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种传说-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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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见没?王小灯的声音透着兴奋。

    放大镜下,那枚恐龙蛋极不光滑,凹坑处颜色发暗,看不清是污垢或别的什么东西。

    咋会看不到呢?失望时,王小灯的嘴唇像失却水分的树叶一样卷了边。但他很快为我找到理由,还没针尖大,你外行,当然不容易发现。王小灯给我讲他的浙江之行。报上说浙江一个地方发现了上千枚恐龙蛋。那些蛋里面,可能还有没变成化石的。如果有,王小灯会想办法弄到,那样,王小灯的奇迹就不是一个。很可惜,他看到的全是没有生命迹象的化石。

    王小灯还讲了些别的事。我记不清了。我心不在焉,盯着他的嘴巴,犹疑着该不该说。父亲打过多次电话,田里的活干完了,石抽的儿子也已经满月,但只结了今年一半的工钱。找律师的提议遭到父亲强烈反对,绝不能打官司,以后还要挣石抽的钱,找律师等于自绝财路。你再想想办法,你在上面一个说话的人也找不到?我不能对咄咄逼人的父亲发火,他也顶着压力,那是半个村子的希望。我也不解释。再无能,我也比乡党说话管用。可我上面有什么?只有属于我的天空。无论我找什么理由,要不回父亲和乡党挣的钱,那是不行的。我的电话会被父亲打烂。我想到王小灯,也只能找他。与县长相关的事,王小灯一向抗拒,他不喜欢求人,尤其不喜欢求老婆。这个我知道。我和王小灯交往没有任何功利,我俩的随意与默契当然与此有关。可能,王小灯会管,也非常可能,我会失去他,我唯一的朋友。问题是,除了王小灯,我再不知能找谁。

    王小灯问我怎么了。那句话几乎冲出来,又被我咬碎。我说没睡好。这是实话,好几天,我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王小灯问要不要下两盘。我无言坐在桌前,暗骂自己无能。我的棋艺不是一般的糟,王小灯略有些扫兴。我得出去一趟,不等王小灯有所反应,急走出来,去救火的样子。

    到了大街,我慢下来,说不清刚才为什么走那么快,难道怕自己说出来?那不是此行的目的吗?不求王小灯找县长,怎么交代父亲?脑子大乱套。我想理理,反越理越乱。

    路过一个房屋中介,我停住。地上立着两块黑板,一块上面是出售信息,一块上面是出租信息,分别用红色和白色粉笔写着。字不怎么样,当然,字不是卖点,没必要写多么好。我写得一手好字,别人说的,不是我自吹自擂。我检索一会儿,问那个在我身边站立已久的女人,可否看看房?女人灿着脸说,没问题啦。这几天,我跑了不少中介,没找到合适的。

    易华打来电话,我和女人刚进楼道。光线特别暗,墙壁基本就是广告栏。有直接印在墙体上的,有写在上面的,更多是张贴的打印纸,花花绿绿,五花八门。我返身,女人追着解释,屋里很干净,谁也不在楼道睡。我没理她,不是故意的,她可能生气加上失望,不知嘟囔什么。

    易华直立着,像削过的竹片。已是深秋,风很大,尤其是巷口。她在风中摇摆,随时可能随风而去。她照例不说话,甚至目光都没在我身上停驻。进屋,我发现她眼眶比往日大了些,但精神不错,似乎还涂了浅淡的口红。我感冒了,躺了几天。她淡然道。我略感意外,她有解释的意味。我在巷子口守了两个下午,还去过她单位。我没讲完,还听?我无言点头。

    她似乎进不了状态。大约静默了半个小时,她才开始讲述。你听过报告会?

    我再次点头。

    那不是我写的,是他们写好,我不过是照本宣科。你不知道,那对我是怎样的折磨。那根本不是他,但我必须照着读。那样的时刻,我比木偶还木偶。我欺骗自己,暗中为自己鼓劲,那就是他,是我不曾了解的他。每次我都哭,满脸是泪。可报告结束,我还没从台上下来,真正的他就浮出来。距我几米的地方,我甚至可以感应他的呼吸。

    易华停住,我想倒水给她。水壶空着。

    你要喝水?

    我摆摆手。

    那半年,我一会儿架在火上,一会儿浸到冰窟。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我想只要结束,别人会把我忘掉,我就可以像别人,像自己过去那样正常生活。确实,没多久,我就自由了。但是……我的麻烦接踵而来。我不停地做噩梦,不分黑夜白天地做。睡觉做,不睡也做,有时坐在公交车上,盯着某个人的脸,脑里也会冒出惊险的画面。我认为是他的缘故,搬了家,想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摆脱他。我丢掉和他有关的一切东西。没用。噩梦如影随形。于是,我不停地搬家。可……唉。不能正常工作,我申请调到资料室,那个地方可以随时眯一会儿。哈,看起来,我整天都在睡觉,可整天犯困。我在续接一个又一个噩梦。

    她的目光在屋角停驻。那里曾经挂过蛛网,也悬挂过她的噩梦吧?

    睡不着,就胡思乱想。有许多次,我深更半夜溜到大街,我想干坏事,想把自己搞臭,垃圾那样臭。我怀里还揣过水果刀,只要照哪个人捅一刀,就成了凶犯。可是,我没有勇气,后来,我盼着碰到坏人,盼着被强暴。

    她瞟我一眼。彼时,我的脸滚烫,心里却想,这是用强暴冲淡被强暴,还是用被强暴掩盖强暴?

    很愚蠢很可笑是不是?我就是那么想的。但真正发生那样的事,我并不好受,我当然不会感激你,打你骂你是轻的。

    我感觉整个身体都烫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找个说话的。找不到。我有病,但不想被当成疯子。我知道自己有病,我不停搬家,半夜去街上游荡,是想自我疗治吧?我骂你,是你该骂,对不对?

    我忙着点头。我很想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被强暴的不止她一个人,方式不同,结果是一样的。某种程度上,她是幸运的,因为她知道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骂人也是疗治,还挺有效。真的,我身体什么地方堵塞了,骂一次,就通一点。现在,我把最隐秘的事说出来,觉得全身都通了。感谢你,似乎很荒唐。可是,确实,确实……应该……感谢你。

    也该好了。我附和。真能好吗?我有些怀疑。

    可能是吧。你第六次来,我就能睡着了。感冒这几天,我呼呼大睡。病没了,想法也变了。我记恨过他,现在记起他许多的好。没有谁不犯错,不过老天先把他带走了,没给他改错机会。那些加在他身上的东西,他没做过,未必不想那样做,只是还没来得及。那是活着的人送给他的梦,对他没坏处,对别人也没坏处。怎么?你觉得不对么?

    我啊一声,不……你这样想,挺好。这不是真话,但也不是假话。释然的同时,另一种东西却堵在了心口。

    沉默一会儿,她突然道,我的花结籽了。

    我不解地看着她。她转身拿出一个塑料袋,张开口让我瞧。几个勺子状的花壳,褐色的皮爆开几条缝,露出炭黑色的籽。她说种了好多年,每次换地方,都把这些花移植过来。那些红得如同滴血的花朵。

    我问她是什么花。她摇头,从野外移的。

    她的手机响了,她进了里屋。我略有些吃惊,她有过禁令。我等她再说些什么,我一趟趟来,不就是想听她说么?

    几分钟后,我悄悄溜出来。她还能说什么呢?她从黑洞里走出来了,祝福她吧,可我的心疼得更厉害了。出院门时,又摔了一跤。头倒是没摔晕,两个膝盖像心一样痛,巷子显得格外幽深。我其实想走快一点,还有许多事等着。走至巷口,劲风几乎把我掀翻。左是路,右也是路,我犹疑着,不知往哪个方向走。

    风又一掀,伴着鸣笛,更猛了一些,我没站稳,身子歪了。我没急着离开,任身体树枝般晃来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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