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的死亡方式-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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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听我继续说下去,并请原谅我插入很多题外话。如果你对此有所质疑,我要告诉你,题外话是必不可少的,它是一段讲述的灵魂,恰如作家曾经复述过的一个外国作家所说:题外话是一部作品的灵魂。我插入这些看似无用的题外话,无外乎是让我颠沛流离的故事更为丰满和立体。况且,我并没忘记这些题外话所围绕的主题,那就是我跟潘妮的第二次重逢。过程是这样的:

    不小心沾上毒品的阿蝶,她的生活注定是动荡不安的,甚至她的命也是没有保障的。没有毒品可吸,阿蝶就会死,所以她需要很多的钱,所以她就要去赚钱,所以她要做来钱快的工作,所以那些工作就注定危险,所以她接触的人都是高危人群。自从知道她吸毒我就有不祥的预感,你千万不要觉得一张床的预感并不可靠。不清楚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阿蝶跟一个嫖客发生冲突,起因是嫖客只给了一半嫖资,而阿蝶那时候已经有几天没毒品可吸,急需要那笔嫖资。她在那嫖客打算离开的时候毒瘾发作,陷入癫狂,手持一把水果刀去杀嫖客,却被嫖客反杀在床上。那杀人的人趁天还没亮逃走了。

    一桩凶杀案就这么发生在我栖身多年的房间里,死者躺在我身上,胸部一个洞往外源源不断地流着鲜血,渗透被褥,黏糊糊地贴在我皮肤上。那时候是深秋,气候寒凉,万物停止生长,就连气味也懒于扩散,而是昏昏然地悬浮和拘囿于房间里。沙发餐桌等家俱都同情地看着我,却无计可施。

    直到许多天过去,房东上门来催缴房租,窗上那不辨颜色污迹斑斑的窗帘才被拉开。警笛在楼下的街上持续响着,警察戴着白手套绕着我前后左右忙活。他们采集到一些毛发皮屑什么的,不管有没有用,一律装到塑料袋里带走。

    我多希望自己能开口说话,以便向警察描述罪犯的容貌。可惜,我只是一张床。不过,你们人类从来都是不可小觑的,警察还是从KTV了解到了罪犯的大体容貌,他们很快画出肖像。至于罪犯的下落,他是不是伏法了,这是没有什么疑问的事,所谓天网恢恢,相信他只要逃不出这个地球,就只有那么一条路可走。

    我花了大量口舌讲述这起凶杀案,真正目的只是想说一说我跟潘妮的第二次重逢。大概是在案件告破以后——案件神速告破——房东很不高兴地来了。警察已经撤消了对现场的封锁,房东急需要来一下,实地想一想如何处理这间遭了霉运的房子。他们夫妻二人站在房间中央,表情不满,女房东说,你看看,这些年,这房子让那些房客都祸祸成什么样子了。男房东说,出租房不都这样吗。女房东说,闻着都是一股倒霉的味道。这房子不吉利,我看还是卖了吧。男房东提出质疑说,房价正在下跌,我们是不是观望一下?女房东说,观望什么,国家调控房价呢,涨不了了。男房东说,那不一定,有些事瞬息万变。女房东说,就算房价还会上涨,这么个死过人的房子,能卖高吗?有人买就不错了。男房东说,你们女人就是目光短浅。死人怕什么,谁最后不是一死?女房东说,反正我不愿留这房了。男房东说,卖就卖吧。

    他们二人就这么决定了这间房的下一步,然后四下里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这时候潘妮在外面敲响了门。当潘妮出现在房里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了看沙发和桌椅,它们也都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女房东警惕地上下看了看潘妮,问,你是谁?潘妮看看我,说,我是这张床原来的主人。女房东还是充满警惕之色,问,你想干什么?潘妮说,在新闻里看到有这张床,所以过来看看。以前这楼下有一家婴孕用品店,我常来买东西,没想到它就在楼上。女房东狐疑地看看男房东,男房东说,妇道人家,怕什么?人家是这张床原来的主人。女房东说,看来你对它感情很深,那为什么当初卖了它呢?潘妮没说话,男房东说,多嘴多舌,卖个床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他们说着话,我看着我的潘妮,一瞬间想起作家曾经朗读过的很多诗句。我学着作家的腔调缓慢地背诵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潘妮上下左右看着我,似乎听懂了我的话。我真的不记得自从我们分别,时光过去了多久,只是看到潘妮已经不是过去的年轻潘妮。我悲伤至极地说:

    额头已把光阴记,万语千言不忍谈。

    我想,不仅潘妮已不再是年轻潘妮,我也不再是年轻的那张床了。这些年,我伤痕累累,光华尽失,自己都闻得到一股腐木的味道。不知是不是潘妮也闻到我老迈的味道了,她流下泪来。女房东看到潘妮哭了,跟男房东交换了一下眼神,说,既然你跟这张床感情这么深,干脆买回去得了。

    男房东觉得女房东太过分了,说,买什么啊,你就不能送给人家?女房东说,我也是花钱买的,天上又不会掉一张床下来。

    你看,老兄,我朝思暮想我的潘妮……没想到我说了那么多题外话,却只用寥寥数行就完成了对这次重逢的叙述!而且,那两句诗也是我搜肠刮肚从作家那里泊来的,背完那两句诗,我就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而且而且,那两句诗从我嘴里蹦出来,怎么显得如此酸文假醋,尽管它们远远不够表达我的悲伤……

    不瞒你说,我对自己失望至极。我想,如果我表现得好一些,潘妮会不会把我买走呢?但我又能怎么表现?我伤痕累累,劣迹斑斑,身上还有血和毒品的味道,这些都是这个世界给我的强加之物。

    时至今日,我已回忆不清潘妮是如何离开的。或许跟你们人类一样,在这个问题上我患了强迫症,一种极不情愿的情绪迫使我忘记了跟潘妮再次分开的场景。我只记得当时我很悲切地对潘妮背诵了另外一句诗:走吧,主人,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作为一张劣迹斑斑霉运缠身的床,注定我要继续颠沛流离。我的房东很快就为这间霉气的房子找到了买主,据说是一对急于结婚却苦于没房的年轻人,女孩肚子大了,男方父母钱不凑手,一直没置下婚房。我的房东夫妻达成贱卖房子的共识,就在网上发布了卖房信息,很快这对钱不凑手的父母就大喜过望地买下了这间虽然霉气却便宜很多的房。在他们看来,肚子大了这件事比什么都重要,并且,结婚是人生大喜,天大的霉气也能冲走。

    很快这对老夫妻就着手粉刷墙壁、置办家俱了。在干这些事情之前,把我们这些旧家俱清理掉是当务之急,儿子儿媳毕竟是一对小新人,手头再捉襟见肘,新床新家俱还是要的。老夫妻看了看我和沙发桌椅,一致认为我们根本值不了几个钱,与其费时费力穿过大半个城市把我们拉到旧货市场,还不如就近清理掉爽利。老汉下楼去了一会儿,找上两个附近收破烂的乡下人,白送给他们一些作家留下的旧书旧报纸,把我们这几件家俱当成搭配品,抵了搬运费这笔不必要的浪费,让他们把我们抬下楼去扔到垃圾箱旁边,等着垃圾清运车来拉走。

    事情就是这样,老兄,我先是被扔在垃圾箱旁边,后又到了这里。我记得你是把我分成两次拖到小屋里来的,它们相继是我的身子和我的头。请原谅我已经老迈了,无法让你顺利地把我的头和身子用螺钉组装到一起。不过我看你也老迈了,你找的那颗螺钉和我根本不配套,还一个劲在那里拧啊拧的。最后你放弃了这个努力,找到一些砖块来,放在我脖颈下面稍作固定之用。这样也好,如今我皮肉松弛,螺钉即便拧进去恐怕也只是摆设。

    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这是我初到这里时的两个疑问,我多次问你都没有得到准确的答案,你一会儿对我说这是天堂,一会儿又说这是屠宰场门卫,还说这是战场;关于你的身份呢,你一会儿说是玉皇大帝,一会儿说是红军战士,一会儿说是看大门的。我不知道到底哪个才对。当然,经过一段日子的接触,我发现你是一个不那么正常的老头,拿作家的话说,你是一个有精神隐疾的人。

    就是说,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懂你是谁,是干什么的。附近小区里的人认识你较早,但他们好像对你也不是很熟,这从他们对你形形色色的称呼上就可看出——你们人类来到这个世界上,不管活得贵还是贱,都得有个名字以供别人来叫,这跟我们床不同——关于对你的称呼我罗列了以下几个:老汉,老头,罗锅,瘸子,养路工。前面四个称呼因为它们的直白和形象而不难理解,后面那个则较难理解一些,当然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揣摩,我明白了其中含义,说给你听听,看我理解得对不对:在咱们家前面有一条铁路线,主人,你每天晨光微明就走出石屋,走到线路上,沿着那长长的两条钢轨走来走去,肩上背着一个编织袋,用来盛放拣到的矿泉水瓶子和啤酒瓶子等物——你简直比铁路上的养路工还像养路工。我分析得对吗?

    如此说来,这是什么地方也就不难理解了。我已经看了无数遍,咱们的家是一间小石屋,铁路就从家门前铺展开去,火车那巨大的家伙从咱们家门前轰隆隆地驶过。家里朝北的一面墙上留着一行油漆字:我是一名光荣的道口工。从这行字上我猜测,这两间石房原来应该是铁路上的道口房,当然,门口现在已经没什么道口了,铁路两旁架设了绿色的护栏网。我们得感谢铁路部门没有拆除这间古老的道口房,我觉得它真是挺好的,我们甚至有电视可看……你知道,作为一张床,我了解这个世界的主要途径就是电视,从我最早的主人潘妮开始,到出租房主人,再到你,我的新主人,你们都有电视机,生活多好啊。虽然你的电视机是这里面最小最破的一个,但我已经很满足了。只是我有些心疼电费,每当那红脸膛的超市老板娘来收电费,我就为那些给出去的钱而惋惜。那可是你一个瓶子一个瓶子卖出来的啊!但是没办法,我们要用电啊!老板娘答应咱们从超市拉电来用,就够不错了,否则冬天我们连电热毯都没得用。唉,主人,这石房虽然简陋,对老迈的你和我来说,也算是安身立命之所,对差点被垃圾清运车拉走的我来说,更算是天堂了。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冬天实在冷了些……

    嗯,主人,老兄。你看,我一会儿称你为主人,一会儿称你为老兄,你不要有什么成见,反正附近居民已经给了你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称呼。我跟你喋喋不休了这么多,主要是讲讲我颠沛流离的生活。当然,倘若你也讲讲你的生活,我想,苦难程度不会比我轻,我看得出来。老实说,我对你的经历也挺感兴趣的,但你一会儿说自己是红军战士,一会儿说自己是屠宰场看大门的,我实在不知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其实,你又何尝能听懂我说的话呢?我说了这么多,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等于白说的,因为我是一张床,而不是你们人类!只不过因为你整天絮絮叨叨的,我才也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了。我能听懂你的话,你却不能听懂我的话。在你眼里,我只是一张和你一样老迈的沉默的床,一堆衰朽的木头。这真是悲哀,我说出的都是沉默之语,只有自己听够听得到。

    但我仍然抑制不住喋喋不休的欲望,请原谅,人老了喜欢说话,床老了也是如此。现在你躺在我身上,一动不动,外面正是冬天,下着鹅毛大雪。大雪已下了七天,电视上说是这个城市百年不遇的大雪,咱家的门口早已让雪堵住了。主人,我之所以跟你喋喋不休了这么多,是因为几天前晚上的一个电视节目……怎么说呢,我最初的主人潘妮在电视上找我了。老兄,我说的是《我要找到你》栏目,你也很熟悉的,不是吗?每周五晚上七点你都会把频道锁定,然后一边吃饭一边看,还喝点酒。我们常常为那些离离散散的故事而感动得忘了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和床。

    那天晚上,你像往常一样喝着酒看着电视,你为电视里的女人要找到一张床而唏嘘不已,酒顺着灰白的胡须流到脖子里。你只顾为这件事而唏嘘,却忘了回身看看,我就是电视里的那张床。当然,我不怪你,早先我的老主人老王用不同纹理的木块做出的那个漂亮的床头,如今已经伤痕累累,面目模糊。我想,倘若电视里的那个女人站在我面前,恐怕也不敢确定,我就是她要找的那张床。

    不过这没什么,我高兴的是,潘妮和王绪复合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相遇了,认识了,恋爱了,结婚了,离婚了,复合了。他们希望能把我找到,一起回到过去的生活里。

    可是,老兄,世上之事难以完美,好事总是和厄运结伴而来。你当时也听到了,我的女主人潘妮之所以要找到我,是因为我的男主人王绪生病了。你们人类号称最聪明的物种,却也有攻克不了的难题,比如癌症。我可怜的男主人王绪得了癌症,他在将死之前留恋过去岁月中的所有事物,也为他行过的所有罪孽而懊悔。老兄,你明白了吧,我多么希望他们找到我,让我在老死之前能让我的男主人得到一点赎罪感。

    啊,你看到那张照片了吗?上面的我还很年轻英俊,虽然有些悲伤……我当然要悲伤了,因为那时候潘妮和王绪刚刚离婚,潘妮收拾了行李要离开我……真想不到,她把那张用手机拍下的我的照片一直保存到现在!潘妮还把我是一棵树的时候跟我的那张合影也在电视上亮了一下相。老兄,我知道,正是这两张照片让你唏嘘不已,对吧!

    老兄,现在唯一的途径就是你看懂了这一切,赶紧拨电话联系电视台,告诉他们我好好地在这里活着。可惜啊,老兄,第一,你是一个精神有点不正常的人,我没有权利要求你能像正常人那样去行事;第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已经死了。

    唉,我们的石房哪里都好,还有电视可看,唯一不足就是实在冷了些。这场大雪已经下了七天,老兄,咱们的电热毯一定是坏了,因为这几天以来我觉得一点温度都没有。你就这么呆在没有暖气也没有电热毯的屋子里,冻死也实属正常。

    我喋喋不休说了这么多,老兄,真是一场毫无用处的自言自语。我想,我可能是借此来抵御这无尽的寒冷以及孤独还有恐惧吧。另外我还有希望,我希望忽然有好心人把我们门口的积雪扒开,推门进来瞅上一眼,哪怕是出于好奇。这样他们就会发现你死了。你死在我身上一直不被人发现,总归不是个办法。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要有最后的归宿,我希望你和别人一样能入土为安。

    至于我,我也老了,已经感觉到骨架松动,脖颈和四肢都很无力,之所以还硬挺着,全是为了让你体面地躺在一张床上,而不是一堆朽木上。这也是我在这世间最后的一点动力了。等他们把你弄走,我也就完了,肯定在你离开我的瞬间,垮塌成一堆没用的烂木头。我的主人潘妮再也找不到我了。

    还有件事一直让我焦灼不已,不知怎么处理:在我脖颈与砖块之间的缝隙里藏着你的钱,总共是四百二十五块八毛,是大雪之前你去垃圾站卖了几袋子废品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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