今世人尤其是我们东南亚国家和日本人眼中的价值。山茱萸是一种滋补药,女性食用它会滋阴强体,男性食用它会回阳救急,没有副作用,定期定量的食用会使人容光焕发,延年益寿。我们做过对比观察试验,同样年岁的人,常食用它和不食用它在寿命上可相差八年左右。它是一种宝贝,而你们这家人就生活在宝贝的身边。我希望你和你的家人以及这附近的山民能尽快把这些成熟的山茱萸摘下晒干,我会全部收下,付给你们最好的价钱!

    钱?二北的右眸一跳。

    是的,付现钱!按国际上目前的价格,每斤干果肉付你们十七元。为了表示我们的诚心,我们先留下一万元的定金。旭君,请立刻准备一份合同,并拿出一万元交给这位先生。这里就他一家,我们就和他签合同,顺便请问先生姓名,逯二北?好,二北先生,这里是贵国货币一万元,其余的以后我们再付,一切按合同来!

    钱交到了二北手里,那么厚厚的一摞。余先生和他的同伴正忙碌着在纸上写着合同书,没有人去注意观察二北的神色变化,二北看那钱,脸上由最初的意外变成了震惊,由震惊而变成了狂喜,由狂喜忽又迅疾地变成了怨恨,尤其是当天兰这时抱着一个两岁多的女孩由院里出来,二北的目光一触到那女孩呆滞漠然的眼睛时,他脸上的气恼就倏然转成了狂怒。只见他呼地扔下钱,猛向那个胖胖的新加坡的余先生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边摇边嘶喊:狗日的,你说,你为啥不早来?为啥不早——来?!

    怎么了,先生,怎么了?余先生惊慌而惶然地挣扎着。

    众人都被惊住……

    附录

    南都“山茱萸药食店”经理逯二北和夫人答《宛南时报》记者问:

    ……

    记者:逯先生,贵店自开业至今,来进食的一共有多少人?

    逯二北:五千一百多人,我们有登记表,不怕你查!

    记者:进食者自称强体有效的多少人?

    逯二北:你翻登记表吧,我记得是四千八百多。

    记者:比例多大?

    逯二北:不知道,我不会算比例,它太难学,你可以问我妻子肖琳,她是财会学校毕业的,啥都懂。

    记者:肖女士,你能谈谈吗?

    肖琳:有效率在百分之九十五左右,我们正在考虑进行更加科学的统计。

    记者:肖女士,你平日在店内主要做什么工作?

    肖琳:什么都干,不过眼下我在休产假,我们的儿子刚刚满月。

    记者:祝贺你们喜得贵子!逯先生,请你详细介绍一下山茱萸好吗?

    逯二北:山茱萸,又叫山萸肉,百姓们也叫它枣皮,据我奶奶说,多少辈子以前的人都吃它;新加坡的余先生说,它喜欢长在凉爽湿润的深山里;书上说,它是名贵药用植物,多年生木本,落叶乔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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