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开门,一个老哥立在家门口。扛着犁,犁有八成新,擦拭得干净。身后,有头牛,是身强力壮的大牯牛。牛和他较着劲,把牛绳绷得紧紧的,一步一步地啃吃着坝子边上零零星星的青草。
老哥和我年龄差不多,六十上下。到这个岁数,在前边不远的城市,该领着退休金,要么接送孙子,要么在茶馆什么地方,打打麻将纸牌。我没那个福气,儿子儿媳到更远更大的城市打工去了,他们说那些地方好找钱,安逸。却把孙女留给我,带孙女责任重大,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不撕了我老头子才怪。不管怎么着,我比这老哥强,我现在断不会牵着牛扛着犁去打工。我扛过犁牵着牛打过工,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现在城市离我家越来越近,找钱的机会多。儿子儿媳要不是想找更多的钱,他们完全可以在前边那座城市找活干。
看着牛和犁我很亲切,并且还有抚摸和操作的冲动。这样的念头只是一晃而已。我都六十了,哪会冲动啊?我木着脸,断然地说,老哥,我们家不犁地!我知道,话得狠点,像当初我外出帮人犁地一样,都有一股粘乎劲,不把活拿到手,断不轻易离开。我家好多年没用牛和犁了,我们不种水稻,我们把田里的水放干,承包给外地人种花草。
老哥一个劲地赔着笑脸,就像当初我一样。我有些动摇,总不能让人家把花草拔了种水稻吧?
老哥还是赔着笑,不管我的木脸,说,老哥,要牛不?
我拿牛来干啥?刚刚土地承包的时候,家里倒养过牛。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养牛。现在,哪家哪户还养牛啊?
他不管我的困惑,继续说,老哥,还有这犁,要不?
犁我拿来干啥?土地刚承包的时候,家家户户倒喜欢置犁,家里没有三五张犁,想找儿媳妇?休想!现在哪个选女婿会看他家有多少张犁?家里的几张犁,建了楼房,早不知道儿子他们弄到什么地方了。
我得给他说清楚,断他的念想。我说,老哥,不要!
他不管我的态度,要我看看,说,老哥,多壮的牛多好的犁啊!他抚摸着,依依不舍的样子,说,老哥,柏木做的啊!
我知道柏木做的犁是上品中的上品。我一看就知道那头粘牛是拉地的好把式。仔细端详起来,还真有些舍不得!我不看!
他缠我,要我看。这人真日怪。他说,老哥,四年前,我一见到这牛和犁,就丢不开了。
他仍缠我,说,老哥,一早,走了好几户人家,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男人。
他说的倒是大实话,我们周围,就剩下我一个老头子了。要是年轻十岁,我也随儿子他们,去城市打工了。
他一把抓住我,说,老哥,帮帮忙,给这牛和犁找一个主家嘛!牛似乎听得懂主人的话,竟停止了吃草,抬头,冲我哞哞地表示友好。
他说,老哥,一看你就是庄稼把式。
我确实是庄稼把式,连牛的话我也懂。但那是好些年前的事情。
他说,老哥,这牛,这犁,给你!
我有些吃惊,给我?少说也值三四千块钱。
我说,多少钱?
他说,老哥,不要钱!
天下哪有不要钱的好事情?单那牯牛,杀了卖肉,也是三两千块,还有那光滑亮堂的牛皮。我说,什么条件?我才不上他的圈套,这年头,邪门歪道多,收拾的都是贪便宜的。
果然,他说,老哥,有条件。他像看穿了我,说,老哥,得答应我,不能杀了牛烧了犁。得让牛拉犁。
养牛自然为了拉犁。我说,还有什么?
他说,没有了。要说还有的话,就是有空的时候,他要和牛与犁的主人,来看牛和犁,看牛拉着犁在地里奔跑。
他不是牛和犁的主人。
四年前,一个和他年岁差不多的许老哥,扛着犁,牵着牛,站在他家门口。许老哥家的地,征用来建城市了,补偿了,安置了,农转非了。许老哥得给自己的牛和犁找一个主家,总不能杀了牛卖肉啊!总不能把犁送进大火啊!就找到张老哥家。都是庄稼人,谁忍心杀牛卖肉?谁忍心把犁送进大火?没花一分钱,许老哥家的牛和犁进了张老哥的家。有空的时候,许老哥总要去张老哥家,看他的牛和犁,看牛拉着犁在地里奔跑。哪晓得城市跑得太快,前两天,张老哥家的地,也征了,补偿了,安置了,农转非了。
张老哥得意地告诉我,他从家里出来,一口气走了两个多小时,他反复琢磨过,我们这些地方,没有十年八年,城市肯定跑不过来。
望着满含期待的张老哥,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家的地,多年没有用过牛和犁了。如果我接过他手中的牛和犁,当春天来临的时候,张老哥许老哥来到我家的田地,我将如何面对他们那炽热的期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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