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瞥,生死白头:徐志摩的倾世浪漫-剑桥流年:轻薄的愁云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一缕悠然康桥梦

    不能在我生命里实现人之所以为人,我对不起自己。在为人的生活里不能实现我之所以为我,我对不起生命。

    ——徐志摩

    如诗如画的康桥,无数诗情缱绻的清晨与黄昏,那些灵动的光影,依然会时时让志摩念起曾经如幽莲的倩影。那脉脉如秋水的眼眸,那多情无心的一笔,让这个多情的诗人甘愿葬在无休止的对爱、美与自由的追逐里。

    那思念如火般灼烧起来,烧红了康河里浮游的梦,烧红了志摩追寻理想的脚步。

    1922年的春天来临,志摩由剑桥大学皇家学院的特别生转为了正式研究生。皇家学院评价他是“持智守礼,放眼世界”。然而为情感所束缚的他,并没有把这当成多么重要的事情。

    在剑桥学习期间,他没有完成什么研究计划,也不曾完成过任何学术论文。本来,他可以轻而易举取得博士学位的,但是此时的他对学位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就像当年轻易地就放弃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学位一样,这一次他又毫不在乎地放弃了英国剑桥大学的博士学位。

    那些年纯净的阳光,若有若无地悬浮在一个冗长的梦里,仿佛触手可及,在后来的日子里成了永恒的奢侈品。

    他的信仰很单纯,他所苦苦追求的,无非只有三个:爱、自由、美。然而仅仅是这样单纯的信仰,这样渺小的渴求,在混沌的世俗中他依然无法实现。徐志摩的一生,都在为感情而奔波,每一次转折,都是感情所系。

    正如他在1924年秋天在北京师范大学所做的题为《落叶》的演讲中所诠释的那样,他是一个人信仰感情的人,也许天生就是一个感性的人。窗外的风声,枣树上的枯叶,三千自然界里每一样事物,在他的眼中都是有呼吸的。“我的思想就像树上的叶子,时候不到不会掉下来;时候一到,再加上风的力量,它们就一片一片的往下落。也许它们已经没有了生命,枯了、焦了,但也许有几个还留着一点秋天的颜色,比如枫叶是红的,海棠叶是五彩的。”纵观其一生,都在为感情所羁绊着。

    丰富的感情给了他丰富的世界,给了他生命的线索,那是一种经纬,把原来分散的个体组成有文章的整体。浪漫的他甚至认为“拒绝感情或压迫感情,那是犯罪的行为。”

    光阴荏苒,与林徽因分别已近一年。杳无音信的林徽音,给了志摩无边的牵念与美妙的幻想。曾经的相遇,曾经的相识,那些美好的时光再度浮上心头。他思念着,徘徊着,虽然人在剑桥,但是那颗向往美好的心早已随着林徽因的倩影回国去了。

    他思念着心爱的女子,也思念着阔别已久的故乡。不知他不在的日子里,父亲的白发新添多少,母亲的皱纹又增几丝?千言万语,他只能对着静谧而美丽的康桥倾诉:“康桥,谁知我这思乡的隐忧?”

    志摩是信赖于感情的人,他的翅膀会追着感情的方向一路飞去。正如志摩自己所说,他这一生的周折,大都寻得出感情线索。“已过了四度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思念的煎熬,徐志摩最终决定回国。什么学位,什么前途,什么礼教,在理想面前全都变得一文不值。

    在离开前,他再次来到熟悉的康河边,那熟悉的草坪,熟悉的的尖顶教堂,熟悉的阳光,啄食的麻雀,吃草的马儿,甚至每一滴雨露,每一口空气,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

    曾经与心爱之人一起走过的碧荫小路,如同记忆的电影在眼前一次次地回放。他要去寻觅她,并在心里暗暗地决定,明春新杨梅上市时节,一定要携着知心人的手含笑归来,一起感受这里诗意的美。临别康桥,他满怀眷恋与憧憬,写下了一百多行、一千多字的《康桥再会吧》:

    康桥,再会吧;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

    ……

    盛满记忆的康桥,是志摩灵魂的知己,本是要归乡土的诗人,这时候却又像是离家赴远的游子了。辞别挚爱的康桥,志摩收拾行囊,终于踏上了回国的行程。

    1922年8月,乘上了日本三岛丸远洋客货轮,志摩心中感慨万千。时值八月流火,清凉的风夹着海浪的咸潮迎面而来。面对天海一色的波澜壮阔,他第千万次在心里描绘理想的蓝图。

    轮船迎风破浪,在经过法国马赛港的时候,许是流浪四年的脚步让他疲惫了,许是见到的冷漠太多了,一颗漂泊的心开始沉郁起来,仿佛那阳光也变得迟重了。在沉重而又归心似箭的心情中,他提笔写下了《马赛》:

    马赛,你神态何以如此惨淡·

    空气中仿佛释透了铁色的矿质,

    你拓臂环拥着的一湾海,

    ……

    越是沉郁的心,越是会有满腔诉不完的诗情。面对苍茫的大海,他几乎想要呐喊,让心灵里的翅膀迎风生长,带着他冲向理想的天空。那些漂泊在外的日子,让他看够了人世的黑暗,一颗纯净的心是受不得那样的蹂躏的,难得真挚人情的他,只好高呼“不如归去”。

    微凉的海风奏响岁月的风铃,那颗纯净无暇的心躲在光阴的一隅,残酷的现实总是让它卑微而落寞地颤抖着。

    船行至地中海,看到风稳日丽的美景,数着调皮的浪花,志摩想到古老的欧洲文明。这个文明的摇篮,承载了多少古老的历史?无数的帝王、英雄、诗人、僧侣在这里出现,他们用各自不同的角色,演绎着灿烂的历史,编织了无数的传说。

    在万千的感叹中,志摩再次挥笔,将无处倾诉的话融在了这篇《地中海》中:

    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无因而来的!

    这风稳日丽,也不是无因而然的!

    这些进行不歇的波浪,唤起了思想同情的反应——

    涨,落——隐,现——去,来……

    ……

    亘古不变的地中海,以她宽容、博大的胸襟孕育了无数的灿烂文明,千百年来,她永远保持着不变的姿势,呼啸的浪花,壮阔的海面,光阴能将石头磨成碎片,却无法让海的生命干涸。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的光影攒动,明亮的月轮渐渐丰满,光阴的指针指向了农历八月十五。这是祖国的节日,是团圆的节日,然而月圆人不圆,一颗忧伤的心,看那明月似乎也忧伤了:

    秋月呀!

    谁禁得起银指尖儿

    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轻涛,

    可不是禁不住她一指的抚摩,

    ……

    漫长的行程,漫长的等待,一天天,志摩孤守着回家的执念,他希冀着,期盼着,他要快点赶到她的身边,实现在心底许下了千万遍的诺言。

    2、泪染韶华诗者情

    我独坐在半山的石上,

    看前峰的白云蒸腾,

    一只不知名的小雀,

    嘲讽着我迷惘的神魂。

    ——徐志摩《一星弱火》

    等待的时光总是那样漫长,仿佛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是痛苦的煎熬。当祖国的气息越来越浓,志摩的心也渐渐活跃起来。

    漫天遨游的海鸥,欢笑着击打白色的水花。咸咸的海风里,洋溢着熟悉的味道。那是故乡的亲情,是阔别了四年的浓浓的乡情、国情。经过二十多天的海上航行,1922年农历八月二十四,轮船终于抵达了上海港。熟悉的高楼,熟悉的街道,熟悉的熙来攘往的人群,熟悉的乡音,熟悉的一草一木,每一个细节,都在扣动着志摩敏感的神经。

    回到家里,见到阔别四年的亲人,明显苍老的祖母、父母亲,还有已经5岁的儿子,他不禁心潮起伏。想起离开时,自己的豪情壮志与亲人的殷切期盼,他再不是曾经立志要做中国的汉密尔顿的徐志摩,更不是曾经发誓要光复祖国山河的小小少年。虽然自己才名颇显,但毕竟违背了父亲的初衷。欢儿怯生生地叫着自己“爸爸”,他却几乎不曾尽过做父亲的责任,面对亲人,他激动着,兴奋着,却也惭愧着。

    虽然儿子没能如自己所愿进军金融界,虽然他在外面两度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博士学位,虽然他和自己最中意的儿媳妇离了婚,虽然他荒废了学业让家里的愿望落空,但毕竟,他的体内流着徐家的血液,他是自己的儿子,骨血相连的父子情,让徐申如也不能再说什么,千言万语汇成四个字,回家就好。

    在家里清闲时,白发苍苍的老祖母还带他到普陀寺去烧香。缭绕的香味,似乎让他追忆起许多年少的过往。那些天真烂漫的日子,而今一去不复还。

    每个人一旦染指了成长的年轮,所有纯真的快乐便统统打上了发霉的印记。

    相聚的日子总是很短暂的。还没团圆几天,志摩就在九九重阳的那天晚上随父亲北上了。虽是同路,但父子两人却有着不同的目的地。徐申如要前往南京参加南京成贤学舍的佛学大师欧阳竟无先生的讲学活动,而志摩则是应恩师梁启超之邀去南京的东南大学讲授中国政治思想史,并作一些专题讲座。

    正好时间充裕,志摩就先陪同父亲一同到了南京。然而每天的听讲学、记笔记却又让这个不安分的诗人烦闷不已,要知道在剑桥大学那些舌灿莲花的教授的课,志摩都经常不去听的。何况志摩记挂着自己的心事,他此次回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能与心爱之人结成连理。他想先一步离开,然而又不知如何对父亲开口。正在他迟疑不决的时候,他接到了老师梁启超的长子梁思成的来信,他受时任清华文学社成员的梁实秋之托,邀请徐志摩赴清华大学文学社演讲。终于有了离开的理由,志摩立即接受邀请,辞别父亲欣然前往。

    这是徐志摩自海外回国后艺术生涯的开端,也是他一生中的一个转折点。

    十月的北京,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瓦蓝的长空像一首绵长的老京剧,红墙绿瓦中透着历史的气息。徐志摩的才名,在他还未归国时就已为许多文人墨客所熟知。在清华大学高等科的小礼堂里,此时早已坐满了慕名而来的听众,小小的礼堂里黑压压的,足足有二三百人。他们要耐心而又焦急地等待着,要亲眼目睹这位剑桥归来的偏偏才子的风采。

    片刻后,这位激情澎湃的诗人终于翩然而至。那也是梁实秋与徐志摩的第一次见面,在梁实秋的记忆中,徐志摩白白的面孔,长长的脸,鼻子很大,而下巴特长,穿着一件绸夹袍,加上一件小背心,缀着几颗闪闪发光的纽扣,足蹬一双黑缎皂鞋,风神潇散,旁若无人。

    在志摩身上,有一卷典雅的中国书卷味道,而同时海外的履历也让他有着浓厚的时代气息。

    他的演讲题目是“艺术与人生”,他以牛津大学的方式,先事先准备好的讲稿用英文宣读了一遍。只是太过于理想化的志摩,并没有考虑到这里不同于牛津大学的境况,一方面在场的许多人对英语的了解极少,另一方面纵使是懂英文的人也不喜欢这种方式。很多人都是抱着很大的期望而去,结果却是失望而归。他们无法理解徐志摩所讲的内容,因此这次演讲也没有多大的回响。

    “那天听众希望的是轻松有趣的讲演,听众并没有准备听英语讲演,尤其没有准备听宣读讲稿。至少不是英语的宣读讲稿,所以讲演一开始,后排座的听众便慢慢‘开闸’。我勉强听完,但是老实讲我没有听懂他读的是什么。”这不仅是梁实秋的印象,也几乎是在场所有人的印象。

    后来这篇讲稿经由当时在北平逗留的郁达夫之手发表在《创造季刊》第二期上,依然是英文的。据梁实秋说,内容很通俗,并没有学术研究的意味,实在不必用“牛津的方式”。无可置疑的是,这一回的演讲是失败的,听众都很失望。

    不过不管这次演讲的影响如何,徐志摩的收获还是不小的。这是他回国后第一次在国人面前展露诗人的风采,也为他打开了中国艺术的天窗。此后,徐志摩开始在中国的文坛上大显身手,徐志摩这个名字也渐渐响彻中国的大江南北。

    在落叶的京城,徐志摩终于见到了他日思夜梦的人儿。然而当他得知林徽因已经与梁思成恋爱时,顿时如五雷轰顶。

    回国后的林徽因继续回到培华女中读书。在于徐志摩分别的日子里,她曾被徐志摩的才情所迷惑的心渐渐苏醒开来。在光阴的波澜里,她懂得了梁、林两家的交情,也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风流倜傥而又不失稳重的梁思成,也更让林徽因倾心。她渐渐明白,敬仰与爱情是不同的,对徐志摩的感情,只是敬仰,而对梁思成,才是纯粹的爱情。

    整整一年的等待与希冀,一瞬间都没有了任何意义。志摩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实,他不相信自己抛弃婚姻和学位,冲破重重的世俗阻碍,最终却换来这样的结果。他悲伤,痛苦,愤懑,感慨,可怜这一颗孤独的心,该如何掩埋呢?悲情如斯,在这样惨淡的心情中,他写下了盛满凄苦的《一星弱火》:

    我独坐在半山的石上,

    看前峰的白云蒸腾,

    一只不知名的小雀,

    嘲讽这我迷惘的神魂。

    ……

    曾经美好的梦境破灭,取而代之的是这凄苦的现实。老怀表在旧光阴里滴滴答答,像极了泪水敲打寂寞的声音。然而这么大的打击,依然没有让这个浪漫梦幻的诗人放弃渺小的希望。只要林徽因还没有直截了当地拒绝他,他就觉得还有一丝希望。那希望如黑夜里仅存的一丝弱火,颤巍巍地跳动着,随时可能会熄灭。

    不久后,经过梁启超老师的介绍与安排,志摩进入了位于北京西单牌楼石虎胡同七号的北京松坡图书馆第二分馆工作,并担任该馆的英文秘书。在工作的热情中,志摩渐渐转移了悲苦的情绪。

    1923年的暑期,南开大学开办了一所暑期学校,徐志摩与老师梁启超都应邀前去讲学。徐志摩充分利用了这个机会,积极传播文学、诗歌等内容,为了激发学生对新诗的兴趣,他还要求学生翻译英文诗歌。

    与世界的潮流渐渐接轨的北京,此时也和欧美国家一样流行起了生日派对、文艺沙龙等丰富的社会活动,那些走在时代最前沿的青年人频频相聚,徐志摩也自然乐于参与。很快,这个乐天派的浪漫诗人就从恋爱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的诗作也开始广为传颂。

    3、痛失祖母心如绞

    不曾经历过精神或心灵的大变的人们,只是在生命的户外徘徊,也许偶尔猜想到几分墙内的动静,但总是浮的浅的,不切实的,甚至完全是隔膜的。

    ——徐志摩《我的祖母之死》

    沉浸在工作、聚会与游玩的快乐中,徐志摩心灵上的伤口渐渐愈合。友情与文字的力量拯救了他,也是这个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的诗人自己拯救了他。

    转眼到了1923年农历的七月初七,民间称之为“乞巧节”,传统上这是女孩子们的节日,她们会在那天晚上摆上时令瓜果,朝天祭拜,向美丽的仙女祈求灵巧的双手与美满的姻缘。在新旧冗杂的民国时期,旧时的文化传统固然浓厚,新兴的文化气息也渐渐繁荣。青年人总是时代的先锋,他们勇于尝试新事物,给沉闷的生活寻求一些新鲜的刺激。

    节日往往是交游最好的理由。那一天志摩和很多朋友去了山海关游玩,看那迂回曲折的绕登角山的柄贤寺,望那残圮的长城如巨龙似的爬山越岭,隐入烟霭的迷茫。等到他们尽兴而归,回到北戴河海滨住处,已经是半夜了,他们还打算天亮四点钟上莲峰山去看日出。

    仿佛是一种心理感应,志摩忽然想到会不会有自己的信。于是他赶紧去问。果然,差递说有一封电报。在那个年代,电报都是紧急时候才会用的。听到是电报,志摩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感觉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骨血相连的亲人,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在心灵上往往会有一种相通的感觉,这就是亲情,融进骨子里的亲情。志摩看了那封电报,呼吸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上面只有6个字:

    祖母病危速回

    心知不妙的徐志摩,立即打点行装,在第二天一早赶上六点的车到天津,经过一天等待的煎熬,才赶上晚上的津浦快车。心急如焚的徐志摩,正嫌路远车慢,半路又发了洪水冲坏了铁轨,火车停了十二个多小时,直到第三天的中午才过江,然后又上了沪宁车,本来他可以到站后直接转沪杭的夜车的,结果车又晚点了,不多不少的正好晚了一分钟。志摩的车进站,沪杭的车就呜的一声叫出站了。心焦如火焚的徐志摩在那一刻甚至想夺窗而出,奈何行李又困住了他的脚步。然后又是漫长的等待与煎熬,直到8月22日中午才到家。

    到家里才知道,祖母是突然患了中风而病倒的。“她的病是脑充血的一种,中医称为‘卒中’(最难救的中风)。她十日前在暗房里踬仆倒地,从此不再开口出言。”

    已经84岁高龄的老人,迟迟不肯合眼,似乎就为等着孙儿归来好见上最后一面。志摩一路上都在担心会见不到祖母的最后一面,好在他终于赶在老人合眼之前回到了家中。

    见到祖母的一刹那,志摩心神恍惚,看到祖母安详的睡容,他几乎不相信这就是垂危的祖母。然而残酷的事实告诉他,这是真而切真的。他想起曾经的林林总总,小时候,他总是喜欢跑到祖母的床前,甜甜地叫一声“奶奶”,祖母也总会回应一声,然后伸手到床里摸一个蜜枣或是三片状元糕来给他,然后他再叫一声“奶奶”,就跑出去玩了。那样可爱的时光,却再也不会回来。

    老祖母终于在见到孙儿的面后,心满意足地安详而去。

    每个人都是这样,在别人的笑声中哭着来,走完生命的旅程后又在人们的哭声中笑着去。人活百世,最重要的是在临走时可以对着前尘往事说一声今生无悔。徐志摩的祖母一直是精明干练的,嫁到徐家后一直恪尽职守,把家里的大事小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她劳碌了一生,用青春换来子女们的健康成长。这位慈爱的老人成了志摩心中永远的挂念,也在志摩的文字里给后世人留下了永恒的猜想。

    生活中总是有很多相似的情结,它让你产生无尽的联想,那种感觉就像是穿透了前世今生的界限,陌生而又熟悉。

    徐志摩第一次经历的亲人的离去,还是二十年前祖父的去世。那时候小志摩还不满六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整天和私塾里的老先生念着“之乎者也”的拗口古文。关于死亡,那时的他还不知如何诠释。他清晰地记得祖父去世时的场景,楼下有奔走的急步声、碗碟声、唤婢仆声、隐隐的哭泣声,各种声响交织成一片混乱的悲伤。小小的志摩在一种恐惧中慢慢地捱近祖父的病榻,“他接着又说了好几句话,随讲音随低,呼气随微,去了,再不醒了,但我却不曾亲见最后的弥留,也许是我记不起,总之我那时早已跪在地板上,手里擎着香,跟着大众高声的哭喊了。”

    记忆越是清晰,那痛彻心扉的感觉也就越是清晰。决堤一样的悲痛在志摩心里开始泛滥。他提起笔,给好朋友陈西滢写了一封信:

    我的祖母死了!从昨夜十时半起,直到现在,满屋子只是号啕呼抢的悲音,与和尚、道士、女僧的礼忏鼓磬声。二十年前祖父丧时的情景,如今又在眼前了。忘不了的情景!你愿否听我讲些?

    ……

    许是沉痛压抑的心情,志摩最终没有写完这封信,也没有寄出去。后来在日记本里发现这封信,当时的悲痛再次浮上心头。满怀对祖母的哀思与追念,志摩写下了真挚感人的《我的祖母之死》:

    ……

    我的祖母,在那旧式的环境里,到我们家来五十九年,真像是做了长期的苦工,她何尝有一日的安闲,不必说子女的嫁娶,就是一家的柴米油盐,扫地抹桌,哪一件事不在八十岁老人早晚的心上!……她爱我宠我的深情,更不是文字所能描写;她那深厚的慈荫,真是无所不包,无所不蔽。

    ……

    在悲痛的同时,志摩也深深地敬佩这位八十四岁的老人,为她一生的辛勤劳碌与任劳任怨发出由衷的赞美。他为拥有这样一位祖母而倍感骄傲,也为操劳一生的祖母而深感心疼。

    碧落黄泉,天人永隔。心的沉重,是因为曾在了太多的悲伤。那悲伤如同奔涌的洪流,淹没了曾经朝夕共处的光阴。感恩的心在泪水中绽放爱的灵光,徐志摩只能在满腔的哀悼中为祖母送上最后的祝福,愿她的灵魂在天国安好。

    4、人间画境西湖游

    我抵拼命喝他一个醉,回头到梦里去访中秋,寻团圆——梦里是甚么都有的。

    ——徐志摩《西湖记》

    在为祖母守孝期间,徐志摩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一向好动的他,自然是闲不住的,他经常邀几个好友,在风景秀丽的江南水乡消遣时光。

    这一段时间里,他的生活态度也骤然变了许多,虽然不能从忧愁变为快乐,但至少也是从沉闷转为活泼。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徐申如将游船收拾干净,找了沈叔薇等一群人,出去游玩。

    那个愉快的日子似乎是一个开始,让挚爱大自然的徐志摩在两片红色的枫叶中寻到了别样的韵味。此后,他经常和朋友们一起游山玩水,或是寻红叶,或是去松亭里喝烧酒,或者划着船到菱塘买一堆青的红的菱角来吃,有时也会带一些回家给母亲吃。

    转眼间又是农历的八月十五,徐志摩本打算到胡适之那里去赏月的,结果时间又晚了,便临时决定泛舟西湖。患上了痔瘤的胡适之,从那一年的6月就请了一年假,在杭州烟霞洞休养,徐志摩便经常前去探望。

    若隐若现的明月,满天堆紧的迷层层的乌云,似乎把中秋的信息悄悄隐藏了起来。又是一年春华成秋碧,徐志摩忽然想起去年从英国归来时的情景。那时候明月高悬,却是月圆人不圆,一时间心酸的感觉几乎让他落泪。

    也许很多人都是这样,身在苦难中往往能坚强地撑过来,然而回首望的时候又往往为曾经的自己心疼得想流泪。

    在清华开好了房间,大家就立即坐车到楼外楼去了。皎皎月轮终于在云层里奋战而出,满身挂着胜利的霞彩。看到彩云逐月的美景,志摩喜不自胜,不禁大叫起来。

    那样美的月亮,像极了他心中的理想,不畏层云,用满腔热忱为着爱的希望而奋战。他想要喝个大醉,然后到梦里去访中秋,寻团圆——梦里是什么都有的。也许在梦里,他就不会处处为冰冷的现实所寒心,在梦里,他可以牵着知心人的手,共赴美好的理想之旅。

    站在美丽的白堤上眺望静谧的西湖,遥望那皎洁的玉兔。月华拢地,仿佛满世界都是那银色的清辉。然而没多大一会,刚刚拨开云层的月亮又被乌云吞没了。浪漫又可爱的诗人着急了,他为明月祈祷着,希望它快点战胜云魔,若能让乌云尽快放开月亮的清辉,给他们这些爱月的人深沉的陶醉,他就情愿“在三个印月潭和一座雷峰塔的媚影中做一个小鬼,做一个永远不上岸的小鬼!”

    守望着天上与心里的明月,志摩和朋友们雇了船,一直向湖心进发。在三潭印月,他们上了岸,买了栗子、莲子来吃,坐在九曲桥上谈天说地,评古论今。

    夜风悄悄吻着苏堤的垂柳,岁月的光晕在那个中秋渐染成美好的眷恋。那时的雷峰塔还没有倒掉,那时的西湖边也没有满身铜臭味的导游。那时的西湖,有着最纯净的美,古老而静谧,在白娘娘与许仙的传说中扬着清高而娟秀的眉毛。在那夜的月色中,徐志摩和朋友们谈理想,谈爱情,谈他最单纯的信仰。

    若能沿着历史的年轮回溯,在那一夜的风景里,你会看到最纯净的西湖,和最纯净的诗人。那样唯美的境界,那样干净的情结,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又有几人会拥有呢?

    第二天,他们起来时已经不早了,志摩便和绎义一起去烟霞洞看望胡适之。路上,他们一起去逛了雷峰塔。“这塔的形与色与地位,有说不出的神秘的庄严与美。塔里面四大根砖柱已被拆成倒置圆锥体形,看看危险极了。”那时的雷峰塔还是建自北宋(公元977年)的,近千年历史的烽烟在它身上涂抹了无数的岁月痕迹。也许那时雷峰塔的岌岌可危,就在预示着第二年(1924年)的轰然倒塌了。

    轿夫告诉他们,“白状元的坟就在塔前的湖边,左首草丛里也有一个坟,前面一个石碣,说是白娘娘的坟。”一向都充满着儿童一样的好奇心的徐志摩,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然而没想到满路的荆棘挡住了去路,他也只好望坟兴叹了。

    充满梦幻情调的徐志摩,为白蛇与许仙的传说而感叹。他感叹那历史上悲剧的爱情,也许,他也想到了自己凄苦的爱情。他将所有的感情融在诗里: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划船的手指指着蔓草青处)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

    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

    ……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总会有一些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做起行乞的事来,但行乞也要讲究方法,正所谓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要想做到行乞事业里的状元那也是要有一定法子的。而兴致盎然的志摩就遇见了这样的人。先是在雷峰塔下面,他们遇见了七八个鹄形鸠面的丐僧,一看到他们就一齐张起身上的破袈裟,念佛要钱。这位乐天派的诗人见了这场景,反而觉得这倒颇有诗意。然后再上桥的时候,他们又看到一个人,手里握着一条一丈余长的蛇,叫着放生,说是小青。善良的志摩不禁动了心,给了两角钱。然而他又担心等不到夜它又落到那人的手中。

    很快到了烟霞洞,浓浓的桂花香沁人心脾。志摩忽然想到,好几年不曾闻到这香味了。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胡适之和高梦旦一早去游花坞了。俩人只喝了一碗茶,捡了几张估计是香樟的大红叶,就急急地下山了。

    此后在家的日子,志摩一直忙于和朋友们的游玩与聚会。诗朋墨友之间互相请客,书生意气在葡萄美酒中舒展得酣畅淋漓。他们在繁华的大上海聚会,在狭小的游船里宴饮,在庄严肃穆的天宁寺感受一二百和尚的礼忏,在美丽的盐官镇海塔下观看动人心魄的涨潮。在这段时间,徐志摩与胡适的友情也迅速笃厚起来,他们互相钦佩着,也互相敬重着。

    热爱交游的徐志摩,还曾经在10月11日与胡适、朱经农步行到民厚里121号拜访郭沫若。那时的郭沫若“手抱襁褓儿,跣足,敞服(旧学生服),状殊憔悴,然广额宽颐,怡和可识”。进去的时候本来田汉也在的,也是抱着个小孩,但似乎是看到郭沫若这里有客人来便马上离开了。

    一代文豪郭沫若,在生活上是不拘小节的。他的屋子很狭窄,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几个小孩子在里面玩耍着,一会儿这个摔倒了,一会那个又嚎哭了,郭沫若就只好哄哄这个又哄哄那个。孩子们都说着日语,而不是汉语。在厨房里隐约有木屐声音传来,志摩猜想,大约是他的日本妻子了。

    刚刚寒暄坐定,成仿吾也从楼上下来了,因为几个人说话不太投机,主客之间仿佛结了冰,徐志摩感觉怪怪的。五点半的时候他们告辞回家,一路上胡适对这次不愉快的拜会而感到惊讶,而那时的郭沫若家里还是非常整洁的,与郭沫若谈起话来也很开心。徐志摩倒是很理解,毕竟忙于工作的郭沫若家里并不富裕,“其情况必不甚愉适”。

    第二天,郭沫若带着大儿子去徐志摩家回访,这次的聊天轻松自然了许多。在了解到郭沫若的穷困潦倒后,深感同情的徐志摩还写下了《灰色的人生》一诗。

    与朋友们的欢聚,冲淡了志摩痛失爱情与痛失祖母的悲伤。秋高气爽的季节,风平澜静的西子,美好的时光在志摩的指间涓涓流淌。

    岁月的痕迹,以一种眷恋的姿态停留在他的文字里,书香如蝶,那些浩瀚的字海里镌刻着爱的永恒。

    这一段美好的时光,在志摩的笔下成了具有重要历史与文学价值的《西湖记》。他在文中把这一段生活的结束时间定在1923年10月28日,经农走了,而此时的胡适也要回上海,志摩自己也又要离开家乡了。他不禁怅然,“沉沉的宇宙,我们的生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又摸住了我的伤痕。星光呀,仁善些,不要张着这样讥刺的眼,倍增我的难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