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一个人走在1940年冬天的雪野上。

    肩上是一百多公斤重的粮挑子。

    这个人叫俞黑子，是俞村的村长。昨晚区委通讯员送来紧急通知，让他务必在三天内把军粮送到临川抗日政府。

    雪不紧不慢地下着，坡梁和山峁都染白了。

    白茫茫的山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的双脚把雪踩得咯吱咯吱响，偶尔有一只觅食的野兔嗖地蹿出老远。他就这么孤寂地走着，越往前走，越感到饥饿。他怀里揣着两个玉米饼子，饼子紧贴着他的心窝，那是女人硬塞在他怀里的。那年遭了旱灾，庄稼颗粒无收，家里也快揭不开锅了。他不舍得吃，吃了就没想头了。他心里对自己说，赶紧走，再走一个村子就奖励你半个饼子。

    雪越来越急，视野里一片迷蒙。下一个坡梁时，他不知滑倒了几次。可他不敢停留，爬起来，挑着担子再往前走。他成了一个雪人，身上是雪，脸上也是雪。天终于黑了，他硬撑着进了一个村子。走到一个门楼下，他把挑子放下，歇了口气，心想该奖励一下了。他把手伸进了怀里，可他什么也没有摸到。他的心慌慌地跳了起来，又上上下下不知摸了多少遍，还是没有摸到饼子。他确信食物丢了，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你咋这么粗心呢，咋就把救命的饼子丢了呢？

    他越发饿得厉害，眼前总晃动着那块饼子。天色越来越暗，他想，眼下得赶紧给自己找个睡觉的地方，不然，饿不死也会给冻死的。他迟疑着敲了敲身后的那扇门，不一会儿有人出来了，问干啥？他说想借个宿。人家一缩身子关了门。又敲了几家，仍没有人开门。他转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一处破庙，点了几根木柴，在那里宿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出发了。他一天没吃饭，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他不敢抄小路，小路经过荒野，有狼群出没，给盯上就完了。他想，自己给狼吃了不要紧，军粮丢了一家人都得跟着背恶名。好不容易走到张庄，他觉得不吃点东西不行了。他看到几个打着竹板讨饭的乞丐，他们被一群孩子撵着追着，有的孩子还朝他们身上扔石头呢。乞丐们却不恼，还是伸着手讨食物。他瞅着他们手里的一小块儿窝头，咽了一口唾沫，想，就要一回吧。可是，人们看到他挑着担子，连一小块儿窝头也不给。走了十几个门，总算从一个好心的婆婆手里讨到了半碗稀饭。

    婆婆的半碗稀饭支撑着他又走了一天。到了傍晚，他又来到了一个村庄。他打消了借宿的念头，直接在村外的破庙住下了。他饿得厉害，把挑子藏好，进村讨了半个窝头，就回到了破庙。他放心不下那担粮食，丢了，他赔不起呀。他找了些木柴点了，一边烤火，一边吃那半个窝头。吃了还是觉得饿得要命，肠胃里伸出一百只手，跟他要东西吃呢。

    他不知该咋办了，目光四处寻找着。这时候破庙里哪怕有一只老鼠，他也会把它吞掉。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找到，他失望极了。后来，他的目光落到了粮食挑子上，一落到上面，好像粘死了，再也移不开了。他想，要不，抓粒玉米烤着吃吧。这个念头立刻攫住了他的心，他仿佛嗅到了烤玉米喷香的气息。他忍不住了，手哆嗦着伸向粮袋子，可是有个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了起来，你不能动，你不能动，这是军粮啊。他的手被火烫了似的缩了回来，不再动弹了。

    他想，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可是他睡不着，他真想吃点东西啊。那么鼓鼓的两大袋玉米，偷吃几粒根本不会有人发觉的。他又一次把手伸向粮袋子，这一次他把袋口解开了，他看到玉米的颗粒在火光中闪烁着金色的光泽。他抓了一把，也顾不上烤了，就要扔到嘴里嚼。可那个声音又一次在他的耳畔响起来，你不能吃，这可是军粮啊。他被那个声音击中了，手一松，玉米哗啦啦掉进了袋子。

    他不敢再看那诱人的粮袋了，往火堆里又加了几根柴，烤暖身子就摸黑动身了。

    又走了一天，临川县城已在眼前。

    他没想到已是一座空城。

    他立在那里，失望雾也似的漫上心头，他不知该去哪里了。突然，有人在背后喊了他一声，俞村长，总算追上你了。他扭过头，见到的竟然是区通讯员，不由眼睛一亮，你咋也来了？通讯员说，你可真是飞毛腿啊，我追了你一路。他直直地看着通讯员，想，区委一定又有新的通知了。

    通讯员说，形势有了变化，鬼子一个师的人马要开来，昨天上午抗日政府就迁走了。为了防止鬼子屠城，老百姓也都跟着转移了。区长撤销了那个命令，让我通知你把军粮挑回俞村待命。他瞪了通讯员一眼，说，你有没有搞错？

    通讯员说，让你回你就回，这是区长的命令。

    他突然问，抗日政府去哪儿了？

    通讯员说，不知道，有可能去顿村了。

    他看了通讯员一眼，挑着担子往顿村的方向去了……

    1945年10月，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挑着一副空挑子回到了俞村。他发现荒坡上添了一座新坟，碑上刻着“抗日村长俞黑子之墓”几个大字。

    汉子蓦地呆在那里，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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