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王-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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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九年,让半村人久久不能忘怀的不是远在天边的澳门回归,也不是国庆五十周年大阅兵。让他们记住的两件大事中,疯子余顺来的死是第一件。

    麦收结束后,喧嚣了半个多月的田野和村庄安静下来了,仿佛,一个吃饱了的人,憨憨地歪在床上打瞌睡。空旷的麦田上尽是短短的麦茬,有牛和马低着头吃草,尾巴不时迟疑地一甩。村里的孩子们从农事里解脱出来,在村道上、田埂上、水沟边追逐打闹。黄昏时候的桉树林里,又聚了十几个半大孩子。有人把地上杂草落叶清开了,画出道道来跳房子或者抠个小洞打玻璃弹。普泽在两拨人里插了几手,又跑到拍人牌那拨人里赢了十几张人牌,抽手不玩了,背靠一棵碗口粗的桉树,望一眼村边的那户人家,下意识地把手中的人牌撕成两半扔在脚跟前,悄悄看看四周,见没人注意,抬脚踩着撕碎的人牌溜出按树林,到小河边拎了个黑色塑料袋,蹑手蹑脚朝村里跑去。

    落日在村中制造出一团团巨大的影子,有猫在路上跑过,轻捷地跃上墙头。普泽潜在阴影中,来到余顺来家的墙角下。四下看看,没有一个人影。他将塑料袋的提手别在腰间,两手攀住墙顶,两腿在地上一蹬,轻巧地上了墙头。

    自余顺来死后,这片宽敞的院落再没人影,院子里唯一能活动的就是鹰了。余顺来死后,如何处置鹰成了村里面临的最大难题。八大爹一再向村人宣称,自己早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了,鹰是不吉利的,这不,连救了它的余顺来也被害死了。八大爹的说法让不少村人心里发毛。老三趁机说,干脆把鹰卖了,大家分钱。不少人问,谁拿去卖?老三很自得地说,那还用说。他这么一说,大家倒不说话了,大家知道老三的品性,由他拿去卖,怕是没人会分到钱的。老三一再强调,自己一定会把鹰卖个好价钱,一定亲自把钱送到每户人家。他越这么说,大家越发怀疑,他不得不搬出八大爹来,说有他爷爷担保呢,大伙儿还信不过他?大伙儿还是一言不发,气得八大爹直吹胡子,不知道是气孙子还是气大伙儿,八大爹重重地戳着拐棍走了。卖肉的阿良愁眉不展地说,卖鹰确实不是好办法,大伙儿不是不知道,鹰可是有国家保护着,卖它要犯法的,大伙儿谁也不想犯法吧?我们有不少人让顺来治过病,也都知道顺来把鹰当儿子看待,顺来又没有什么亲人,他留下的家当怕只有鹰好继承。阿良说这话是有些无可奈何和调侃的意味的,大伙儿也听得出,又觉着,他说的虽荒唐,却并非全无道理,更主要的是,既然一时间想不出个好方法,把鹰留在余顺来家的院子里不失为最好的办法了。就这样,鹰被带离坟场的小房子,关进了余顺来家原先的院落。

    不知道做这事的大人怎么想的,一把锁把院子锁了,也把鹰锁了。用不了几天,丧失了飞翔能力的鹰就会被活活饿死。最初,普泽还嘲笑做事的大人没脑子,过了几天才明白大人们是故意这样的。他们就是要把鹰活活饿死。普泽明白过来,慌忙想到要给鹰送吃的,当他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封闭的院落,鹰看他的目光告诉他,它等他很久了。

    普泽掖了掖黑色塑料袋,正要翻身跳进院子,忽然瞥见表弟站在墙下,旁边还站着三皮。三皮歪着脑袋,笑笑地盯着自己,表弟被他一看,目光躲闪着。普泽即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一定是表弟跟三皮说了。他一再警告表弟,不能跟任何人说的,表弟赌咒发誓说说了就是一泡猪屎,不想才一天表弟就成猪屎了,不过说到底还是他不好,他就不该跟任何人说。他沮丧地骑坐在墙头。三皮经常跟老三混,三皮知道了他的事儿准没什么好。

    “三皮,你想怎样?”普泽皱着眉头。

    “你腰里那塑料袋里,装的什么东西?”三皮困惑地眯起眼睛。

    “是……”普泽低下头,拍了拍塑料袋,“一只死鸡。”

    “嘿!”三皮尖尖的脸上露出一个天真的笑,“我猜对了。”

    “你到底想怎样?”普泽不耐烦地拍了拍黑塑料袋。

    “你晓得吗?老三想偷鹰,又不敢进院子。”三皮眨了眨眼睛,笑了一下,“他吃过鹰的亏。他经常说,这鹰不愧是吃过人肉的。”

    “你要给他探路么?”

    “不是,”三皮小声说,“老三昨天到外面打工去了……我想和你一起给鹰送吃的。”

    三皮从身后拎出一件东西,也是一只鼓鼓囊囊的黑塑料袋。

    普泽盯着他,三皮也望着普泽。他们的目光触角一样试探着对方。

    “我相信你。”普泽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也相信!”表弟大声说。

    普泽和三皮同时瞪了他一眼。

    他们依次翻墙进入院子。

    院子里杂草丛生,草丛间闪烁着萤火虫的微光,蟋蟀声交织浓密。草丛边缘,几件瓦屋黑黢黢地矗立在淡薄的月光下。三皮和表弟都是第一次在夜里进到这个园子,不约而同地,脑海里有那么一会儿,都浮现出不久前停在瓦屋里的余顺来的棺材。那黑漆漆的棺材仿佛正隐身在黑暗里。他们悄悄地靠近普泽,连呼吸也小心翼翼。普泽在无声地朝他们撇了撇嘴,冲着屋子嘘嘘两声,只听得啪嗒一声,三皮吓得哇呀叫着往后直退,表弟差点儿哭出了声。有什么东西扑棱着冲到跟前,借了月光,才看清竟是鹰王。

    鹰王像一尊盲眼的佛,披了一身月色。

    普泽蹲下身,把黑色塑料袋放在地上,打开来,露出了一只黑羽毛的死鸡。大约死去两三天了,一股灰褐色的臭味隐隐浮出。鹰歪着头看了看,没做出任何反应。普泽把塑料袋再打开一些,让死鸡完全露出来,鹰还是一动不动的。普泽转身让表弟和三皮退后一些。“多了两个人,它可能不大习惯。”表弟和三皮不大乐意地站得远了些。“他们不是坏人。”普泽轻声说,也往后退了几步,和三皮他们站到一起。鹰略微迟疑了一下,踱到死鸡前,又探寻地瞅了普泽身边的两个人几眼才垂下头啄食,在一只脚的配合下,死鸡如朽坏的布匹,很快被撕扯开,一条一条带着黑毛和污血的肉块消失在鹰的嘴角。静悄悄的夜里,听得见鹰撕扯死鸡和吞咽食物的声音。死鸡散发出的臭味更浓烈了。表弟和三皮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鹰进食,两人都有些惊恐,想要走上前去,身子反倒向后仰。转眼间,一只鸡消失了。鹰咬着最后一片孤零零的翅膀甩了一下头,浓稠的污血溅到了三皮和表弟脸上。表弟惊叫一声,慌忙向后退去。三皮只是呆呆立着。普泽急忙制止,表弟紧张地说,“我以为它吃人呢。”普泽瞪他一眼,“是死鸡,不是人。”

    “鹰王胃口太大了。”普泽,“幸好你带了另一只鸡。”

    三皮回过神来,把鸡递到普泽手中。“我刚才也觉得它在吃人。”

    “以前吃人,现在只能吃死鸡了。”普泽沮丧地说。

    自此,每天下午,总能在野地里看到普泽三人的影子。他们人手一个黑色塑料袋,低头往路边的小沟小道里寻觅着什么。夕阳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看上去很孤单。一个多月来,他们找到过死鸡、死猪、死兔、死猫、死狗,死蛇,实在找不到什么死物了,他们只好找来死老鼠和死青蛙充数。看着鹰王困惑地盯着死老鼠,最终不得不吞食,他们不禁觉得亏欠了鹰王。最夸张的一次,他们竟找到了一条人的胳膊。

    他们在半山坡找到一只破损的死猫,还有三四只浮肿的死老鼠打算回去了,昏黄的落日悬在对面山头,夕阳一缕一缕从松树梢头滤下,风把他们手中死物的臭味无声地传播开。他们抄小路从坟场经过,表弟被蛇咬了脚脖子似的,哇呀一声,手中的塑料袋落了地。普泽和三皮一面骂着表弟,一面凑近了看,他们瞬间憋住了呼吸。茅草丛中,横着一只小孩的胳膊。那是一只人的胳膊。这片坟场是专门掩埋附近几个村子早夭的小孩的,包括一些堕下来的胎儿。死掉的小孩只草草翻一层土掩盖了,经常过不了几天就会被野狗拖出来。眼前的这只胳膊应该也是野狗拖出来的,手肘还在,手掌却不知去向了,安静地躺着,像一截发霉的肉肠。普泽和三皮惊恐过后,迅速对了一眼。他们要把胳膊带回去!普泽和三皮腾出一个塑料袋,小心翼翼地用木棍将小孩的胳膊挑了进去。表弟远远站着,惊恐而诧异地望着他们,直到普泽拎起塑料袋要走,才明白过来。“对,给鹰王带回去,真能看到鹰王怎么吃人肉了。”在日暮下的坟场里,这句兴冲冲的话听来格外瘆人。但他们谁都没感到害怕,他们要给鹰王带回人肉了。普泽拎着装了胳膊的黑塑料袋,表弟和三皮保镖似的走在他左右。不知道出于恐惧还是兴奋,他们紧闭着嘴,一句话不说。

    总算顺利躲过村里人,在夜色掩蔽下,翻墙进入余顺来家的院子。不等普泽吹口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鹰早跑到院中了。鹰盯着他们手中的黑塑料袋。三个人大口喘息着,彼此看一眼,笑出了声。普泽放下手中的塑料袋,找了一根小木棍挑开来,露出残缺的胳膊。他们屏住了呼吸。他们等待着。胳膊散发出若隐若现的腐臭,幽灵似的,他们都有些怕,又都分外激动。鹰迟迟不动,好容易垂下头,脑袋在胳膊旁晃了一下,又挪开了。鹰嘴连碰都没碰到胳膊。兴许鹰王没有闻到人肉的气息吧,普泽想。他又用小棍把整只胳膊挑出塑料袋,完全露在鹰面前。这次鹰丝毫没凑上去,反倒退后了两步,仿佛给吓着了。“它不吃。”表弟小声嘀咕。“恐怕是吃惯死鸡死猪,鹰王不敢吃人肉了。”

    他们默默立着,失望的情绪雾气一样弥漫在彼此之间。

    三皮和表弟把死猫死老鼠一股脑儿倾倒出来,鹰没等他们招呼,已经叼住一只死老鼠,迅速撕扯开来,欢快地吞咽着。

    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只残缺的胳膊。转眼之间,它就露出了狰狞的面目。那是一只胳膊,一只死人的胳膊。他们难以想象竟然把它从那么远的山上带到村里来。他们本打算把它扔在院中算了,又想到它在院子里,今后怕是谁也不不敢进来了。不得己,还是普泽用塑料袋装了胳膊,系好,翻墙带出了院子。他们谁也不说话,默契地往田野里走,经过水沟边的一丛芦苇,普泽一松手,方便袋便落在了浓密的芦根深处。普泽加快了步子,三皮和表弟也加快了步子,他们跑了起来。月色下,三个少年惊惶的身影在田埂上重叠在一起。

    第二天他们很晚才聚在一起。谁都没提头天的事。他们该去找死物了。死猪死狗死鸡死猫死耗子,凡是死掉的动物都行。一个多月来,他们走遍了附近的村庄田野和山林,野狗似的,尖着鼻子到处嗅,闻到一点儿腐臭味就兴奋不已,连他们自己都带上了一股腐臭味,每次回家前必得到水井边洗上一阵子,即便如此,回了家还是要被母亲和兄弟姐妹怀疑,和同龄人在一起,总会被孤立出来。大家都闻到了他们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渐渐的,他们也不再跟同龄人待一起了,他们三个人待一起就足够了。他们有鹰王,别人有什么呢?他们只有一些小孩子的游戏罢了。只是,他们渐渐力不从心了,他们满足不了鹰王,鹰王的胃口太大了。他们一再想起死去的余顺来,他竟然带着鹰过了一年多!经过昨晚那事儿,他们不仅是力不从心,连心里都倦怠了。那不过是一只不会飞,也不敢再吃一口人肉,整天只知道吃死老鼠的窝囊至极的鹰罢了。

    出于惯性,或者摆脱不掉的责任心,他们仍旧决定继续找死物去。他们要到小河上游去,那边有几个村子,兴许会有所收获。路上经过余顺来家门前,三皮忽然停住了。

    “普泽,你瞧那门。”

    “怎么了?”普泽瞥了一眼余顺来家的院门。

    “门上的锁没了。”

    锁确实没了。门只是虚掩着。

    他们愣怔着,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他们走到门边,才发现掉在门边的锁,那锁早锈蚀了,锁不上了。他们紧张着,推开门,发现鹰就待在院中,正撕扯着一只没有肉的鸡翅膀。似乎没料到他们进门,鹰仰起头,盯着他们。这是许多天以来,他们第一次在日光下看到鹰。鹰的身上沾满了死物脱落的毛发和碎皮,刺蓬蓬的,翅膀耷拉着,活像一个衰老的流浪汉。

    他们出门时甚至没把门关好。门一直虚掩着,村里人早忘了鹰了,只有他们还当个宝贝似的惦记着。那天他们只找回几只腐烂得不剩什么的死老鼠,从院门堂而皇之地进去,放在院中,不等鹰吃完,他们就离开了。

    他们给鹰带去的死物越来越少。有一天,他们带了死老鼠回到院子,发现鹰没了。他们还是陡然紧张起来,暗暗责备自己不该让门开着,定是什么人把鹰偷去了。他们仍抱着一丝侥幸往野地里去寻,走到小河下游才发现,鹰正全神贯注对付一只两三个月大的小死猪。从外表判断,死猪应该是刚刚扔出来的。他们暗暗为鹰有如此敏锐的嗅觉吃惊。他们站在河边,等鹰吃完。在黑暗的荫蔽下,鹰不至于那么难看。鹰吃完了死猪,不等他们招呼,像个老头似的,佝偻着腰,转身朝余顺来家的院落走去了。他们远远地望着它一步一步走进了院子。这天以后,他们再没给鹰找过死物。

    过不多久,每到吃饭时候,鹰王渐渐出现在村里每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起初,人们是诧异的,他们大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鹰只是沉默地盯着他们,一动也不动。好一阵子,人们才明白,鹰盯着的是他们手里的碗。原来鹰来要吃的。他们释然了,对鹰的怜悯油然而生。鹰是需要他们怜悯的,他们把碗里的肉扔给鹰,把锅里煮着的骨头也扔给鹰。鹰毫不客气,一抬头就把扔来的肉接住了。哇呀!人们为鹰漂亮的动作欢呼。那一阵子,鹰确实给村里人带来了不小的快乐。每到吃饭时候,孩子们便巴望着鹰到自己家去,他们便可以把肉扔给鹰,看鹰那漂亮地“接球”动作了。鹰也从未让人失望过。时间一久,村里的大人不大愿意了。一吃肉,鹰总会出现,小孩总要把肉扔给鹰,好不容易吃上一顿肉,结果全让鹰吃了。大人们一面教育孩子不要再给鹰扔肉,一面对鹰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耐烦。他们拿起身边随便一样东西,笤帚或者锄头,像驱逐乞丐一样驱逐鹰。去!去!他们故作凶狠地喊着。鹰并不害怕,还是在吃饭的人家门前磨蹭着,那家人受不了它身上那股浓重的腐臭味,便很敷衍地扔一两片青草给它,不料,它也准确地接住了,咕噜咕噜地吞咽下去,偏着头,再盯着那人。原来鹰也是吃素的!又过了些日子,人们发现家里的鸡啊鸭啊莫名其妙少了,有人猜测是鹰干的,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一直认为,就是鹰偷了家里的鸡鸭。后来,甚至菜地被糟蹋了,人们也想到了鹰。鹰王在村里度过了短短的一段美好时光,转瞬间就不受欢迎了。被大人见了,总免不了遭到驱逐。去!去!他们凶狠地喊着。

    鹰成了常驻村里乞讨的“流浪汉”。远远地看到它在村路上蹒跚地走,还以为是个老人。村里人对它再没有一点儿敬畏了。普泽和三皮他们遇到它,便会站住,望着它,它也望着他们。迅即,它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垂下头慢悠悠地走了。普泽和三皮他们也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普泽发现,它的毛发似乎稀疏了,也许是给黏住了,也许是被无聊的小孩子拔了。普泽和三皮不止一次警告过那些从它身上拔毛的家伙,只是难以杜绝。谁让它自己不争气呢,他们就曾亲眼看到,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就按住了它,从它身上拔下了两根翎毛。若是一年前,那两个小孩怎敢靠近!

    现在,普泽和三皮再不喊它鹰王了,他们只说:它。

    一九九九年行将结束时,半村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鹰王消失了。

    那时快要过年了,又一茬小麦在田里绿意盎然。麦地旁边的坟场里,余顺来盖的房子一大半倒塌了,余顺来的坟头露在塌了的那边,日晒雨淋,长满了青草,仿佛一个发霉的大馒头。有老人和小孩到坟场放牛放猪,碰到急雨来不及回村,便在余顺来坟边躲避一会儿。时常看见雨过天晴后,小孩子站在余顺来坟头朝村里喊着什么。那时候的太阳亮晃晃的,整个潮湿的世界氤氲在一片朦胧的光晕里。小孩的喊声也湿漉漉的,闪着一星儿光亮。

    天气很冷了,放牛放猪的少了,这天,坟场里只有普泽一个人在放牛。他把缰绳拴在破屋的柱子上,自己站到余顺来坟头往四面望。也不知道望什么,只是那么毫无目的地望着。绿油漆染成一般的野地,紫蓝色的桉树林,亮白的小河,在冬日的阳光下那么沉静。恍惚间,他似乎听到村里那边有吵嚷声,往那边看,一会儿,先出现了一个黑点,接着出现了一群人。是它!普泽看到,它跌跌撞撞地穿过紫蓝色的桉树林,冲坟场来了。

    转眼间,人群就追逐着鹰到了小河边。普泽跳下坟头,搓着手,不知怎么办才好。人群中领头的就是老三。表弟和三皮也在人群里。老三什么时候回来的?三皮竟然还和他混在一起。怎么有那么多人想要抓住它?一个个疑问纷乱地盘旋在他的心头。人群很快追逐着鹰进入了坟场,表弟和三皮脱离了人群,跑到普泽跟前。“老三回来了……”三皮大口喘息着,“有几个人让他帮着把鹰赶走,他说要逮住鹰杀了吃,好多人赞成……”表弟也涨红着小脸说:“我们想拦也拦不住……”

    谁也拦不住。那么多大人和小孩,脸上都涂了鸡血一般,红着,紫着,兴奋地叫嚷着;抓住它!抓住它!鹰看上去仍像个邋遢的流浪汉,像个老人。它沉默着,慌慌张张地奔跑着,借着坟头的阻挡,总算和身后的人拉开了一点儿距离。也有可能是人们故意让它拉开距离的。追赶的人丝毫没有疲累的样子,他们嬉笑着,叫嚷着,像是参加一次集体的狂欢。他们并未把鹰当作真正的对手,只不过当作戏耍的对象罢了。他们就要看到曾经飞在天上的鹰怎么被他们在地上擒住,曾经吃人肉的鹰待会儿怎么被人吃。他们有十足的把握,与其说在追赶,不如说是闲庭信步。地真绿,天真蓝,一丝白云没有。普泽和三皮他们追了几步,追不上了,只能毫无意义在后面跟着跑。再说追上了也没用,那么多人,他们三个小孩子能做什么呢。表弟一脸哭相,怎么办,怎么办。普泽和三皮只是皱着眉,一句话不说。这时候,人群撵着鹰跑了一圈,又绕回来了。鹰仍全力以赴地奔跑着,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追赶的人也迈着同样的步子,他们醉酒一般,梦游一般,满脸酡红,浑身冒汗。鹰狼狈不堪地跑到了余顺来坟边,一头扎进了破屋里。这下糟了!普泽想。

    大部分人留在了破屋外,只有老三等四五个人跟着鹰进了破屋。鹰一进破屋,如同进了笼子,没什么路可走了。人们的好戏也看够了,就等着看最后的高潮了。有人开始拿出烟在抽,也有的在聊天,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普泽和三皮对了一眼,也钻进了破屋。——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鹰被擒住。破屋里很暗,他们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奋力地拍打着四周的人。一片嬉笑声中,有人骂得很难听。短暂的混乱过后,人们看清了他俩,谩骂和拳脚一齐冲着他俩来了。他们只是忍受着,忍受着,泪水在他们眼眶里打着滚儿。就在这短暂的空档里,鹰钻出了破屋,跑到了余顺来坟头。呀!破屋外的人群一阵惊呼。

    普泽和三皮相互搀扶着走出破屋时,鹰已经飞起很高了。老三还在蹦跳着,想要够到鹰。那样子真够滑稽的,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差不多。别人只是仰着头望,天真蓝,一丝白云没有。鹰平稳地上升,忽然,一头扎了下来。人们大喜过望,不少人也学着老三的样子,蹦跳着,想要够到鹰。可刚到人们头顶上方,草黄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亮,鹰又奋力扇动几下翅膀飞高了。呼呼的风声直拍到人脸上,同时,一大片黑乎乎腥臊难闻的东西落了下来。人们还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脸上已经落满了毛发和皮屑。那是死鸡死猪们长年累月在鹰身上留下的。抖掉了负担的鹰直往上升,翅膀展开来,好似浮在空中的一座小岛。普泽和三皮仰望着,脸上滚动着泪水,嘴角露出了笑。他们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鹰,今后也不会再见到了。

    “鹰王!”表弟在喊。

    “鹰王!鹰王!”

    许多小孩子跟着喊。他们的声音在坟场上空回荡着——

    “鹰王!鹰王!鹰王……”

    大人们一句话没有,都忙着清理身上的脏东西。那些肮脏的东西粘附在他们的头上、脸上、身上,伸出双手想要清理,却发现双手也是脏的。

    鹰王在天边平稳地停了一会儿,越过淡蓝的山顶消失了。普泽和表弟、三皮呆站了半天,怅然地钻进破屋,寻了半天,竟然只找到鹰的一根翎毛。翎毛足有小臂长,羽柄有铅笔那么粗,羽片干净,整齐,简直不像从肮脏的鹰王身上落下的。表弟说,像根草。普泽把翎毛举起来,对着太阳看,朝它吹了一口气,浅灰色的羽片便像枯草一样轻微地晃动着。普泽把翎毛带回家中,偷偷插在了堂屋供桌上的花瓶里。在一堆妖艳的塑料假花的对照下,它彻底成了一根灰不溜秋的狗尾巴草。

    一九九九年就这么过去了。直到七八年后,普泽的后爹死了,普泽一家要搬走了,在整理东西时,已为人父的普泽才再次发现这根早被他遗忘了的翎毛。那时候他还真以为它是狗尾巴草呢,只看了一眼,略微想了想,他就随意地把它扔在了老宅的废墟里。

    2010年7月18日完成复旦北区——东方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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