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瓜
父亲说,我出去,看能不能找点东西回来。父亲走后,四个孩子抱在一起,惊恐地望着黑夜,都是深陷的眼睛,黑洞洞,面黄肌瘦,缺营养。那时候,乡下都穷,吃了上顿没下顿。一会儿,父亲跑回来,有些紧张,怀里露出两个白白的瓜。父亲用拳头一砸,瓜裂开了,两个瓜,分四半。瓜嫩,瓤白,味生。父亲说,快吃吧。孩子们张开大嘴,肆意啃起来,连皮也没剩。父亲松一口气,说,现在,都上炕睡觉。孩子们爬上炕。这时,闪进一个男人。
男人是守瓜人。男人说,你偷了我的瓜。父亲说,是。男人狰狞起脸,挥舞着手上明晃晃的刀,对准父亲,说,跟我去见村干部!然后,拽起父亲,往外走。男人五大三粗,父亲瘦弱,不是他的对手。男人一用劲,父亲就被提起来,轻而易举。父亲不害怕,一副敢作敢为的样子。
见了树干部,村干部说,偷几回了。父亲说,三回。村干部说,几个瓜。父亲说,六个。村干部说,六十块钱。父亲不吱声。村干部接着说,六十块钱,确实多点,不如此,制不住人。父亲说,好。没钱,打欠条。村干部代笔,父亲按指印。
没多久,父亲又去偷瓜。被男人提去见树干部。村干部说,一个瓜十块钱,你看值吗?父亲说,不值。村干部说,不值,你还偷。父亲说,孩子饿。村干部说,孩子饿,你就不能想别法。父亲说,想不出别法。父亲又打了欠条。
后来,日子慢慢好起来。孩子大了,出去打工,能赚钱。父亲还清债,把欠条一张张烧了。孩子说,父亲老了,过几年安闲日子。父亲不,每年坚持种瓜。父亲在瓜地旁盖一间草屋,晚上,父亲抱一床被褥,蹲在草屋里。父亲静静地坐着,点着烟,星星烟火,一闪一闪,如心跳。有人说,现在,大家都富裕了,瓜不稀罕。不用守,没人偷的。父亲说,瓜熟了,总会有人来偷的。父亲有自己的盘算。一天晚上,父亲蹲在草屋内,嘴里的烟抽完了,想换一袋。忽然,听到瓜地里有之声。有人偷瓜,父亲有了精神,忙丢下烟杆,跑出去。月色朦胧,父亲踩在瓜地里,小心翼翼。父亲不敢发声,远远站着看,怕惊动偷瓜人。突然,一个东西猛地向父亲冲来。父亲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獾子。父亲松一口气,显得失望。瓜过了季,熟裂了,开着口。父亲仍不摘。父亲说,咋就没人来哩!村里人知道,父亲心不甘,当初偷一个瓜,赔十块钱,那是羞辱。现在,他要抓个偷瓜人,一个瓜也让他赔十块!父亲夜夜把守,不敢马虎,像个战士,却没人偷瓜。连续几日雨,所有的瓜都烂在地里。村里人惋惜,父亲无语。第二年,父亲仍种瓜。父亲种瓜,只为等偷瓜人。瓜熟时,夜里抱一床被褥,蹲在草屋里。父亲想,总会有人来偷瓜的,瓜长得多好啊。那一夜,父亲果然见到一个偷瓜人。父亲听到声音,从草屋里出来,小心谨慎,比当年偷瓜还紧张。远远站着,父亲看到一个人,弯着腰,摘下一个瓜,放进袋子内,又摘下一个……差不多装满袋子了,才离开。父亲急,夜黑,摸不清生熟,就废了。父亲远远站着,不吭声,心里却得意。第二天,父亲查看瓜地,一脸失望,昨晚的瓜,多半废了。父亲说,有人来偷瓜了。一脸骄傲。有人说,抓住没,谁,现在还偷瓜。父亲说,没抓住,夜黑,看不清。父亲找来白纸,写上字,一张一张贴在瓜上。晚上,父亲蹲在草屋里,不敢抽烟,他想,偷瓜人一定会来。没多久,果然来了,父亲走出草屋,远远站着。偷瓜人弯着腰,不像昨夜,急着摘,不顾瓜熟瓜生。今夜,专找贴有白纸的瓜,省力多了,白纸上清清楚楚写着一个别扭的“熟”字。没多久,就装满袋子。然后,背着离开。重了,显得吃力,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父亲急在心里,想喊,喉咙内上来一口痰,噎住了。
一地瓜,被偷瓜人摘完了。每夜,父亲远远站着,看偷瓜人背着瓜离开,没抓住一回。父亲眼睁睁看人偷瓜,不抓,成了村民的笑柄。孩子也不解,说,你这不是守瓜,是指引入偷瓜呢。父亲说,她有难处,丈夫死于矿难,家有三个孩子。一个寡妇,迫不得已才偷啊!
几年届,父亲病逝。那天,一个妇人,拉着三个孩子,一路跟着父亲出殡的队伍,哭了一路。
青柿子
那年,我念初二。学校离家远,二十多里路。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供我上学不易。周日从家里带的粮食,不到周三就吃完了。剩下几天,饿着肚子熬。真熬不住,趴在井边喝水,咕咚咕咚,喝得怡然自得,肚子开胀。我想,要是粮食也跟这井水一般,源源而来,该多好。
学校周边是菜地,种些黄瓜青菜之类。晚上,学校安排自习,要求每人都到。有人会借上厕所之名,偷偷跑出教室,跳进菜地,摘刚掉花的黄瓜,刚抽芽的嫩菜心。大家饿极了,顾不得。附近农民很气愤,常闹到学校。学校严厉禁止,以退学威胁,但无济于事。
那个星期,家里带的干粮少,到了周二全吃完了。熬到周四,我已饿得晕沉,连走路说话都不能。晚上,我坐在教室,无心看书。我想,今晚,无论如何耍弄点儿东西吃。见前面几个同学相继出去,我也溜出教室。在学校操场上,我走了一圈又一圈,我不敢去菜地偷摘瓜果。踌躇再三,还是去了。秋夜寂寥,月明星稀,清风吹拂。环顾四周,田野萧瑟。我顿了顿,鼓足勇气,跳进菜地。凭借月光,我满地寻找。可是,没找到一根瓜一棵菜。正沮丧间,突然,看到地头有棵树。那是棵柿子树。在操场上体育课时,我看过这棵树,繁密的绿叶,挂满了青柿子。我心头掠过一丝喜悦,攀着树枝,一跃而上。满树的青柿子,翡翠似的。我挑大个的摘,顾不上下去,就站在树上吃。柿子青涩难咽,一口气吃下十来个,嘴巴麻了,舌头也摆不动。我抬头看了看月亮,明净如水。我满足地跳下来,正想跑,一双大手从背后伸过来,逮住我。我吓坏了,想抽身,但是已不可能,那双大手多么有力,像一把钳子卡住我胳膊。“偷柿子,你小子好大胆!”我不敢回头,我知道,今晚栽了。他说:“我注意你好久了,等学校处理吧。”我急了,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我说:“叔,往后,不敢了,确实太饿了。”他扬一下手,态度坚硬,说:“你回吧,看学校处理。”我一路疯跑,不敢回教室,装病,早早睡了。第二天,开始闹肚子,拉得肠子都直了。
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在恐惧中度过,我担心他会来学校,向学校反映,然后要求学校开除我。不管有多饿,我都不敢摘瓜摘菜,也不再趴井边喝水,越喝越饿。我捧着书,反复读,读得肚子感觉不出饿了。我想,不知哪天,他突然来学校,我的前程也就画上了句号。我心头掠过苦涩的青柿子味,还有他严厉的目光。然而,一直到期末,天气转凉,那棵柿子树,叶子黄了,掉了,柿子也摘了。他始终没出现,我想,他是不是不追究了。我开始松了口气,心头的包袱也放下了。
学校放假前一天,我们集中坐在教室,校长突然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他。我一看,慌了。校长注视着教室,目光慑人。我耷拉着脑袋,不敢看,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校长清清嗓子,叫我去他办公室。众目睽睽之下,我哆嗦着,诚惶诚恐,我知道校长叫我的目的。我跑出教室。到了校长室,我扑通一声跪下来,我哭着说:“叔,我错了,往后再不敢了,别让校长开除我。”校长和他都吃惊。他不知所措,忙扶起我,说:“你这是做啥?”我说:“叔,我给您磕头。”说完,咕咚咕咚给他磕了三个响头,我很用力,额头破出了血。他说:“娃,你起来。”我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他说:“娃啊,你别担心,校长不会开除你的。”校长笑着说:“他是给你送柿子来的,你看,半筐柿子,熟了,灯笼似的。”我一看,在校长办公桌上,果然有半筐红柿子。他说:“娃啊,听校长说,你是学校最有希望的孩子,这筐柿子给你吃,往后,不能像他们那样,偷偷摸摸的。该好好念书,有困难,找叔。”
后来,我初中毕业,考上高中,去了县城。每年,他都给我捎柿子。大学毕业后,结婚了,我请他喝喜酒。他说:“娃啊,你要啥礼物啊。”我想了想,说:“叔,给我捎几只柿子吧。”他说:“还没熟呢,青柿子,苦着。”我说:“没事。”他果然给我捎了几只青柿子,当着他面,我一口气吃完,狼吞虎咽,如当年。在场的人,都看呆了,说,苦涩苦涩的,怎么吃。而他,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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