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证明-艰难的证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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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的时间里,雪野慧质子在衢州与四名细菌战争受害者进行交谈。这段时间,她被痛苦与悲愤包围着,将自己彻底地清洗了一遍。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雪野慧质子给孙建功律师打了电话,孙建功律师匆忙赶到宾馆。孙建功说他是东道主,理应请雪野慧质子喝茶。雪野慧质子答应了。宾馆的茶室里,淡淡的乐声悠扬地飘着,平和、宁静,劳累了一天紧收着的胸襟缓慢舒展开来,有一种惬意的感觉。孙建功律师悄悄地瞥了雪野慧质子一眼,见她一脸神圣,仿佛沉浸在一种忘我的境地,那是几日来内心激烈冲撞后的片刻宁静。孙律师一直在想,她的工作除了那份执著,不会有更多的效应,因为中国民间状告日本政府为战争道歉与赔偿的诉求,从来就没有得到满足。

    面对雪野慧质子的这份热情,孙律师不知怎么开口,他知道走这条路有多么的艰难。孙律师担心,当她付出一切以后,得到的完全不是她预先设想的那样,这会给她带来多大的打击。但是他不得不告诉她,如果她坚持走下去,就一定得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

    吮了一口咖啡,雪野慧质子从遐想中走了出来。

    孙律师说:“这音乐很美。”

    “是的,这是巴赫的神曲。”

    “雪野慧质子小姐也知道?”孙律师有些惊讶道。

    “只是受妈妈的影响,我从小热爱的音乐。巴赫的音乐如同永恒和谐的对话,又酷似上帝创造世界之前情感的萌动,我们不用耳,不用眼,不用其他任何感官,却能够感觉到内在的一股旋律在流动,从幽远的山谷里源源而出……有时我感到非常奇怪,巴赫的音乐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为我们的内心深处开拓一条寂静而又平缓的道路的,这是天人的交融,一种和谐在悄悄地进行……”

    “雪野慧质子小姐理解得很深刻。”孙律师赞叹道。

    “不是理解,而是一种直觉的感受,一种对人类和平的爱和对自然的敬畏。”雪野慧质子说着仿佛又要陷入思考。

    在平常,孙律师不可能打断她的思绪,雪野慧质子的心灵像天使一样纯洁,没有掠夺与杀戮,平静的风,洁净的水,蓝蓝的天空和空气清新的大地。那也许是她幻觉里的天使之国,她根本就不应当来到这个世界,面对自己的祖先的丑陋和懦弱。但是雪野慧质子目前面临着的不只是这些,她为自己选择了一条铺满荆棘而又充满危险的道路,他不能判断她在这条路上能走多远,她似乎是草原上的羊羔,全然不知道随时可能降临的凶险。

    “雪野慧质子小姐,中国有句古话说是阴阳以统天地。世上万物总是相对的。巴赫平静的声音一直伴随枪炮声,一面是人性的援救,一面又是无情的杀戮……这一切我们都得面对。比如,雪野慧质子的母亲到中国只是为了解日本军人在中国制造和使用细菌武器的罪行的,但面对历史事实,并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愿意接受的。所以,你母亲惨遭不幸,而雪野慧质子小姐并没因为畏惧而放弃。”

    雪野慧质子点了点头回答:“是的,和我妈妈一样,越是艰难的事情越能激励我继续走下去,正是这种精神鼓舞着我来到中国。此前我从来也没想到会有这样丰盛的收获,这一切都是妈妈在冥冥中帮助了我。”

    孙律师点点头说道:“衢州是‘731’细菌部队的重灾区,许多平民百姓遭受了非人道战争的疾苦。可以说,在衢州,有千千万万个崔恨水,还有更多的人含冤死去。”

    “你说的没错,这些天的采访让我们见证了六十多年前的历史,那段惨无人道的历史是日本军国主义的暴徒写下的,哪怕再过六十年,又怎么掩盖得了。”雪野慧质子说着眼光越过了孙律师的头顶,望着远方。

    “可是慧质子小姐,您母亲的不幸,只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被日本政府歪曲了的历史。中国战争受害者向日本东京法院起诉细菌战、慰安妇等问题,是为了让日本政府道歉、并且索赔。你调查‘731部队’在中国所犯罪行,在日本报纸和网络发表揭露性文章,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目的?”孙律师终于开始了提问。

    雪野慧质子一愣,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她才坚定地答道:“一开始我的确没想得这么多,我只是对妈妈的被害感到震惊,我想从我爸爸赤尾那里了解妈妈的死因,但是我没有能够做到。后来我想,爸爸赤尾既然向我隐瞒了那么多年,决然不会轻易告诉我实情。在往后的调查中,我怀疑妈妈的死不是简单地揭露日本战争罪恶,她的被害一定涉及到另一桩更大更凶险的秘密,这个秘密是什么?应当是这个还没有显现的秘密夺去了我妈妈的生命。我下决心开始调查‘731’细菌部队的罪行,是想从多种可能上了解妈妈被害真正的原因。这是我最开始的想法,可以说很单纯。但是到了中国见到了国建的父母亲,见到了王大功先生,见到了刘奶奶,我的主意变了。我知道中国民间曾向日本地方法院起诉日本政府,要求道歉和赔偿,日本政府之所以拒绝这样的要求,是日本国民中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这些人一直受着日本政府美化战争的误导,因此,我的目的变得很简单,一边为继续为指控日本政府所犯罪行准备资料,一边通过媒体向日本国人揭露那场可怕的战争。就像王大功先生和刘奶奶一样,让多一个日本人知道那场战争,就是多一份胜利!我想,不论选择诉讼还是媒体揭露,目的是一致的。”

    孙律师点点头,雪野慧质子脸上的表情和他刚见到时的纯洁又平添了一分神圣,她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凝视远方,有一种迷幻的色彩。他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以至于他很想回过头去看看她所注视的目标。其实,她的目光是飘逸的,里面透视着一种无坚不摧的信念,这种精神十分的珍贵。但是,作为一个法律工作者,身上的职责让他不能轻易妥协,孙律师必须让雪野慧质子明白,她面临的艰难不仅仅是危险,还有法律上的重大障碍。

    孙律师说:“雪野慧质子小姐,我非常钦佩你的勇气,作为中国的法律工作者,想得最多的是如何赢得这场官司。你现在明确告诉了我你调查日本‘731部队’的两个理由,一是继续为指控日本军人所犯罪行收集资料,二是尽可能地向日本国民揭露那场可怕的战争。但是,第一个意愿实现的可能性很小,因为中国民间状告日本政府,历经多年,并没有结果。日本东京法院已作出了最后的判决。以同样的理由重新起诉,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复存在。”

    雪野慧质子小姐点点头,她似乎知道孙律师的答案。她说:“中国民间向日本法院提起诉讼失败,这条路被堵死了,那么,我以日本公民的名义向中国法院状告日本战争罪行,总可以了吧?”雪野慧质子说完用一种挑衅的目光望着孙律师。

    孙律师没想到雪野慧质子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因为这条路不一定能走得通。至于为什么,恐怕不是法律意义上的问题。

    孙律师想了想说:“在中国国内起诉日本对中国百姓造成的伤害,法律上是名正言顺的,国际法对此也有规定,从司法实践来看,国外也有许多相关的判例。但是在中国国内诉讼,也有法律上的难点。首先是时效问题,按照中国的民法,类似索赔的法律时效最多是二十年。如果中国国内受害地法院受理此案,并且日本政府真的应诉,日方首先会以这个理由为自己开脱。”

    雪野慧质子望着孙律师,似乎没想到这一层。“那么其他难点呢?请孙先生多多指教。”

    一名服务人员走了过来续茶,雪野慧质子起身点点头。孙律师的一个朋友走过来和他打招呼,望了一眼雪野慧质子朝他诡异一笑。孙律师连忙介绍雪野慧质子,朋友表情骤然间冷漠下来,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孙律师几分尴尬道:“他喝多了。”

    雪野慧质子点点头说:“我理解他们的心情。”孙律师支吾着连忙把话题岔开:“不过,国际法反人类罪有相关规定,类似案例没有时效限制。如果人民法院受理案件,可以按照国际法相关条文来反驳。”

    “这太好了!”雪野慧质子喜悦道,“先生请继续。”

    “另一个是执行问题。”孙律师说:“在中国国内即便打赢官司,判决日本政府赔偿,执行也相当困难。道理很简单,中国和日本是两个不同的主权国家,彼此间没有管辖权,执行中国法院的判决既没有法律上的规定,也没有有效的司法判例。我这是想到最后的结果。作为被害国的国民,有诸多的受害证据向法庭证明,这一点东京法院也无法否认。所以,中国法院的判决结果不言而喻。如果在国内审理,不是经济上的意义,而是道义上和法律上的意义。这一点,雪野慧质子小姐应当明白。”

    “是的,我明白。”雪野慧质子点点头。

    “但是,中国法院是否受理前景难料。”孙律师又把话题转了回来。

    “为什么?”

    “三年以前,被日军强掳并被强制劳动的十四名中国劳工,曾向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起诉,一年前,九十位中国受日军强制劳动的劳工在上海起诉。但法院的理由都是须向最高人民法院请示是否立案,至今都没有结果。”

    “您作为一名中国法律工作者,怎样看待中国法院对这个问题的态度?”雪野慧质子尖锐地问道。

    孙律师想了一想说:“中华民族是讲诚信的,1972年中国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和日本国内阁总理大臣田中角荣共同签署了《中日联合声明》,其中声明第五条宣布:‘为了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放弃对日本国的战争赔偿要求。’虽然这个文件未经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批准,不具有国家的法律效力,但毕竟是两国领导人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认可的。这些年,作为民间向日本国法院提出诉求,除了媒体客观报道外,政府并没有做出倾向性的表态,这一点可以看出政府对民间诉求的态度。如果中国内任何一家法院受理本国国民或外国国民的诉求,首先面对的难题是中日两国领导人签署的《中日联合声明》。毕竟,中国的政治体制和日本的不尽相同。”

    “这么说,在中国进行诉讼已失去了法律的支持。”

    “不,中国有强制日本执行《波茨坦公告》的权力,这是不容更改、不容模糊的。因此,中国具有强制日本承认战争犯罪赔款的权力,中国从没放弃这个权力。”孙律师坚定地说。

    “我明白了,只是我不知道我应当怎么做。”雪野慧质子问道。

    孙律师点点头。“我想,日本法院已经以法律形式承认了受害事实的存在。但从这些年诉求来看,原先诉讼落脚点是在清算战争遗留问题上,而雪野慧质子调查的着重点是在细菌战对现实的危害上,两者诉求不同。我觉得,细菌战现实危害和危害的持续性,至今仍然威胁着每一个受害人,也就是说,虽然过去六十多年,细菌的危害一刻没有停止。比如,国建母亲去世和父亲那条残疾的腿。所以,每个普通公民都有权利提起诉讼。”

    “我应当着重了解日本进行细菌战的犯罪现实危害,从另一个角度提起诉讼,不论这种诉讼在中国还是在日本。”雪野慧质子说。

    “这种诉讼的形式大于内容。要求日本国就细菌战罪行向原告道歉;要求日本国就细菌战的现实损害事实向原告做出赔偿,哪怕是一元人民币;日本政府承担全部诉讼费用。”孙律师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诉讼的事实和理由很简单:细菌战受害幸存者的人身损害仍在继续发生;细菌战的隐患一直难以消除;为揭露和清算细菌战罪行,中日两国人民付出了大量的经济成本和社会成本,并还在继续努力。”

    “谢谢孙先生,遇到您真是我的荣幸。我现在要搞清楚的是谁,为什么杀害我的母亲,母亲的死和日本细菌战密切相关。只要我能查清日本在中国战线上的细菌战争全貌,就有可能查清杀害我母亲的凶手。”雪野慧质子信心百倍道。

    孙律师点头,如释重负。“雪野慧质子把两者联系起来一定有你的道理,我希望我们的调查同时进行,我将在诉讼上进行一些前期准备。”

    “谢谢孙先生的加入。”

    “这是中国百姓自己的事情。”孙建功律师说。

    就案件的问题,雪野慧质子没再说什么。她只是告诉孙律师,要到日本“731部队”生产细菌的老巢哈尔滨去,了解“731部队”进行细菌生产的过程,她还说她有舅公松子屋太的重托。

    孙律师告别雪野慧质子的第二天,她就离开衢州飞往北京,转道哈尔滨。

    就在雪野慧质子将要离开衢州的那天,崔国建来到机场为她送行。当时,国建仿佛感觉到机场送别有一种不祥预感,但国建尽可能地去谈一些轻松的话题。这些话题与他和雪野慧质子的心情十分不符。

    候机室里,国建聊了一会儿,便望着她半天不说话。她问:

    “你看什么呢?”

    国建说:“一来一去你变化很大。”

    她问:“怎么个变化?”

    国建说:“我的表达不好,成熟、深刻、凝重。”

    “这不是你喜欢的吗。”雪野慧质子深情地望着他。

    国建点点头。“我想知道,衢州采访的结果。”他终于问道。

    雪野慧质子看着他回答:“你援引过‘震惊’两字,你是对的。悲惨、悲愤、痛切、哀伤令我震惊。这一切在日本是不能感受到的。因此,我要感谢你给了我这样的机会。”

    国建道:“慧质子,别这么说。我知道你的善良,善良成了你痛苦与自责的根源。你又是一个正直的人,正直令你放弃很多,去苦苦探索历史的真实。我敬佩你的人格。”

    雪野慧质子摇摇头。“我不能与你父母比,不能与许多受害的中国人比,他们的精神代表着中国民族精神,才是真正伟大的人。”

    国建点点头。“慧质子,到了哈尔滨,一定要保重自己,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多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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