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山公的灵堂设在门前的禾坪里,彩条布搭成的大棚简单而粗糙,一排花花绿绿的花圈摆放在红漆的棺木周围,清油灯橘黄色的光亮照着陈山公笑容可掬的遗像,引人注目的是摆在茶饭供果旁的那套遗物,一个雕花堂鼓,一面油黄的铜锣,仿佛不时发出咚咚锵锵的响声,陈山公临终前叮嘱家人,死后丧事从简,只请下屋场的何满爷打三晚的夜歌子。
何满爷顾不上自己年迈多病,如约而至。打夜歌子有规矩,从子时到寅时,要唱六七个小时,的确是件苦差事。何满爷一个人要连续唱三夜,需要唱多少故事,费多少口水呢?好事的村民议论说:“真是一对冤家,陈山公死了都不放过何满爷。”
陈山公和何满爷同年同月生,年轻时又同时拜师学艺,都练出一手打夜歌子的好腔调,传统版本唱得滚瓜烂熟。陈山公鼓点花样多,何满爷锣声响得脆,灵堂上各显神通。别看俩人平日里是好伙计,到了场子上互不服输,要争个高低,就说前年冬天,下屋场桂婆婆去世,做了五日道场,‘陈山公和何满爷你问我答,你来我往,故事一本接一本,难分胜负。于是,俩人改唱即兴段子,见人唱人,见事唱事,相互设局,刁难对方,好一场夜歌子大战,令听歌者流连忘返。
陈山公开腔了,鼓点打得眼花缭乱。“不响那个锣来只打鼓,夜歌子唱得活人死,对门坐哒一头猪,只学得叫来不懂书”。
听歌人明白,陈山公揭何满爷的老底,骂他没进过学堂门,比不上陈山公读过两年私塾有文化。
何满爷猛击一段铜锣,清脆悠扬,开口就答:“不打那个鼓来只响锣,夜歌子唱得死人活,变猪还晓得叫几声,木菩萨看书费油灯。”
就这样你骂我,我骂你,谁也没捡到便宜,倒是逗乐了听歌的人,闹够了,尽兴了,俩人又同声唱和:“只有那个死字最平等,万贯家财买不转,娘佬子阳世积哒德,保佑主家享荣华。”这段词是陈山公和何满爷几十年合作必唱的一段,也是打夜歌子的老规矩,辛辛苦苦熬夜,喉咙喊嘶,讨主家欢喜,不就是图多赚几个钱?
人啊,真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半个月前俩人还一起打夜歌子,想不到一晃眼,陈山公就撒手入寰了。
第一晚,何满爷唱长篇故事《唐王李世民》,从唐王出世、登基、坐天下,将朝中人物细细说唱。
第二晚,何满爷唱《唐僧取经》,唱唐僧从长安出发,历经磨难,孙大圣降魔除妖,师徒四人到西天取到真经。
这些故事在乡间广为流传,经久不衰,也是陈山公生前最爱唱的两个本子。
第三晚,何满爷想起老伙计明天就要归山了,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他没有唱正本,而是唱段子。何满爷左手打鼓,右手敲锣,锣鼓响起:咚咚咚咚锵,咚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咚咚锵,开场唱道:“慢打鼓来慢敲锣,一人唱歌无人和,山公走了我失哒魂,夜歌子唱得泪淋淋。”何满爷一曲接一曲,唱他和陈山公的情谊,从小唱到大,从月亮在金鸡岭上升起,唱到天边冒出点点红晕。越唱越痛心,陈山公走了,金鸡岭还有’谁来对歌呢?凝望着眼前的遗像,何满爷仿佛听到老友的歌声在呼唤他,何满爷老泪纵横,情真意切,唱得守灵的人纷纷落泪,他用哭腔唱最后一段:“唱歌人送唱歌的人,夜歌子最好慰亡灵,来生再把歌来唱,灵堂之上论英雄。”何满爷唱完,便停锣息鼓了。
红日头出来了,火辣辣的阳光照在金鸡岭上,山坡上又多了一座新坟,那个雕花的堂鼓,那面油黄的铜锣也随陈山公去了远方。晌午时分,从下屋场传来一条消息,何满爷因悲伤和劳累诱发心脏病,也随陈山公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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