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老街的仇家巷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胡同,像一般的北方胡同一样,很窄,青砖铺就的路面,被岁月的脚步磨出了凹面。巷子两边是清一色的老式瓦房,瓦缝里的杂草在房顶上探头探脑,仿佛在窥视人间的一切。
在小城,尤其老街,仇家巷很有名,全因为仇世延。仇世延并非什么大人物,只是一个老裁缝,而且是专门做寿衣的。仇家巷深处的一个小院落里,常看到一个戴花镜、留长须的老头,那便是仇世延。
仇世延做寿衣也就是近几年的事,他原来并不做寿衣,是给活人做衣裳的,现在全穿成品衣,几乎没人再做土里土气的手工衣裳了,所以仇世延才无奈地改做寿衣。按仇世延的话说,反正都是活儿,只要不把仇家的手艺丢了就成。
到仇世延这里,仇家做裁缝已经三代了。说起仇世延的手艺,老街的老人们最清楚,没有不竖大拇指的。裁缝都要用尺子,胸围、臀宽、袖长、腿高,先用尺子量好了再做,而仇世延不,仇世延只用眼瞅,前后左右瞅一阵便让顾客留下布料走人,等顾客再来取衣裳,穿身上一试,长短胖瘦准合适。
都说仇世延做衣裳是一眼准,都管他叫仇一眼。又因为老街人吐字不准,把“仇”说成“瞅”,仇一眼也便成了瞅一眼。有人说这样喊仇世延更贴切,“瞅一眼”就成他的绰号了。
几年前渐渐发觉裁缝铺门前人流稀少,仇世延便拿把剪子左看右看。剪子还是那把剪子,一样锋利,一样在布料上行走如云,仇世延琢磨了再琢磨,不是手艺退步了,而是世道变了。
仇世延寂寥地站门口望大街,街口依旧是人流如水,可拿布料朝胡同里拐的人却少之又少了。于是,仇世延便唉声叹气,频频摇头。这时,有人来了,但不是给自己做衣裳,而是让仇世延给他死去的老子做寿衣。
我只配给死人做衣裳?仇世延摔了剪子,把那人轰走了。那一夜仇世延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老泪打湿了枕头,觉得对不起仇家的手艺。
眼睛熬成了鱼泡状,天亮时仇世延想明白了,给死人做寿衣也比把祖传的手艺丢了强,于是他便谢绝一切活人的衣裳,在门口挂了一块牌子:“专做寿衣”。
干啥就是干啥,不可一心二用。仇世延对旁人解释。
给活人做衣裳不用尺子,只瞅一眼,但自从在门口挂出“专做寿衣”的牌子,仇世延却拿起了尺子,做寿衣前必到死者的身边,认真地量了又量,然后才开剪做衣。
给死人做衣裳凑合着算了,还值当下恁大功夫?有人问。
你不懂。仇世延说,人活一世不容易,吃苦受罪,遭受煎熬,死了总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
所以仇世延做出的寿衣,总是雍容华贵,流光溢彩。仇世延做寿衣后名气不但没有降,反而比给活人做衣裳更出名了。不管政界的、商界的还是平头百姓,也不管老街的还是新区的,儿孙们总习惯让仇世延给故去的老人做一身体面的寿衣。
仇世延裁缝铺门前又重新人来人往了。
仇世延却有一规矩,一天只做一套寿衣,从不多做一件,而且是当天量体,次日才能拿寿衣。有的儿孙们急着给老人出殡,就说,劳驾您多做一套吧,我们不图你做得得体,图的就是你瞅一眼的名气。
这时,仇世延必跟人急,瞪眼睛问,咋?我改做寿衣还不够给仇家裁缝丢人的吗?活人已经耻笑我了,我不能再让故去的人不满意,把牢骚带给我的先人。
做好了头一天量好的寿衣,仇世延便拿一本旧书在院当中看,边看边等人来取。《三侠五义》《杨家将》《劈山救母》,全是些行侠仗义的书,书中的人物都是仇世延敬佩的。所以仇世延看得极认真,头深深地探下去,老花镜耷拉在鼻梁上,嘴里嘟嘟囔囔,生怕遗漏了书中的情节。
这天,仇世延做完寿衣天已擦黑,读了一阵书,仇世延刚想进屋,从门口神色慌张地进来一个人,进门便扑通跪在他面前,说啥也得让仇世延为他老子做套寿衣。一般情况下仇世延是上午去量体,下午做寿衣,擦黑等人来取,人走了便看书休息,不再接活儿。
仇世延就说,明天吧。
来人哭丧着脸说,最好今天吧。老人死得屈,死前已厌倦了人世,留话说死后让他早点入土为安。
规矩不能破。仇世延黑着脸转身进屋了。
我加钱,多少钱都行。来人塞过来一把票子。
滚!仇世延吼一声,如火山爆发。来人只好灰溜溜走了。
仇世延的儿子也不知怎么知道的,来劝爹,下午那人千万别答应他呀。
咋?仇世延问。儿子说,你知道死的是谁不?是被挤下台的副市长,谣传他还有经济问题。儿子说,现在谁还敢跟他沾边?听说很多人连他追悼会都不敢参加。你给他做寿衣,恐怕我也会受连累。
世态炎凉啊。仇世延挥手让儿子走了。
儿子的体型一定像老子。仇世延破了规矩,闭眼睛回想擦黑来人的模样,“嗖”地拿起了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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