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蹦乱跳龙十三-龙子传说之·蒲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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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听到这句话,一愕,而后仰天大笑几声:“好!好!好你个郭景纯公,竟然摆我一道。”

    ……看吧看吧,受刺激了吧。

    我十分同情地看住他,他绝不是头一个被神棍摆一道的人,不过应该是头一个被一个神棍摆一道的皇帝。

    ——谁叫他爱好风水呢。

    可能我的眼神过于悲悯,皇帝停了笑,上上下下打量我,忽道:“骨骼清奇,胆子也不小——你叫什么名字?”

    果然刺激大了……我出生千余年来,他还是头一个说我胆子大的呢,我心里碎碎念,口中只道:“我在家行四,主人叫我小四。”

    皇帝再怔了一下,继而放声大笑:“好,很好,总有一日,我会亲自会会会你的主人。”

    再无多话,转身上马,一扬鞭,烟尘滚滚,顷刻就不见了影子。

    “喂——”我有气无力地对着空气大喊:“你还没告诉我,你还会不会去找我的主人麻烦呢?”

    “自然不会了。”郭璞听了我的回报,面露喜色:“皇帝最是自负,这一回正大光明交手栽了跟头,所谓愿赌服输,不会再生事了。”

    我长长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吃饭的家伙算是保住了。

    初为人仆就将事情办得这样漂亮,我颇为得意,郭璞也是很满意的样子,拍拍我头上的角道:“谁说朽木不可雕,烂泥不上墙?”

    这话……怪不得大清早起来乌鸦叫这么欢。

    话说回来,郭璞也就口头上占我一点便宜,人并不坏,平日里很照顾我的饮食,当然人间的东西我吃得不太习惯,毕竟这世上并无人烹调的本事强过我的大姐饕餮。可能是我吃得太多,他那间被水冲垮的房子再也没有建起来过,我很内疚地问过他是否需要我吃少一点,他叹息着说:“小四,你是东海最二的龙么?”

    ……他怎么知道的?

    郭璞抽闲给我缝了一件衣裳,我习惯穿鲛人织的绡衣,不过他让我穿,我也就赏脸穿了,到底他在月下缝衣服,一针一线的也很是不容易。

    日复一日,人与龙的情谊,我开始习惯有这么一个人做饭给我吃,缝衣裳给我穿,每天醒来都是和蔼可亲的一张笑脸——虽然我老觉得这张笑脸和暴发户神仙之间总有那么一点亲缘关系,不过我得承认,这个陌生的世间,身边有一个不会消失的人,还是很能让我心安的。

    他大概也逐渐习惯了有一条可以使唤的龙,没事的时候蹲在石头上打盹。

    有时候他在月下吹笛子,我在笛声中酣然睡去,梦里没有鲸鱼。

    三、绿珠

    过了冬就是春,杏花烟雨,草长莺飞,在城里都能听见花儿草儿咻咻咻长得欢,我有时候会揣摩是哪个兄弟在降雨,或者大姐三妹在哭,不过那也是相当无聊的一个事,和在城里摆摊一样无聊。

    摆摊是郭璞的老行当,测字,算命,看八字,样样都来。他成日里在健康城招摇撞骗,并不走远,理由是京城里人傻,钱多,好骗。我对他的这个说法充满了怀疑——如果真有那么好骗,为什么他不重建淮水边上的宅子,莫非餐风露宿就这么有趣?

    对于我的这种建议,郭璞嗤之以鼻,他说现在是乱世,保不定哪天就要跑路,重建那宅子做什?

    让我疑惑不能解的另外一个事就是城里的小姑娘都喜欢过来测字、算命——测字算命不出奇,出奇的是,有个小姑娘一天竟然算了七次,花枝招展地来,花枝招展地去,留下我满脸困惑地想:莫非人的命运在一天之内能够改变七次?

    下回得空,我问问命格星君去。

    碰上郭璞在柳树下吹笛子那就更不得了,时不时有一些苹果呀、梨呀、杏呀、桃呀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砸在摊子上,我捡得颇为辛苦,吃得也……颇为满意,嘿嘿,谁叫我龙宫不产这些果子呢。

    但是郭璞从来不捡,有时候还怔怔看着,怔怔叹一口气。他叹气的时候就仿佛有淡灰色的影子蹑手蹑脚走过他透明的眼睛,生出许多岁月的影子,我问他是不是在思念某一个人,他定定看着我,沉吟片刻,说:“是。”

    他说他思念他的师父。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师父,没有见过他的亲人,也从来没有任何人来拜访过他,他就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家伙,像弼马温一样,一个人存在于天地间,六亲无靠,但是他忽然提到他有一个师父,还用这样沉郁的口气,我不由追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郭璞瞟了我一眼:“她叫绿珠。”顿一顿,自己先笑了:“我忘了你不是人……我的师父绿珠,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一个过世很多年的人,还有人这样心心念念,倏忽不能忘,是人才有的情感吧,人是这样古怪的一样东西,他们的生命这样短,可是会生出这样强烈的情感,比如爱,比如恨,比如思念,便是隔着生与死的距离,也不能淡化。

    郭璞不肯多讲关于他师父的事,但是日长月久,禁不得我一再追问,也就慢慢提起,绿珠是个美人,大美人,被以前的京城首富石崇以三斛明珠买作侍妾,他为她建了金谷园,园中楼榭亭阁,鸟鸣山幽,又筑百丈崇绮楼,饰以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穷奢极丽,以慰绿珠思乡之苦。

    “那时候我们还在长安呢。”郭璞的手按在笛上,并不出声,半晌才道:“那时候园子里有很多的人,师父教我们吹笛、跳舞,我笛子吹得最好,师父就另眼相待,有时候吹破了音,也不罚我,只笑一笑,让我脚缠铃铛走上一日。”

    “后来呢?”我并不觉得他所说的金谷园是多么惊世骇俗的地方,珍珠玛瑙之类,我宫里也到处都是,倒是他说的美人儿,四时不断的歌舞……可能大哥会很眼馋。

    “后来……”

    后来她死了。

    石崇对绿珠那样宠爱,便是王侯亲索,也不肯拱手相让,终于惹怒了朝廷显贵,起兵马来围,大势将去,石崇岁绿珠说:“我因你而获罪,奈何?”

    绿珠则流泪答道:“我会死在你之前,不让贼人得逞。”

    于是坠楼而亡。

    说到“坠楼而亡”四个字,郭璞默了片刻,忽道:“师父是前车之鉴,我这一生,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操纵我的命运。”

    说话时候眉宇铿锵,就仿佛有利剑出鞘,隐隐微芒,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咬牙切齿的形容,便只怯怯地道:“你师父……我说绿珠,也没有被谁操纵啊,石崇为她得罪王侯,她为他付出性命,都是一样心甘情愿的吧。”

    郭璞摇头道:“不,你不知道。”说到“你不知道”四个字,他的眉目里忽然生出无穷的疲倦,疲倦,就仿佛一朵落花。

    也许真有些什么,是我所不能理解不能知道不能明白的,我于是很识相地住了嘴。

    春天快过完的时候,天气渐渐就热起来,郭璞在健康城里的名气也和温度一样,蹭蹭蹭地直往上涨,人人都说,城东有个美少年,洞五行,知天文,擅卜筮之术,攘灾转祸,通致无方,连许多达官贵人都闻名而来,照理说,银子收得多,郭璞应该高兴才对,但是并没有,他神色郁郁,倒是时常将画卷翻出来看,一看就是老半天,我问他到底是谁托付他找画卷中人,他向上翻了个白眼,我猜他说的是皇帝,又不大像。

    莫非这次是玉帝?

    忽有一日,来了个美貌的小姑娘,说是家有贵人,请郭璞前去测算风水,郭璞当时应得极为痛快,等那姑娘一转身,立时就动手收拾摊子,同我说:“我们走!”

    我还没见过他这样惊惶的样子呢,忙问起是什么事,她说:“她是公主府的下人啊。”

    我奇道:“皇帝你都不怕,还能怕他公主?”

    “那不一样!”郭璞顿脚道:“皇帝是可以讲道理的人,又自恃身份,不会过分刁难,公主可就难说了……不说了,我们快走!”

    主人发话了,我也就无精打采跟着跑路,暗地里佩服主人的先见之明——如果他把淮水边上的房子重建了,岂不浪费。

    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惦着这事。

    一跑跑了好多天,开始的时候路上还算繁华,越走越偏,越偏郭璞就越高兴,我就越惆怅——我已经好久没捡到过桃子杏子李子吃啦,荒村野店,饥一顿饱一顿,就算碰巧郭璞能接到一单活,也是赠以白米或者杂粮,并没有多余的,就算有,郭璞也不收,他说兵荒马乱,这些地方生计艰难,不容易。

    我早说过,我这主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心眼倒不坏。

    不过这话是我腹诽,不敢出口,因为郭璞立志要做一个恶人。

    再前行数十日,地方越见荒凉,又下起大雨,不良于行,干粮也越来越少,郭璞瞧我的眼光就越来越恶,我那时疑心他总有一天饿极了会宰了我吃掉,不过后来才知道,他严重怀疑连日大雨是我玩的把戏。

    我冤啊……你以为雨是可以随便下的么?明显就是二哥干的活,除了二哥,没哪条龙下雨下这个穷凶极恶的。

    不管怎样,终于不能再往前走了,就地住下,荒郊野外,素日无人,既不能摆摊,也没有热闹可瞧,成日里听他和着风声雨声吹笛,成日里吃又冷又硬的干粮,我都快瘦成一条蛇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在路边上勉强支了一个棚子,生起火滋拉滋拉开始煎烧饼。得益于一个贪吃无厌的姐姐饕餮,我的手艺不算差,不但郭璞极为满意,甚至还有人翻山越岭跑过来买我的煎饼……据说是被香味引来的。

    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四、藏身

    如果我在人间的时光就静止在这一刻,火上滋拉滋拉烤着我的小煎饼,外面风声雨声,笛声相和,我一偏头,就看见郭璞坐在那里,清丽的侧容,生出相依为命的暖意,就仿佛地久天长都在手心里——凡人所能指望的地久天长,也许就是这样吧,我恍惚地想,忽然耳边一声大喝:“饼糊啦!”

    一惊而醒……真是古怪的念头,连我自己也不能明白,到底在想什么。

    那一天与平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天放晴了,路边的树亭亭撑起轻翠的盖,我专心把火上的饼翻了个身,忽地一阵旋风刮进来——啊不是风,是一个人。

    一个全身铠甲的男子,戴着耀武扬威的头盔,跨下白马,英武非凡……等等,这、这人我怎么好象在哪里见过似的?我心里一动,跳起来大声道:“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他也叫出声来,当即下了马,马鞭子一丢,说道:“不说那么多了,快、找个地方把我藏起来!”

    这样蛮横的人……我头大如斗:“就这么大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你叫我拿什么藏你?你能藏进煎饼里吗?”

    皇帝狠狠瞪住我,我不甘示弱,也狠狠回瞪于他——我就不信他眼睛比我大!室中一时极静,咫尺之间,他的斗志越烧越旺,半点退缩的意思都没有,反是我被逼得退了一步,忽然背后有人道:“我有办法。”

    是郭璞。

    我方要开口,皇帝已经抢先道:“你是谁?”

    我接口答他:“他就是我的主人。”

    “郭璞?”皇帝的声音里充满了疑虑,但是这时候已经有马蹄声近,他自知容不得多问,便只道:“也罢,无论你是谁,快把我藏起来,我不追究就是。”

    ……这都谁求谁啊,还想着追究?我翻了颗白眼给他,却听郭璞道:“皇上追究不追究我且不管,我是有条件的。”

    ——我的主人果然是猛人,到这时候了还想着漫天要价,什么叫生财有道?啧啧,我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皇帝却是脸色一变,手已经按到腰间剑上,肃然道:“若是危害社稷,便是我今日死在这里,也绝不会应允!”

    “无关社稷。”

    “成交。”

    “啪”地一声脆响,照人间的规矩,击掌盟誓,便已经是定了。

    他们这一言一答,唇枪舌剑,间不容发,我是一句都插不进去,直到这时候才消停一点,我要插口说点什么,郭璞已经截住我的话头,吩咐道:“小四,你带他藏起来。”

    “我?”我张大嘴,半天合不拢:“怎么、怎么是我?”

    郭璞朝外头的池塘一努嘴:“你带他进水里藏着……很困难么?”

    我……无话可说。

    一把拽住皇帝的衣领,直冲进池塘里去……什么叫虎落平阳,龙游浅水,我这就是现身说法——池塘这么小,根本容不下我的原形,只好维持人的样子讲究,哎,我这都摊上一什么主子呀,正自怨自艾,皇帝的面色已经憋得通红,呼吸不过来,被逼得张口,口一张,我就往他嘴里塞一颗避水珠,骨碌一下滚了进去。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慌,但很快镇定下来,伏在水里往岸上看。

    马蹄声是越来越近了。

    郭璞整了整衣裳,又捡起马鞭,狠狠一鞭下去,骏马负痛疾奔,绝尘而去,转眼就不见了;又打一盆凉水,浇在门口马粪上,然后将马鞭放在火炉边上,从容坐下,从容得将煎得金黄的饼翻过一面。

    “他在干啥?”我问皇帝。

    皇帝显然已经适应了水下呼吸,便小声解释给我听:“他将马放走,又用凉水把马粪浇凉,是让追兵误以为我已经走了很久,至于她为什么将马鞭放在身边……总有用意吧,这家伙不简单。”

    我当然知道他不简单……我龙四能跟一简单的主子么?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想起又问:“他们为什么追你呀?”

    “说来话长——”

    “不能长话短说么?”

    皇帝被我呛倒:“不能。”

    我还要追问,忽然听见人声,知是追兵已到,便不再说话,凝神细听,只听一个男子粗声问道:“有黄发黄须的男子从这里过去吗?”

    我听出是常来我这里买饼的人,问得倒也客气。

    却听郭璞答道:“有啊,他身上没带铜子,就用这条鞭子买了我饼,然后就走了,这会子,只怕已经去得远了。”边说,顺手将马鞭递过去,追兵看见马鞭,眼睛一亮,放出光来,辗转过手,细细赏玩。

    我不知道一条马鞭有什么好看的,转头去问皇帝,皇帝眼中敬佩之色更浓,他低声答道:“我的马鞭上镶了七颗宝石。”

    “哦……镶那些东西干嘛?”

    皇帝的嘴唇哆嗦了几下,最后用两个极干脆的字回答我:“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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