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几天很发愁,因为老爹叫我去人间走一趟。
我一向不觉得人间是什么好地方。很多年前我的侍女贝月被拐到人间去给人家做了媳妇,我偷偷去看过她,可怜我东海龙宫最光鲜的侍女蓬头垢面地在厨房忙活,她看见我,吓了一大跳,一把就给我跪下,说:“公主放过我吧。”
切!我这么远跑去看她,难道她以为我是去捉奸?我捉奸也不会跑人间去捉啊,我龙宫里鸡飞狗跳的有一大票呢。我很不高兴地甩她一眼,告诉她说:“我没这闲功夫,我只上来问你一句,还回来不?”她很坚定地摇头说:“不回来了。”
我不知道人间有什么让她这样留恋,灶台上油腻腻的,人又老了,眼睛黄了,头发白了,如果在龙宫,起码还要三千年才能老到这种地步。
我对她吹了口气,她惊恐地问我:“公主啊,你对我念了什么咒啊?”我说:“你自己照镜子去。”她很听话地跑去照镜子,我大功告成准备打道回府,结果还没走出三步,就听见惊天动地一声惨叫,我说你惨叫个啥,我把你变年轻了漂亮了你还不满意?贝月哭着拽住我的裙子说:“公主啊,我这样子人家以为我是怪物的。”
啥怪物啊,我龙宫中人都能活到五千岁以上,难道统统都是怪物?呃,好像还真是怪物……我飞起一脚把她打回又老又丑的原形,怏怏不乐地回宫去了。
又是百年过去,我估计着贝月的骨头都化灰了,希望没有人去挖她的坟才好,否则看见老大一只鱼躺在那里,实在有碍瞻仰。
我最近发愁的是我大哥的事。
说起来应该是大哥比我更发愁才对。他被关在离恨天里——这个牢房名字怎么这么酸来着,每次提起都像吃了三斤杨梅,牙齿都快掉了,没办法,大哥就是被关在那么一个酸掉大牙的地方,闷到半死也不肯认错,我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说是要娶一个人间女子。
总之爹没有办法,二哥没有办法,三哥也没有办法……最没办法的我只好天天去陪他掷色子,这是人间的一种游戏,人间千不好万不好,游戏还是好的。我说大哥啊,你私下人间,玩玩也就算了,做个纨绔子弟多有前途,干吗这么较真啊?
大哥哭丧着脸说:我也不想啊,可是我被施咒了。
我说啥咒啊,你说来听听,我看能不能帮你解?
大哥说:我也不知道啥咒啊,总之我一日不看到她就一日想着她,吃饭也想,睡觉也想,就连和你掷色子她也老在面前晃,你看,我的琉璃宫都快全输给你了。
我大哥就这么点出息,我掷色子本来就是打遍东海无敌手,他不想着她,难道还能把我的青芷园赢过去不成,我对他这种推卸责任的做法嗤之以鼻。
嗤之以鼻归嗤之以鼻,我蹲在离恨天外问他:大哥啊,她长什么模样啊?
大哥挠了半天的头说:明眸皓齿,唇红齿白。
皓齿,齿白——这是说牙齿长得好啊,张开嘴问大哥:那我呢?
大哥憋一口气退到一箭之外,说道:小妹,你是不是又忘记刷牙了?
我晕:大哥你去人间一趟还真是不同凡响,咱们是龙啊,又不是人,这么大一块牙齿,要每天都刷,刷子不够用啊。
我每天去和大哥玩色子,把他的琉璃宫赢了个干净,这时候爹找我了,爹笑眯眯地同我说:“小三啊,我听说你天天去陪老大啊。”虽然我上头有九个哥哥,但是只有两个姐姐,照公主排名,我是老三,不过老爹一般喊我小三。
小三就小三吧,我觉得老爹笑得有点不对劲,很警惕地问:“爹教导的,兄友弟恭。”
老爹说:“小三说得对,爹问你,想不想救你大哥出来啊。”
当然不想!大哥虽然输了琉璃宫,但是他家底厚,还有好几座宫殿在呢,不过可不能这样对爹说,我想了半天,找不出别的托辞,只好说:“但是大哥犯了错,被关禁闭是应该的。”
老爹说:“其实也没犯多大的错,要是小三你愿意上人间走一趟,立马可以摆平。”
我比较为难,我不大喜欢到人间去,那里乌烟瘴气的,再说了,他们人的事,我一条龙去掺合什么呀,不过老爹发了话,我也不能太不给他面子,也就应了。当晚我带了一壶酒去见大哥,大哥一见酒,两个眼珠子就不会动了,连连说:“还是小妹知我。”
我说:大哥,我是来跟你告别的,爹叫我到人间去。
大哥警惕地收回长须:你一小丫头片子,去人间干啥?
五百岁的小丫头片子垂头丧气地说:还不是你那档子事吗,老爹要我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老爹说:他日红颜白发,你风华正盛,你能爱她如一否?”这句话实在比较难背,比我往常学的咒语还要难上那么十倍八倍,我费了一天的功夫才记下来,大哥倒好,两个字给我回了过去:当然。
我仰头咕噜咕噜喝了半壶酒,说:那我走了。
大哥在后面喊:喂,你要干啥去?给我把酒留下。
我把半空的酒壶丢进去,说:“爹叫我去干掉你的心上人啊。”
大哥说……我没听见了。
我已经百年没有踏足人间,不想再度光临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牵红线。
我当然不可能真的把大哥的心上人给干掉,开什么玩笑,杀人是要犯天条的,而且爹说了,只要阿琅变了心,嫁了人,大哥就会把她忘了——阿琅就是大哥的心上人,名字挺好听。
我深吸一口气,海上的风最好闻了,当然我是变作一个人的模样出现在礁石上,模样嘛——很常见的打渔少女,长发,竹蓝色布衣裳,眉清目秀。
没办法,我年纪还小,变不成风华绝代的大美人,而且咱们龙族不兴这么干,狐狸才喜欢变美人呢,就是那种眼睛大下巴尖,腰肢还一扭一扭的,我是正气凛然的龙,才不学他们呢,邪气!
百年不到人间,连衣裳都换了样式,好在我与时俱进,倒也不寒酸。大哥说阿琅是他在集市上遇见的卖花女,父母双亡,无亲无故,甚为可怜。本来我要找一个凡人容易至极,但是大哥在她身上绑了一根线,我若掐指去算,会发现我算来算去怎么算都会算到大哥身上去。
好,那我就去集市找她。
集市是很热闹的地方,有卖荷包的,卖糖葫芦的,有当街作画的,有人拦住我说:“姑娘,买一幅画吧。”我不理他,径直走过去,前面围了很多的人,也不知道有什么热闹可以看,我趴开人群,原来是耍猴的,那只额头上有白点的猴子一见我就向我作揖——龙族是海中的王,到陆地上来,乖觉一点的都会给三分面子。
我从荷包里掏出一快银子来向戏班子买了那只猴,本来戏班子不肯,后来见银子实在数目不小,也就勉为其难卖给了我。我将猴子身上的锁链去掉,走到人迹稀少之处,说:“你去吧。”
那猴子就地打了个滚,变成一个黄毛小童,眉尖有颗白痣,我看看他身后,扑哧一下大笑出声:这猴子,后面还拖了老长一条尾巴呢。猴子转身看见,脸刷地红了,红得跟没变身前的屁股一样,我又笑得前仰后合,他努力把尾巴收进去,嚷嚷着说:“不许笑,不许笑,再笑我就叫了——”
我说你叫啥呀,难道叫我非礼?我乜斜着看他一眼,小屁孩,有50年的道行没有?
他说:“我就叫嚷这里有个妖精,大家快来看啊!”我晕,我是妖精还是他是妖精!我是龙啊,龙啊……这地界上人人都称是龙的传人,说来我是他们老祖宗一辈,谁敢说我是妖精!
我拧了猴子一嘴巴,他立刻就老实了,说:“姐姐不在海里逍遥,来地面上做甚?”
这声姐姐叫得我浑身一舒坦——我是东海最小的公主,还从没谁叫过我姐姐呢。
我说:我要找一个叫阿琅的卖花女,你见过吗?
“阿琅……”猴子翻着白眼仔细想:“我见过一只叫阿琅的狐狸,才50年就能对画变身,还是头九尾狐呢……”
“停停停停停……”我一口气嚷了五个“停”字:“我要找一只……不对,是一个人,卖花的女人,不是狐狸。”
“人……阿琅……卖花……”猴子说:“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北街那个,她可享福了,被任城王绑了去。”我忍不住敲他一暴栗:“被王府绑了去叫享福啊,方才你被那耍猴的用铁链子拴着这叫享福吗?”唉,那头我大哥被困在离恨天关禁闭,这边卖花女阿琅又被王府绑了去,还真是一对同命鸳鸯。
猴子低了头,嗫嚅着说:“那怎么同……我被拴着,要吃没得吃,要穿没得穿,还整天被逼着做那些无聊的动作,人家小王爷抢她回去做媳妇,好吃好喝好穿好住……这怎么比……”猴子越说越伤心,到后面抽抽搭搭哭起来。
你听这猴子说的都啥,他还要穿呢,我又好气又好笑,又见他哭得伤心,只好抚他头上那几根黄毛说:“姐姐知道了,你吃了苦……不过对阿琅来说,就算好吃好喝,可是被关着,也不是一件快活的事啊。”
猴子还睁着眼睛要问我究竟,我一口打断他:行了,现在也没人拴你了,你自个儿去玩吧,小心别再被逮到,姐姐办事去了。
我使了个御风诀,风也似的去了。
任城王府。
我趴在云上左看右看,右看左看,看到卧在地上的两个石狮子,看到朱漆大门,门上铜环,门内亭台楼阁,甚是精巧,心中便想:这可是任城王府?
方要降下去,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犬吠……这么高的地方怎么会有狗?我转回头去一看,二郎神威风凛凛地牵着他那头癞皮狗过来了,我说:“杨将军这么威风,怎么宠物千年都不换一只啊?”那狗立刻向我狂叫起来。
二郎神摸摸头皮说:“没办法,养出感情了,丢了多可惜——咦,今天上面又没旨下雨,你这小龙,趴云上来做什么?”
我说:我爹叫我去人间办事,现在要去任城王府,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二郎神说:“这个容易,我帮你看看。”说着低头一看,额上第三只眼冒出金光来,片刻功夫就指向一地,道:“就是那里了”我一看,可不正是我刚才看的地方。
我向他一拱手说谢了,二郎神又皱眉说:“这家人积了不少德,小龙你下去可别坏人家的事儿。”
我说你放心,坏不了。二郎神点点头过去了,我正要使个降云诀,忽然腰间一痛,像是被人踹了一脚,我回头去,看见那只该死的癞皮狗正在呵呵地笑——真郁闷,一只狗怎么能笑出这样的声音呢。
总之我就这样狼狈地落到了地上,本来落到地面上也不要紧,不巧正有一盆水迎面泼过来,我的脸开始绿了,本来这也不要紧,问题是我忽然觉得这水的味道很熟悉,特别熟悉……我脑中一激灵,不好,竟然是东海的水!
一般龙族行走于陆地之上并无大碍,但是不能沾本海的海水,一旦沾上了就会当场现出原形。
我的天哪……要是当街出现一条大龙,还不把这街上的人吓死一半去,那我罪过可大了。我站起身,来不及听泼水人解释,忙不迭地往东海边跑,越跑越觉得腿软,恨不得飞过去,爬过去,游过去都好,就是不要让我再抬这两条重得要命的腿了……我拼命地用最后一点灵力维持人形,眼看东海就近了,更近了……只有百步的距离,忽然之间地上横出一条渔网,我脚下一绊,啪地摔出去好远……我再也维持不住人形,只好就地化作一尾鱼,谁料我身躯太大,化作鱼形也比一般鱼来得大很多,方一落地就听见渔民们大呼小叫:“好大一条鱼啊!”
笨蛋,本姑娘明明是一条龙好不好!
我苦于不能言,只眼睁睁看见大把的渔民围了过来,指指点点,说这条鱼着实神奇,又不是涨水时节,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大一尾鱼来,莫非是神灵特赐,应该用来祭龙神。
我心中大骂,竟然敢拿我来祭我爹,我爹非晕死过去不可。
又有渔民说:哪有这么笨的鱼,自己撞到网上来,只怕龙神也不喜欢,还是卖了吧。
另一褐衣汉子说:这么大的鱼,谁家买得起啊,零割开或者还有人来买。
我狠狠看着他:这厮也太歹毒了,居然想把我零割了卖。
有人却连声说:有理!便拿了明晃晃的刀过来。
我一哆嗦,眼睛里立刻泪汪汪了:这可如何是好……旁边有人叫道:“鱼流泪了,鱼流泪了……你们看!”又围拢来一堆人,说什么的都有,决策不下。
这时候一个锦衣公子排众而出,说道:“这么大的鱼,杀了会引起龙神震怒的,我买下了吧。”
我瞟了他一眼:真是个好人……有见识的好人,他们要真把我宰了,我爹估计跟他们没得完。
旁边人说:“既然王爷这么说了,我们自然照办。”王爷……不会正是任城王吧。
王爷果然气派,从锦囊里摸出几块银两将我买了下来,又吩咐道:“明早把它送我府上来。”
空欢喜一场!我真当他是好人,要把我放回海里去呢,原来叫王爷的没一个好家伙。我狠狠白了他一眼,不过他已经转过身去,啥也看不到了。
渔民把我养在缸子里,缸子里水甚浅,别说变身了,连转个身都有困难,我委委屈屈地伏在缸底,委委屈屈地睡了一觉,不断有人骑着梦马飞过来飞过去,我也想逮一只传话给老爹或者哪个哥哥姐姐,可惜没一只梦马停在我身边。
天亮的时候我被装在一辆水车里送到王府,王府里的人把我丢进湖里,一边丢一边说:“王爷又从哪收集到这么奇怪的东西啊。”
原来王爷有收集奇怪东西的爱好啊……我撇撇嘴:我怎么就是奇怪的东西了,你才奇怪呢,你们全家都奇怪。
王府中的湖不小,这个鱼身子大可以在里面左游右游,转个身,吹一串泡泡。
我一口气潜到湖底,现了真身,一干水族纷纷来拜,一尾金鲤游过来又游过去,游得我眼都花了,最后她停在我面前说:“您……是东海的公主吧?”这头鲤鱼长得不错,一身鳞金光闪闪的,我懒洋洋地说:“你怎么知道的?”小小金鲤一挺肚皮,道:“我原是东海中的鱼,也活了近百年,只因长了这一身鳞,被任城王收集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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