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证明-和平鸽的回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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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雪野慧质子的手机响了。雪野慧质子没想到是爸爸赤尾打来的电话。

    赤尾隆太郎询问了她在中国的身体情况,还问她走了哪些城市。

    雪野慧质子不想回答与调查有关的事情,这种想法来自下意识。她说:“爸爸,我在细菌受害区。”

    “受害区,哦,雪野慧质子,你可要注意安全呀。”

    “可中国的百姓在这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

    “慧质子……”

    “爸爸,说到安全,中国比在日本甚至比北海道还要安全。”

    赤尾隆太郎不语。一会才说:“总之,慧质子,不论你干什么,都要多留个心眼,要把做的事放到更大的背景里去考虑。”

    “爸爸,中国的事您不用操心,这里也就是我的家。如果能摆脱缠身的杂事,也希望您到中国来看看,会有很多的收获。”雪野慧质子的口气是想挂电话,可赤尾制止了她。

    “慧质子,你还记得那个叫三甫友和的吗?”赤尾隆太郎问道。

    雪野慧质子一惊,三甫友和不就是母亲的院长吗。她正想说记得,嘴里却嘣出“不认识”三个字。

    “哦,是这样。”赤尾隆太郎像是自言自语。

    “爸爸,叫三甫友和的这个人怎么了,您为什么提到他。”雪野慧质子平静地问道。

    “嗯,他遭了暗算。这些天日本报纸刊登了他的事,说是因为有夫之妇的绯闻引来的嫉恨。”

    “那么现在呢?”雪野慧质子不觉流露出焦急。

    “现在嘛,还好,幸好发现得早,医生及时做了脾脏切除手术。”赤尾隆太郎回答。

    “凶手抓到没有?”

    “三甫先生一直保持着沉默,对事发原因和凶手殴打过程只字不提,对外界的猜测也不解释。警方调查无从着手。”

    “哦。”雪野慧质子若有所思。

    “慧质子,三甫先生曾是你妈妈的院长,追悼会上为你妈妈致过悼词,所以顺便提到他。”

    雪野慧质子应道,没和爸爸告别就挂了电话。

    雪野慧质子心里十分焦急。三甫友和为什么遭袭击?他从来没有像妈妈一样在媒体上有过公开的言论。这么多年来他致力于教学,与社会、政党没有关联,从没发生过这类事件呀。雪野慧质子想起到学校那天,只是向学校管理人员了解了三甫友和的去向。三甫友和到夏威夷群岛去了,一回来就遇到这样的事情。

    雪野慧质子不敢把三甫友和先生的遭遇和自己联系起来,奇怪的是,种种迹象表明这里头存在必然的关系。如果这个假设成立,证明自己一直受到别人的跟踪。

    爸爸为什么告诉她这个?“顺便提到他”,在雪野慧质子看来,这才是爸爸打电话的目的。爸爸告诉她是想让她注意调查的危险,还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警告她。对她的调查,爸爸一直持反对态度,雪野慧质子却没能搞清楚反对的原因。

    雪野慧质子很担心三甫友和。如果因为她的原因使得他遭到侵害,让她寝食不安了。

    上午要离开国建家了,国建也要上班去。国建让父亲和他一块住到衢州,父亲却不肯。

    告别老人,雪野慧质子心里说不出的空洞。短时间的经历,仿佛度过了漫长的时光。生活把二十多年来的沉重全压在这几天里了,她无法找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感觉。

    “我爸爸今天来电话了。”在去往衢州的大巴上,雪野慧质子对国建说。

    “我知道。”

    “他告诉我,曾是妈妈所在学院的院长被人袭击。”雪野慧质子望着窗外。

    “为什么?”

    “媒体报道是绯闻引起的。我觉得不可能。”雪野慧质子推测。

    “有什么理由?”

    “我知道院长的人品,虽然只见过一面。妈妈在校期间进行调查、发表文章,要是院长反对,她就无法在学校待下去。妈妈被害后,是院长为她致的悼词,称她具备‘伟大的灵魂’。说这话时院长眼里着泪水,母亲去世三年多,三甫院长没有受到过骚扰,上个月,我去学院找过他一次,接着发生了这事。”

    “把你找院长和他被袭击联系起来,有什么依据?”国建问。

    “没有,只是一种直觉。”

    “如果方便的话说来听听。”

    雪野慧质子往国建身边挤了挤说:“妈妈记着日记,进行长达一年多的调查,除了零碎记事,还有揭示731细菌战的内容。但临出事的前两个月里,妈妈一篇日记也没有记,也就是说,那段时间是妈妈最危险的时间,不记日记是不正常的。我到名古屋调查,暗中一直有人跟踪,包被抢,住地被搜,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此后我找过三甫院长,虽然没有见面,他就被人袭击。我怀疑妈妈还有一本特别重要的记事本藏在别处。”

    “你是说,他们要找你妈妈的笔记本,而你是他们放出的长线。”

    雪野慧质子点点头。“这样说来,爸爸就十分知情了。”

    “慧质子这么想?”国建问。

    “爸爸一直反对我的调查,却把妈妈的笔记本交给我,这里又担心我出事,派人保护我。难到爸爸会拿我作诱饵……”

    “雪野慧质子,快别这么想。”

    “我也不愿意这么想,面对种种迹象又不得不承认。”雪野慧质子痛苦地说。

    “可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又是他唯一的女儿。”

    “但爸爸更热衷于政治。”

    国建望着雪野慧质子,竟然一时无话。

    车子到了衢州。他们费了很多周折,联系上了王大功先生。

    雪野慧质子见到王大功时,心里暗暗吃惊。王先生高个,短发,大脸庞,挺直的鼻梁,说话声音洪亮。虽然六十多岁的人啦,但身体健康,精神饱满,神采奕奕。

    在衢州饭店西餐厅,大功先生要了一杯开化龙井茶。

    王大功先生曾在卫生部门工作,现今已经退休。多年来他致力于衢州细菌战受害情况调查,据说正在整理出版关于侵华日军衢州细菌战史实的书。

    找到王大功后,国建赶回公司,参加一个外商洽谈会。

    “给您添麻烦了。”开场前,雪野慧质子先鞠躬道。

    “没有,雪野慧质子小姐专程从日本赶来,才是麻烦了。”大功敞开大手说。

    “您客气了。我应当为祖先的行为感到羞愧,其次我要感谢您做了那么深入的调查。”

    “看到那么多的同胞惨遭杀害,只要有条件,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会像我一样去做。”

    雪野慧质子点头说道:“关于日本细菌部队两次攻击衢州及所属各县,王先生谈了日军方面的事实,我想在日本还可以了解到很多,只是衢州方面的受害情况,是否有历史的资料证实。另外,王先生怎么将两次细菌战的事实和衢州方面暴发细菌疫情联系起来的。”雪野慧质子冷静地问道。

    “雪野慧质子小姐问得好。日本对衢州、金华各地实行细菌战,这个事实日本现今政府也不敢明确否认。这不多说。至于受害情况,我们进行了以下的调查:目击者、被害人的证言;当年的卫生部门疫情报告和报表;应急成立的防疫组织文件及人员名单;进行疫苗预防统计;当年的媒体报道;可查死亡人员的名单。至于细菌战与受害者之间的关系,主要是从时间、人员、物品、化验结果及文字资料关系上做出的判断。”王先生打开携带的皮包,拿出一打资料,放到雪野慧质子面前,指着其中一段文字道:

    “1940年10月4日上午9时,许多市民发现日本飞机在衢州城里撒下大批谷物,一小时后,县里防护团相关人员就赶到了现场。第二天就有8人因鼠疫死亡。到了11月,省卫生处对捕获的1588只老鼠进行解剖,检获带鼠疫杆菌133只。”

    雪野慧质子看到,文件所列举第一批鼠疫死亡人员名单有5个男人3个女人,其中一个是孩子。由于鼠疫流行,不断有人员死亡。1940年11月22日,衢州专门成立了“衢县防治鼠疫委员会”,委员会下设技术、总务、医务、掩埋等10个组,任命了组长和副组长。这个委员会在半年时间里开了多次紧急会议,18次全体委员会议。按照浙江省政府主席下达的“严密封锁疫区,以杜蔓延”的指示,全面开展工作。从1940年到1946年间,这个委员会因为人员的调动先后七次作了重新任命,这说明灾情的严重和政府的重视程度。王先生指着资料继续对雪野慧质子说:“灾情蔓延后,衢州政府采取了封锁疫区与封闭疫户、焚毁住户住宅、设立隔离病院、收治鼠疫病人,设立留验所、实行交通管制与车站检查、实施疫区环境与住宅消毒等十项措施。”

    “这是个庞大的工程。”雪野慧质子道。

    雪野慧质子看到,封锁疫区与封闭疫户、焚毁住宅的时间、地点、数量、户主姓名和投入军警力量,都有详细的记录。更令雪野慧质子震惊的,从1940年到1990年消灭疾情为止,每年都有鼠疫、霍乱伤寒疫苗注射的记录,并有完整的统计数字:

    鼠疫:1795390人次;

    霍乱:2540165人次;

    霍伤混合苗:8007993人次。

    王先生继续说:“委员会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他们针对所发生的疫情,采取的措施非常得力及时。因此,委员会会议的密度相当高。到了1941年6月,委员会改成临时防疫处,一年时间先后开了50余次会议。”

    雪野慧质子翻到王先生指的地方,看到1941年7月15日下午6时召开的一次会议记录。会议的地点参加人员和议事内容有着详细的记载。

    “衢县临时防疫处第九次工作会议

    时间:1941年7月15日下午6时

    地点:本处会议室

    出席者:本处各处正副处长、顾问及各科长14人主席:鲁忠修

    记录:周家训

    报告事项:

    1.本月8日至15日留验所增加15人,出所13人,隔离病院死亡12人,其中疑似鼠疫2人。

    2.本月8日至15日检验病尸体6具,内疑似鼠疫4具,检验死鼠38只,内有鼠疫9只。

    议决:

    1.防疫工程队分4组,挨保挨户进行拆除天花板、地板、修建工程照旧。

    2.由卫生署医疗防疫部队第四路大队成立巡回诊疗队,派员赴两镇洽谈巡诊,深入搜索疫情。

    3.灭鼠消毒必须之氰化钙由本处派员赴江西卫生处办理。

    4.自7月份起,病体掩埋土地工工资按每埋尸一具,发给津贴5元计;卫生警3名,每次督理病尸发给津贴3元。”

    这样会议基本上是两到三天一次,几乎所有的记录都触目惊心。

    雪野慧质子看着王先生,目光坦诚而又透彻,就像她手中的材料不会虚假一样。

    “敢问王先生,搜集这样的资料花了您多少年时间?”

    “15年。”王先生回答。

    “政府给您有补贴吗?”雪野慧质子问。

    “没有。”

    “也就是说,为了六十多年前日本军队在衢州的细菌战争,您自己付出了许多。”

    “倾其所有。”

    “那您为了什么?”

    “公道。”

    雪野慧质子沉吟半晌,不愿让王先生看出自己波动的情绪。“就这么简单?”

    “是的。”王先生肯定地说。“雪野慧质子小姐,您也许还不知道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已经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屠杀,一种强者对弱者的屠杀。这场屠杀不分时间、地点、场合,不分对象、年龄、性别,侵略者使用最残忍的细菌武器,杀害上百万中国的平民百姓,使得更多的人终生残疾。这一铁的事实,在日本国内却隐藏了六十多年。如今,当罪恶逐渐揭露出来后,又极力歪曲掩盖。日本国对侵略战争的态度,引起中国百姓的愤慨,我作为一名医务工作者,面对日本细菌战争对衢州人民造成的巨大伤害,不能沉默。”王先生声音越来越大,引来邻桌的一些目光。

    一个服务生走了过来,询问王先生需要什么。王先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雪野慧质子继续问道:“王先生是想用什么方式来表达您的‘公正’?出书,还是其他?”

    “是的,有生之年致力于揭露日本军国主义的细菌战争,并将结果告诉世人。”

    “会有多少人看您的书,多少人相信您书里写的。”雪野慧质子说。

    “只要有一个人看,多一个人相信,就向前迈进了一步。”

    雪野慧质子眼睛有些潮湿了。她克制着自己。“您的执著令我感动,日本国内也有很多像您一样的人,他们为了向日本国民揭露中国战线真相,付出了巨大的牺牲。”

    “日本一直掩盖战争的罪恶,直到现在还有一些军国复活主义者故意歪曲或美化这场战争,对日本国内公开说真话的有识志士进行恐吓、跟踪甚至杀害。我记得四年前,一个名叫秋贞美玑子的日本太太只身到中国了解细菌战罪行,回国后在报刊上发表了很多文章,不久惨遭杀害。”王先生愤愤地道。

    “秋贞太太到过衢州?”

    “是的,我接待过她。她是北海道一所大学的副教授,是个很有见识的女人。”

    雪野慧质子没回答,却把头扭到一边,她不想说出自己的母亲,她没把握能控制自己。母亲到过衢州让她感到极大的欣慰。

    “雪野慧质子小姐没事吧?”

    “没事,只是耽误您很久了,对不起。”雪野慧质子抹去泪水。甩了甩头发。

    “我没事,现在退休了,最富裕的就是时间。雪野慧质子小姐到衢州了解细菌战争是为了……”王先生看着雪野慧质子的眼睛问道。

    “受已故者之托。”雪野慧质子道。

    “哦,您还很年轻。”

    “所以需要您的帮助。”雪野慧质子顿了一下继续说:“王先生,我会在这家宾馆住三天,或更多的时间,如果您方便的话,我想借您的资料细细拜读。”

    “当然可以。”王先生爽快地答应道。

    “谢谢王先生了。”

    告别了王大功回到房间,雪野慧质子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滋味,羞愧、惆怅、义愤、失望、不安、悲伤、忧悒、迷惘,每一种感觉都能抽出一丝头绪来。她一边迫切想知道细菌部队的全部情况,一边又十分害怕进入那种状态。情感与意志的力量总是搓不到一块,令她心态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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