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掉进海里的时候,女人们拐着赶来的海鲜回家了。借着落日的余晖,赶海男人们三三两两来到了西海湾,他们坐在海边上抽着烟,唠闲嗑说瞎话,等着潮水再次退去。潮水退去时,天空已经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黑蓝色的天鹅绒,那些颗大大小小的星星就成了点缀在天鹅绒上面的宝石。这时的男人们站起身来会脱下衣裤,扛起他们的赶海工具,朝着大海深处走去。天黑下来了,海里面也热闹起来了,白天躲藏在泥沙里的螃蟹虾蛄八角鱼之类形形色色的海物纷纷从海草丛中、从泥沙底下钻了出来,或者觅食,或者寻找配偶,在夜幕的遮掩下,它们尽情地戏水玩耍。男人们的工具要比女人们的工具复杂得多,他们手里的推网用的是两根长长的竹竿,竹竿的一端用螺丝连接在一起,打开时就像一把大折扇,只是织上了一张网。下海以后,男人们张开网,用腹部顶着这张扇形的网向前走,为了能顺利地趟过海底的泥沙,在竹竿的顶端,他们套上了老牛角。就像耕地的犁杖,他们经过的地方,海水里的海货们就会纷纷落网。当推海人感觉网里沉重时,就将扇形大网向上用力举起,将那些落网的海货装进拖在身后的大筐里面。那只大筐安放在一个充足了气的轮胎上,用一根绳子拖在身后。赶上好潮,大筐里面能装进百儿八十斤的海货。大海涨潮时,海水到了齐胸深,不论推到了多少海货,他们都要离去了。再耽搁一会儿,涨潮的海水就会吞噬他们,他们的骨肉就会变成海鲜们的美味。
男人们拖着这一潮的收获,从海水里向岸上走去。海岸上有一个小院落,推开那扇小院门,迎面走来了一条老狗,老狗像老朋友一样地欢迎他们。下海前,大家都把衣物放在这座干插石砌成院墙的院里,海草苫盖的三间石头房子的主人叫田寡妇。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这个小院门从来也不插闩也不锁,为的就是赶海人进出方便,有个存放衣物的地方。赶海的人赶的海货多的时候,就给田寡妇多留下一些,赶的少的时候,就少留一些,有时候也不留,田寡妇不计较也不抱怨。走进院子的人讨口水喝,或者把东西存放在这里已经成了习惯。推海人要下海,不可能天天撞见晴天,不可能天天刮可以测出风向的风,当夜海无风时,当乌云遮住了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时,当海面上起了雾气时,在海里推海的人辨别不清方向的时候,大家会不约而同地想起海岸上的那盏灯。那一点昏黄的灯火就是田寡妇家的窗口照射出来的,这可真是黑夜里的导航灯塔,朝着这盏灯火走去,就肯定能走到岸上去。所以,给田寡妇家留下点海货,也是理所应当的。因为有那条老狗,存放在院落里的东西从来也没有丢失过。大家要离去的时候,把吃剩下的干粮都扔给了老狗。老狗便冲着他们摇摇尾巴,算是谢过了。
人们带着网具和海货结着伴三三两两离去了。田寡妇便走出门来,她依偎在院门旁,朝着大海张望。
海平线那儿传来了海潮声,潮水渐渐地淹没了裸露的沙滩。大海里面真的有一个人,他比所有的推海人要晚一个时辰上岸。他有五十多岁了,因为常年推海,他的腰有些躬,腿也有些僵直。因为常年受海风吹拂,他的皮肤极其粗糙,长相有些接近《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大家都叫他海混子。说是绰号不如说是称号,并不是所有赶海推海的人都能得到这个称号的,这个称号似乎也是一种象征,是胆量和技能的标志。海混子走上岸的时候海水已经覆盖了西海湾,但没有淹没他,他脚底下绑着两支近两米长的高跷。他就像一只巨大的虾怪一样,轰然倒在了海滩上。田寡妇急忙跑过去,帮着他把大筐和轮胎拖到了岸边。
海混子大口大口喘着气,在海水里行走,海水耗费着人的体力,踩着高跷行走,耗费的就是生命。看见了田寡妇,海混子似乎也兴奋了起来,他坐起来,让她帮忙解开高跷的绳子。海水浸泡过的绳子不好解,田寡妇解不开。
海混子从腰里抽出一把渔刀扔过去,说用刀子割了吧。
田寡妇就用刀子割断了海混子腿上绑高跷的绳子。你呀,天生的贼胆,踩这么高的跷,一旦栽倒在海里,你的小命就断送了。
海混子笑了,真正的高手能踩三米的高跷,你不懂,在大海里踩高跷,四周有海水扶着你,你想跌倒都不那么容易。再练几次,我就能踩三米的高跷了。
不踩高跷就不行吗?
不踩高跷,你就趟不过流子,趟不过流子,你就走不到海草地。走不到那里,你就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快给口水喝吧,嗓子已经冒烟了。
田寡妇摘下了挂在老黑狗脖子上的一只饮料瓶,那里装着水。海混子拧开瓶盖,咕咚咕咚一阵牛饮,喝了个底朝天。
海混子的大筐里面装满了海货,看看推海人留下的那些东西,都是些小鼻子小眼睛的花盖蟹、虾爬子什么的,再瞧瞧人家海混子捕获的货色,明显要高出一个档次,螃蟹都是青一色的大赤角红,大红里子螺,大号的虾蛄,大八角鱼,大偏口鱼。把这些活蹦乱跳的东西挑捡出来,两个人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筐底,筐底下盘踞着几十只紫色的褐色的海马,它们像一个个小精灵,躲在角落里。数一数,四十八只。海混子数出二十四只海马,用一只塑料袋子装好,掖进腰里。余下的,他推到了田寡妇跟前。他说,等我能踩三米高跷时,我一潮肯定能推到一二百只海马。
田寡妇说,我知道你能,可你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不年轻了。
海混子伸了一个懒腰,放心吧,咱这身板,再拼个十年八年还行。
田寡妇从怀里掏出了吃的,是烙饼卷着牛肉和辣酱。海混子接了过来,几大口就将吃食吞进了肚子。抹把嘴,酒足饭饱了,他说,我要回去了,你也关好门休息吧。
海混子转过身,趁着田寡妇没留神,把一块牛肉塞进了老黑狗的嘴里。
就在海混子捆绑好网具,要骑上车子时,老黑狗死命地扯着他的裤腿,不让他走。海混子拍它的脑门也不灵验了,田寡妇大声地呵斥着,老黑,你烦不烦哪。老黑才消停下来。它不叫了,却追着海混子的车子一直跑了很远才停下来,目送着他的身影消逝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送走了海贼,田寡妇关好院门,关好房门,她把那二十四只海马在一块青瓦上面摆好,然后放在半死不活的炉火上面烘烤。随着煤烟,一阵淡淡的腥气升腾了起来。田寡妇并不是一个人生活,在炕头上,躺着一个蜷缩成了一只干虾米的男人,他形容枯槁,头发蓬乱,十分突出的两只眼睛如同螃蟹的眼睛。他是田寡妇的丈夫侯三,患了一种风湿病,常年瘫痪在炕上,田寡妇守的是活寡。
过了有一个时辰,瓦片上面不再冒热气,而散发出了一股奇特的香味儿。海马身上的水分焙干了,田寡妇把焙干的海马放在一只石臼子里砚成粉末,装进一只袋子里。再从袋子里舀出一汤匙粉末放进碗里,倒进刚刚烫好的黄酒,把碗端到了丈夫的面前。这时的海平面上,已经透出了一丝半老女人头发一样的灰白。
喝下了浸泡着海马的黄酒,侯三消停了,毫无血色的脸上泛出一丝红晕,他闭上了眼睛,安然地入睡了。那模样,就像刚刚注射过吗啡的瘾君子。
田寡妇的大名叫田甜,从前是小镇上的一枝花。她人长得漂亮,嗓音也美丽。“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之时,田甜成了“主义派”的播音员,天天在宣传车上,对着麦克风高呼“炮轰”“砸烂”之类的口号。“大联合”以后,“主义派”败在了“思想派”的手下,因为站错了队,田甜自然也成了被关注的对象。她是中学生,却不能听文化课,给关进了学习班。学校的工宣队天天找田甜“促帮教”。工宣队长姓郝,叫郝光宗,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子,年轻学徒的时候,跟田甜的爸爸还是师兄弟。那天晚上他把田甜叫进了办公室。他告诉田甜,因为她的长相好,嗓音也好,县样板戏学习班已经相中了她,问她想去不想去。这还用问吗,田甜当然想去。郝队长倒是直接,说如果真的想去,那就满足我一个要求。什么要求?这还用问吗?就是男人对女人的那个要求,具体说来就是裤腰带下的那点要求。田甜当然不肯答应,郝光宗是搞女人的老手,认定了女人都这样,半推半就犹抱琵琶半遮面,甚至喜欢带点暴力色彩。正在纠缠之时,有人进来撞见了,工宣队长并没有尴尬难堪,他的脸皮一点也不红不烫,他指着田甜说,她是一条美女蛇,要把工人阶级拉下水。
从那以后,田甜不仅是站错了队,她成了道德败坏、想拉拢无产阶级的美女蛇。从小到大,因为先天条件优越,田甜一直有着一种优越感。同性们羡慕她,异性们暗恋着她,人们宠着她,簇拥着她。若不是这一场风云纠葛,不可能会有这么多凡夫俗子们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她。一旦她头顶上的这个光环给打破了,那么多曾经仰慕她的人就纷至沓来,拥上前来争抢神坛上的偶像破碎的陶片,什么样的男人都想伸手触摸她一把。童贞未坏的田甜一下子掉进了龌龊肮脏的旋涡,她从那些揪她的头发打她的皮肉又直勾勾地盯着她的人的眼睛里面读懂了人们的心思,人们是借用这样鲁莽粗暴的方式接近她触摸她。她究竟犯了什么错,她不知道。
一九七零年的那年秋天,田甜她们这一批中学生也要到农村广阔天地插队落户了。为了不让她这条美女蛇到农村继续迷惑贫下中农,临行前,郝光宗队长给田甜剃了阴阳头,把她押上了解放牌汽车,在她的耳朵上拴了两只破鞋,敲锣打鼓开着车到她要插队的乡下去游街示众,要让她在农村也遗臭万年,更要让她自己知道,“不服从”将是什么下场。
就在游街示众结束后的那天晚上,田甜趟进深秋季节的海水,走进了西海湾。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远,海水总是齐胸深。已经看不到岸边了,海水还是吞没不了她。她将身子淹没在海水里,海水似乎在同她开玩笑,又将她浮出了水面。她已经麻木了,不过,她还是继续往前走……
当年,就是这个躺在炕头上的男人侯三将田甜拖出了西海湾,侯三是这西海湾的看海人。那座海草苫的石头房子就是他的家,他一面看海,也一面赶海,他熟悉来西海湾赶海的那些女人。与海厮守的人都有一种救人的本能,侯三万万没想到自己从海水里拖到岸边的这个女人竟然是挂着破鞋游街的那个女知青。她虽然给剃了阴阳头,但这并不能遮盖她的美貌。侯三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一个连生命都可以抛弃的人,绝对不会是不珍惜自己情感和道德品质的人。就在那片刻间,侯三下定了决心,他要救活这个女知青。他把她肚子里的海水控了出来,他对着她的嘴呼气,把自己的生命气息传递给她。他按她的胸,让她有了心跳。侯三费尽了气力,田甜没有辜负他的苦心,她活过来了。救人要救到底,要不然,她还会寻死。侯三想娶田甜做媳妇。
这时候,好心人站出来告诫侯三,长相太漂亮的女人不能当媳妇。为什么?漂亮的女人是祸水。为什么漂亮的女人是祸水呢?因为太多的男人惦记着漂亮女人。
侯三还是下决心娶了田甜做媳妇。他常年在海头上看海,不让人们下海赶海,不让人们走资本主义道路。他还肩负着看守祖国海域的任务,因为美蒋特务可以从西海湾登陆。侯三家是穷了八辈子的贫农,他因此才获得此项看海的重任。正是因为看海,他才看见了有人投海寻短见,他才有机会把田甜从死神手里夺回来。因为看海,侯三也得罪了太多的人,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当媳妇。盼媳妇盼了好多年了,这一回,能救田甜姑娘,那是海水潮来的一个媳妇。无论人们说什么,侯三抱定了一个信念——他们统统都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这辈子能与这么美丽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说心里话,即使她是祸水,自己让祸水毒死也值了。说嘴打嘴,真就应验了这句话,英雄救美这件事发生后不久,一向与海为伴的侯三竟然得了一种怪病,他天天发烧,浑身上下肌肉渐渐萎缩,关节不能弯曲,骨骼一天比一天僵硬。那种疼痛一发作起来,好似要脱胎换骨一般痛苦。后来到医院去才得知,侯三得的是一种可怕的风湿病。过不了多久,他就要瘫痪在床了。
男人们说,漂亮的女人就是祸水,像侯三这样的看海人就不应该靠近这样女人的身子。女人们说,一定是侯三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真的,你们想想,一个山狼海贼式的男人,拖着一个能让神仙都颠三倒四的女人,在海水里走了好几里路,他能够做到规规矩矩不动声色?侯三是那种坐怀不乱的人么?白痴才会相信。如果不是泄了阳气,病魔不会找到他头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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