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证明-和平鸽的回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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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野慧质子不想往下看了,已有足够的证明确认,1940年和1942年两年里,衢州一带全面暴发了细菌疫情,造成了巨大的灾难,而制造这场灾难的是日本的细菌部队。

    从日本飞机投下细菌介体和通过地面投放细菌可以看出,这已不是一场战争,衢州和中国许多受到细菌残害的城镇和农村,一个个成了日本细菌部队活生生的实验场。

    人性完全泯灭了!

    雪野慧质子看看时间,已是晚上八点钟了,这时才想起自己没吃晚饭。

    国建说过晚上要陪客人。雪野慧质子洗了把脸,正准备下楼,门铃却响了起来。雪野慧质子当是国建,在镜子里面看了自己一眼,说了声“请稍等。”便拉开门。

    站在面前的却是一位老太太。

    老人个头很矮,满脸皱纹,头发霜白,看上去八十多岁的年龄。雪野慧质子忙道:“晚上好,请问您是找我吗?”

    “您是日本来的雪野慧质子小姐?”老人面带笑容问。

    “是的,您老人家是……”

    “我叫刘文香,衢州本地人,来前见过王大功。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请进。”雪野慧质子扶着老人。

    坐定,雪野慧质子为刘文香老人沏了一杯茶,然后坐在她对面。“刘奶奶,您找我有什么事吗?”雪野慧质子亲切问。

    “听说你是来了解日本细菌战的?”刘文香问。

    “是的。我对日本中国战线的历史知道不多,所以要到中国来。”

    “好呀。”老奶奶用手指点点雪野慧质子说“好。现在日本像你这样的人很多,但睁眼说瞎话的也不少。孩子,和平好呀,我们是经历过战争的,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前几年是波黑,后来是阿富汗,再就是伊拉克,巴勒斯坦和以色列打几十年,都打出个什么玩意儿。靠打仗杀人能建设好国家吗,不能呀。”刘奶奶说话晃着身子,嘴巴一扁一扁的,像嚼着口香糖雪野慧质子没想到刘奶奶还能知道这么多,不觉笑了。她问:“奶奶,您好记性,今年高寿呀?”

    刘奶奶伸出两根手指。“85岁。我是读过学堂的,那是在解放后,解放前女娃没书读,解放后好呀,现在有电视看,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嘛。”说着老奶奶哈哈地笑了。

    雪野慧质子也笑,她完全被刘奶奶乐观的神态感染了。

    “有些国家就是不知道珍惜和平,还搞什么军国复活主义,借了钱,尽管多年,可还是借么,连那点老账都不承认了。你没经历过战争,你妈这辈也没经历过,你的祖辈就知道了。日本侵略中国,中国妇女最苦,日本妇女也苦。那年我19岁,正遇上日本飞机常来轰炸,还听说日本人打到哪里,女人就遭强奸,然后杀了她们。飞机隔两天就来,只要说日本人来了,我妈就让我逃到乡下去。

    我妈是做缝纫的,我爸是个鞋匠,哥哥当兵,弟弟跟我爸学手艺。妹妹10岁,还在学堂读书。家里日子虽然清苦,也算过得去。40年的10月4号,那天我正洗着衣服,天上又飞来日本飞机。我妈出来一看,飞机飞得很低,我妈叫我快避避。我扔下衣服往后门跑。那飞机像是追着我似的。我一口气跑到五里路外的大姨家。我告诉大姨飞机又来了,大姨说没听见扔炸弹。大姨叫我先别回去,说她今天请师傅做两天佛事,有三桌子客人,让我给她打下手。一直到了第三天早上,我弟弟赶到大姨家说让我快回去,妈和爸病得很重。大姨一听和我们一快往城里赶。到了家里,爸爸已经死了,妈妈被邻居送到医院。我扑了上去,却被邻居拉住了。邻居告诉我,两天前飞机没扔炸弹,而是撒下麦子、黄豆和碎布什么的。你妈捡来碎布给你爸看着,说日本人不扔炸弹怎么扔下碎布,那裁缝还不笑死。你妈还对别人说,麦粒豆子说不定有毒,那布又不能吃。到了第二天下午,爸妈发起高烧,两人头痛得死去活来。我爸先我妈去了。

    防疫部门的人来了,拿走了一堆布头,把我爸抬走了,还为我们家消了毒。等我和弟弟赶到医院时,我妈也死了。那时我们不知道鼠疫的厉害。认为家里消过毒了,也就没事了。我们从医院里回来时,10岁的妹妹等着我回去烧饭。我不敢告诉她爸妈的事,吃完饭她上学去了。可到了晚上回来。妹妹连路都走不动了。还没走到家,就一头栽倒在门外水井边。

    我妹妹在班里成绩是最好的,人也长得漂亮。老师都很喜欢她。妹妹死后,学校就停课了。我和弟弟被防疫人员弄去检查,说没病菌,让我们不要回去。我们只得跑到大姨那里,大姨却先发病了。吓得我们跑到江山姑妈那里。一直躲到第二年。

    当我再回到家里,许多邻居都死了,还拆了不少的房子。整个里弄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一切变得死气沉沉。1942年,日本人搞‘浙赣战役’我哥被俘,关在江山俘虏营里,一天日本人让上千俘虏吃下面饼,然后就把他们全部放了。我哥哥知道日本人投放细菌的事,就没往城里走。路上有人发病,他们都知道日本人下了鼠疫细菌了,为了不传染给衢州市民,我哥他带着自己那个连,走进了深山,九十多人最后全死在一个山洞里。”

    雪野慧质子眼睛潮湿了。

    老人却没有眼泪,也看不出悲哀,几十年来,她也许是习惯了这种痛苦,早没眼泪了。

    “我家里七口人,死得剩下两口,弟弟被征到前线,再也没回来。”老人最后说。

    良久,雪野慧质子无言以对,如果刘奶奶痛哭一场,她还有个劝说的机会。

    “后来我就成了全城灭疫积极分子,1945年那次表彰大会上,省政府的副主席给我们颁过奖。我的事迹报纸都登过。到了1946年,区里送我去学习,回来就在防疫部门工作。”

    “刘奶奶,日本军人在中国犯下的罪行,只能代表那个时期,日本国民是爱好和平的,正如您老说的,战争也坑害了日本,妇女是战争中最大的牺牲品。”雪野慧质子说。

    “雪野慧质子姑娘知书达理,日本有许多像你一样明白的人。我每年都接待日本这方面的代表团,都要向他们讲述我的遭遇,我想我这么老了还不死,就是这点事没做完,我要看到日本政府公开道歉,对中国受害者做出赔偿为止。这以前我不会死。”老人说得很坚定。

    雪野慧质子突然想起舅公说的,“死是可以忍的,我忍着不死,就是想让世人知道细菌战争的真相。”她眼睛一热,忍不住流下眼泪。

    “真是对不起了,真是对不起了。”雪野慧质子真诚地说。这是她到中国后最想说的话。她不希望得到原谅,只是想道歉。只有这样,她的心头的压力才会减轻一些。

    “雪野慧质子姑娘,你很年轻,专程到中国调查细菌战争真是难得,让我这个老太太看到了希望。这里有一件礼物送给你。如果有一天,日本国内有人对你说‘不’的话,你拿给他们看。和平,也是日本人民的心愿。”

    说完刘奶奶递过一个精制的红盒子,雪野慧质子小心打开,里面是一尊玻璃制作的和平鸽。

    雪野慧质子把鸽子举在眼前,里面嵌有中文‘和平’两个字。不觉一惊,再转过另一面,果然看见了‘秋贞美玑子’的名字。

    “妈妈啊!”雪野慧质子脱口而出。

    刘奶奶没听见她说什么,慈爱地看着雪野慧质子问:“喜欢吗?”

    雪野慧质子说不出话来,使劲点点头。

    “这是一个日本妇女送的,也是北海道人,到中国时年龄不到50岁,上面嵌着的就是她的名字。据她自己说,是出了日本教科书问题后,对日本中国战争问题产生怀疑的。后来她到了中国,到了南京,到了哈尔滨,到了日本细菌战争所有伤害过的地方,让她明白了日本人的罪恶和中国人民的灾难。回国以后写了很多揭露性的文章,这是她与家人到北海道最有名的玻璃工艺馆定做的,自己、丈夫和女儿每人一尊,以示中日世代和平。”

    雪野慧质子哽咽地说:“我明白。”

    “可惜,美玑子死了,说是遭了车祸,我估摸八成是遭暗算的。后来报纸都这么说。”刘奶奶道。

    雪野慧质子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现在我把它转送给你,希望中日和平一代接着一代传下去。”

    雪野慧质子终于呜呜哭出声来。

    刘奶奶紧张地问:“姑娘你怎么了?”说着要站起,雪野慧质子上前按住她,转身从包里掏出嵌有自己名字的和平鸽,双手送到刘奶奶面前。刘奶奶接过去看了一会,惊讶地问:“雪野慧质子姑娘也有一只?”

    雪野慧质子点头道:“秋贞美玑子是我的妈妈。”

    这回是刘奶奶愣在那儿了,半晌,她眼里滚出两滴浑浊的泪水道:“孩子,你母亲真不幸呀!”

    雪野慧质子已泣不成声。“没想到,我母亲在中国能遇上这么好的人。刘奶奶,谢谢您了,真是对不起呀!”

    老人用手抹了一把泪,问了雪野慧质子很多问题,说了她母亲在衢州的很多事,还问到美玑子的案子破了没有。雪野慧质子一一作了回答。最后刘奶奶说:“雪野慧质子姑娘,你的日子还很长,要保重自己。”

    雪野慧质子点点头。

    刘奶奶站起,雪野慧质子搀着她要送出门,她执意不肯。“我怎么来怎么走,雪野慧质子姑娘早些歇着。”

    送走刘奶奶,雪野慧质子将两只玻璃鸽放到桌子上,心潮起伏。老奶奶的悲惨遭遇令她震惊,她的善良又令她感动,她注意到,刘奶奶在叙述自己家庭遭遇时,没流一滴流泪,父亲、母亲、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全死于这场战争,但是说到雪野慧质子母亲的死,却老泪纵横。

    雪野慧质子泪汪汪地看着两只鸽子,翻开笔记本。

    她写道:

    “平成二十年八月二十八日晴衢州饭店

    妈妈,两个鸽子就放在我的面前,一只是妈妈的,一只是我的。这些天来,我当妈妈的那只飞走了,可现在,她又飞到了我的身边。这是一种预兆吗?妈妈您没死,您活在我的心里,也活在友好中国人民的心里,我为有您这样一个妈妈感到骄傲!

    妈妈,也许像我一样,在中国采访,您也遇到过许多震惊的事情,有许多痛苦和羞愧,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也暗自伤神默默流泪。我想,任何一个日本人,都没有力量承受这样的历史罪恶。日本细菌战争太惨无人道了。正是这个原因,许多日本人在躲避,用谎言搪塞今天,打着大和的旗帜,大谈民族自尊,甚至极尽威胁之能。但是妈妈您知晓真情,一直走着,没有畏惧,因为面对历史的事实,我们没有选择。

    所遇到的每一个人,听到的每一个故事都令我震惊。国建的父亲母亲,王大功大伯,刘文香老奶奶,他们的遭遇无不是血与泪的控诉。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坦然对待历史,企望于美好的和平。相比之下,日本国内那些右翼势力靠回避、掩盖,甚至美化细菌战争,显得猥琐、缺少大气。这不是大和民族的精神呀。

    您知道吗?亲爱的妈妈,几年前您送中国老太太的那只鸽子,今天她又转送给了我,她希望日本与中国世代友好和平。我所见到的中国人,都期望着和平,和平与发展是中国的主题。我看到了崛起的中国。

    这个民族忍耐坚定并且善良,国建的父母一辈子受着细菌战的伤害,见到我时却不愿提及那场战争,他们担心伤及我的民族情感。王大功先生致力于揭露战争的罪恶,一辈子的付出,哪怕是多一个人知道细菌战争就是胜利。刘美香老太太忍着不死,就是要看到日本政府对中国细菌战争的道歉。多么顽强的民族个性呀,妈妈您一定像我一样感觉到了。

    妈妈,我正沿着您的轨迹走着,不论走到哪里,都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日本人:

    直面历史!

    直面罪恶!

    直面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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