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昌玺

    娘说：“转娃，难得有空儿在家住一宿，今儿咱娘儿俩好好说道说道。”

    转娃说：“娘，我想吃你炒的豆儿，好香。”

    娘转身拿豆，炉火如豆。

    娘说：“娃，想吃豆儿不能急，文火炒的豆儿才香。你呀，还跟小时候一样，嘴馋，呵呵……说起来可真快，你小的时候又瘦又小，亲戚们都担心白搭工夫，我偏不信。那会儿娘没奶水，他们都劝我让你去吃百家奶。可娘拉不下这脸，我就给你熬米汤喝，小米、大米、绿豆、豇豆、豌豆，只要咱家有的粮食娘都给你熬过。可别说，喝着喝着，你的小身子骨就变结实了。娘心里甭提多高兴了。我逢人就说，看俺娃长得多好，多俊，呵呵……”

    娘悠悠地翻炒着豆儿，脸上的皱纹开了许多。

    娘说：“唉，到底是喝汤不比喝奶，你身子骨一直很弱。都是娘不好，娘对不住你……记得你四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茶汤不进。我可真傻，就知道整天把你抱在怀里，摸着你的小身子越来越软，娘急呀……要不是你大爷把你抱去医院，还真不知道咋样……”

    豆儿泛香，娘不紧不慢地翻炒着。

    娘说：“不知不觉，娃就长大了，上学了。娃很争气，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娘也觉得脸上有光。可是，在你上三年级的时候，娘打了你，出手重啊，你愣是没哭。我知道你心里怨娘，可娘也是没法子，咱家能跟人家比吗？你看人家狗娃的铅笔盒好，回家也闹着跟我要。娘没给你买，你就躺在床上不去上学……我当时那个气呀，就打了你。唉，现在想起来呀，不就是一个铅笔盒嘛，咱就是当时日子难点儿，也还是能买起的……”

    豆儿上色，娘还在翻炒。

    娘说：“咱娃啊，就是机灵。咱村当时有几个能去城里上高中的？可你第一年就考上了。娘舍不得你去呀，娃长这么大，哪离开过娘。你晚上好蹬被子，到了城里，可咋办？后来，你大爷说不能误了咱娃的前程，我就咬着牙，让他把你送走了……呵呵，看来，人遇事就得想开点儿。这不，娃走了，娘过些日子也就好了。倒是娃心细，老是惦记着我，回家就嘱咐让我好好吃饭，地里的活儿能干多少干多少。其实，看娃这么争气，娘不觉得累，娘就是干活累死也高兴……”

    豆儿放花，娘好像没看到，依旧慢慢地翻炒着。

    娘说：“娃可是咱村第一个大学生。还记得你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吗？娘打心眼儿里高兴啊，亲戚、乡亲们也跟着高兴，没用娘张口，大伙儿就给咱送了不少钱。我知道他们是担心娘没钱，不让你上。其实，娘就是砸锅卖铁也会让你上的，天大的喜事呀……”

    豆香扑鼻。娘拿起一粒豆，转娃塞进嘴里。

    娘说：“娃，赶明儿就是清明了，你也该见见你的亲娘了。”

    转娃嘴里一声巨响。

    娘好像没听见：“唉，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哪有娃不认娘的。你也不小了，是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了……其实呀，娘不是你的亲娘，你的亲娘走了。那还是在生下你几个月的光景，她和我家那死鬼好上了。后来，你爹知道了。你娘怕，死鬼也怕。谁知他俩想不开，走了绝路。是喝药死的，俩人一块儿，抱得死紧。你爹疯了一样使劲扯，咋也扯不开，他就扇你娘和死鬼耳刮子，又哭，又笑……我也恨死鬼，你说你胆子小，就别干那事，还扯上个人，撇下个可怜的孩子……再后来，你爹把你抱来咱家，放下就走了，这一走就再没信儿……那时，你哥也大了，也能帮我干活儿了。我就拉扯着你和你哥，饥一顿，饱一顿，这日子咱也就过来了……”

    娘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转娃看锅里的豆儿一片模糊。

    第二天，娘带着转娃来到亲娘的坟前。

    亲娘的坟，很圆，很干净。

    娘说：“磕个头吧。”转娃跪倒在地。

    娘说：“喊声娘吧。”转娃对着坟头喊了声：“娘。”

    转娃缓缓站起，转过身，又扑通跪倒在地。他抱着娘的腿，突然抬起头，对着天，直着嗓子喊了声：“娘。”

    娘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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