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是个小院,妇人住的是塌剩下的两间厢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砾。在她底门前种着一棚黄瓜,几行玉米。窗下还有十几棵晚香玉。几根朽坏的梁木横在瓜棚底下,大概是她家最高贵的坐处。她一到门前,屋里出来一个男子,忙帮着她卸下背上底重负。
“媳妇,今儿回来晚了。”
妇人望着他,像很诧异他底话。“什么意思?你想媳妇想疯啦?别叫我媳妇,我说。”她一面走进屋里,把破草帽脱下,顺手挂在门后,从水缸边取了一个小竹筒向缸里一连舀了好几次,喝得换不过气来,张了一会嘴,到瓜棚底下把篓子拖到一边,便自坐在朽梁上。
那男子名叫刘向高。妇人底年纪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刘。除掉向高以外,没人知道她底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捡烂纸的刘大姑,因为她底职业是整天在街头巷尾垃圾堆里讨生活,有时沿途嚷着“烂字纸换取灯儿”。
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风里吃尘土,可是生来爱乾净,无论冬夏,每天回家,她总得净身洗脸。替她预备水的照例是向高。
向高是个乡间高小毕业生,四年前,乡里闹兵灾,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见同是逃难的春桃,一同走了几百里,彼此又分开了。
她随着人到北京来,因为总布胡同里一个西洋妇人要雇一个没混过事的乡下姑娘当“阿妈”,她便被荐去上工。主妇见她长得清秀,很喜爱她。她见主人老是吃牛肉,在馒头上涂牛油,喝茶还要加牛奶,来去鼓着一阵臊味,闻不惯。有一天,主人叫她带孩子到三贝子花园去,她理会主人家底气味有点像从虎狼栏里发出来的,心里越发难过,不到两个月,便辞了工。到平常人家去,乡下人不惯当差,又挨不得骂,上工不久,又不干了。在穷途上,她自己选了这捡烂纸换取灯儿的职业,一天的生活,勉强可以维持下去。
向高与春桃分别后的历史倒很简单,他到涿州去,找不着亲人,有一两个世交,听他说是逃难来的,都不很愿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来。由别人底介绍,他认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老吴,老吴借他现在住的破院子住,说明有人来赁,他得另找地方,他没事做,只帮着老吴算算账,卖卖货。他白住房子白做活,只赚两顿吃。春桃底捡纸生活渐次发达了,原住的地方,人家不许她堆货,她便沿着德胜门墙根来找住。一敲门,正是认识的刘向高。她不用经过许多手续,便向老吴赁下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帮她底忙。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他认得几个字,在春桃捡来和换来的字纸里,也会抽出些少比较能卖钱的东西,如画片或某将军、某总长写的对联、信札之类。二人合作,事业更有进步。向高有时也教她认几个字,但没有什么功效,因为他自己认得的也不算多,解字就更难了。
他们同居这些年,生活状态,若不配说像鸳鸯,便说像一对小家雀罢。
言归正传。春桃进屋,向高已提着一桶水在她后面跟着走。他用快活的声调说:“媳妇,快洗罢,我等饿了。今晚咱们吃点好的,烙葱花饼,赞成不赞成?若赞成,我就买葱酱去。”
“媳妇,媳妇,别这样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烦地说。
“你答应我一声,明儿到天桥给你买一顶好帽子去。你不说帽子该换了么?”向高再要求。
“我不爱听。”
他知道妇人有点不高兴了,便转口问:“到底吃什么?说呀!”
“你爱吃什么,做什么给你吃。买去罢。”
向高买了几根葱和一碗麻酱回来,放在明间底桌上。春桃擦过澡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红贴子。
“这又是那一位王爷底龙凤帖!这次可别再给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饭店去,可以多卖些钱。”
“那是咱们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底媳妇啦?教了你一两年的字,连自己底姓名都认不得!”
“谁认得这么些字?别媳妇媳妇的,我不爱听。这是谁写的?”
“我填的。早晨巡警来查户口,说这两天加紧戒严,那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实报。老吴教我们把咱们写成两口子,省得麻烦。巡警也说写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当。我便把上次没卖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们办喜事。”
“什么?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儿认得你?你别捣乱啦。
咱们没拜过天地,没喝过交杯酒,不算两口子。”
春桃有点不愿意,可还和平地说出来。她换了一条蓝布裤。上身是白的,脸上虽没脂粉,却呈露着天然的秀丽。若她肯嫁的话,按媒人底行情,说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妇,最少还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着把那礼帖搓成一长条,说:“别捣乱!什么龙凤贴?
烙饼吃了罢。”她掀起炉盖把纸条放进火里,随即到桌边和面。
向高说:“烧就烧罢,反正巡警已经记上咱们是两口子;若是官府查起来,我不会说龙凤帖在逃难时候丢掉的么?从今儿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妇了。老吴承认,巡警也承认,你不愿意,我也要叫。媳妇嗳!媳妇嗳!明天给你买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
“你再这样叫,我可要恼了。”
“看来,你还想着那李茂。”向高底神气没像方才那么高兴。他自己说着,也不一定要春桃听见,但她已听见了。
“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没信,可不是白想?”
春桃这样说。她曾对向高说过她出阁那天底情形。花轿进了门,客人还没坐席,前头两个村子来人说,大队兵已经到了,四处拉人挖战壕,吓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妇也赶紧收拾东西,随着大众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面连嚷几声“胡子来了,快躲罢”,那时大家只雇躲,谁也雇不了谁。到天亮时,不见了十几个人,连她丈夫李茂也在里头。她继续方才的话说:“我只想他一定跟着胡子走了,也许早被人打死了。得啦,别提他啦。”
她把饼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锅里舀了一碗黄瓜汤,大家没言语,吃了一顿。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谈谈。
一点点的星光在瓜叶当中闪着。凉风把萤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来一般。晚香玉也渐次散出香气来,压住四围底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底髻上。
“别糟蹋我底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窑姐儿。”她取下来,闻了一闻,便放在朽梁上头。
“怎么今儿回来晚啦?”向高问。
“吓!今儿做了一批好买卖!我下午正要回家,经过后门,瞧见清道夫推着一大车烂纸。我见里面红的、黄的一大堆,便问他卖不卖;他说,你要,少算一点装去罢。你瞧!”她指着窗下那大篓,“我花了一块钱,买那一大篓!赔不赔,可不晓得,明儿检一检得啦。”
“宫里出来的东西没个错。我就怕学堂和洋行出来的东西,分量又重,气味又坏,值钱不值,一点也没准。”
“近年来,街上包东西都作兴用洋报纸。不晓得那里来的那么些看洋报纸的人。捡起来真是分量又重,又卖不出多少钱。”
“念洋书的人越多,谁都想看看洋报,将来好混混洋事。”
“他们混洋事,咱们捡洋字纸。”
“往后恐怕什么都要带上个洋字,拉车要拉洋车,赶驴要赶洋驴,也许还有洋骆驼要来。”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来了。
“你先别说别人。若是给你有钱,你也想念洋书,娶个洋媳妇。”
“老天爷知道,我绝不会发财。发财也不会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钱,回乡下买几亩田,咱们两个种去。”
春桃自从逃难以来,把丈夫丢了,听见乡下两字,总没有好感想。她说:“你还想回去?恐怕田还没买,连钱带人都没有了。没饭吃,我也不回去。”
“我说回我们锦县乡下。”
“这年头,那一个乡下都是一样,不闹兵,便闹贼;不闹贼,便闹日本,谁敢回去?还是在这里捡捡烂纸罢。咱们现在只缺一个帮忙的人。若是多个人在家替你归着东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摆地摊,省得货过别人手里,卖漏了。”
“我还得学三年徒弟才成,卖漏了,不怨别人,只怨自己不够眼光。这几个月来我可学了不少。邮票,那种值钱,那种不值,也差不多会瞧了。大人物底信札手笔,卖得出钱,卖不出钱,也有一点把握了。前几天在那堆字纸里检出一张康有为底字,你说今天我卖了多少?”他很高兴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着,“八毛钱!”
“说得是!若是每天在烂纸堆里能检出八毛钱就算顶不错,还用回乡下种田去?那不是自找罪受么?”春桃愉悦的声音就像春深的莺啼一样。她接着说:“今天这堆准保有好的给你检。听说明天还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后门等他。这两天宫里底东西都赶着装箱,往南方运,库里许多烂纸都不要。
我瞧见东华门外也有许多,一口袋一口袋陆续地扔出来。明儿你也打听去。”
说了许多话,不觉二更打过。她伸伸懒腰站起来说:“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着她进屋里。窗户下横着土炕,够两三人睡的。
在微细的灯光底下,隐灼看见墙上一边贴着八仙打麻雀的谐画,一边是烟公司“还是他好”的广告画。春桃底模样,若脱去破帽子,不用说到瑞蚨祥或别的上海成衣店,只到天桥搜罗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与“还是他好”里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对春桃说贴的是她底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脱光了,顺手揪一张被单盖着,躺在一边。向高照例是给她按按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劳就是这样含着一点微笑,在小油灯底闪烁中,渐次得着苏息。在半睡的状态中,她喃喃地说:“向哥,你也睡罢,别开夜工了,明天还要早起咧。”
妇人渐次发出一点微细的鼾声,向高便把灯灭了。
一破晓,男女二人又像打食老鸹,急飞出巢,各自办各底事情去。
刚放过午炮,十刹海底锣鼓已闹得喧天。春桃从后门出来,背着纸篓,向西不压桥这边来,在那临时市场底路口,忽然听见路边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底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这样叫唤她一声。
自离开乡下以后,四五年来没人这样叫过她。
“春桃,春桃,你不认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头一瞧,只见路边坐着一个叫化子。那乞怜的声音从他满长了胡子的嘴发出来。他站不起来,因为他两条腿已经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军衣,白铁钮扣都生了锈,肩膀从肩章底破缝露出,不伦不类的军帽斜戴在头上,帽章早已不见了。
春桃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进前两步,那人底眼泪已带着灰土透入蓬乱的胡子里。
她心跳得慌,半响说不出话来,至终说:“茂哥,你在这里当叫化子啦?你两条腿怎么丢啦?”
“嗳,说来话长。你从多咱起在这里呢?你卖的是什么?”
“卖什么!我捡烂纸咧。……咱们回家再说罢。”
她雇了一辆洋车,把李茂扶上去,把篓子也放在车上,自己在后面推着。一直来到德胜门墙根,车夫帮着她把李茂扶下来。进了胡同口,老吴敲着小铜碗,一面问:“刘大姑,今儿早回家,买卖好呀?”
“来了乡亲啦。”她应酬了一句。
李茂像只小狗熊,两只手按在地上,帮助两条断腿爬着。
她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门,引着男子进去。她把向高底衣服取一身出来,像向高每天所做的,到井边打了两桶水倒在小澡盆里教男人洗澡。洗过以后,又倒一盆水给他洗脸。然后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间也洗一回。
“春桃,你这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个人住吗?”
“还有一个伙计。”春桃不迟疑地回答他。
“做起买卖来啦?”
“不告诉你就是捡烂纸么?”
“捡烂纸?一天捡得出多钱?”
“先别盘问我,你先说你的罢。”
春桃把水泼掉,理着头发进屋里来,坐在李茂对面。
李茂开始说他底故事:
“春桃,唉,说不尽哟!我就说个大概罢。
“自从那晚上教胡子绑去以后,因为不见了你,我恨他们,夺了他们一杆枪,打死他们两个人,拼命地逃。逃到沈阳,正巧边防军招兵,我便应了招。在营里三年,老打听家里底消息,人来都说咱们村里都变成砖瓦地了。咱们底地契也不晓得现在落在谁手里。咱们逃出来时,偏忘了带着地契。因此这几年也没告假回乡下瞧瞧。在营里告假,怕连几块钱的饷也告丢了。
“我安分当兵,指望月月关饷,至于运到升官,本不敢盼。
也是我命里合该有事:去年年头,那团长忽然下一道命令,说,若团里底兵能瞄枪连中九次靶,每月要关双饷,还升差事。一团人没有一个中过四枪;中,还是不进红心。我可连发连中,不但中了九次红心,连剩下那一颗子弹,我也放了。我要显本领,背着脸,弯着腰,脑袋向地,枪从裤裆放过去,不偏不歪,正中红心。当时我心里多快活呢。那团长教把我带上去。我心里想着总要听几句褒奖的话。不料那畜生翻了脸,楞说我是胡子,要枪毙我!他说若不是胡子,枪法决不会那么准。我底排长、队长都替我求情,担保我不是坏人好容易不枪毙我了,可是把我底正兵革掉,连副兵也不许我当。他说,当军官的难免不得罪弟兄们,若是上前线督战,队里有个像我瞄得那么准,从后面来一枪,虽然也算阵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里。
大家没话说,只劝我离开军队,找别的营生去。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占了沈阳;听说那狗团长领着他底军队先投降去了。我听见这事,愤不过,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义勇军,在海城附近打了几个月,一面打,一面退到关里。前个月在平谷东北边打,我去放哨,遇见敌人,伤了我两条腿。那时还能走,躲在一块大石底下,开枪打死他几个。我实在支持不住了,把枪扔掉,向田边底小道爬,等了一天、两天,还不见有红十字会或红十字会底人来。伤口越肿越厉害,走不动又没吃的喝的,只躺在一边等死。后来可巧有一辆大车经过,赶车的把我扶了上去,送我到一个军医底帐幕。
他们又不瞧,只把我扛上汽车,往后方医院送。已经伤了三天,大夫解开一瞧,说都烂了,非用锯不可。在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好是好了,就丢了两条腿。我想在此地举目无亲,乡下又回不去;就说回去得了,没有腿怎能种田?求医院收容我,给我一点事情做,大夫说医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没有残废兵留养院,迫着我不得不出来讨饭,今天刚是第三天。这两天我常想着,若是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
春桃注神听他说,眼眶不晓得什么时候都湿了。她还是静默着。李茂用手抹抹额上底汗,也歇了一会。
“春桃,你这几年呢?这小小地方虽不如咱们乡下那么宽敞,看来你倒不十分苦。”
“谁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阎罗殿前,难道就瞧不见笑脸?这几年来,我就是干这捡烂纸换取灯的生活,还有一个姓刘的同我合伙。我们两人,可以说不分彼此,勉强能度过日子。”
“你和那姓刘的同住在这屋里?”
“是,我们同住在这炕上睡。”春桃一点也不迟疑,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见。
“那么,你已经嫁给他?”
“不,同住就是。”
“那么,你现在还算是我底媳妇?”
“不,谁底媳妇,我都不是。”
李茂底夫权意识被激动了。他可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两眼注视着地上,当然他不是为看什么,只为有点不敢望着他底媳妇。至终他沈吟了一句:“这样,人家会笑话我是个活王八。”
“王八?”妇人听了他底话,有点翻脸,但她底态度仍是很和平。她接着说:“有钱有势的人才怕当王八。像你,谁认得?
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干?现在,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决不会玷着你。”
“咱们到底还是两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底话,“自百日恩,也过了好十几个百日恩。四五年间,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得活,得人帮忙。我们同住了这些年,要说恩爱,自然是对你薄得多。今天我领你回来,是因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我们还是乡亲。你若认我做媳妇,我不认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赢。”
李茂掏掏他底裤带,好像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但他底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至终把手缩回去撑着席子。
李茂没话,春桃哭。日影在这当中也静静地移了三四分。
“好罢,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经残废了,就使你愿意跟我,我也养不活你。”李茂到底说出这英明的话。
“我不能因为你残废就不要你,不过我也舍不得丢了他。
大家住着,谁也别想谁是养活着谁,好不好?”春桃也说了她心里底话。
李茂底肚子发出很微细的咕噜咕噜声音。
“噢,说了大半天,我还没问你要吃什么!你一定很饿了。”
“随便罢,有什么吃什么。我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只喝水。”
“我买去。”春桃正踏出房门,向高从院外很高兴地进来,两人在瓜棚底下撞了个满怀。“高兴什么?今天怎样这早就回来?”
“今天做了一批好买卖!昨天你背回的那一篓,早晨我打开一看,里头有一包是明朝高丽王上底表章,一分至少可卖五十块钱。现在我们手里有十分!方才散了几分给行里,看看主儿出得多少,再发这几分。里头还有两张盖上端明殿御宝的纸,行家说是宋家的,一给价就是六十块,我没敢卖,怕卖漏了,先带回来给你开开眼。你瞧……”他说时,一面把手里底旧蓝布包袱打开,拿出表章和旧纸来。“这是端明殿御宝。”他指着纸上底印纹。
“若没有这个印,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洋宣比它还白咧。怎么官里管事的老爷们也和我一样不懂眼?”春桃虽然看了,却不晓得那纸底值钱处在那里。
“懂眼?若是他们懂眼,咱们还能换一块几毛么?”向高把纸接过去,仍旧和表章包在包袱里。他笑着对春桃说:“我说,媳妇……”
春桃看了他一眼,说:“告诉你别管我叫媳妇。”
向高没理会她,直说:“可巧你也早回家。买卖想是不错。”
“早晨又买了像昨天那样的一篓。”
“你不说还有许多么?”
“都教他们送到晓市卖到乡下包落花生去了!”
“不要紧,反正咱们今天开了光,头一次做上三十块钱的买卖。我说,咱们难得下午都在家,回头咱们上十刹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
他进屋里,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进来。她说:“不成,今天来了人了。”说着掀开帘子,点头招向高,“你进去。”
向高进去,她也跟着。“这是我原先的男人。”她对向高说过这话,又把他介绍给李茂说,“这是我现在的伙计。”
两个男子,四只眼睛对着,若是他们眼球底距离相等,他们底视线就会平行地接连着。彼此都没话,连窗台上歇的两只苍蝇也不做声。这样又教日影静静地移一二分。
“贵姓?”向高明知道,还得照便地问。
彼此谈开了。
“我去买一点吃的。”春桃又向着向高说,“我想你也还没吃罢?烧饼成不成?”
“我吃过了。你在家,我买去罢。”
妇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说:“你在家陪客人谈话。”给了他一副笑脸,便自出去。
屋里现在剩下两个男人,在这样情况底下,若不能一见如故,便得打个你死我活。好在他们是前者的情形。但我们别想李茂是短了两条腿,不能打。我们得记住向高是拿过三五年笔杆的,用李茂底分量满可以把他压死。若是他有枪,更省事,一动指头,向高便得过奈何桥。
李茂告诉向高,春桃底父亲是个乡下财主,有一顷田。他自己底父亲就在他家做活和赶叫驴。因为他能瞄很准的枪,她父亲怕他当兵去,便把女儿许给他,为的是要他保护庄里底人们。这些话,是春桃没向他说过的。他又把方才春桃说的话再述一遍,渐次迫到他们二人切身的问题上头。
“你们夫妇团圆,我当然得走开。”向高在不愿意的情态底下说出这话。
“不,我已经离开她很久,现在并且残废了,养不活她,也是白搭。你们同住这些年,何必拆?我可以到残废院去。听说这里有,有人情便可进去。”
这给向高很大的诧异。他想,李茂虽然是个大兵,却料不到他有这样的侠气。他心里虽然愿意,嘴上还不得不让。这是礼仪底狡猾,念过书的人们都懂得。
“那可没有这样的道理。”向高说:“教我冒一个霸占人家妻子的罪名,我可不愿意。为你想,你也不愿意你妻子跟别人住。”
“我写一张休书给她,或写一张契给你,两样都成。”李茂微笑诚意地说。
“休?她没什么错,休不得。我不愿意丢她底脸。卖?我那儿有钱买?我底钱都是她的。”
“我不要钱。”
“那么,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那又何必写卖契呢?”
“因为口讲无凭,日后反悔,倒不好了。咱们先小人,后君子。”
说到这里,春桃买了烧饼回来,她见二人谈得很投机,心下十分快乐。
“近来我常想着得多找一个人来帮忙,可巧茂哥来了。他不能走动,正好在家管管事,检检纸。你当跑外卖货。我还是当捡货的。咱们三人开公司。”春桃另有主意。
李茂让也不让,拿着烧饼望嘴送,像从饿鬼世界出来的一样,他没工夫说话了。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开公司?本钱是你的?”向高发出不需要的疑问。
“你不愿意吗?”妇人问。
“不,不,不,我没有什么意思。”向高心里有话,可说不出来。
“我能做什么?整天坐在家里,干得了什么事?”李茂也有点不敢赞成。他理会向高底意思。
“你们都不用着急,我有主意。”
向高听了,伸出舌头舐舐嘴唇,还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吃着,他底眼睛可在望春桃,等着听她底主意。
捡烂纸大概是女性中心底一种事业。她心中已经派定李茂在家把旧邮票和纸烟盒里底画片检出来。那事情,只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几十张卷烟画片可以从烂纸堆里检出来,李茂每月的伙食便有了门。邮票好的和罕见的,每天能检得两三个,也就不劣。外国烟卷在这城里,一天总销售一万包左右,纸包的百分之一给她捡回来,并不算难。至于向高还是让他检名人书札,或比较可以多卖钱的东西。他不用说已经是个行家,不必再受指导。她自己干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狂风烈日底下,是一样地出去捡货。尤其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她更要工作,因为同业们有些就不出去。
她从窗户望望太阳,知道还没到两点,便出到明间,把破草帽仍旧戴上,探头进房里对向高说:“我还得去打听宫里还有东西出来没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来,我们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她几天的光阴都在静默中度过。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铺炕上定然不很顺心。多夫制底社会到底不能够流行得很广。其中的一个缘故是一般人还不能摆脱原始的夫权和父权思想。
由这个,造成了风俗习惯和道德观念。老实说,在社会里,依赖人和掠夺人的,才会遵守所谓风俗习惯;至于依自己底能力而生活的人们,心目中并不很看重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会到外交大楼去赴跳舞会,也没有机会在隆重的典礼上当主角。她底行为,没人批评,也没人过问;纵然有,也没有切骨之痛。监督她的只有巡警,但巡警是很容易对付的。两个男人呢,向高诚然念过一点书,含糊地了解些圣人底道理,除掉些少名分底观念以外,他也和春桃一样。但他的生活从同居以后,完全靠着春桃。春桃底话,是从他耳朵进去的维他命,他得听,因为于他有利。春桃教他不要嫉妒,他连嫉妒底种子也都毁掉。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他们若肯认他做亲戚,他便满足了。当兵的人照例要丢一两个妻子。但他底困难也是名分上的。
向高底嫉妒虽然没有,可是在此以外的种种不安,常往来于这两个男子当中。
暑气仍没减少,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汤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他们日间仍然得出去谋生活。李茂在家,对于这行事业可算刚上了道,他已能分别那一种是要送到万柳堂或天宁寺去做糙纸的,那一样要留起来的,还得等向高回来鉴定。
春桃回家,照例还是向高侍候她。那时已经很晚了,她在明间里闻见蚊烟底气味,便向着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说:“咱们多会点过蚊烟,不留神,不把房子点着了才怪咧。”
向高还没回答,李茂便说:“那不是熏蚊子,是熏秽气,我央刘大哥点的。我打算在外面地下睡。屋里太热,三人睡,实在不舒服。”
“我说,桌上这张红贴子又是谁底?”春桃拿起来看。
“我们今天说好了,你归刘大哥。那是我立给他的契。”
声从屋里底炕上发出来。
“哦,你们商量着怎样处置我来!可是我不能由你们派。”
她把红帖子拿进屋里,问李茂,“这是你底主意,还是他底?”
“是我们俩底主意。要不然,我难过,他也难过。”
“说来说去,还是那话。你们都别想着咱们是丈夫和媳妇,成不成?”
她把红帖子撕得粉碎,气有点粗。
写十几块钱做个彩头。白送媳妇给人,没出息。”“你把我卖多少钱?”
“买媳妇,就有出息?”她出来对向高说,“你现在有钱,可以买媳妇了。若是给你阔一点……”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向高拦住她底话,“春桃,你不明白。这两天,同行底人们直笑话我。……”
“笑你什么?”
“笑我……”向高又说不出来。其实他没有很大的成见,春桃要怎办,十回有九回是遵从的。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力量。在她背后,他想着这样该做,那样得照他底意思办;可是一见了她,就像见了西太后似地,样样都要听她底懿旨。
“噢,你到底是念过两天书,怕人骂,怕人笑话。”
自古以来,真正统治民众的并不是圣人底教训,好像只是打人的鞭子和骂人的舌头。风俗习惯是靠着打骂维持的。但在春桃心里,像已持着“人打还打,人骂还骂”的态度。她不是个弱者,不打骂人,也不受人打骂。我们听她教训向高的话,便可以知道。
“若是人笑话你,你不会揍他?你露什么怯?咱们底事,谁也管不了。”
向高没话。
“以后不要再提这事罢。咱们三人就这样活下去,不好吗?”
一屋里都静了。吃过晚饭,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只不像往日那么爱说话。连买卖经也不念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里,劝她归给向高。他说男人底心,她不知道,谁也不愿意当王八;占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誉。他从腰间拿出一张已经变成暗褐色的红纸帖,交给春桃,说:“这是咱们底龙凤帖。那晚上逃出来的时候,我从神龛上取下来,揣在怀里。现在你可以拿去,就算咱们不是两口子。”
春桃接过那红帖子,一言不发,只注视着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挨近那残废的人,说:“茂哥,我不能要这个,你收回去罢。我还是你底媳妇。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动,不能干大活,我就不要你,我还能算人吗?”
她把红帖也放在炕上。
李茂听了她底话,心里很受感动。他低声对春桃说:“我瞧你怪喜欢他的,你还是跟他过日子好。等有点钱,可以打发我回乡下,或送我到残废院去。”
“不瞒你说,”春桃底声音低下去,“这几年我和他就同两口子一样活着,样样顺心,事事如意;要他走,也怪舍不得。不如叫他进来商量,瞧他有什么主意。她向着窗户叫,“向哥,向哥!”可是一点回音也没有。出来一瞧,向哥已不在了。这是他第一次晚间出门。她愣一会,便向屋里说:“我找他去。”
她料想向高不会到别的地方去。到胡同口,问问老吴。
老吴说望大街那边去了。她到他常交易的地方去,都没找着。
人很容易丢失,眼睛若见不到,就是渺渺茫茫无寻觅处。快到一点钟,她才懊丧地回家。
屋里底油灯已经灭了。
“你睡着啦?向哥回来没有?”她进屋里,掏出洋火,把灯点着,向炕上一望,只见李茂把自己挂在窗棂上,用的是他自已底裤带。她心里虽免不了存着女性底恐慌,但是还有胆量紧爬上去,把他解下来。幸而时间不久,用不着惊动别人,轻轻地抚揉着他,他渐次苏醒回来。
杀自己底身来成就别人是侠士底精神。若是李茂底两条腿还存在,他也不必出这样的手段。两三天以来,他总觉得自己没多少希望,倒不如毁灭自己,教春桃好好地活着。春桃于他虽没有爱,却很有义。她用许多话安慰他,一直到天亮。他睡着了,春桃下炕,见地上一些纸灰,还剩下没烧完的红纸。
她认得是李茂曾给她的那张龙凤贴,直望着出神。
那天她没出门。晚上还陪李茂坐在炕上。
“你哭什么?”春桃见李茂热泪滚滚地滴下来,便这样问他。
“我对不起你。我来干什么?”
“没人怨你来。”
“现在他走了,我又短了两条腿。……”
“你别这样想。我想他会回来。”
“我盼望他会回来。”
又是一天过去了。春桃起来,到瓜棚摘了两条黄瓜做菜,草草地烙了一张大饼,端到屋里,两个人同吃。
她仍旧把破帽戴着,背上篓子。
“你今天不大高兴,别出去啦!”李茂隔着窗户对她说。
“坐在家里更闷得慌。”
她慢慢地踱出门。作活是她底天性,虽在沈闷的心境中,她也要干。中国女人好像只理会生活,而不理会爱情,生活底发展是她所注意的,爱情底发展只在盲闷的心境中沸动而已。
自然,爱只是感觉,而生活是实质的,整天躺在锦帐里或坐在幽林中讲爱情,也是从皇后船或总统船运来的知识。春桃既不是弄潮儿底姊妹,也不是碧眼胡底学生,她不懂得,只会莫名其妙地纳闷。
一条胡同过了又是一条胡同。无量的尘土,无尽的道路,涌着这沈闷的妇人。她有时嚷“烂纸换洋取灯儿”,有时连路边一堆不用换的旧报纸,她都不捡。有时该给人两盒取灯,她却给了五盒。胡乱地过了一天,她便随着天上那班只会嚷嚷和抢吃的黑衣党慢慢地踱回家。仰仰头看见新贴上的户口照,写的户主是刘向高妻刘氏,使她心里更闷得厉害。
刚踏进院子,向高从屋里赶出来。
她瞪着眼,只说:“你回来……”其余的话用眼泪连续下去。
“我不能离开你,我底事情都是你成全的。我知道你要我帮忙。我不能无情无义。”其实他这两天在道上漫散地走,不晓得要往那里去。走路的时候,直像脚上扣着一条很重的铁镣,那一面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样。加以到处都遇见“还是他好”的广告,心情更受着不断的搅动,甚至饿了他也不知道。
“我已经同向哥说好了。他是户主,我是同居。”
向高照旧帮她卸下篓子。一面替她抹掉脸上底眼泪。他说:“若是回到乡下,他是户主,我是同居。你是咱们底媳妇。”
她没有做声,直进屋里,脱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礼。
买卖经又开始在瓜棚底下念开了。他们商量把宫里那批字纸卖掉以后,向高便可以在市场里摆一个小摊,或者可以搬到一间大一点点的房子去住。
屋里,豆大的灯火,教从瓜棚飞进去的一只油葫芦扑灭了。李茂早已睡熟,因为银河已经低了。
“咱们也睡罢。”妇人说。
“你先躺去,一会我给你捶腿。”
“不用啦,今天我没走多少路。明儿早起,记得做那批买卖去,咱们有好几天不开张了。”
“方才我忘了拿给你。今天回家,见你还没回来,我特意到天桥去给你带一顶八成新的帽子回来。你瞧瞧!”他在暗里摸着那帽子,要递给她。
“现在那里瞧得见!明天我戴上就是。”
院子都静了,只剩下晚香玉底香还在空气中游荡。屋里微微地可以听见“媳妇”和“我不爱听,我不是你底媳妇”等对答。
(原载1934年《文学》3卷1号)第1章 无法投递之邮件
给诵幼不能投递之原因——地址不明,退发信人写明再递。
诵幼,我许久没见你了。我近来患失眠症。梦魂呢,又常困在躯壳里飞不到你身边,心急得很。但世间事本无容人着急的余地,越着急越不能到,我只得听其自然罢了。你总不来我这里,也许你怪我那天藏起来,没有出来帮你忙的缘故。呀,诵幼,若你因那事怪了我,可就冤枉极了!我在那时,全身已抛在烦恼的海中,自救尚且不暇,何能顾你?今天接定慧底信,说你已经被释放了,我实在欢喜得很!呀,诵幼,此后须要小心和男子相往来。你们女子常说“男子坏的很多”,这话诚然不错。但我以为男子底坏,并非他生来就是如此的,是跟女子学来的。诵幼,我说这话,清你不要怪我。你底事且不提,我拿文锦底事来说罢。他对于尚素本来是很诚实的,但尚素要将她和文锦底交情变为更亲密的交情,故不得不胡乱献些殷勤。呀,女人底殷勤,就是使男子变坏的砒石哟!我并不是说女子对于男子要很森严、冷酷,像怀霄待人样;不过说没有智慧的殷勤是危险的罢了。我盼望你今后的景况像湖心底白鹄一样。
给贞蕤不能投递之原因——此人已离广州。
自走马营一别,至今未得你底消息。知道你底生活和行脚僧一样,所以没有破旅愁的书信给你念。昨天从香处听见你底近况,且知道你现在住在这里,不由得我不写这几句话给你。
我底朋友,你想北极底冰洋上能够长出花菖蒲,或开得像尼罗河边底王莲来么?我劝你就回家去罢。放着你清凉而恬淡的生活不享,飘零着找那不知心的“知心人”,为何自找这等刑罚?纵说是你当时得罪了他,要找着他向他谢罪,可是罪过你已认了,那温润不挠、如玉一般的情好岂能弥补得毫无瑕疵?
我底朋友,我常想着我曾用过一管笔,有一天无意中把笔尖误烧了(因为我要学篆书;听人说烧尖了好写),就不能再用它。但我很爱那笔,用尽许多法子,也补救不来,就是拿去找笔匠,也不能出什么主意,只是教我再换过一管罢了。我对于那天天接触的小宝贝,虽舍不得扔掉,也不能不把它藏在笔囊里。人情虽不能像这样换法,然而,我们若在不能换之中,姑且当做能换,也就安慰多了。你有心牺牲你底命运,他却无意成就你底愿望,你又何必!我劝你早一点回去罢,看你年少的容貌或逃镜影中,在你背后的黑影快要闯入你底身里;把你青春一切活泼的风度赶走,把你光艳的躯壳夺去了。
我再三叮咛你,不知心的“知心人”,纵然找着了,只是加增懊恼,毫无用处的。
给小峦不能投递之原因——此人已入疯人院。
绿绮湖边底夜谈,是我们所不能忘掉的。但是,小峦,我要告诉你,迷生决不能和我一样,常常惦念着你,因为他底心多用在那恋爱底遗骸上头。你不是教我探究他的意思吗?我昨天一早到他那里去,在一件事情上,使我理会他还是一个爱底坟墓底守护者。若是你愿意听这段故事,我就可以告诉你。
我一进门时,他垂着头好像很悲伤的样子,便问:“迷生,你又想什么来了?”他叹了一声才说:“她织给我底领带坏了!
我身边再也没有她底遗物了!人丢了,她底东西也要陆续地跟着她走,真是难解!”我说:“是的,太阳也有破坏的日子,何况一件小小东西,你不许它坏,成么?”
“为什么不成!若是我不用它,就可以保全它,然而我怎能不用?我一用她给我留下的器用,就借那些东西要和她交通,且要得着无量安慰。”他低垂的视线牵着手里底旧领带,接着说:“唉,现在她底手泽都完了!”
小峦,你想他这样还能把你惦记在心里么?你太轻于自信了。我不是使你失望,我很了解他,也了解你;你们固然是亲戚,但我要提醒除你疏淡的友谊外,不要多走一步。因为,凡最终的地方,都是在对岸那很高、很远、很暗、且不能用平常的舟车达到的。你和迷生底事,据我现在的观察,纵使蜘蛛底丝能够织成帆,蜣螂底甲能够装成船,也不能渡你过第一步要过的心意煇洋。你不要再发痴了,还是回向莲台,拜你那低头不语的偶像好。你常说我给麻醉剂你服,不错的!若是我给一毫一厘的兴奋剂你服,恐怕你要起不来了。
答劳云不能投递的原因——劳云已投金光明寺,在岭上,不能递。
中夜起来,月还在座,渴鼠蹑上桌子偷我笔洗里底墨水喝,我一下床它就吓跑了。它惊醒我,我吓跑它,也是公道的事情。到窗边坐下,且不点灯,回想去年此夜,我们正在了因底园里共谈,你说我们在万本芭蕉底下直像草根底下斗鸣的小虫。唉,今夜那园里底小虫必还在草根底下叫着,然而我们呢?本要独自出去一走,无奈院里鬼影历乱,又没有侣伴,只得作罢了。睡不着,偏想茶喝,到后房去,见我底小丫头被慵睡锁得很牢固,不好解放她,喝茶底念头,也得作罢了。回到窗边坐下,摩摩窗棂,无意摩着你前月的信,就仗着月灯再念了一遍。可幸你底字比我写得还要粗大,念时尚不费劲。在这时候,只好给你写这封回信。
劳云,我对了因所说,哪得天下荒山,重叠围合,做个大监牢——野兽当逻卒,古树作栅栏,烟云拟桎梏,茑萝为索链,——闲散地囚禁你这流动人愁怀的诗犯?不想你真要自首去了!去也好,但我只怕你一去到那里便成诗境,不是诗牢了。
你问我为什么叫你做诗犯,我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我觉得你底诗虽然很好,可是你心里所有的和手里写出来的总不能适合;不如把笔摔掉,到那只许你心儿领会的诗牢去更妙。遍世间尽是诗境,所以诗人易做。诗人无论遇着什么,总不肯给嘿着,非发出些愁苦的诗不可,真是难解。譬如今夜夜色,若你在时,必要把院里所有的调戏一番,非教它们都哭了,你不甘心。这便是你底过犯了。所以我要叫你做诗犯,很盼望你做个诗犯。
一手按着手电灯,一手写字,很容易乏,不写了。今夜起来,本不是为给你写回信,然而在不知不觉中,就误了我半小时,不能和我那个“月”默谈。这又是你底罪过!
院里底虫声直如鬼哭,听得我毛发尽竦。还是埋头枕底,让那只小鼠畅饮一场罢。
给琰光不能投递之原因——琰光南归就婚,嘱所有男女来书均退回。
你在我心中始终是一个生面人,彼此间再也不能有什么微妙深沉的认识了。这也是难怪的。白孔雀和白熊虽是一样清白,而性情底冷暖各不相同,故所住的地方也不相同。我看出来了!你是白熊,只宜徘徊于古冰峥嵘的岩壑间,当然不能与我这白孔雀一同飞翔于缨藤缕缕、繁花树树的森林里。可惜我从前对你所有意绪,到今日落得寸断毫分,流离到踪迹都无。我终恨我不是创作者呀!怎么连这刹那等速的情爱时间也做不来?
我热极了,躺在病床上,只是同冰作伴。你底情愫也和冰一样,我愈热,你愈融,结果只使我戴着一头冷水。就是在手中的,也消融尽了。人间第一痛苦就是无情的人偏会装出多情的模样,有情的倒是缄口束手,无所表示!启芳说我是泛爱者,劳生说我是兼爱者,但我自己却以为我是困爱者。我实对你说,我自己实不敢作,也不能作爱恋业,为困于爱,故镇日颠倒于这甜苦的重围中,不能自行救度。爱底沉沦是一切教主所不能救的。爱底迷蒙是一切“天人师”所不能训诲开示的。
爱底刚愎是一切“调御丈夫”所不能降伏的。
病中总希望你来看看我,不想你影儿不露,连信也不来!
似游丝的情绪只得因着记忆底风挂搭在西园西篱,晚霞现处。
那里站着我儿时曾爱、现在犹爱的邕。她是我这一生第一个女伴,二十四年的别离,我已成年,而心象中底邕还是两股小辫垂在绿衫儿上。毕竟是别离好呵!别离的人总不会老的,你不来也就罢了,因为我更喜欢在旧梦中寻找你。
你去年对我说那句话,这四百日中,我未尝忘掉要给你一个解答。你说爱是你的,你要予便予,要夺便夺。又说要得你底爱须付代价,咦,你老脱不掉女人底骄傲!无论是谁,都不能有自己底爱。你未生以前,爱恋早已存在,不过你偷了些少来眩惑人罢了。你到底是个爱底小窃;同时是个爱底典质者。
你何尝花了一丝一忽的财宝,或费了一言一动的劳力去索取爱恋,你就想便宜得来,高贵地售出?人间第二痛苦就是出无等的代价去买不用劳力得来的爱恋。我实在告诉你,要代价的爱情,我买不起。
焦把纸笔拿到床边,迫着我写信给你,不得已才写了这一套话。我心里告诉我说,从诚实心表现出来的言语,永不致于得罪人,所以我想上头所说的不会动你底怒。
给 憬 然 三 姑不能投递之原因——本宅并无“三姑”称谓。
我来找你,并不是不知道你已嫁了,怎么你总不敢出来和我叙叙旧话?我一定要认识你底“天”以后才可以见你么?三千里的海山,十二年的隔绝,此间:每年、每月、每个时辰、每一念中都盼着要再会你。一踏入你底大门,我心便摆得如秋千一般,几乎把心房上底大脉震断了。谁知坐了半天,你总不出来!好容易见你出来,客气话说了,又坐我背后。那时许多人要与我谈话,我怎好意思回过脸去向着你?
合卺酒是女人底猪兜汤,一喝便把儿女旧事都忘了;所以你一见了我,只似曾相识,似不相识,似怕人知道我们曾相识,两意三心,把旧时的好话都撇在一边。
那一年底深秋,我们同在昌华小榭赏残荷。我底手误触在竹栏边底仙人掌上,竟至流血不止。你从你底镜囊取出些粉纸,又拔两根你香柔而黑甜的头发,为我裹缠伤处。你记得那时所说的话么?你说:“这头发虽然不如弦底韧,用来缠伤,足能使得,就是用来系爱人底爱也未必不能胜任。”你含羞说出的话真果把我心系住,可是你底记忆早与我底伤痕一同丧失了。
又是一年底秋天,我们同在屋顶放一只心形纸鸢。你扶着我底肩膀看我把线放尽了。纸鸢腾得很高,因为风力过大,扯得线儿欲断不断。你记得你那时所说的话么?你说:“这也不是‘红线’,容它断了罢。”我说:“你想我舍得把我偷闲做成的‘心’放弃掉么?纵然没有红线,也不能容它流落。”你说:
“放掉假心,还有真心呢。”你从我手里把白线夺过去,一撒手,纸鸢便翻了无数的筋斗,带着堕线飞去,挂在皇觉专塔顶。那破心底纤维也许还存在塔上,可是你底记忆早与当时的风一样地不能追寻了。
有一次,我们在流花桥上听鹧鸪,你底白袜子给道旁底曼陀罗花汁染污了。我要你脱下来,让我替你洗净。你记得当时你说什么来?你说:“你不怕人笑话么,——岂有男子给女人洗袜子的道理?你忘了我方才用栀子花蒂在你掌上写了我底名字么?一到水里,可不把我底名字从你手心洗掉,你怎舍得?”唉,现在你底记忆也和写在我掌上的名字一同消灭了!
真是!合卺酒是女人底猪兜汤,一喝便把儿女旧事都忘了。但一切往事在我心中都如残机底线,线线都相连着,一时还不能断尽。我知道你现在很快活。因为有了许多子女在你膝下。我一想起你,也是和你对着儿女时一样地喜欢。
给 爽 君 夫 妇不能投递之原因——爽君逃了,不知去向。
你底问题,实在是时代问题,我不是先知,也不能决定说出其中底秘奥。但我可以把几位朋友所说的话介绍给你知道,你定然要很乐意地念一念。
我有一位朋友说:“要双方发生误解,才有爱情。”他底意思以为相互的误解是爱情底基础。若有一方面了解,一方面误解,爱也无从悬挂的。若两方面都互相了解,只能发生更好的友谊罢了。爱情底发生,因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一回事,你不知道我是怎么一回事。若彼此都知道很透彻,那时便是爱情底老死期到了。
又有一位朋友说:“爱情是彼此底帮助:凡事不顾自己,只顾人。”这句话,据我看来,未免广泛一点。我想你也知道其中不尽然的地方。
又有一位朋友说,“能够把自己的人格忘了,去求两方更高的共同人格便是爱情。”他以为爱情是无我相的,有“我”的执着不能爱,所以要把人格丢掉;然而人格在人间生活的期间内是不能抛弃的,为这缘故,就不能不再找一个比自己人格更高尚的东西。他说这要找的便是共同人格。两方因为再找个共同人格,在某一点上相遇了,便连合起来成为爱情。
此外有许多陈腐而很新鲜的论调我也不多说了。总之,爱情是非常神秘,而且是一个人一样的。近时的作家每要夸炫说,“我是不写爱情小说,不做爱情诗的。”介绍一个作家,也要说:“他是不写爱情的文艺的。”我想这就是我们不能了解爱情本体的原因。爱情就是生活,若是一个作家不会描写,或不敢描写,他便不配写其余的文艺。
我自信我是有情人,虽不能知道爱情底神秘,却愿多多地描写爱情生活。我立愿尽此生;能写一篇爱情生活,便写一篇,能写十篇,便写十篇;能写百、千、亿、万篇,便写百、千、亿、万篇。立这志愿,为的是安慰一般互相误解,不明白的人。你能不骂我是爱情牢狱底广告人么?
这信写来答覆爽君。亦雄也可同念。
覆诵幼不能投递之原因——该处并无此人。
“是神造宇宙,造人间、造人、造爱;还是爱造人、造人间、造宇宙、造神”?这实与“是男生女,是女生男”的旧谜一般难决。我总想着人能造的少,而能破的多。同时,这一方面是造,那一方面便是破。世间本没有“无限”。你破璞来造你底玉簪,破贝来造你底珠珥,破木为梁,破石为墙,破蚕、棉、麻、麦、牛、羊、鱼、鳖底生命来造你底日用饮食,乃至破五金来造货币、枪弹,以残害同类、异种的生命。这都是破造双成的。
要生活就得破。就是你现在的“室家之乐”也从破得来。你破人家亲子之爱来造成的配偶,又何尝不是破?破是不坏的,不过现代的人还找不出破坏量少而建造量多的一个好方法罢了。
你问我和她底情谊破了不,我要诚实地回答你说:诚然,我们底情谊已经碎为流尘,再也不能复原了;但在清夜中,旧谊底鬼灵曾一度跟到我记忆底仓库里,悄悄把我伐情的斧——怨恨——拿走。我揭开被褥起来,待要追它,它已乘着我眼中底毛轮飞去了。这不易寻觅的鬼灵只留它底踪迹在我书架上。原来那是伊人底文件!我伸伸腰,揉着眼,取下来念了又念,伊人底冷面复次显现了。旧的情谊又从字里行间复活起来。相怨后的复和,总解不通从前是怎么一回事,也诉不出其中的甘苦。心面上底青紫惟有用泪洗濯而已。有涩泪可流的人还算不得是悲哀者。所以我还能把壁上底琵琶抱下来弹弹,一破清夜底岑寂。你想我对着这归来的旧好必要弹些高兴的调子。可是我那夜弹来弹去只是一阕《长相忆》,总弹不出《好事》!这奈何,奈何?我理会从记忆底坟里复现的旧谊,多年总有些分别。但玉在她底信里附着几句短词嘲我说:
噫,说到相怨总是表面事,心里的好人儿仍是旧相识。
是爱是憎本容不得你做主,你到底是个爱恋底奴隶!
她所嘲于我的未免太过。然而那夜底境遇实是我破从前一切情愫所建造的。此后,纵然表面上极淡的交谊也没有,而我们心底理会仍可以来去自如。
你说爱是神所造,劝我不要拒绝,我本没有拒绝,然而憎也是神所造,我又怎能不承纳呢?我心本如香水海,只任轻浮的慈惠船载着喜爱的花果在上面游荡。至于满载痴石嗔火的竹筏,终要因它底危险和沉重而消没净尽,焚毁净尽。爱憎既不由我自主,那破造更无消说了。因破而造,因造而破,缘因更迭,你哪能说这是好,那是坏?至于我底心迹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又怎能名其奥妙?人到无求,心自清宁,那时既无所造作,亦无所破坏。我只觉我心还有多少欲念除不掉,自当勇敢地破灭它至于无余。
你,女人,不要和我讲哲学,我不懂哲学。我劝你也不要希望你脑中有百“论”、千“说”、亿万“主义”,那由他“派别”,辩来论去,逃不出鸡子方圆的争执。纵使你能证出鸡子是方的,又将如何?你还是给我讲讲音乐好。近来造了一阕《暖云烘寒月》琵琶谱,顺抄一份寄给你。这也是破了许多工夫造得来的。
覆真龄不能投递之原因——真龄去国,未留住址。
自与那人相怨后,更觉此生不乐。不过旧时的爱好,如洁白的寒鹭,三两时间飞来歇在我心中泥泞的枯塘之岸,有时漫涉到将干未未干的水中央,还能使那寂静的平面随着她底步履起些微波。
唉,爱姊姊和病弟弟总是孪生的呵!我已经百夜没睡了。
我常说,我底爱如香冽的酒,已经被人饮尽了,我哀伤的金鐏里只剩些残冰底融液,既不能醉人,又足以冻我齿牙。你试想,一个百夜不眠的人,若渴到极地,就禁得冷饮么?
“为爱恋而去的人终要循着心境底爱迹归来”,我老是这样地颠倒梦想。但两人之中,谁是为爱恋先走开的?我说那人,那人说我。谁也不肯循着谁底爱迹归来。这委是一件胡卢事!正为这事也和你一样写信来呵责我,她真和她眼中底瞳子一样,不用镜子就映不着自己。所以我给她寄一面小镜去。她说“女人总是要人爱的”,难道男子就不是要人爱的?
她当初和球一自相怨后,也是一样蒙起各人底面具,相逢直如不识。他们两个复和,还是我底工夫,我且写给你看。
那天,我知道球要到帝室之林去赏秋叶,就怂恿她与我同去。我远地看见球从溪边走来,借故撇开她,留她在一棵枫树底下坐着,自己藏在一边静观。人在落叶上走是秘不得的。
球底足音,谅她听得着。球走近树边二丈相离的地方也就不往前进了。他也在一根横卧的树根上坐下,拾起枯枝只顾挥拨地上底败叶。她偷偷地看球,不作声,也不到那边去。球底双眼有时也从假意低着的头斜斜地望她。他一望,玉又假做看别的了。谁也不愿意表明谁看着谁来。你知道这是很平常的事。由爱至怨,由怨至于假不相识,由假不相识也许能回到原来的有情境地。我见如此,故意走回来,向她说:“球在那边哪!”她回答:“看见了。”你想这话若多两个字“钦此”,岂不成这娘娘底懿旨?我又大声嚷球。他底回答也是一祥地庄严,几乎带上“钦此”二字。我跑去把球揪来,对他们说:“你们彼此相对道道歉,如何?”到底是男子容易劝。球到她跟前说,“我也不知道怎样得罪了你。他迫着我向你道歉,我就向你道歉罢。”她望着球,心里愉悦之情早破了她底双颊冲出来。她说:“人为什么不能自主到这步田地?连道个歉也要朋友迫着来。”好了,他们重新说起话来了!
她是要男子爱的,所以我能给她办这事。我是要女人爱的,故毋需去瞅睬那人,我在情谊底道上非常诚实,也没有变动,是人先离开的。谁离开,谁得循着自己心境底爱迹归来。
我哪能长出千万翅膀飞入苍茫里去找她?再者,他们是醉于爱的人,故能一说再合。我又无爱可醉,犯不着去讨当头一棒底冷话。您想是不是?
给怀霄不能投递之原因——此信遗在道旁,由陈斋夫拾回。
好几次写信给你都从火炉里捎去。我希望当你看见从我信笺上出来那几缕烟在空中飘扬的时候,我底意见也能同时印入你底网膜。
怀霄,我不愿意写信给你的缘故,因为你只当我是有情的人,不当我是有趣的人。我常对人说,你是可爱的,不过你游戏天地的心比什么都强,人还够不上爱你。朋友们都说我爱你,连你也是这样想,真是怪事!你想男女得先定其必能相爱,然后互相往来么?好人甚多,怎能个个爱恋他?不过这样的成见不止你有,我很可以原谅你。我底朋友,在爱底田园中,当然免不了三风四雨。从来没有不变化的天气能教一切花果开得斑斓,结得磊赤的。你连种子还没下,就想得着果实便是办不到的。我告诉你,真能下雨的云是不声也不响的。不掉点儿的密云,雷电反发射得弥满天地。所以人家底话,不一定就是事实,请你放心。
男子愿意做女人底好伴侣、好朋友,可不愿意当她们底奴才,供她们使令。他愿意帮助她们,可不喜欢奉承谄媚她们,男子就是男子,谄媚是女人的事。你若把“女王”“女神”底尊号暂时收在镜囊里,一定要得着许多能帮助你的朋友。我知道你底性地很冷酷,你不但不愿意得几位新的好友,或极疏淡的学问之交,连旧的你也要一个一个弃绝掉。嫁了的女朋友,和做了官的男相识,都是不念旧好的。与他们见面时,常竟如路人。你还未嫁,还未做官,不该施行那样的事情。我不是呵责你,也不是生气,——就使你侮辱我到极点,我也不生气。
我不过尽我底情劝告你罢了。说到劝告,也是不得已的。这封信也是在万不得已的境遇底下写的。写完了,我还是盼望你收不到。
覆少觉不能投递之原因——受信人地址为墨所污,无法投递。
同年的老弟,我知道怀书多病,故月来未尝发信问候,恐惹起她底悲怨。她自说:“我有心事万缕,总不愿写出、说出,到无可奈何时节,只得由它化作血丝飘出来。”所以她也不写信告诉我她到底是害什么病。我想她现时正躺在病榻上呢。
唉,怀书底病是难以治好的。一个人最怕有“理想”。理想不但能使人病,且能使人放弃他底性命。她甚至抱着理想的理想,怎能不每日病透二十四小时?她常对我说:“有而不完全,宁可不有。”你想“完全”真能在人间找得出来的么?就是遍游亿万尘沙世界,经过庄严劫、贤劫、星宿劫,也找不着呀!不完全的世界怎能有完全的人?她自己也不完全,怎配想得一个完全的男子?纵使世间真有一个完全的男子,与她理想的理想一样,那男子对她未必就能起敬爱。罢了!这又是一种渴鹿趋阳焰的事,即令它有千万蹄,每蹄各具千万翅膀,飞跑到旷野尽处,也不能得点滴的水;何况她还盼望得到绿洲做她底憩息饮食处?朋友们说她是“愚拙的聪明人”,诚然!她真是一个万事伶俐、一时懵懂的女人。她总没想到“完全”是由妖魔画空而成。本来无东西,何能捉得住?多才、多艺、多色、多意想的人最容易犯理想病。因为有了这些,魔便乘隙于她心中画等等极乐;饰等等庄严;造等等偶像;使她这本来辛苦的身心更受造作安乐的刑罚。这刑罚,除了世人以为愚拙的人以外,谁也不能免掉。如果她知道这是魔底诡计,她就泅近解脱底岸边了。“理想”和毒花一样,眼看是美,却拿不得。三家村女也知道开美丽的花的多是毒草,总不敢取来做肴馔,可见真正聪明人还数不到她。自求辛螫的人除用自己底泪来调反省底药饵以外,再没有别样灵方。医生说她外表似冷,内里却中了很深的繁花毒。由毒生热恼,恼极成劳故呕心有血。我早知她底病源在此,只恨没有神变威力,幻作大白香象,到阿耨达池去,吸取些清凉水来与她灌顶,使她表里俱冷。虽然如此,我还尽力向她劝说,希望她自己能调伏她理想底热毒。我写到这里,接朋友底信说她病得很凶,我得赶紧去看看她。
(原刊1923年4月、5月《小说月报》第14卷第4号、5号,收入《缀网劳蛛》)第1章 慕
爱德华路底尽头已离村庄不远,那里都是富人底别墅。
路东那间聚石旧馆便是名女士吴素煔底住家。馆前底藤花从短墙蔓延在路边底乌桕和邻居底篱笆上,把便道装饰得更华丽。
一个夫役拉着拉飒车来到门口,按按铃子,随即有个中年女佣捧着一畚箕的废物出来。
夫役接过畚箕来到倒入车里,一面问:“陵妈,为什么今天的废纸格外多?又有人寄东西来送你姑娘吗?”
“那里,这些纸不过是早晨来的一封信。……”她回头看看后向,才接着说,“我们姑娘底脾气非常奇怪。看这封信的光景,恐怕要闹出人命来。”
“怎么?”他注视车中底废纸,用手拨了几拨,他说,“这里头没有什么,你且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们姑娘底朋友中,我真没见过有一位比陈先生好的。我以前不是说过他底事情吗?
“是,你说过他底才情、相貌和举止都不像平常人。许是你们姑娘羡幕他,喜欢他,他不愿意?”
“那里!你说的正相反哪,有一天,陈先生寄一封信和一颗很大的金刚石来,她还没有看信,就把那宝贝从窗户扔出去。……”
“那不太可惜吗?”
“自然是很可惜。那金刚石现在还沉在池底底污泥中呢!”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们为何不把它淘起来?”
“呆子,你说得太容易了!那么大的池,望那里淘去?况且是姑娘故意扔下去的,谁敢犯她?”
“那么,信里说的是什么?”
“那封信,她没看就搓了,交给我拿去烧毁。我私下把信摊起来看,可惜我认得的字不多,只能半猜半认地念。我看见那信,教我好几天坐卧不宁。……”
“你且说下去。”
“陈先生在信里说,金刚石是他父亲留下来给他的。他除了这宝贝以外没有别的财产。因为羡慕我们姑娘的缘故,愿意取出,送给她佩带。”
“陈先生真呆呀!”
“谁能这样说?我只怪我们底姑娘……”她说到这里,又回头望。那条路本是很清静,不妨站在一边长谈,所以她又往下说。
“又有一次,陈先生又送一幅画来给她,画后面贴着一张条子。说,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画儿,曾在什么会里得过什么金牌的。因为羡慕她,所以要用自己最宝重的东西奉送。谁知我们姑娘哼了一声,随把画儿撕得稀烂!”
“你们姑娘连金刚石都不要了,一幅画儿值得什么?他岂不是轻看你们姑娘吗?若是我做你们姑娘,我也要生气的。
你说陈先生聪明,他到底比我笨。我应当拿些比金刚石更贵的东西来孝敬你们姑娘。”
“不,不然,你还不……”
“我说,陈先生何苦要这样做?若是要娶妻子,将那金刚石去换钱,一百个也娶得来,何必定要你们姑娘!”
“陈先生始终没说要我们姑娘;他只说羡慕我们姑娘。”
“那么,以后怎样呢?”
“寄画儿,不过是前十几天的事。最后来的,就是这封信了。”
“哦,这封信。”他把车里底纸检起来,扬了一扬,翻着看,说:“这纯是白纸,没有字呀!”
“可不是。这封信奇怪极了。早晨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信面写着,‘若是尊重我,就请费神拆开这信,否则请用火毁掉’。
我们姑娘还是不看,教我拿去毁掉。我总是要看里头到底是什么,就把信拆开了。我拆来拆去,全是一张张的白纸。我不耐烦就想拿去投入火里,回头一想,又舍不得,于是一直拆下去。到末了是他自己画的一张小照。”她顺手伸入车里把那小照翻出来,指给夫役看,她说:“你看,多么俊美的男子!”
“这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有什俊美?”
“你真不懂得,……你看旁边底字……”
“我不认得字,还是你说给我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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