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件真事。
那时候我还小,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吧,家里的粗重活儿并不需要我动手,因此我就有了和黑叔接触的机会。
黑叔是开东风牌汽车的司机,每过个把月就会为我家拉一次煤。
黑叔的脸很黑,块头很大,大约有一米八多吧,手掌在我面前伸开像个芭蕉扇。我常出神地看他。
黑叔和我父母是朋友。当黑叔把一车上好的煤拉到我家门前时,我的父母早为他准备好了饭菜。这在当时是一种不成文的规矩,不管给谁家拉煤都是如此招待。全家人会忙着卸煤,而司机则可以自顾自地进屋喝酒吃菜。
黑叔曾和父母客气过,但父母依然不会怠慢他。当黑叔把车的一侧挡板打开后,父母就会把他让进屋里,备好热水让他洗手,烫好少许白酒给他解乏。黑叔盘腿坐在炕上享用喷香的饭菜时,我会把手指下意识地伸进嘴里,躲在外屋门角羡慕地看着他。开始我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黑叔发现了我,就把我悄悄叫进屋。
黑叔的面前,摆放的是炒鸡蛋、油炸花生,还有白晶晶的大米饭,袅袅冒着醉人的香气。那时有“大米饭,炒鸡蛋,撑死王八蛋”的说法。我就经常在心里念叨这句嗑儿,直到黑叔会意地用筷子夹菜给我吃,我才再没有在心里冒犯过他。
黑叔有时会笑着问我,上学没有?或者问,就快上学了吧?我摇头或点头。黑叔接着叹息一声,人一定要有知识才行。然后望着我出一会儿神。有次黑叔问我,你的理想是什么?就是说你长大最想干什么?
我几乎不假思索,开汽车,像叔叔一样!把黑叔给说笑了。但他的脸很快又严肃起来,说,记着,人长大了可以有很多选择。比如,你可以当医生,为病人解除痛苦。可以研究一些难题,做一名科学家。人没有知识,很多时候会寸步难行的,就是一个干苦力的躯壳。
黑叔会问我一些家里的情况。我记得我也问过他,叔叔,你们家里有几口人?黑叔半晌才说,八口。
我不知道接下来还应该问他什么。后来黑叔给我夹菜,我吃出了难得的惬意,就非常乖巧地问他,家里就你一个人工作吗?黑叔显然没料到我会问出这样的话,定睛看着我,点点头,然后用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那段时间,我们一大一小处得好朋友一样。黑叔并不是每次都风卷残云,他时常会剩下一些饭菜,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饭盒,把剩菜小心装进去,再用塑料薄膜仔细地包好。黑叔知道我不会把这事说给父母,因此,黑叔也坚守着偷偷给我菜吃的秘密。有时父母想支开我,但黑叔不让,说,正好我们爷儿俩唠唠嗑儿。而黑叔答谢父母的方式,就是给我家拉来又大又亮的块煤。
那时候的我是快乐的。我常盼着家里的煤快点烧尽,盼着黑叔的到来。那样我就又可以在伙伴们面前炫耀了。
那年冬天,我发现黑叔的饭盒大了一圈。而且,我注意到黑叔吃得不是很多。黑叔显得心事重重,吃饭时面对我的提问,常会讶然地抬起头,却并不能马上明白我的意思。有次我忽然问黑叔,你能吃饱吗?
黑叔长时间地瞅我,然后用手扳过我的肩膀,你长大了,以后会有出息的!
黑叔把饭菜多半都装在饭盒里。当然,黑叔不会少给我吃。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家里拉过两次煤,司机却不是黑叔。我也不敢多问,我怕父母知道我们之间的小秘密。我照旧会倚着门角羡慕地窥视司机吃喝,不过新来的司机并不待见我,只顾忙活饭桌上的。我有些失望,开始想念黑叔。
那天睡下不久,我听到父母说话,他们谈到的人正是黑叔。父亲说他出车祸了,好像下肢有可能截瘫什么的。母亲叹气,说,怎么会碰上这么档事呢?父亲说,听说,他家老三和老四这学期没考好,老师家访了,他精神有些恍惚,没把好方向盘,连车带煤栽沟里了……母亲又叹气,学习是长久的事,急个啥呢?
我的眼睛在黑暗中大睁着,眼前浮现出黑叔的笑容,不由在心里问:黑叔还能站起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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