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

    某次王公的堂会，他随唱戏的舅舅一起前往。

    那年，他也不过五六岁的顽童，只觉得舞台上来来往往的黑白胡子老头儿好玩，并未谙戏的妙处。但他崇拜舅舅，觉得舅舅是天底下唱戏唱得最好的人。

    他崇拜有加的舅舅在那次的堂会上却受到在他看来最深的羞辱——唱到半道，竟然被人公然从台上轰下来。舅舅返家，气得吐血，躺在榻上半月才能下地。小小年纪的他，第一次体味人世悲凉—一不是舅舅技不如人，是那些看戏听戏的人根本就不曾把戏台上的舅舅当作人看。

    他发下誓言：要唱戏，要唱连皇帝老儿都舍不下的好听的戏。

    心底埋着一种远大的志向，学起来戏来就格外用力。师父在前面“幺、二、三、走，转……”喊口号教，他已经在心里把那套动作全记在心里。师父教完，让大他几岁的师哥先来示范，师哥也像师父那样喊着口号做，做到一半做不下去，把动作忘了。师哥红着脸退到一边，他不慌不忙地站出来：“幺、二、三，走，转……”口中念念有词，脚下步法丝毫不乱。

    师父大惊，问他何以记得如此准确又快捷。他说：“这有何难，我不过把师父所教的动作先掰开揉碎一一记住之后再合起来……”

    十六岁，他再次跟着舅舅去赴某王公家的堂会。那一次，舞台上的主角换成了他。唱的是《文昭关》，他演老生伍子胥。老戏却发新凤声，舞台上的他，冠剑群豪，章节慷慨，将戏中伍子胥身上的奇侠之气，演绎得淋漓尽致。台下两边，满是王公贵胄，不等他唱完，叫好声已经响成一片。

    自此，他以老生戏名动京师。京师名流，凡有举办堂会者，无不恭恭敬敬前去请他。若是哪天他因故没能前往，满座客人，竟然都倍觉索然。

    有人说他名气大了，脾气也大了。其实不然，自他走上梨园戏台的那天起，他就有自己的坚守。他唱老生，却只唱那些忠义节烈的爱国忠臣，伍子胥，岳飞，鲁肃，祢衡……戏台上的他，台风稳健大方，唱腔慷慨激昂，活脱脱那些良臣忠将再世，常让台下观众听得热血沸腾，恍惚以为穿越到前世直面戏里的古人。他觉得，唱戏，演戏，要的就是那种效果。像那类凭空臆造的历史戏，他坚决不演。那是对观众的误导，是对历史的不负责任。像《空城计》里的诸葛亮，他也不演，他觉得那不适合他的风格。

    老生演戏，有一个怪癖，就是在他唱戏的过程中，台下观众不许抽烟，不许叫好儿。此条规矩不光是针对一般观众，就是皇帝老儿来了，也得乖乖遵守。常去听他戏的观众都知他的脾气，一进他的戏园，坐到他的台下，都自动把手头闲杂放诸一边，凝神静气，只等台上锣鼓歇，他的一折戏唱完，才敢疯狂叫好儿。曾有一新得势的权贵公子，不买他的帐，看戏时故意点了手上长长的雪茄烟，向台上吐烟圈儿。那会儿，他才从帘后踱着方步走将出来，闻到台下飘上来的烟味儿，二话不说，转身回到后台，且让人放话出来，那天的演出取消。台下观众炸了窝，却不是针对老生，而是针对那位不识时务的权贵公子的。公子哥儿禁不住众人的喝哄，灰溜溜逃出戏园。

    自此以后，无人再敢触老生的雷。

    老生戏好，戏德也好，服人服心。不出几年，他便广收门徒，成立了自己的戏班，做了班主。老生给弟子们定下极严苛的行规：不准私赴堂会，不准搞恶意竞争互相拆台，不准对外发表不利戏班发展的言论……条条框框儿极多，却无一个弟子不服。因为那个看似严肃的戏班儿里，还有着浓浓的温情在，那份温情，当然也是老生带来的。按梨园规矩，老生是班主也是台柱子，每出戏演完后，他拿最多的戏份儿钱。他却打破了那个行规，跟弟子们平起平坐，拿同样多的钱，有时甚至连要也不要，就把它让给那些家庭生活困难的弟子。一个堂堂班主，不穿绫罗绸缎，不坐宝马香车，常年一袭粗布蓝衣，仿若乡下清苦的教书先生。这样的班主，唯有老生。

    老生一生脾性古怪，曾做出许许多多让人不解的事。比如，打破梨园严苛的等级制度，与弟子们同吃同住，比如，宁守清贫也不接收某些王公贵胄的堂会邀请，比如，国难当头之时他在台上唱得涕泪四流竟然奉劝台下观众不要再沉迷于戏不思救国……

    因此种种，老生便得了一个“怪伶”的绰号。

    老生做的最后一件让人费解的事，是把戏班班主的位置让给了自己的一名弟子，却让他的亲生儿子徒生感叹。

    老生的儿子，从小随父学艺，也工老生，年纪轻轻就已俱角儿的风范。子承父业，于情于理，上上下下都说不出什么。老生却执意把班主的位置拱手交给一位天赋才情都远远在儿子之下的弟子。

    儿子不解，心里憋着一股子气，却不敢说。老生倒是明明白白。

    老生临终，把儿子叫到病榻前：“我知道你觉得委屈……你比师兄，唱得好做得好，但你不懂，你在戏台上，求一个‘美’字，你父亲唱戏，但求一个‘真’，在这上面，你师兄比你做得好……三十年后，你会比你师兄火……恐怕那时，台下观众都去追求一个‘美’了……”

    老生的预言成真。几十年后，老生的儿子唱得大红大紫，老生创办的戏班却早已风流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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