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亮

    腊月二十六，我和张小野就匆匆忙忙地奔回乡下的老家去了。

    爹和娘早早地就站在了门口，在孩子们欢欢实实的吵嚷声中乐呵呵地瞧着我们。我对着爹喊：爹。张小野跟着喊：爹！我朝着娘喊：娘。张小野也朝着娘喊：娘！这可把爹和娘给喜坏了，娘扯上张小野的手腕就往屋里拽：快！炕上暖和。路上累坏了吧？饿了吧？

    我站在院子里把糖果和点心分给孩子们，然后瞧着他们大呼小叫地跑开。我整整衣裳又对着站在身后的爹说：爹。爹说：回来啦？我说：回来了。

    说着话，就都进了暖烘烘的屋里。张小野正把一件褂子朝着娘身上比划。娘羞赧地瞧父亲。我说：不错，不错，跟城市老太太一个模样。爹在一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乜斜了一眼娘说：跟个老妖精似的。我们就都笑。比划完了，张小野又取出一件羔羊毛皮坎肩披上爹的肩头说：总听大齐口里念叨，说爹一到冬天腰就害冷，坎肩早就买好了，可一直没有时间送回来。爹，试试，合身不？娘就过来帮着爹穿坎肩，这里摸摸，那里抻抻，然后报复性地打一下爹的脊背说：活脱脱变成了一个老猴子！我们就又笑，哈哈的。口里笑着，娘却还没忘记责备我们说：回来空着手就是了，花那么多钱干啥呢！爹就批评娘说：孩子们孝敬咱们两把老骨头，还不应该啊？娘就朝着我和张小野说：听听你爹说这话，是人话吗？

    张小野手脚麻利地帮娘去做饭。娘说不用不用你炕上歇着去。可没拦住，就不拦了，两人叽叽咕咕说着话，就忙活到白腾腾的雾气中去了。

    我到院子里帮着爹劈木柴。爹说：歇着吧。我说：不累。我抡起斧头劈柴，呼呼的。墙头上有邻居探过头来：大齐回来了？爹就在一旁说：一会儿让大齐看你去啊！

    码柴火的时候，爹对我说：村东头的二愣子也给他爹买了一件羊毛皮坎肩，那东西我见过，成色跟你们捎给我的这件差远了。我说，那是小野跑了好多超市买的，还可以吧？爹说：钱还得小心着花呀，你娘给我买衣服超过四十块钱，我就不给她个好脸色看。往后过日子，你该皱眉头就要皱眉头呀。我说：爹，我记得了。

    吃饭的时候，娘竖起筷子给张小野往碗里搛菜。爹就训斥娘说：老牙老口的，你让人家小野嫌弃不？张小野赶紧说：没事没事，我喜欢娘搛菜给我吃。娘就得到支援似的斜剜一眼爹说：你这个老剁头的！爹就不再言声，非常斯文地小着声音吃饭。

    在家的日子里，我跟爹在屋外忙活，张小野跟娘在屋里忙活。有时候，我跟张小野还会偷偷有点子小动作，你掐我一下，我捅你一下的。爹不小心看见了，就装作没看见。娘不小心看见了，就大大方方地抿着嘴儿乐。我偷眼望望张小野，张小野也偷偷地看我，我们俩就都有点儿脸红地笑一笑。

    连着几天忙过来，真的安静下来，反而都有点儿不适应起来了。大年三十的夜晚，四个大人坐在炕上竟觉得无话可说了，只好看电视，看电视里的人们在欢天喜地地闹着。窗外暗黑的夜里，孩子们的尖叫声传过来了，一声一声的，比鞭炮还要清脆。娘神往地听了一会儿，然后说：明……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家也就热闹了啊。娘抬眼小心地去望张小野。张小野在专心致志地看电视。我也看电视，爹也看电视。

    初三我们就要离开家了。我和张小野叮嘱爹和娘说：平日别太累着，挣了钱能穿就穿能吃就吃，千万别苦了自己。娘一个劲儿点头答应，目光却眼巴巴地攀在我们的身上下不来。爹在一旁粗声大气地说：你娘一直闲着，身上都快闲出毛病来了，啥时候你们把小孙子给她送回来，她的毛病就好了！娘赶紧接话说：啥孙子啊？男女都一样，孙女更好啊！送回来，有我老婆子给你们喂着，你们在城里该玩还玩，该耍还耍，不耽误你们的！

    我和张小野就一迭声地点头答应着，张小野还害羞地别过头去，连耳朵根儿都红了。我们就那么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背着爹和娘给我们准备下的年货，背着身后沉甸甸的目光，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离开了温暖的家，离开了温暖的村庄，离开了父母亲温暖的视野……

    雪好厚啊，一层一层地铺展开来，轻描淡写地就把我们的足迹给掩盖了。我们都不说话，只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听着西北风从我们耳朵旁一声又一声地刮过……

    我们坐车回到了我们居住的城市，城市里人很多，建筑很多，街道很多，各种标志的牌子也很多。出了车站，张小野往西，我往东，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各自踩着落寞的积雪飞快地走了。自始至终，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