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蹦乱跳龙十三-龙女二·貔貅(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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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日傍晚终于到了一座城外——并没有靠得很近,可是远远就能看出,那是比晋阳要繁华很多倍的大城市,高耸入云的宫殿映着夕阳如火,炊烟袅袅,融进暗的暮云里,城墙比晋阳还要高上数尺,墙头隐隐可以看见戎装的士兵,城门紧闭,城外……城外是数不清的人,火把如龙一样延展开来,看不清楚有多少人,多少马,多少兵器,就如同我算计不到,再过一会儿,会有多少鲜血迸发,有多少人倒下去,再归不得故乡。

    人的命运……有时候脆弱得就好象清晨的露珠。

    从晋阳赶来的队伍干脆利落地分兵三路,一队向左,一队右行,小高领着中军往前冲,我默默数了一下,虽然我数不清楚,可是很明显,跟在小高背后的人和潮水一样涌动的敌军比起来,就好象叫土行孙去和巨灵神比高矮一样,不堪看。

    我距他极远,就只能看到一个煞气甚浓的背影,执一杆比他还长的枪,身先士卒,枪出如练,于千人万人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立刻就有热的血喷出来,染得他一身铠甲惊心动魄的艳。

    这样的艳……我用力闭一闭眼:这样的色泽,我像是在千年万年之前就已经看过,在千年万年之前就已经尝过,那鲜血的颜色,鲜血的温度都在刺激着我,想起一些不愿意想起的事:他这样不行的,这么少的人,这样强大的敌军……他会死的。

    这个念头就如同刀一样扎进我的心里,我觉得难过了。

    很多很多年以前,那个找不到龙吐血而亡的黑袍子年轻人让我觉得不忍;

    哪吒因为我咬坏他的乾坤圈拂袖而去的时候,怅然若失;

    后来,当我知道哪吒为我顶罪而落入人间,我头一次觉得难过。

    再后来的后来,当小高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吹笛,笛声里那样迷惘的颜色,让我惆怅了;

    而现在,当我想到他可能会死在我的面前,我……心如刀割。

    不,我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的,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我无法阻止哪吒落入人间,我无法找到他,已经让我这样难过,我绝不会让这样难过的事再一次发生。

    绝不会……

    我仰天长吼一声,现出了原形,所有的兵马都被震得后退了一步,我就跟在小高的后头,一路见枪吞枪,见火吞火……到处都是血,斑斑的血迹染到我鳞片上,那是一种久违重逢的味道,它让我记起一些事,在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黄帝与蚩尤在涿鹿的那场恶战,有人曾在战车上喝令我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那时候我还是好小好小的一条龙,生了十分俊俏的模样,玉帝点名让东海出龙参战,因为大姐饕餮先天不足,其他兄弟都还小,所以老爹就派了我前去。

    那时候……惊天动地的战鼓一直在响,血染的大地,我的鳞片全是红的,我的眼睛也是红的。

    是的,我曾经是一条战龙,威风凛凛,无敌于天下。

    多少年了,我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血了……那一场大战我立了很多的功,玉帝也加封了很多好听的封号,可是在我心里,那实在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回到东海之后,我再不愿意见到血的颜色,再不愿意踏上人间的领土。

    我害怕鲜血,害怕那些血腥的味道充斥我的周围,害怕那些人的哀号与哭泣响彻我的耳边,害怕那些人的恨意如杂草一样根植在我的心上,疯狂地生长。

    再后来的后来……在黄帝与蚩尤大战之后我在东海休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忽然做了一个极长的梦,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到了人间,在一个鸟语花香的小山洞里过一只妖怪的生活,我忘了我曾经怎样的凶猛,忘了我曾经怎样的英武无敌。

    因为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不是小高以身犯险,也许我永远都想不起来,尘封的记忆里,我曾经的暴戾和凶猛。

    然而我终于破戒,所以终于想起这千年来我都不愿意面对的记忆。

    我在月光之下抬头来,如果命运这样安排……既然命运这样安排,我已经生出割舍不下的感情,既然如此,那么……就这样吧。

    烽火中怒吼的兽,在很多年以后被记入人类的史册,他们以我战神的象征,而我,只是想救一个人而已。

    敌人的军队如潮水一样向两翼侧开,小高这傻子仍然在一往无前,我瞧着危险已经不多,威风也耍够了,就变回人的模样,娇怯怯的一个美人儿,可惜战场上并没有谁怜香惜玉。

    这时候我们已经冲到城墙底下,墙头的兵士借着月光往下瞧,竟也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小高扬起长枪喝道:“开门!”

    暗色之中敌我难辨,墙头的士兵不敢擅自主张,只高声问道:“什么人?”

    小高长笑一声,道:“把火点起来,让他们看清楚我是谁?”

    我一怔,立刻意识到我是离他最近的亲兵了,叫我举火把让上头的士兵看么?莫非这洛阳城里的人也和晋阳百姓一样,已经习惯这样惊悚的一张脸?我腹诽了几句,还是奋力把火把举得高些、再高一些,火光熊熊,小高的手举过肩,缓缓地揭开面上的东西,露出青面獠牙下的另外一张面孔。

    我揉揉眼睛,再仔细揉揉眼睛……我怀疑我眼花了,可是并不是,小高面具之下的那张脸,可不是就是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少年?

    他曾站在满池的莲花上柔声问我:“你就是貔貅?”

    是,我就是貔貅。

    哪吒,我终于找到你。

    七、兰陵王

    墙头上的兵士一愣,继而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兰陵王!兰陵王!”欢呼声中箭如雨下,敌兵被逼得退开十余步,城门缓缓打开。

    小高微微一笑,猛地一挥长枪,道:“跟我进去!”

    我低声应他:“好。”唇齿之间逼出的这个字里,有多少欢喜,就如同我眼中的泪,落在干涸的地面上,瞬间凝结成小小的火苗。

    小高听得声音有异,讶然回头,看见我藏在头盔里的面容,一怔,继而放声大笑,连声道:“好、好!”

    自我见他以来,还从来没有见他这样开怀大笑过,仿佛所有的疑虑和阴霾都烟消云散。

    城里的士兵与城外的士兵汇合,又奋力撕杀一阵,敌军先被我一吓,又这么一折腾,斗志也毁得差不多了,渐渐就退了去,小高拉着我的手进了城,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有零星的鸟躲在屋檐上,好奇地瞅着疲惫的士兵,也有秃鹫扑下来,在尸堆上打着旋。

    我心满意足地呆在小高的身边,这大概是我下凡这么多日子以来最安心的时刻了。

    小高像是不能相信这个事实,回头看看我,笑一笑,前行几步,又回头看,手抓得极紧,像是怕一松手,我就会溜掉,连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战场都忘记问了,只叹道:“真是你、真是你!”那叹息里的欢喜,再笨的龙也可以听得分明。

    废话,除了我,难道你还见过第二个这样好看的人么?我忿忿地想。

    小高低声道:“你知道么,我到这时候才相信,你是真心肯留在我身边,而不是突厥派来的刺客。”

    啥?刺客?我跳起来:“你一直以为我是刺客?”

    小高腼腆地笑一笑,手上用力抓得更紧一些:“我那一日遇险,那些突厥士兵是要杀我的,如果他们没有杀死我,肯定不会走,如果杀了我,根据突厥的习俗,他们一定会把我头颅带回去请功,所以,无论什么情况,我都绝不会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救出来,再加上你要找的人,画在纸上,竟然是我的模样……龙儿,我并不是笨蛋。”

    不是笨蛋才奇怪呢,既然一开始就疑心我,竟然还一直留我在身边,深夜里吹笛给我听,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一出手,你还有命在么?我闷闷不乐地瞧他一眼:“可是……难道我长得像刺客吗?有刺客长得像我这么……纯洁善良、美貌无双吗?”

    “没、没有。”小高笑得嘴咧到一边去,哪还是那个凌波而立的少年优雅脱俗的模样——唉,命格星君到底给他整了一什么人生啊,真叫人幻灭。

    小高在洛阳城里也有很大的宅第,只是很多年没有回来,蛛丝连网,看上去真是破败,好在他手下的兵多,收拾了一时三刻就差不多了。

    将士们聚在一起不知道商议些什么事,我一时好奇,蹿到窗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说今晚皇宫里会摆下盛宴,请各路将军前去领赏,他们都在猜小高会得到怎样的奖赏,有人猜是美人,有人猜是财宝,也有人猜是高官厚禄,忽有一人冷冷笑道:“王爷本就已经是亲王,如何还能再得加封,只怕功至高而无赏。”

    一语落,便如冰封,小高的脸色微微一沉,旋即又笑道:“自家事,赏不赏有什么打紧。”话里的诚恳让我忽然想起在晋阳城里提过皇帝不让他回京的事,这回他立了大功,总可以留在这洛阳城里吧。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叹了一口气,现在他是小高,洛阳城里的兰陵王,可是我依稀看到哪吒的影子,站在亭亭的莲叶上,郁郁的形容。

    晚上小高去皇宫赴宴,到很晚才回来,喝得烂醉了,酒气直冲到面上来,我扶他进房,他抓着我的手不让我走,嘟囔了一夜,在梦里反反复复地问“为什么”,我问他“什么为什么?”这家伙又不理我。

    我想可能是皇帝没给他加官,又或者是仍然不许他留京,但是第二天醒来,怎么问都问不出来,我一生气,甩手就要走,被他死死扣住,他说:“龙儿,你答应过要与我成亲的。”

    靠!赖皮得可以,我觉得我真是上当。

    他细细问我家在何处,家中可还有父母,忽地想起,道:“你没有见过我,如何会画出我的画像?”

    这个问题他拖到现在才问我,也算是忍功了得,我笑嘻嘻回答他:“自然是我见过你呀,我们早就认识了,只是……你不记得了。”

    他睁大眼睛看我,断然道:“不可能,龙儿你长这么美,如我见过,一定过目不忘。”

    我听他夸我美,心里也美滋滋地,脱口便道:“你下来之前我们就认识的……”

    “下来之前?”

    我瞧瞧天上,他仍然不解地看着我,许久才吞吞吐吐地问:“你是说——前世?”

    是你的前世,我可还没没投过胎。不过,这大概是他最容易接受的解释了吧,我微点了点头,对于父母原籍一类的问题一律推说不记得了——自然只能这样说,我偷偷下凡的事要让我老爹知道了,岂不糟糕至极?

    他“哦”了一声在斗室里来回走上几步,忽然一拍手道:“有了,龙儿,我带你认个义父好不好?”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那可不行,我正宗的老爹还健在呢,就跑去认人家做爹,老爹知道了,还不气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小高黯然道:“龙儿,只是走走形式,你就委屈一下,如果来历不明,皇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准允你的婚事的,非但如此,只怕还会另指贵胄之女给我婚配……”

    我听他说得郑重,也知道凡间的有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只好应了,他给我找了个姓郑的大人认了义父,据说是个很大的官,不过其实也就一秃头胖子,没啥不一般的,我在郑府住了个十天半月就过了门,倒没闯什么祸,只是一次打呼噜的时候把郑府烧了半边。

    总之一切很顺利,我留在哪吒身边,有时候午夜梦醒,想起在天庭上初见,而后发生的一幕一幕,都宛然如梦,而今他在我身攀,日日夜夜我都能见到他如莲的面容,听到他安稳悠长的呼吸,觉得世间最美好的时光,也无过于此。

    成亲之后兰陵王府的金银珠宝消耗得格外厉害,小高每每领了俸禄都会用很哀怨的目光瞧着我,胆颤心惊地提醒:“慢点儿、慢点儿吃……就不怕撑坏了?”

    当然不怕,就这么点东西,刚刚只够我塞牙缝而已,我做了个鬼脸,小高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若让那些败在他手里的突厥人见他这般模样,一定大快人心。

    也许是听说了小高手头拮据,又或者是亲见小高囊中羞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多了很多的人进出王府,有时候送的只是一串珍珠,有时候是一块上等的玉佩,金银宝石琳琅不绝,我一向照单全收,有人看不过去,向小高告状,小高两手一摊,很诚恳地回答了他:“阁下若能在我兰陵王府找到多余的一丝一毫,高某便无话可说。”

    啥时候开始,公正廉明的兰陵王居然也可以说出这样无赖的话来,我鄙视地瞧他一眼,觉得自己功劳甚大。

    皇帝果然也赐了美女给小高,不过我只留下了美女身上的首饰,叮叮当当往嘴里送,甜丝丝地化开来,据说那些美女回宫之后狠狠告了一状,说兰陵王府有恶妇作祟,不敢复去。

    当晚皇帝就宴请兰陵王和兰陵王妃,啊,就是小高和我啦。

    皇帝是个年轻俊秀的男子,也许少见天光的缘故,面孔有一点苍白,看起来十分虚弱,笑起来还很和气的样子。

    我被迫穿了一身的零食,心不在焉地瞧着餐桌上林林种种的金器银器,私下里想,皇帝真是个有钱的主儿,小高他爹是皇帝,他怎么不做皇帝呢?他要是皇帝,这些东西可全归我了。一念及此,双目灼灼。

    忽然听见皇帝一声轻咳,道:“有臣子同朕反映,皇兄最近手头很紧,可是实情?”

    自然是实情,我憋住笑,换来小高冷冷一记白眼,口中却道:“皇上多虑了,愚兄并无银钱之乏,只是生来好黄白之物,还请皇上……皇上莫要怪罪。”

    皇帝“哈哈”笑了一声:“皇兄坦荡,朕嘉奖还来不得,哪有什么怪罪不怪罪的。朕听说邙山一战中皇兄亲持斧刃,身先士卒,若是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小高刚过了一劫,心思一散,随口就答道:“家事亲切,就算是危险一点,也不觉得了。”

    皇帝的面上仍是笑吟吟的颜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的目光扫过小高的时候,连站在他身后的我都忽然觉得挺冷,阴冷。

    皇帝不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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