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诗传: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浮烟似的诗人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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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展开像个千瓣的花朵!

    鲜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温存袭人的花气,伴着晚凉……

    那位多雨伦敦的林徽因已经从迷茫细雨中行出,披上披风奔驰如花地行过东北的暗夜,来到香山的林徽因,如流水遇见青山,秩秩斯干,幽幽南山,铿然出一支支好曲。

    1931年,林徽因发表了第一首诗《那一晚》,诗情从她行船离那岸上的诗人远去开始,离去后,她遇见了很多风景,也遇见了自己终生托付的人,可是心底里却依然忘不了那个在岸上耕种的诗人,于是那些情绪都成了她闲寂时的诗。

    在这一期刊上还发表了《仍然》。两首诗林徽因都用了“尺棰”作笔名发表。尺棰取自《庄子》“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一尺之棰即一尺之杖。这个笔名最初用于1923年,林徽音在《晨报》增刊上发表的第一部翻译王尔德的作品《夜莺与玫瑰》。

    《夜莺与玫瑰》讲的是一个青年学生想要得到一个女子的爱情,需要献上一朵红玫瑰,青年在花园中哀叹:“呀!幸福倒靠着这些区区小东西!古圣贤书我已读完,哲学的玄秘,我已彻悟,然而因为求一朵红玫瑰不得,我的生活便这样难堪。”

    夜莺听见了,感叹:“真情人竟在这里。以前我虽不曾认识,我却夜夜的歌唱他:我夜夜将他的一桩桩事告诉星辰,如今我见着他了……我所歌唱,是他尝受的苦楚:在我是乐的,在他却是悲痛。‘爱’果然是件非常的东西。比翡翠还珍重,比玛瑙更宝贵。珍珠,榴石买不得他,黄金亦不能作他的代价,因为他不是在市上出卖,也不是商人贩卖的东西。”

    但是玫瑰需要在月色里用歌声摧成花朵,然后用自己的心血染红,将胸口顶着玫瑰的尖刺,彻夜歌唱,让刺刺入心窝,直到唱死——

    待月娘升到天空,放出她的光艳时,那夜莺也就来到玫瑰枝边,将胸口插在刺上。她胸前插着尖刺,整夜的歌唱,那晶莹的月亮倚在云边静听。她整夜的,啭着歌喉,那刺越插越深,她生命的血液渐渐溢去。

    最先她歌颂的是稚男幼女心胸里爱恋的诞生。于是那玫瑰的顶尖枝上结了一苞卓绝的玫瑰蕾,歌儿一首连着一首的唱,花瓣一片跟着一片的开。起先那瓣儿是黯淡得如同河上罩着的薄雾——黯淡得如同晨曦的脚迹,银灰得好似曙光的翅翼,那枝上玫瑰蕾就像映在银镜里的玫瑰影子或是照在池塘的玫瑰化身。

    但是那树还催迫着夜莺紧插那枝刺。“靠紧那刺,小夜莺。”那树连声的叫唤,“不然,玫瑰还没开成,晓光就要闯来了。”

    于是夜莺越紧插入那尖刺,越扬声的唱她的歌,因她这回所歌颂的是男子与女子性灵里烈情的诞生。

    如今那玫瑰瓣上生了一层娇嫩的红晕,如同初吻新娘时新郎的绛颊。但是那刺还未插到夜莺的心房,所以那花心尚留着白色,因为只有夜莺的心血可以染成玫瑰花心。

    那树复催迫着夜莺紧插那枝刺,“靠紧那刺,小夜莺,”那树连声的叫唤,“不然,玫瑰还没开成,晓光就要闯来了。”

    于是夜莺紧紧插入那枝刺,那刺居然插入了她的心,但是一种奇痛穿过她的全身,那种惨痛愈猛,愈烈,她的歌声越狂,越壮,因为她这回歌颂的是因死而完成的挚爱和冢中不朽的烈情。

    那卓绝的玫瑰于是变作鲜红,如同东方的天色。花的外瓣红同烈火,花的内心赤如绛玉。

    夜莺的声音越唱越模糊了,她的双翅拍动起来,她的眼上起了一层薄膜。她的歌声模糊了,她觉得喉间哽咽了。

    于是她放出末次的歌声,白色的残月听见,忘记天晓,挂在空中停着。那红玫瑰听见,凝神战栗着,在清冷的晓风里瓣瓣的开放。回音将歌声领入山坡上的紫洞,将牧童从梦里惊醒。歌声流到河边苇丛中,苇叶将这信息传与大海。

    那树叫道,“看,这玫瑰已制成了。”然而夜莺并不回答,她已躺在乱草里死去,那刺还插在心头。

    青年带着红玫瑰去见姑娘,说:“这花便能告诉你,我怎样的爱你。”

    可是那姑娘却只爱珠宝不爱玫瑰,将玫瑰掷在街心,掉在车辙里,让一个车轮轧过。

    青年这才醒悟:“爱好傻呀,远不如伦理学那般有实用,它所告诉我们的,无非是空中楼阁,实际上不会发生的,和缥缈的虚无不可信的事件。在现在的世界里存在,首要有实用的东西,我还是回到我的哲学和玄学书上去吧。”

    19岁的少女,刚从一场热情如火的爱恋中遁逸出来的她,翻译这部作品,其中的意味有诸多的暧昧。爱情撕心裂肺,却不能给人生安分。林徽因感动于这种杜鹃啼血的爱,但这种爱只能被当作纪念碑一般被歌颂和纪念,而不是落到伊的手心中,凋零。

    几年后,林徽因夜莺的啼血之爱,被徐志摩写成了《杜鹃》——

    多情的鹃鸟,他终宵声诉,

    是怨,是墓,他心头满是爱,

    满是苦,化成、缠绵的新歌,

    柔情在静夜的怀中颤动;

    他唱,口滴着鲜血,斑斑的,

    染红露盈盈的草尖,晨光

    轻摇着园林的迷梦;他叫,

    他叫,他叫一声“我爱哥哥!”

    她不相信的爱他一直相信着,他想要送她那朵啼血的玫瑰花,她却笑望着别人走过他的年华,她的爱不够完成一个童话,她没有给他一个开始,就不会再有“从此”,“从此过上幸福的日子”,永远只是一个童话。

    林徽因翻译的这个作品,让徐志摩共鸣不已,他仿佛在19岁少女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印象,爱情如此撕心裂肺,却不让他后悔,他喜欢这个印象,在他临死前出版的诗集《猛虎集》的序中,他写道:“诗人也是一种痴鸟,他把他的柔软的心窝紧抵着蔷薇的花刺,口里不住地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不住口。他的痛苦与快乐是深成的一片。”

    19岁的林徽因还只在翻译别人的童话,一直到27岁她才开始写诗,除了《那一晚》,同一期诗刊上她还以本名“林徽音”发表了《谁爱这不息的变幻》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她的行径?

    催一阵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样。

    更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

    骄傲的,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树凋零,娇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

    都市喧哗,再寂成广漠的夜静!

    虽说千万年在她掌握中操纵,

    她不曾遗忘一丝毫发的卑微。

    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

    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

    谁又能大胆的爱过这伟大的变换?

    白衣苍狗,刹那之间,沧海桑田,转瞬之时,世界一直在幻变,世界从未有永恒。卢梭说:“如果它流动,它就流走;如果它存着,它就干涸;如果它生长,它就慢慢凋零。”

    永恒是人类的谎言,为了防止腐坏,人类使用了防腐剂,却不能让自己的青春不颓败,人类可以浇筑肉身成坚硬的雕塑,却不能保有灵魂长驻。我们如挥翼飞过的蜻蜓,再在瞬息之间挥动千次薄翼,也不能停留在汹涌的时间之流上,停留没有意义,不如就好好爱这变幻,随波逐流,随风而逝,随岁月苍老、死去,他年再换一个新生,忘川渡来,涉江再采芙蓉!

    《五灯会元》里新罗大茅和尚云:“欲识常住不凋性,向万物迁变处识取。”林徽因,生在中国最动荡幻变的时代,螳螂之臂挡不住历史车轮,落水之叶只能顺水之流,无法保有自身,那就不如好好爱惜自己所处的这个时间,如蝴蝶爱庄生之梦,就作那不渡苍海之蝶,共济苍生。所以林徽因和丈夫才能在战火纷飞的乱世里,在困苦的生活、病痛的身体状况下,依然要点起一盏煤油“马灯”,完成中英文的《图像中国建筑史》,下一秒,他们不知又会逃难到何方,但在可以停下喘息的这一刻,不忘自己的坚持,在这样的坚持里,哪管时代洪荒,大地凶荒。似水时代,汹汹奔腾,蜻蜓之翼不能停留,那就化如风,风行水上,涣为文章。所以林徽因说:“这时代是我们特有的,结果我们单有情感而没有表现这情绪的艺术,眼看着后代人笑我们是黑暗时代的哑子,没有艺术,没有文章,乃至于怀疑到我们有没有情感!”

    不过,在人世沧桑世事变幻里,有一种主题却是永恒的,在这个《诗刊》的创刊号上,徐志摩《爱的灵感》说——

    现在我

    真正可以死了,我要你

    这样抱着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睁开,

    直到我飞,飞,飞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风,

    呵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暂时的;快乐是长的,

    爱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倾城佳人,白衣书生,都抵不过时间流年,红颜终究成了白发,沧海几度桑田,千年前序幕,万年后闭幕,爱在始终,是唯一不变的字幕

    这一年,徐志摩带着不死的爱溘然长逝。

    这一期《诗刊》上,林徽因还一同发表了《仍然》,回应1926年徐志摩的《偶然》:

    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着晴空里

    白云,又像是一流冷涧,澄清

    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

    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

    对你的每一个映影!

    你展开像个千瓣的花朵!

    鲜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温存袭人的花气,伴着晚凉:

    我说花儿,这正是春的捉弄人,

    来偷取人们的痴情!

    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

    揭示你的每一个深思;每一角心境,

    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断的在说话:

    我却仍然没有回答,一片的沉静

    永远守住我的魂灵

    徐志摩说:“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林徽因说:“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对你的每一个映影!”你向我吐露了所有的心声,而我沉默如镜,看得见你的爱,却看不见我的回应。“永远守住我的魂灵”,林徽因守着自己的爱,怕一撒手,万念俱灰,所以她没有给轰轰烈烈爱着自己的徐志摩回应。而即使她和梁思成是相亲相爱的夫妻,但林徽因的爱也不会比梁思成多一点。她一直都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的魂灵。只有在她的建筑事业上她才肯全身心交付,爱得无比投入,那些一砖一瓦历经人世多番轮回早看淡尘世悲欢,绝不会爱她一分,她也爱得把生命交付也在所不惜。只有面对它,她才是那啼血的夜莺,一生讴歌它至死!梁从诫亦说过:“母亲爱文学,但只是一种业余爱好,往往是灵感来时才欣然命笔,更不会去为赋新词强说愁。然而,对于古建筑,她却和父亲一样,一开始就是当作一种近乎神圣的事业来献身的。”

    所以人们总是看到徐志摩痴情,没看到林徽因痴情,她的痴情不在他们,而是如同张晓风说的:“女子所爱的岂不也是春天的湖山,山间的情岚。岚中的万紫千红,女子所爱的是一切好气象,好情怀,是她自己一寸心头万顷清澈的爱意,是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尽的满腔柔情。像一朵菊花的‘抱香技头死’,一个女子紧紧怀抱的是她自己亮烈美丽的情操。”

    林徽因只有在病到需要休养的情况下才会写诗,而不病的时候,就在做建筑研究,她把自己人生最好的时光都给了建筑,而在自己病痛不堪的时候,才会去想一首首美丽的诗,让诗歌如白云抚慰自己疲惫的翅膀,引来微风推起它,如流水轻托自己萎顿的背鳍,供起波浪行航它,如蒹葭栖息自己残破的薄翼,等着阳光修好它。

    林徽因她爱着的建筑事业总是让她餐风露宿蓬头垢面地为之奔波,而她爱着的诗,让她有了诸多的心思为自己创造最美的梦幻。据她的堂弟说林徽因写诗常常在晚上,点上一柱清香,摆上一瓶插花,穿上一袭白绸睡袍,看着庭中一池荷叶,在清风习习中开始写诗。“我姐对自己那一身打扮和形象得意至极,曾说‘我要是个男的,看一眼就会晕倒’,梁思成却逗道,‘我看了就没晕倒’,把我姐气得要命,嗔怪梁思成不会欣赏她,太理智了。

    在香山的五月,林徽因又发表了《激昂》与《一首桃花》。

    桃花,

    那一树的嫣红

    像是春说的一句话

    朵朵露凝的娇艳,

    是一些

    玲珑的字眼,

    一瓣瓣的光纹,

    又是些

    柔的匀的吐息。

    含着笑,

    在有意无意间

    生姿的顾盼。

    看,——

    那一颤动在微风里

    她又留下,

    淡淡的,

    在三月的薄唇边,

    一瞥,

    一瞥多情的痕迹。

    桃花是三月唇边一瞥多情的痕迹,林徽因在香山与桃花骤然相遇,桃花成了她的诗,她成了桃花的梦。海子亦有诗:“白鱼流过/桃树树根/嘴唇碰破在桃花上”。

    其实早在1929年,徐志摩也写过桃花的意象的,那诗是《春的投生》,只是他写的那人是陆小曼,也许写这首诗的徐志摩,从与陆小曼婚后的幻灭里重新寻获了春的希望:

    昨晚上,

    再前一晚也是的,

    在春雨的猖狂中

    春

    投生入冬的尸体

    不觉得脚下的松软,

    耳鬓间的温驯吗?

    树枝上浮着青,

    潭里的水漾成无限的缠绵;

    再有你我肢体上

    胸膛间的异样的跳动;

    桃花早已开上你的脸,

    我在更敏锐的消受

    你的媚,吞咽

    你的连珠的笑;

    你不觉得我的手臂

    更迫切的要求你的腰身,

    我的呼吸投射在你的身上

    如同万千的飞萤投向火焰?

    这些,还有别的许多说不尽的,

    和着鸟雀们的热情回荡,

    都在手携手的赞美着

    春的投生。

    两个人遇见桃花都有了别样的心思,徐志摩眼中的桃花已经是人面不知何处去,只有新开的桃花依旧笑春风。而林徽因眼中的桃花也许只是香山的桃花而已,可是在桃花的再一次心动里,徐志摩何尝又不是那一瞥多情的痕迹?!

    6月的某个夜,没有月,林徽因写了《山中一个夏夜》——

    山中一个夏夜,深得

    像没有底一样;

    黑影,松林密密的;

    周围没有点光亮。

    对山闪着只一盏灯——两盏

    像夜的眼,夜的眼在看!

    满山的风全蹑着脚

    像是走路一样;

    躲过了各处的枝叶

    各处的草,不响。

    单是流水,不断的在山谷上

    石头的心,石头的口在唱。

    虫鸣织成那一片静,寂寞

    像垂下的帐幔;

    仲夏山林在内中睡着,

    幽香四下里浮散。

    黑影枕着黑影,默默的无声,

    夜的静,却有夜的耳在听!

    这个夏夜没有月,没有月,难有诗。因为,没有月,如何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没有月如何待月西厢下,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没有月,如何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没有月,如何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没有月,相思也无著。但林徽因在没有月的夏夜听见了夜的声音,石头唱歌的声音,鸣虫歌吟的声音,眼睛闭起来,心灵的眼睛打开,就会看到看不见的美丽。

    没有月,你才能看见一盏依稀的孤灯,没有月才能看见漫天的星辰落宇,一颗星暗掉,无数颗星宇亮起来,在没有月的夜,人们看到的是月亮以外宽阔的世界。王维在月出惊山鸟之前,才有一颗恬淡的心看见“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就像张晓风在黑夜里,繁星下,发现:“忽然,我感到自己被桂香包围了。一定有一裸桂树,我看不见,可是,当然,它是在那里的。桂树是一种在白天都不容易看见的树,何况在黑如松烟的夜里,如果一定要找,用鼻子应该也找得到。但,何必呢?找到桂树并不重要,能站在桂花浓馥古典的香味里,听那气息在噫吐什么,才是重要的。我在庭园里绕了几圈,又毫无错误地回到桂花的疆界里,直到我的整个肺纳甜馥起来。有如一个信徒和神明之间的神秘经验,那夜的桂花对我而言,也是一场神秘经验。有一种花,你没有看见,却笃信它存在。有一种声音,你没有听见,却自知你了解。”

    林徽因没有与爱情相约黄昏后,就不会时时看着月上柳梢头,没有以爱情为一生的视界,所以她拥抱了浩天阔宇,周身散发出这阵阵暗夜的桂花香。

    徐志摩写过一首诗《起造一座墙》: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徐志摩一生看重爱情,所以他用爱情给自己起造了一座墙,他在墙内自由地爱得天翻地覆,可是他的一生也就到此了,到得刚刚好,我们要看徐志摩众所周知的成就,只会看到他一首首因爱而生的诗篇,当然不是爱情诗人的徐志摩也没什么意思,徐志摩给自己围了一座墙,而他却是一枝红杏出墙来,我们墙外行人,痴迷于墙里佳人笑。而如果仅仅只是沉耽在爱河里的林徽因,也没什么意思。人们更喜欢的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子,有着无上的冠冕,而爱情只不过是她的花边!

    若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是林徽因送给襁褓中的儿子的诗篇,那么林徽因在香山写的《笑》就像是送给女儿的诗。这一年她的女儿差不多快2岁了,正是一个孩子露珠一般纯真的时刻,轻轻一番逗弄都能引来孩子无忧的大笑,世界于这样的孩子正是仙境一般的美丽,她会为了世间一件细微的小事而笑得无所保留、无拘无束,比如轻风吹起她惺忪的鬈发,鬈发轻轻蹭过她耳朵的那一阵轻痒: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漩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松的鬈发,

    散乱的挨着她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

    痒痒的甜蜜

    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7月7日这一天,徐志摩来到香山探望了林徽因,向晚的艳阳照在林家的矮墙上,藤萝正在入秋,徐志摩看了好久,1925年他写的诗里曾有这秋萝:“它为我耐著,那艳色的秋萝,/但秋风不容情的追,/追,(摧残著它的恩思惠!)/追尽了生命的余辉——/这回墙上不见了勇敢的秋萝!”他曾经追寻不见的深秋藤萝,又在林徽因养病的小院里看见这藤萝刚刚入秋,让他唏嘘不已。回去后,他给林徽因写信说:“我愁望着云泞的天和泥泞的地,直担心你们上山一路平安。到山上大家都安好否?我在记念……我还牵记你家矮墙上的艳阳。此去归来时难说完,敬祝山中人‘神仙生活’快乐康强。”随着信,他还附上了一首《你去》的诗: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条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

    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

    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

    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

    目送你归去……

    不,我自有主张,

    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

    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株树,

    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弯,

    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

    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

    有乱石,有钩刺胫踝的蔓草,

    在守候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

    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远,我就大步的向前

    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

    也不愁愁云深裹,但求风动,

    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

    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

    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曾经雄心勃勃要忘掉与林徽因的这段感情的徐志摩,因自己爱情的再次破灭,而重新又开始怀念他们两人在一起的好时光,这一次,他不再冲动地以爱之名誉如堂吉诃德一般与风中之物作战,他以友情只求能近在身畔。而友情有时却比爱情更受重视,冯梦龙说:“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音。”他们是知己知心又知音,是徐志摩从混乱的感情逃脱的山间桃源,又是压着他和陆小曼爱情的三座大山。他和林徽因没有了爱情的延续,却有了比爱情更长久的感情。一个人走的荒途,没有爱情,爱也不会荒芜。

    这封信林徽因永远记住了这个牵挂着她家矮墙上的艳阳和入秋藤萝的徐志摩,当这一年,徐志摩去世时,林徽因写了《悼志摩》,说:“他望着我园里一带断墙半晌不语,过后他告诉我说,他正在默默体会,想要描写那墙上向晚的艳阳和刚刚入秋的藤萝。”五年后,林徽因写下《藤花前》一诗:

    紫藤花开了

    轻轻的放着香,

    没有人知道……

    紫藤花开了

    轻轻的放着香,

    没有人知道。

    楼不管,曲廊不做声,

    蓝天里白云行去,

    池子一脉静;

    水面散着浮萍,

    水底下挂着倒影。

    紫藤花开了

    没有人知道!

    蓝天里白云行去,

    小院,

    无意中我走到花前。

    轻香,风吹过

    花心,

    风吹过我,——

    望着无语,紫色点。

    一个诗人走了,另一个诗人寂寞了,那一片蓝天下,紫藤花开了,他却蓝天里白云行去了。每到思念他的季节,林徽因心中的一朵花就会为他轻轻地开放,他走了并不代表他不存在,他在的时候却又离自己的心好远,他不在了,却如轻风拂过心中的花瓣,为他心动,不止一点点。

    也在7月,徐志摩写了《云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几次想与你相忘于世,可却又总在柳暗后见花明,山绝处见江湖,水穷处见云起,曲曲折折往往复复,绕一大圈,还是行脚在以你为轴心的半径内,算来终是不舍。心以你为希翼,便看不见满天星宇,以你为梦中的星光,我的世界在你面前都无光。

    一开始这首诗命名为《献词》,后才改为云游。徐志摩曾说过自己只要“草青人远,一流冷涧”,而涧水之上,你是天空的一朵云,偶尔投射在我心,你擦我的肩而过,再未回头,独留我在原地用一辈子的时间想我们遇见的刹那时光。你擎阳光而来,点亮了我的世界,你的明艳如三月的桃花染红我的春天,你给我的世界,你却一无所知。

    而一无所知的还有另一个女子,徐志摩死后陆小曼为他整理诗集《云游》,将这首诗收为第一篇。可是她说:“洵美叫我写摩的《云游》的序,我还不知道他这《云游》是几时写的呢!”徐志摩的一颗心给了林徽因——你不在我身边,我依然爱你;你已经离开,我仍然爱你;你心中没有我,我还是爱你;爱得已经这么痛苦,可我还是想要爱你呵。而陆小曼也一样是这个一直站在他的身后看他看着别人,眼里满含爱的光亮……

    9月林徽因写了《深夜里听到乐声》——

    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轻弹着,

    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

    静听着,

    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

    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

    忒凄凉

    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

    太薄弱

    是人们的美丽的想象。

    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

    你和我

    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

    据说这首诗是回应徐志摩的《月夜听琴》——

    是谁家的歌声

    和悲缓的琴音

    星茫下,松影间,

    有我独步静听。

    音波,震颤的音波,

    穿破昏夜的凄清,

    幽冥,草尖的鲜露,

    动荡了我的灵府。

    我听,我听,我听出了

    琴情,歌者的深心。

    枝头的宿鸟休惊,

    我们已心心相印。

    休道她的芳心忍,

    她为你也曾吞声,

    休道她淡漠,冰心里

    满蕴着热恋的火星。

    记否她临别的神情,

    满眼的温柔和酸辛,

    你握着她颤动的手——

    一把恋爱的神经!

    记否你临别的心境,

    冰流沦彻你全身,

    满腔的抑郁,一海的泪,

    可怜不自由的灵魂?

    松林中的风声哟!

    休扰我同情的倾诉;

    人海中能有几次

    恋潮淹没我的心滨?

    那边光明的秋月,

    已经脱卸了云衣,

    仿佛喜声的笑道;

    ‘恋爱是人类的生机!’

    我多情的伴侣哟!

    我慕你蜜甜的爱唇,

    却不到黄昏和琴音

    联就了你我的神交!

    深夜里听到乐声破空而来,衔来了过往的记忆,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在拨弄着往事的劫灰,为什么是又呢,因为你曾经弹过这样的悲思,当初我懂得,现在我也懂的。也许当年我曾给过你期许,如今这期许我只想对你说是梦,一直都是梦。

    徐志摩曾经固执地以为林徽因为自己心动过的,可是多年后已为人母的林徽因,只说一句,我懂。正因为懂得,所以才无情。所以林徽因才会在徐志摩死后2个月对胡适坦承她所爱的:“我的教育是旧的,我也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我只要“对得起”人——爹娘、丈夫(一个爱我的人,对我极好的人)、儿子、家族等等,后来更要对得起另一个爱我的人,我自己有时的心,我的性情便弄得十分为难。前几年不管对得起他不,倒容易——现在结果,也许我谁都没有对得起,你看多冤!”

    她的爱只是一场对得起还是对不起的衡量,对得起一个爱我的人就要对不起另一个爱我的人,而我的爱呢?都对不起两个人。

    束缚自己的爱,就如同让野马不会脱缰,让江河不会泛滥,让自己的虚怀永在平静的渊谷里幸福安康。林徽因是懂得的,爱情不一定带来幸福,幸福的是要的不多的自己,有一个深爱自己的人携手到老,一个就好。但是谁会想到,那个人却以万劫不复的姿势离去,让自己为他的离去心痛一辈子,陪她一生的那个主角是拿来爱的,而决绝离开她的那个配角是拿来心痛的。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永远消失,再不会青衫一抹出现在自己面前。所以后来随着时间渐渐消失,对那人的回忆却越来越浓起。但此刻在香山的林徽因又如何能预料到后来的一切呢?她在香山关于这场爱情的记忆此时已经到达尾声,你的爱是我的,我的爱还是我的。

    而同样在9月林徽因写的《情愿》,大约是这一年徐志摩去世前最后写的诗,约好了要忘记,那在香山上突然迸发的感情一一用诗作了交代后,下山了就说我们都忘了吧,山上云情,下山无痕。

    秋天,林徽因病愈下山,和梁思成一起在中国营造学社供职。梁任法式部主任,林为“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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