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蹉跎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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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遇佳人

    李白自小即熟读司马相如的《子虚赋》,衷心向往赋中云梦七泽之壮丽,于是专程前往云梦游览。

    古人所说的云梦之地,如今亦改称安陆。安陆除了云梦七泽外,还有碧山,景致也极尽优美。碧山又称百兆山,山顶有真武庙,香火鼎盛,而碧山山谷更遍植苍松翠柏,桃花紫藤间杂其间,一片翠绿中偶见一两处姹紫嫣红,给人一种壮丽、活泼、清灵之感。浪迹江湖、潇洒豪迈的李白竟也为那股悠远宁静、超尘拔俗的美而慑服,于是他决定暂住于此,只为了撷取一些这块宝地的灵气。

    此时的李白已经27岁了,却依旧是孑然一身。在四海悠游的日子里,李白也曾涉足过声色场合,见过不少美貌的歌伎舞女,虽然这些女孩子们在外貌上如天仙般地撩人,但那肤浅而庸俗的内在使李白无法在彼此之间求得一种契合。

    在个人情感上,李白同样是一位疲惫的旅人,每当曲终人散之际,那份凄寂深深地侵蚀着他那颗寂寞的心。

    居住碧山之后,虽然每日都能面对着这片有如世外桃源般的秀丽山水,但内心并不十分快乐,尤其是独自面对着那浓稠的凄冷,思及自己茫然的前程时,更令他怆然涕下,因而只能大口大口地喝酒,以酒浇愁。

    也许是云梦的氤氲之气令人更加惆怅,一日,李白又处于这种低沉回旋的情绪中,他独自倚在一棵桃树下沉思,时不时地抬头眺望远山,心中充满着眷恋和迷惘。他这样出神地沉思了不知多久,才回过神来,欲往屋内走去。转身时才发现,有一位身着蓝衫的年轻少女正伫立于另一株桃树下凝视着自己。

    少女见李白发现了自己,有些愕然,一抹绯红立即浮上如花朵般娇艳的脸庞。李白见她站在树荫下,花枝在她的身上映着深浅不同的色彩,再加上衣袂飘然,更显得她超尘拔俗。李白的眼神凝滞在她的身上,不忍离去。两人这样凝视了不知多久,直至远处响起了一阵马蹄声才惊醒了少女,她翩然转身,飞快消逝在桃花林的那端,枝叶扑簌,惹起阵阵袭人花气。

    李白失魂落魄地又在树下坐了下来,心情已不似先前那般恶劣。此后,李白脑海中浮现的总是那位少女柔中带刚的秀美脸庞,清新如不食人间烟火的飘逸和那澄澈的眼波。

    李白讶异于自己对这少女竟有这般深刻的印象,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使他急欲知道有关于她的一切。猛然间,他想起这附近有座真武庙,香火鼎盛、游人如织,这女孩一定是去庙里烧香礼佛而路过这里的。

    经过辗转打听,李白得知这位少女便是安陆城东许相府的大小姐许蓝仙。这位许家的老太爷叫许围师,他的父亲曾为唐高祖李渊的同窗,许门世代簪缨,已近百年,而许围师本人早年间曾做过宰相,现已退职在家,他的两个儿子都已经不在了,原先偌大的一个家族如今人丁稀少,单剩一位孙儿和三位孙女支撑着,已现家道中落的颓势。许蓝仙便是许家老太爷的长孙女。

    许蓝仙不仅生得貌美大方,而且从小便聪慧过人,琴棋诗画样样精通,她知书达理,颇具名门闺秀风范,当地人都称她“女秀才”。只是蓝仙自小身子孱弱,许围师生怕自己的掌上明珠会有不测,于是将年幼的蓝仙送去道观中寄养,希望能为孙女消灾平难。可是自道观中长大的蓝仙却一心只想做个女道士。

    许蓝仙想要成为一个女道士的想法令普通人都大惑不解!“年纪轻轻的,人又长得如此俊俏,放着这么好的家世不管,却只想拜仙学道,真奇怪!一个女孩子家,还有什么比终身大事更重要的呢?”当地人都对许蓝仙议论纷纷。

    李白听说许蓝仙与自己一样,喜欢拜仙学道,心下更高兴了:“好个不凡的女子!”

    李白自小便对神仙道学倾慕不已,又曾追随赵蕤隐居戴天山,因此,他对那些潜心探研仙道之学的人总一相情愿地视为知音,而寄予一种惺惺相惜的赞赏。

    虽然当时仙道、仕隐是极为普遍的现象,可是经过李白刻意的理想化,已成为美的写照和精神的象征。因此外貌聪慧秀丽的许蓝仙,以其年轻芳华之身而追求缥缈的仙道思想,这在李白眼中恰是具有蕙质兰心的最好证明,于是他对蓝仙的那份爱慕之情更深、更浓了。

    “蓝仙!蓝仙!真是名如其人,这女子果真是一位超尘拔俗的仙子啊!”李白念念不忘那日桃花树下的邂逅,蓝仙那欲语还羞的娇态,那眼波流转、顾盼生姿的眸子和衣袂飘飘的神韵挥之不散,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他。一日,血气方刚的李白终于按捺不住,跨上千里良驹,兼程赶往许相府,他要亲自登门求亲。

    李白来到许相府,见府前一方池塘内朵朵荷花竞相开放,花香扑鼻,闻之令人神清气爽,李白在荷花池边驻足欣赏了一会儿,便牵着马走过池上的一座小桥,绕过了一丛丛的花苑,李白才见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宅第隐现于一片竹林和桃花掩映之中,门前的两头石狮子衬托着这座宅第的庄严和气派。

    四周一片静谧,只有空气中飘着阵阵花香。李白站立门前,不敢叩门,生怕一举手,这世俗的尘嚣便会侵犯了这片祥和宁静似的。就在这时,许相府内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轻言巧笑,接着便有袅袅的琴声如流水般传到李白的耳朵里。

    “这一定是蓝仙小姐在抚琴吧!”李白折回桥畔眺望相府,奈何墙高院深,什么也看不见。遥想着曲苑回廊处,自己的心上人正怡然地抚弄着琴弦,李白不禁叹道:“虽识琴中趣,未见弹琴人。”他随手将马系于树下,然后坐在池塘边,静静地听着缥缈的琴音,心中想着,也许这曲是蓝仙小姐为他而弹,这样想着,一阵阵恬适涌上李白心头,他的心绪已好久没有如此开朗舒畅了!

    李白就这般地痴坐池边,陶醉于琴音里,轻风徐拂,李白不觉沉沉欲眠,待得一觉醒来,见晌午已过,夕照渐斜,便整装敛容,叩响了相府大门。

    待进入府内,李白便按照当时规矩献上诗文,投刺请见,一位童仆领他进入大厅。李白见厅堂内布置摆设典雅有致,几个盆栽、几幅名家书画,点缀得大厅书香古朴又生趣盎然,真不愧是相爷府第。李白兀自流连时,一位身着华服,手摇羽扇的贵族公子从里间出来迎接,相互问候之后,李白得知这位公子便是许蓝仙的兄弟。

    二人在厅中各自寒暄客套了一阵,李白深觉许家公子平易近人,性格豪放,而无一丝公子哥儿的纨绔之习,心中顿生好感。

    许公子请李白移步后花园,带他欣赏园中美景。李白与许公子在园中小径散步谈天,十分投契,二人均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之感。

    谈笑间,隐隐传来如行云流水般的弦音,许公子即刻领着李白来到一座亭台,但见三个妙龄少女垂目含笑,对坐弹琴。李白与许公子两人即默立于亭边,静静地欣赏,待一曲琴声停歇后,李白不禁拍手鼓掌,连声赞叹。

    三位少女向李白颔首答礼,其中那位年纪稍长的便是那日桃花树下与之邂逅的许蓝仙。

    许家兄妹亲切大方的态度,温煦了这位浪客诗人孤寂的心灵,他们这种大隐于市般的恬淡生活在李白心中也引起了阵阵回响:“这不就是我多年来一直寻觅的生活吗!但这般生活,又岂是我这等浪迹天涯的人能够获取和保持的呢?”

    那日可真是宾主尽欢,临行前,许公子又与李白订下了日后之约。本来李白计划中的行程仍有多处,但许家的盛情与魅力,又叫他如何能拒绝呢?于是李白的行程一延再延。不过,他不但有许多的时间与许家共享神仙般的日子,更是有更多的机会与许蓝仙接触。随着深入的接触和了解,李白对她的爱慕也更深了。

    而许蓝仙本人也对李白生出了些许爱慕。她在碧山初见李白时慑于他那逼人的神采和飘逸的风姿,继而透过李白寂寞的心灵,她更察觉了这位年轻诗人怀才不遇的悲哀和那隐藏在哀愁中永不磨损、永远充沛澎湃的生命力,于是她觉得应该给予他更多的关注和激励,使他的才华得以发挥。相处日久,许蓝仙更深深地体会到李白那纵横的游侠豪气和飘逸的游仙性格与现实环境格格不入,但是他那股追求永恒和完美的雄浑精力却在现实的颓败与失意中越挫越勇。她为李白那种超逸的精神境界深受感动,甚至已将自己的心托付给了这位看似颓败的天才诗人。

    这一期间,李白也结交了一些当地有地位、有身份的朋友,如安州中都督府的县丞孟君。对于李白与许家的关系,孟君可是出了不少力。

    李白虽然喜欢蓝仙,但他明白,以许家的名望和地位,他很难高攀,即使许家同意把蓝仙嫁给他,他本人也会以入赘的方式进入许府。入赘的男子自古受人歧视,像李白这样高傲的文人,自然不愿意接受这种有辱斯文名声的婚姻。作为李白的朋友,孟君却一直劝说李白,先入赘许府,再借助许府的余荫步入仕途。但李白对他的建议却一直迟迟没有行动。

    安陆西北60里处有一座寿山,传说这座山中有很多百岁老人,因此得名。李白对寿山十分钟爱,也常常会在山上小住。有一次,孟君寄书信给李白,责怪寿山虽有灵秀,却小而无名,不应当藏贤匿宝。实际上,孟君是在责怪李白,不该隐而不仕。李白看了书信后,笑了笑,当场作了一首《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借描述寿山风光来述说自己隐居其间的情形。

    ……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来。尔其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己,不干人,巢由以来,一人而已。乃虬蟠龟息,遁乎此山。仆尝弄之以绿绮,卧之以碧云,嗽之以琼液,饵之以金砂。既而童颜益春,真气愈茂。将欲倚剑天外,挂弓扶桑。浮四海、横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

    在这篇文章的末尾,李白还请求孟君不用深责他,待明年春天来与他商谈。可是孟君当年秋天便赶到安陆,促成了李白与许蓝仙的婚事。在安陆难得有可与之诉说心志的人,所以李白和孟君的交往颇为密切,直到李白离开了安陆,二人仍有书信的往来。

    李白和蓝仙两情相悦,由于受到孟君的提携,李白也获得了许家上下的认可。后来李白被邀至许家长住,并且谒见了年迈的许围师,在许围师的首肯下,李白终于和许蓝仙结成了眷属。

    李白这位漂泊多年的游子终于安定下来了,他那孤寂落拓的心胸被许蓝仙的温暖融化了,而他对蓝仙的相知、相许更是珍爱。

    这对年轻夫妇,在气质和思想上都很接近,尤其在仙道的喜好上更是一致。李白曾咏述蓝仙在求仙炼丹方面的嗜好。而许蓝仙在文学修养上也有很深的工夫,据说,某日李白作了一首乐府《长相思》: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许蓝仙在一旁看了,对李白说:“相公不曾听说过武后‘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的诗句么吗?”

    李白听了这句诗后,细加玩味,深觉自己的诗尚有缺陷,而对夫人的才学也佩服不已。

    婚后,李白对碧山上的白云苍霭、钟鸣梵和及那股超越俗尘的宁静之美颇为思念。于是在山里辟了一间书室,时常偕同夫人到山上去,面对着青山白云,读书练剑,或与夫人吟对。在这辞却尘嚣的山中,李白的心境十分悠闲怡然。

    这对仙侣就这般悠然恩爱地过日子,婚后蓝仙生了一儿一女。如果说拥有美眷娇儿亦是人生的一种成就,那李白在这方面也算是有所成了。但是对一向自比大鹏的李白来说,这种娇妻美眷的平淡生活能否牵绊他一生呢?

    诗人与真人

    李白与许蓝仙的共同嗜好就是求仙学道,婚后二人遍访名山去寻找高人异士。当时有一位举国闻名的女道士,名叫李腾空,她是权相李林甫的女儿,虽生于富贵名门,却极厌恶人间的功名利禄。她自幼便寡欲而慕仙道,经过多年苦修后成道。李腾空炼制丹药,常为百姓救苦疗疾,备受敬重。

    许蓝仙自幼体弱,患有肺病,于是一为慕其仙道,二为求其方术为妻子治病,李白不辞辛苦,带着妻子跋涉千里前往庐山求访,但却扑了个空。原来,李腾空见慕名上山拜访者日见增多,搅扰了自己清净脱尘的生活,为避俗人,李腾空干脆出山云游去了。

    李白求访不成,但却留下了《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二首》两篇佳作,描述他这次庐山之行与妻相悦的情思,也就因为这两首诗作,才使后人得知李白有这么一位与他一样喜爱神仙道术的妻子。

    君寻腾空子,应到碧山家。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若恋幽居好,相邀弄紫霞。

    多君相门女,学道爱神仙。素手掬青霭,罗衣曳紫烟。一往屏风叠,乘鸾著玉鞭。

    这次往庐山访李腾空未果,并未减低李白访仙求道的浓厚兴致,他一有闲暇便往各大山林去走访。当时有位举国闻名、道行高深的紫阳先生在神农故里讲道,吸引了很多人跟随他学道,极盛时这位紫阳先生的弟子曾达3000多人。

    据传这位紫阳先生姓胡,幼年即出家学道,12岁时绝弃人间烟火,每日以松果及霞气果腹,20岁漫游衡山,后被朝廷召去做官,但紫阳先生旋即辞官,而学道于李含光,深得其真传,承其衣钵,讲道于江夏神农故居。

    李白也想听这位紫阳先生讲道,得知这位高人的居处后,李白便离别妻子,整装前往拜访。他到了江夏见到了紫阳先生。李白深得紫阳先生赏识,除一般的讲道外,还常与先生及其他弟子齐聚一堂,论道谈玄。他在《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中曾言及:“紫阳之真人,邀我吹玉笙。”

    李白在这里遇到了很多心灵相契、志同道合的伙伴,其中与李白相处得最融洽的便是元丹丘。元丹丘道名霞子,是紫阳先生的入门弟子。生平多不可考,只知他生性淡泊名利,举止安详,气度轩昂,且学富五车,涉猎广泛,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李白与元丹丘不但志趣相投,而且亲如手足,李白曾于诗作中说“畴昔在嵩阳,同衾卧羲皇”“吾将元夫子,异姓为天伦”。

    他们常在一起谈论玄学,这使李白受益良多,每次与元丹丘谈玄论道后,李白总觉得心神逸扬,通体舒畅,很多执念都在元丹丘的一语或一字间豁然开朗。李白曾作诗一首,叙述二人相聚谈说玄虚的情形:

    茫茫大梦中,惟我独先觉。腾转风火来,假合作容貌。灭除昏疑尽,领略入精要。澄虑观此身,因得通寂照。郎悟前后际,始知金仙妙。幸逢禅居人,酌玉坐相召。彼我俱若丧,云山岂殊调。清风生虚空,明月见谈笑。怡然青莲宫,永愿恣游眺。——《与元丹丘在方城寺谈玄作》

    像李白这般恃才狂傲的人是很少会叹服他人的才识的,但对元丹丘,他可真是至诚地悦服仰慕,尤其对元丹丘遁隐山林的心志和生活更是羡慕赞赏有加。他们时常结伴云游,促膝长谈,终其一生都交往密切。

    由于仰慕元丹丘,李白后来一度想偕妻子到嵩山与元丹丘同游共处,但终因种种现实困难而无法如愿。

    紫阳先生在当时是举世闻名的高士,而元丹丘为其最得意的高徒,当然也备受崇仰,朝野上下争相礼遇。此时李白的诗名正盛,也是人人争相邀请的对象,但李白傲骨天成,凡俗之人他尽看不顺眼,来邀访者,一概被拒。后来人们知道了元丹丘和李白的交情,便常通过元丹丘来邀请李白。

    有一天,元丹丘与李白应安州郡督之邀,前往赴宴。这位安州郡督姓马,人多尊称为“马公”。在宴席中达官显贵齐聚一堂,这位马公素仰李白诗名,对李白特别礼遇,不但当着众贵客赞誉李白为“奇才”,还向席中一位长史推介李白。马公以郡督之尊,而对一个布衣诗人如此看重,使得一向狂傲不驯的李白也不禁感激莫名。但李白依旧推辞,不愿出仕。很多人不明白,李白为何隐而不仕。对于李白的心态,有一首他当时作的《山中问答》最能说明: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志向高远,不在小就,因而当有人问起李白何故隐而不仕时,李白便“笑而不答”以示深远之境。

    酒隐安陆

    李白在江夏紫阳先生的道所并没有待很久,与妻子分离一段日子后,李白十分挂念家里,内心的思念令他归心似箭,就连归途的美景竟也无法令他流连了。这趟求访令李白收获良多,以致他连回家赶路的脚步都轻快了。

    回到家中,全家都因为他的归来而喜气洋洋,蓝仙更是喜悦万分,她迫不及待地探问紫阳先生的神采、风貌以及这次拜访的心得如何。由于一路的劳累,加上这段日子在心灵、道学上的收获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尽述的!所以李白与蓝仙约定,翌日二人相偕上碧山书房,一来可细诉此行所得,二来因为这次的江夏之行,使他察知自己各方面的不足,他决定在道学上发愤精研。

    次日,李白与蓝仙来到碧山的书房,在深幽的山谷中谈道、练剑、弹琴,好不和乐。而李白之前住过的寿山,李白一直觉得那山中景色秀美、仙气缭绕,便也在那里辟了间书屋。

    有好长一段时间,李白都没再出游。身为相门龙婿,再也容不得他四处遨游,他只好住在相府。一旦觉得尘气太重,该清静清静的时候,就带着妻子上碧山或寿山去住一阵子。

    如果只是这样,那倒也还不错,但此时,李白身份已经不同。作为相府的女婿,他必须要去参加一些当地的大小宴会。

    宴饮的场合对李白来说自然不陌生,但他此前经历的,都是与志趣投合、有道有德之人把酒言欢,而如今这些饮宴却大都是些平庸凡俗的例行聚会,在这种应酬性的场合里,没有人会去关注李白的才华。起初李白对这些活动真是厌烦透顶,但后来他改变了心态去面对它:他抱着多多体验人生,开阔眼界的态度去参与,心情倒是好多了。

    这些日子里李白又结交了刘侍御绾等人,他曾作《安陆白兆山桃花岩寄刘侍御绾》一诗:

    雪卧三十年,好闲复爱仙。蓬壶虽冥绝,鸾鹤心悠然。归来桃花岩,得憩云窗眠。对岭人共语,饮潭猿相连。时升翠微上,邈若罗浮巅。两岑抱东壑,一嶂横西天。树杂日易隐,崖倾月难圆。芳草换野色,飞萝摇春烟。入远构石室,选幽开上田。独此林下意,杳无区中缘。永辞霜台客,千载方来旋。

    诗中描写碧山风景和他读书的情形。在这首诗中,他把自己属于神仙性格的一面展露无遗,似乎即将安隐于山野。但是,事实上早先那种“一展长才,一飞冲天”的抱负仍不时冲击着他。他希望在政治上能实现理想,以济天下,这是那个时代的文人墨客的普遍理想,李白自然也不例外。但在李白的意识里除了要在人间创业外,还要超脱世俗的一切羁绊,回归生命的清纯。

    追求出世与入世合一是李白的理想,但出世与入世之间,实在是两种绝对相异的观点,更是难以融合为一的两极,甚而可称为两个非常不协调的矛盾。李白对这二者都执著地追求,他坚定地认为,这两者间是可以并行不悖的。唐代诗人中达到这种境界的也不乏其人,如安史之乱后的王维和更晚一些的白居易。可李白的孤傲自负的性情和对政治理想的天真看法,使他注定要在日后落入痛苦的深渊,但也正由于他饱受了这种心灵上的煎熬,心理上充满了复杂的多面性,一旦发之于诗文,更显得多彩多姿了。

    在李白停留安陆期间,李客常托人带信来,勉励儿子应该力求上进,并一再提醒要为李家肩负起光耀门楣的重任。在李客眼里,李白是天才,日后必定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可他眼见年近三十的李白仍旧过着淡然出世的生活,这实在叫他失望和痛心,不免要再三殷殷告诫爱子。但他的做法只能使得李白每次阅信后怅然不已。

    除了父亲的深深祈盼带给他的压力外,岳家的名望也时常给李白带来困扰,尽管人们在他面前总是恭维着他的诗文才气,但背地闲谈中,却对这位只会饮酒、舞剑、吟诗弄对的上门女婿十分不屑。父亲殷切期许和贵为名门女婿的尴尬处境使李白承受了沉重的压力,这促使他积极地展现自己,求功立业。

    与早期的做法不同,此时的李白决定以投刺上书的方式获得官吏的赏识,以获得一展雄图大志的机会。于是他上书安州李长史与裴长史,推介引荐自己,希望能像苏秦、张仪般,以纵横游说的方式来展现他的长才。

    此时的他,渴望寻得礼贤下士如燕昭王的君主,让他试试霸王之略:

    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方知黄鹄举,千里独徘徊。——《古风十五》

    但是在大一统的唐朝,燕昭王已成过去,即使当下有这样的人物也无法有所作为,霸王之略成了一种早已逝去的历史幻梦,李白的政治想法真是既单纯又天真。而且,由于李白在外貌上极具神仙气质,人们往往只是品鉴他的才气,欣赏他的仙姿,却忽略了他的济世之志。最重要的是他一向坦荡、鲜明、自负、孤傲,即使是在身份显要的权贵面前也仍是昂首阔步,毫无谦逊之态。他的这种态度常常使人不快。所以他虽多次投刺自荐,企图一展长才,结果都不尽如人意。

    历经几番挫折后,李白似乎有点颓丧,他也意识到,建功立业的同时还要保持自己本然的风貌是很难实现的。此时的李白已渐入中年,飞逝的时光和依然毫无作为的现实令他感到恐惧。

    李白沉郁的情结只有借酒疏放,“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渐渐地,他又恢复了先前那种酗酒、舞剑的豪放生活,但此时,李白已不似先前的豁达了,他心中充满了凄愁。与他一样愁苦的还有蓝仙。经过一阵自毁似的疯狂浪荡后,一日,李白揽镜自照,面对着镜中面容憔悴、头发散乱、眼中泛着血丝、没精打采的自己时,他终又恢复了平静。接下来又有好长一段时期,李白把自己关在碧山的书房里,日日弄琴、吟诗作赋,闲来炼炼丹砂,逐渐恢复了往昔气度来。

    李白在安陆住了约十年,他称这段时日的生活为“酒隐安陆,蹉跎十年”。

    这期间他也曾游历周边的名胜。鄂州(现在的武昌)城西有座黄鹤楼,自古文人骚客都到此临风抒怀,李白当然也不例外。然而李白的诗文里,虽然多次提到了黄鹤楼,但却找不到一首诗是专为描述或凭吊黄鹤楼而作。这其中另有缘由。据说,李白当年游黄鹤楼时,见到崔颢的题诗《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李白认为这是一首千古绝唱,自叹不可能作出更好的作品来与之媲美,因而罢笔。大诗人李白叹服而不敢作诗的消息很快地便流传各地,被人们引为趣谈。后来有一位僧人引用这件事,作了一首打油诗:

    一拳搥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李白游遍鄂州后,转到了襄阳。这次到襄阳并不全然为了游玩,而是因为听说韩朝宗正以襄州刺史兼山南东道的身份驻于襄阳。韩朝宗在当时名声显赫,且喜欢奖掖后进,正逢李白的一位兄弟李皓是当时的襄阳尉,因此李白立即请托李皓将自己举荐给韩朝宗。

    李白先呈上了《与韩朝宗书》,他希望韩朝宗能像先前荐崔宗之和严武一样,把自己推荐给朝廷。书信中,李白表明了请求韩朝宗推荐奖掖。随后,他去拜谒韩朝宗。李白头戴高冠,腰佩宝剑,一副混世佳公子的模样,这副装扮赢得韩朝宗的赞赏和喝彩,而李白惊人的酒量、满腹的诗文和得体的应答,更使得这位荆州长史大为悦服。然而,李白所表现的仅是他那倜傥豪放的性格,所以韩朝宗仅止于赞叹他狂放的才气和飞扬的气质,却并未给予他某种实质上的帮助,李白的一番苦心又泡汤了。

    李白对这一次的再遭挫折,似乎已能泰然处之,也许是因为之前经历多了,这次他索性畅快地游赏了附近的名胜佳景,如岘山、高畅池、汉水堤、汉武坛等,并写了不少诗文记述所游所见,文中并无怨怼之情,反倒是充满了祥和欢乐的气息。此行虽然有不如意之处,却也有着意外的收获,那就是结识了孟浩然。

    孟浩然是襄阳人,自幼好结义,喜欢助人,最初隐居在襄阳东南的鹿门山,过了40岁才到京师游历。孟浩然当年曾经在太学赋诗一首,令当时在场的人都叹服不已,谁也不敢和他较量。

    张九龄和王维都很称颂孟浩然,尤其他的五言诗,最为后人所称道。而孟浩然的个性与他的诗风一样的疏迈清超,好作狂人之举,这与李白倒有几分相像。传说当年韩朝宗在荆州时曾与孟浩然相约一同前往京师,并打算将孟浩然推荐给朝廷。谁知临行那天,凑巧有位朋友来拜访孟浩然,于是两人在家中喝起酒来。家中的仆人不时催促提醒孟浩然说:“先生!您与韩大人还有约,恐怕要耽误了!”孟浩然此时正酒酣耳热,便呵斥道:“我喝得正高兴,不要去管他!”韩朝宗在约定地点等了许久也不见孟浩然人影,最后很不悦地走了。孟浩然虽然失掉了一次大好的机会,但一点也不后悔。

    这次游历襄阳,李白可以得见孟浩然,他十分喜悦。在当时,李白30岁,在文坛刚刚崭露头角,而孟浩然已经在文坛上享誉盛名,所以李白对他很尊敬,称他为“孟夫子”。李白对孟浩然的尊敬我们可由《赠孟浩然》一诗中见得: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从这首诗中更可看出两人个性上的相似:嗜酒、疏放、孤傲,正因为性情上的相似,使他们志趣相投,彼此互慕才情。

    李白离开襄阳后,两人又在江夏相遇,当时孟浩然有事要到广陵,于是李白在黄鹤楼设宴为孟浩然饯行,并作诗相送: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这次分别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两人虽一直未再重逢,却仍联系频繁,真可谓英雄相惜。

    在黄鹤楼送别了孟浩然后,李白决定前往嵩山探望挚友元丹丘。当时元丹丘正隐居在五岳之首的嵩山辟谷炼丹、修仙学道。老友相见,倍感亲切,但李白经过这几年的阅历,心志已改变了许多,所以二人并不能再像以前一般地谈仙论道。李白在嵩山待了很短的时间,即与元丹丘告别,继续北游洛阳,落脚于天津桥南造酒楼,每天与海内英豪醉酒追欢,浮沉于酒色之中。

    这种放浪形骸的日子并不能真正慰藉和填补李白挫败空虚的心灵,每当午夜梦回,诗人思及自己茫茫的前途及远在安陆的妻儿,不禁愧疚万分。于是这位扯不断家中牵绊的诗人终于踏着沉重的步子返回安陆。

    历经了长时间的离别,李白此刻十分想念蓝仙,他恨不得立即回到她身边,得到她的抚慰,可是,就在他返乡途中,许蓝仙却因肺病而猝然离世!当李白惊闻这一噩耗时,他的心仿佛被撕裂了。

    李白痛心疾首、失魂落魄地匆匆返回家时,许家上下对李白颇有微词,李白原先留给他们的完美印象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眼中的那位只知吟风弄月、游手好闲的浪荡子,李白的行径不但不能给许家带来荣耀,甚至近百年的体面都被他毁了。但已经离世的许蓝仙却至死都能谅解李白离开自己云游四海的苦衷,她也从未后悔过,唯一遗憾的是,她临死也没能再见自己深爱的丈夫一面,只能含泪而去。

    没有了许蓝仙,安陆只是一处异地。于是在许蓝仙的丧事结束后,李白也怆然地离开了安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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