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

    周五晚走进家门，听见妻子说明天要出差，茅先生顿时像焦渴太久的植物听见雷声响，一下子兴奋起来。但他立即觉悟出自己的异样，担心妻子看出他的兴奋会生出疑心。尽管如此，兴奋依然存在，那么的莫名其妙，身不由己，无法掩饰。

    晚上八点半，看见放在电视机旁边订票公司送来的机票，茅先生再次确定妻子是真的要出门了。他假装帮妻子核实时间，暗自在心里确定了事实的确凿，不由盯着机票呆了两秒钟，茅先生再次感受到自己心里如浪般涌上来的欢喜。

    挨到第二天早上，因为妻子单位的司机来接，茅先生连送妻子下楼的任务都被免却，妻子说，没必要送！茅先生立即就止步在大门口。他在妻子渐渐消隐的脚步声里把大门轻轻关上，回身背依门扉靠定，不由得在心里呼唤了一声。茅先生没有喊万岁，没有喊乌拉，也没有叫一声天啊什么的，但茅先生确信自己那没有准确词语的呼喊其实表达的，正是这样的意思。

    第一个跳上茅先生心里的念头就是：打扫房间！

    房间其实很整齐、很洁净，前天钟点工收拾过的房间只隔了一天，儿子参加暑期夏令营到海边去了，几乎一切东西都原样待在老地方，似乎谁也懒得去动它们一下。但茅先生打扫房间的念头胜过了一切。他今天对自己很溺爱，很纵容，嘿嘿，他想干什么他就要干什么呢！

    那么，好吧。打扫房间。

    茅先生站在门口想了几分钟，就直奔他和妻子的大床去。床单、枕套、靠垫的套子，一股脑儿扒下来，扔进洗衣机，注水，放洗涤剂，听见洗衣机嗡嗡响起来，茅先生觉得心里异常安静。茅先生接着把所有带套子的东西都摘了套子，沙发、甚至餐桌上的几个麻质杯垫。他都要统统放在水里，洗一洗。

    接着找来拖把，茅先生要拖地。他从每个房间的窗口开始，他倒退着拖，他颇有章法，像一个老到的贼一样，努力使一切不留一点儿人的痕迹。把每个房间清扫过，把洗干净的东西晾到阳台上，茅先生闻着满室淡淡的木香气，对自己深深微笑。

    茅先生后来走进儿子房间，他惊然发现儿子的房间自己没动一下，还是儿子出门前的原样。到9月，儿子就是初一男生了。茅先生在儿子的床上躺下，他闻着属于儿子的、介于儿童和少年间的、混合着太阳和青草味的好闻的味道，感受到一种隐秘的幸福与感伤。他把头深深埋进儿子的枕头里，他在儿子的气味里恍惚睡去，却又在一声恍惚的铃声中醒来，侧耳听听，并不见谁来敲门，去门口开门看了，仍不见有人在。茅先生忽然就呵呵笑了，看看墙上的钟，都中午一点了，茅先生感到一股强烈的饥饿感：他连早饭也忘记吃了。

    饿一点儿不要紧，茅先生去厨房，格外用心思，格外从容地给自己做午饭去了。他看着冰箱里所有的储藏，盘算着怎样组合它们能更好烹制符合自己胃口的美味，最后茅先生用了四十分钟给自己做了顿看上去很美吃着也美的午餐。他慢慢地吃，饱了，更舒服了。

    他给自己泡了杯茶，到阳台上把晾着的那些东西一一拿回来套上去，现在，整个房间看上去就跟刚刚蒸过桑拿的人一样，透着一股子清亮与洁净，茅先生最后把自己就近送进家里的桑拿房，茅先生把自己也整治干净了。

    重新回到客厅的茅先生把客厅的沙发推到墙角，把阳台上的摇椅费力地搬到客厅，他把摇椅放在客厅的正中间，茅先生同时想，这搁平常是不能的，但是现在，不是非常时期嘛。茅先生坐在摇椅上，喝了半杯茶，又去书架挑了本书，他把电视也打开，把声音调到他认为合适的大小。他膝盖上摊着书，对着电视，躺在摇椅上。摇椅轻轻晃动，茅先生想，没准自己接着会睡一个长长的午觉呢。就算立即睡去，也是合适的。

    书上的字就在眼前，但是那些字并没有在茅先生心里连贯出意思；电视的声音在耳边响，茅先生也不打算听清楚里面的人在演着悲还是演着欢。

    当蒙睡意渐渐袭来的时候，茅先生觉得耳边有东西毛茸茸地抚着他的脸，他伸手去摸，并没有摸着什么。再蒙时那感觉再次出现，这回，茅先生伸出又收回的手指上，捏着一根半长的、蜷曲的、黑中透着栗、栗中浮着葡萄紫的头发。无须猜测，茅先生打眼一瞧，就知道那是属于妻子的，妻子的头发。

    茅先生呆了呆，把那根头发顺手夹进书页里。

    书放在自己的肚皮上。再次躺好身子，茅先生打算再回到那幸福的、蒙的、即将入睡前的感觉里去。但是，茅先生躺了半天，却还是清醒着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