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每天坐着公司班车,往返于青浦与市区之间,确切地说是往返于家与墓地之间,这样的日子过得安然自在。开始女朋友问他工作怎么样,他还撒谎说,杂志社工作挺好的,比起报社清闲多了,不用风里来雨里去,每天喝喝茶看看书,很容易就混过去了。有一天,女朋友再缠着他,要去他的“高尔夫球场”的时候,陈元基本就说了真话,告诉女朋友单位不在市区,而是在青浦郊区的一片葡萄园,工作还是那家公司,但是已经换了部门,不在杂志社了,而是在销售部门了。
女朋友就问,那就是说你现在不是记者了?陈元说,不是记者了。女朋友说,那你为什么要换部门?不是记者以后还怎么替我爸妈办事?陈元说,销售部门工资高,有钱了还怕办不成事情?女朋友就如实告诉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就问,如今每月拿多少呢?陈元说,一个月拿到手一万多块吧。她父母连他销售什么也没有问一声,看在钱的分上也就不再追究了。只要权与钱占上一样,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与朋友们聚会的时候,大家问他如今在什么地方发财,他就说是房地产公司。
春天很快就要过去了,上海迎来了春夏之交时的酷热。某一天中午,陈元独自一个人无所事事,就跑到墓园里随便转转。墓园很大,到底哪儿才是边沿,自己根本是不清楚的,而且到底埋了多少人,自己更是不清楚的。有塔葬,亭葬,树葬,壁葬,草坪葬,所以这里的墓是根本无法数的。有时候你看上去是一棵树,但它同时又是一个墓,有时候看上去是一座楼,但它同时又是好多人一起的墓。墓园埋了无数名人,像余纯顺、阮玲玉、汪道涵、乔冠华、章士钊、章含之等,当然大多数是无名之辈。
陈元像是逛公园一般,逛着逛着就逛出无限的趣味来了。不说别的,单说说那些草坪上的石碑,样子像一本本书似的摊着,再看看内容也是让人回味无穷的。有单人墓碑,有三人墓碑,多数是双人墓碑;有孩子墓碑,有百岁老人墓碑,多数是殁于花甲之年的墓碑。陈元一个个地琢磨过去,就琢磨出无数的小故事来。比如每个墓碑上都有一个大头照,基本可以看出逝者的音容笑貌。这些照片肯定是此人一生中最漂亮的一张,或者是生前津津乐道的一张,所以照片也是五花八门,有的活到六七十岁了,却用了一张少女时代的照片。比如有一个单人墓碑,享年四十九岁,立碑之人是“妻”和“儿”,说明什么呢?说明妻子有再嫁的打算;再比如有个三人墓碑,中间是一个留山羊胡子的男人,两边各有一个女人,这又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个男人先后娶过两个女人。
陈元看着看着,就发现一个十分可怕的规律,大部分男人都是活不过女人的。这又说明什么呢?恐怕说明男人比女人遭受的磨难多,像自己这么卖命图什么呢?归根结底不就为了讨自己女朋友欢心吗?
正当陈元黯然神伤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原来报社的工会主席老高打来的。
陈元说,老高啊,有什么事情吗?老高说,你新工作怎么样了?陈元说,挺清静的呀。老高说,听胡总编说了,在那种地方真是委屈你了,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们这批骨干记者一走啊,整个报社就基本熄火了,已经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了。
陈元说,代我谢谢胡总编吧,我心里很生气,但是我不怪他。
老高说,告诉你一个消息吧,胡总编去世了。
陈元一时有些吃惊,急得在墓园里转起了圈子。陈元一急一恼一烦,都会不由自主地转圈子,只不过有时候圈子转得大一点,有时候圈子转得小一点。陈元连忙问,得什么急病了吗?老高说,本来是有抑郁症的,前段时间上边来人,要求报社立即清算关门,胡总编死活不愿意,说是近百号人,要吃饭,要养家,还有怀抱的新闻理想,报社这门一关,让他们怎么办?上边说,不关门可以,每天的亏损谁来负责?胡总编说,国家不能只考虑经济效益,还得考虑群众的死活。最后闹得不可开交,胡总编就一句话,关门可以,关门之前先为他收尸。
陈元说,最后呢?最后他怎么死的?
老高说,跳楼死的,他办公室在二十三楼,硬生生从窗户跳下去了,上边非得说他抑郁症犯了,其实我们大家都明白,为了报社他是很忧郁,但根本厉害不到抑郁症的程度,他这是为了救大家才死的。
陈元说,报社现在还关吗?
老高说,不关了,暂时不关了,毕竟胡总编跳楼了,上边一下子怕了,怕再死几个人,就不得了了。胡总编跳楼的前一天晚上,他死活不让我下班,说是要开个会。等大家都走了,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就问他,两个人开什么会呢?胡总编笑着说,不开会,你是工会主席,你要听我这个群众谈谈心。于是他搬出一箱子啤酒,两个人开始喝酒聊天,最后提到你的时候,他就哭了。他说对不起你,他说小陈你不容易,从陕西农村一步步走到现在不容易,混个记者当当更不容易。他说小陈你看重的,其实不是记者证这些东西,看重的还是自己的理想,还是自己的事业,他说小陈你一辈子的理想与事业就是当一名好记者,但是人到中年了,在他的手中让你的理想和事业都破灭了。他说你好像有一份工作,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但是小陈你那是干什么的,是混在死人堆里、人不人鬼不鬼的工作。老高哽咽着说,胡总编他喝醉了,喝醉的时候他说,若是有可能的话,他还想把你弄回来继续当记者。小陈你说说,你还想回来当记者吗?
陈元也哭了,说如今他人呢?人在哪里?老高说,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在世时溜须拍马的人一长串,人死了身边就只有苍蝇了。你还记得那个姓贾的主任吧?胡总编上个厕所吧,他也要冲上去开门,开门还不算数,还哈着腰候在边上,等胡总编上完了,再跑过去帮忙冲水;他自己就是放个屁,也去给胡总编汇报一下,若是胡总编说你别放,他会把个臭屁硬生生地给憋回去,换成饱嗝给打出来的。就这么个人,胡总编跳楼的那天,大家喊人去收拾现场,他一下子就变脸了,指着楼下说,我才懒得去呢,干什么事情不好,为什么要自杀呀。
陈元说,我早就提醒过,这个人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老高说,胡总编还是心软,死之前还提拔他做了个主任。胡总编的情况你可能还不清楚吧?他一心扑在事业上,这么大年纪了,其实还没有成家,父母又死得早,就是一个孤儿,别说给他操办后事了,现在在停尸间里放着,都放了一个星期了,连个去看望他的人都没有。
陈元说,我得去看看胡总编。问一下,什么时候开追悼会?老高说,开追悼会?!谁给他开追悼会?!上边认定他这是自杀,患抑郁症自杀的。而社会上疯传的,是报社经营不善,欠了一屁股外债不说,还欠员工几个月的工资,把胡总编给活活地逼死了。所以上边能躲的都躲了。到目前为止,到底应该怎么办,什么时候埋,埋在哪里,谁出钱来埋,都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陈元说,那就不要说法了,你是单位的工会主席,我正好在墓园上班,大家一起想想办法,把胡总编给安葬了吧。
陈元放下电话,立即赶往医院。当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工会主席老高已经带着相关的证明文件,守候在医院的大门外了。陈元给胡总编办理完了手续,然后随着运尸车一起,赶到了火葬场。一切办得相当顺利,在太阳偏西的时候,一个堂堂的报社总编,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活人,一个为救下一家报社选择纵身一跳的大男人,就这样变成了一把火灰。
陈元手捧着胡总编的骨灰盒,从火葬场走出来的时候,老高有些迷茫地问,下一步怎么办呢?陈元说,他真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老高说,我是工会的干部,就目前的档案看,肯定一个亲戚都没有。陈元说,也就是说没有人跟我们抢骨灰了?老高笑了笑说,如今人什么都抢,抢房子抢车子,唯独这骨灰是个一毛钱用处都没有的东西,恨不得撒到大海里去。
陈元说,这就好办了,我们现在就去长寿园吧。
老高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开始下沉了,已经接近黄昏时分。老高为难地说,能放在明天吗?陈元说,那今天晚上它怎么办?连个寄存的地方都没有啊,就老实告诉你吧,我是怕鬼的人,虽然与胡总编共事了三个月,但是对他一点不熟悉,现在捧着它已经瘆得慌了,若是再把这个骨灰抱回家过夜的话,恐怕我的小命都不保了。陈元说着,似乎一下明白过来,自己捧着的不是一个珠宝盒子,而是一个骨灰盒子,一个有些陌生的骨灰盒子。
陈元说,你有什么事情吗?老高说,我家有个情况,你可能也不清楚,我老婆瘫痪在床,还等我回家给她烧饭呢,我不回家她怕就饿死了。正说着,老高家里打来了电话,催他赶紧回家去一趟,说是老婆大小便失禁了。老高无奈地说,你看这样行不?你找个地方把它寄存一夜,反正也没有人在乎它,我现在先回家照顾老婆,而且我们现在去长寿园,天已经黑了,人家已经下班了,恐怕已经无法落葬了。
陈元觉得老高说得有些道理,于是说,就这么定了,明天早上我们在长寿园碰面吧。老高匆匆忙忙地走了,陈元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在浑黄的夕阳下有些艰难地移动着。陈元十分感慨,老高在报社里,那是多光鲜、多儒雅的一个人,谁会想到他从报社回到家,还得给老婆端屎倒尿,这比起自己来说,恐怕要艰难得多了。自己除了在墓园工作,除了觉得无法面对女朋友一家之外,他还有什么可烦恼的呢?
开始到墓园的时候内心是有些委屈,但是现在慢慢地已经想开了,人生中有生就有死,大家都为了生,总得有人为了死,谁会不死呢?只要会死,就有用得着他陈元的地方。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